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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四个旅行的人,订了这一个约章,除了杨燕秋觉得目由而外,其余的人都要感到一种困难。因为男子对于女子,似乎有一种天生媚骨;在燕秋面前转来转去,只看到燕秋有什么需要的时候,那就都想去替她办理。可是真个替她去办理,那是有违约章的。这里第一个犯规的,还是伍健生。在燕秋取过热水瓶,将瓶盖翻过来,向里面倒着热水。这瓶盖是极薄的白铁做的,热水倒了下去,手有点捏不住,只松一点,杯子落地,把这杯水全泼了。健生立刻弯腰向前,将瓶盖捡了起来,递给燕秋;同时还在身上抽出手绢来,交给燕秋,去拂拭那身上泼的水。燕秋虽是把东西都接住了,可向他笑道:“健生!你可犯了约章啦!”

    健生忽然省悟,向后退了两步,笑道:“我不算犯约章,这话怎么说呢?你泼了水,这是遭了不测。我们作朋友的,是不应当袖手旁观的。譬如说,这热水瓶里装的是镪水,洒到了你身上去,我们也不管吗?”

    燕秋笑道:“这有点强词夺理,不过我们的约章,还是刚刚定好,粗心一点,偶然触犯了,这也很可原谅的。但是只可这一次,下不为例了。”

    健生也不能再行强辩,只得笑着说好的好的。他这样一个失着,又算加了大家一重经验,非燕秋有什么话吩咐,大家是不敢上前去作事的了。

    大家静悄悄的坐着,只等火车来到,一度无言可说之下,不免抬首四处观望。这天色似乎有些晴的希望,因为在黑沉沉的天空里,不时的冒出二三点繁星了,这好像表示着头上的云彩,有些移动了。高一虹笑道:“天晴了也罢,我希望一路可以看点陇海路的风景。”

    伍健生笑道:“下句我替你说了,要找一点诗文材料。”

    一虹觉得他这话,有点讥讽的意思在里头,便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我是个学文学的,就也心焉向往罢了。”

    燕秋道:“就是不学文学的人,既是出来游历,当然也希望看一点风景。我这回西行,所以决定了在开封、洛阳两个地方都下车,就为的是要看点文化上的东西。要不然,我们今晚上火车明天就可到达潼关,那也就省事多了。一虹!在开封、洛阳这两个地方,大概你知道的故典不少,你得多给我们讲一点。”

    一虹道:“当然,当然。我所最注意的,就是殷墟的甲骨文字,我听说开封博物馆收罗着这样东西最为丰富,我要饱看一顿。”

    燕秋道:“那我们正同此意。我不懂得那圈圈叉叉的甲骨文字,不过我想看看大致的情形,这并不是学金石文学的一种玩意。这和中国古代的社会组织,政治组织,都很有关系的。我们唯有在这上面,才可以看出古代的真面目来。”

    一虹听了这话,太高兴了,两手一拍,跳了起来,笑道:“唯有带了这种眼光去看甲骨文字,那才有价值。”

    可是他太高兴了,却有那扫兴的事跟了上来。原来他是将一只提箱立了起来坐的,他身子猛然站起,提箱向后一倒,不知他何时开了箱子,不曾锁好;这时把箱子盖摔开,扔出了里面大批的东西:如漱口盂、眼镜匣、墨盒,那些小件东西呛呛啷啷,滚了满地。这地面虽是水泥盖了,究竟还有些泥浆,一滚之下,沾染得可是不少。他啊哟了一声,赶快在那提箱里摸出手电筒来向地面一照,跌着脚道:“糟了糟了!怎么办?把东西全弄脏了。”

    他跌着脚,自向地下去找寻。费昌年笑着,倒是向前来和他一同的寻捡。一虹弯了腰,喘着气道:“不必,我自己会来的。”

    燕秋也接过了他手上的电筒,和他照着,笑道:“这是你真遇到不测,我们应该帮忙的。”

    健生见二人都上了前,不便袖手旁观,也只好上前来帮助着。不过他心里却有点不自在,他心想:无论在哪一处看来,燕秋都有些偏爱老高。听他们说话,倒是她处处迎合着老高,并不是老高迎合着她。果然如此,我要在适当的程度里向后转,不能白白的陪送到底了。他检完了箱子,又得着第二个不良的感想;就是一虹两手拍了几下,低头向小网篮里又去找东西。燕秋道:“网篮没有动,你又去翻乱它作什么?”

    一虹伸着两手道:“你看,我抓了满手的泥渍,也没有地方去洗,总得干擦两下才好。”

    燕秋不等他说完,就把胁腋下的那条手绢抽了出来,向他手上一抛道:“罗!我这里有擦手的呢。”

    一虹也没有说什么道谢的话,接着手绢,就胡乱擦了几下。健生看在眼里,八九是一虹占了先;不过今日还是登程的第一日,一切都不能为凭,但等机会再试吧。

    大家为了这箱子忙乱一阵,倒消磨了不少的时候。看了站台外面,又是陆续的向里面走着旅客,这是表示西去的车子快要到了。燕秋道:“这次上车去,我们得抢抢。你看,进站来的人,是这么样子多。这又是一个整夜,我们要在车上睡的。假如找不到坐位,在车上就这样熬一宿,明日到了开封,恐怕没有精神去游历了。我就是这一点子事情不行,不能够熬夜。”

    费昌年道:“这倒不用发愁,凭我们四个人的力量,难道跑上车去,找不到一个人睡觉的地方吗?”

