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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人,二来也不是振华的对手,早已七零八落的散开。振华将手上拿的人,轻轻向沙滩上一抛,两手啪啪啪,在身上扑了几下灰土笑道:“邵伯镇上这样无用的东西,也动手打人,不要打脏了我的手!”说毕,走到水边,起一个势子,就要跳上船去。只听见码头上面有一个人喊道:“姑娘你若是不怕打脏了手,这里还有一个无用的东西,要领教领教!”

    振华回头看时,见码头上有一个四五十岁的黄面瘦子,穿了件油腻的黄布棉袍,手上捧了水烟袋,踏着鞋,梯踏梯踏,由码头阶沿上下来。振华看那样子,从容不迫,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便迎上前去,站在荒滩中间。那人依然吸着水烟,缓缓上前。振华笑着双手一抱拳,意思让他先打过来。那人站着离她有四五尺远,一蹲身子便放下水烟袋。振华见他右手的烟袋,交到左手,然后由左手放下地,料得他施用内功动手。若是随便放下烟袋,就不是这样费事了。因之不等他动手,身子早已偏过。果然那人右手抓着拳头,暗中向前一撒,但是已打到空处去了。那人见这一着都伤不到,这女子却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人了。因之变了手法,举起双拳,向振华就劈。振华料得这是虚着,却不去迎那拳,反一头钻进去,直扑他的胸口。那人果然不曾理会,振华一拳已经打到乳房边。打是打着了,可是其硬如铁,手都振麻了,那人不料振华胆子这样大,手法又这样快,伸去的两拳,本来想一变式子,抓着振华的两手向水里一抛,来一个原璧奉还。势子未变,振华已扑过来,当然来不及抓着她。因此身子向后一退,就想一腿把振华踢倒。

    朱怀亮在船上看得清楚,这人内功过深,振华不是他的敌手。因此也一跃上岸,便站在两人的中间。对那人一搁手道:“小女孩子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于是就和那人拱拱手。那人觉有一阵冷风拂面,犹如冬天的西北风,刺人肌骨。因向旁边一闪道:“兄弟很不愿动手,令爱第一句,就藐视全邵伯镇,兄弟有些不服。”朱怀亮道:“对不起,未请教贵姓是?”那人听到问他贵姓,将身子向后一缩,又离开了一丈多远,然后将右脚在地上画字,左脚却是独立着。那字写得有一丈多见方,凹下之处,有一尺来深。朱怀亮看时,却是一个冯字。朱怀亮心想:你这种本领,也不很算什么,值得对我卖弄?身子一跳,跳到那字的上面。拱着手道:“原来阁下姓冯。”上面说话,底下两只脚,却随随便便的在地下拨弄几下,立刻成了一个一尺来深的土坑,把那字迹全消灭了。笑道:“路过贵地,不敢卖弄本领,不过结识一个朋友罢。我们后会有期,再见了。”说毕,拉了振华的手,就跳上船。因对于氏兄弟道:“我们快走,再要在这里耽搁,这些漕上的人,闹起来是没有了的。”让振华掌着舵,自己也帮了于氏弟兄去摇橹。还没有开到一里路,后面两只快划子,每只上有十人划着短奖,飞也似赶了过来。朱怀亮道:“这些东西,也算上当不拣日子,要在水面上和我比比吗?我们且不要理他,只管走。离得邵伯镇远远的,让他们不能再搬兵,就可以随便摆布他们了。”约莫又走了一里河路,划子究竟划得快,有一只看看却要赶上,约莫离着有十几丈远,他们就停止不划了。振华叫了一声不好,喊道:“这些东西下毒手,要烧我们的船了,快走罢!李先生,请你来看着舵,我叫你扶哪边,就往哪边,我帮着摇橹去。”她说着,就在船篷顶上一跳,跳到船头上去了。李云鹤也觉得事情吃紧,便挣扎出来,伸手扶了舵,管领着船往前走。船头上四个人,飞也似的摇着橹,不敢稍停一下,那后面跟上的一只小划子,就有人端几根鸟枪来,向这边噼噼啪啪乱放。还有几个人,在箭头缚着火种。弯弓向这里射。所幸他们这船,是直着划走的,又是由上流向下流去,走