    燕秋道:“并不是说我一个人,自然是大家都要睡。”

    费昌年道:“是呀!便是我们自己也都可以想法子的。”

    他所说的我们,是和燕秋对立的,那意思依然是只要替燕秋先找个安顿的地方,大家回头再说。燕秋本来还要驳他两句,又转念:他还没有做出来,若是先点破了,倒以为自己希望如此呢。正说话时,旅客来的越多,彼此也就把行李整顿一下,各提到面前来。燕秋因为要表示自己能力不差,除了把手提箱子搬到面前来而外,还把一个小包袱也挽了在手臂上。

    只看到站台上几名路警向轨道边走去,旅客们更是纷纷然在灯光里向路边上凑。一时看到一个大黑头,由铁路那头伸了过来,火车便已拖到了面前。仿佛所站立的站台,有了缩地法,向后狂退。燕秋在南京多年,仅仅到过一次上海,并没有旅行的经验,突然看到火车直奔到面前来,多少有些吃惊;再加上眼睛发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在向后退,不由得头昏眼花,脚立不定,几乎要栽倒下去。她的身子只是这样晃了两晃,她立刻感到自己错误,急忙把身子掉转来,躲开火车去。可是头已昏晕了,掉转身子,也为时已晚,上半截身子偏着,手里的提箱,已是捏不住,索兴放下箱子,将手来按住。费昌年站得比高、伍二人为远,可是他已注意到燕秋的现象不好,抢着跑了过来,将燕秋一只手臂搀住。健生想着:这表示太亲密了,必是要碰钉子的。可是燕秋被他搀着,笑着抬起头来道:“这是笑话,没上车,我先晕了。”

    昌年道:“你本来离得火车太近了,若是我们站在这里,也许要摔倒在地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弯腰提了燕秋的提箱在手,连道:“上车吧!仔细地方给人家抢去了。”

    他这样说着,燕秋也没有什么考虑,就跟了他先抢着上车。高、伍二人,倒在后面作个掩护者了。昌年领着燕秋,左手除了一个提箱之外,还有一个包袱,却在身后头,硬拖着带了进来。不想后面的人在网篮提箱之下,不抬头的向里面挤,将那箱子和包袱,连昌年半只胳膊在内,夹得紧紧的。昌年前半边身子要随了燕秋走,后半边身子倒被拉住了,自己一时火起,口里说着:“胡挤些什么?”

    将手臂使劲的抽着,恰是后头的人,被更后头的人向前冲着,把那夹缝松了。昌年那歪着向前的势子,没有人来拉住,身子一虚,向前直栽了去。因为他不是直着向前的,稍稍偏一点对着椅靠角上撞了过去,只听得噗咚一下响,便伏在椅子上。燕秋在他面前,正在人缝里张望,哪里有空位子;回头看到昌年这一个不测,比自己那一跌更厉害到无数倍,她也不要找坐位了,立刻掉转身来,向昌年问道:“怎么样,这一下子碰得不轻吗?”

    昌年伏在椅子上,总有三四分钟不能够说话。许久,才流着眼泪,笑了起来。因道:“没有什么,只是耽搁我们找位子了。”

    说着这话时,那伍、高两人也都到了。健生道:“这可真是祸不单行,燕秋没有碰到,到底昌年是碰上了。”

    燕秋皱了眉,似乎感到他在说风凉话,便道:“我们就在这里坐下吧,还能到哪里去?”

    高、伍二人没有敢多说话,立刻把提箱网篮,在上面架子里,下面坐椅下,都安排停当。

    只见昌年坐在椅子上哭笑不得的神气,抬起手来要摸头,却又放了下去。看时,他那额顶上,碰起了鹅蛋那么大一个包,包顶上青了一块。燕秋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来给你揉揉吧。”

    于是伸着左手,按住了昌年的头,右手就掀起了自己蓝褂子的衣襟,放到昌年碰起包的地方,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将手指隔了衣襟,只管揉擦着。她就靠得昌年近近的站住,差不多真是声息相通了。健生心想:燕秋和昌年,向来都是交情淡淡的,只是她现在这种态度,那可是自己未婚妻也办不到的事情。这样看起来,她是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什么成见的,爱怎样就怎么样,并不受男女之嫌的一种拘束,若是这个包碰在我的头上,她也不会例外,一定是照样的给我揉擦的。昌年这小子,真有这幸福!上得车来,就有这样一个绝大的机会。他心里这样的想着,眼睛不断的向昌年身上瞧了去。昌年低了头,眼睛由燕秋的手肘下看了出来,见健生不住的向自己注意,心里也就很好笑。他想着:不必到西安,健生必定有一处身体要破皮出血,等了燕秋去揉擦的。他这样的捉摸着,就不由噗嗤一下,失声笑了出来。燕秋按住了他的头,向他脸上望着问道:“你笑些什么?”

    昌年道:“当然有些痛。可是我不好意思哭,于是就借了这一声笑,把哭遮盖过去了。”

    燕秋对于他这话,倒不以为是假的,点了头笑道:“这一下子果然是够你受的,怕没有茶杯子那么一大块呢。”

    昌年道:“当时是不觉怎样痛,因为一下碰下去,震得头上麻木,人就失了知觉了。刚才你慢慢的一揉,揉出我的知觉来了,我这才知道头上还有点儿痛呢。”

    燕秋笑道:“那么样子说,倒是我揉坏了呢?”

    昌年笑道:“我也不能那样贱骨头,怎么你替我诊病,病倒加重了呢?”

    健生道:“你又不是病;若要是病的话,作朋友的,都得帮忙,不能累燕秋一个人。”

    燕秋听他的话因,便知道他用意所在,抿嘴笑着;没有加可否,自挨着昌年,同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了。偏是当她坐下来的时候,火车刚是开始展动,车辆大大的震动一下,燕秋身子摇动着,直撞在昌年怀里去。昌年连忙将两手搀住了她,笑着道:“可不要又来一下子,那真是祸不单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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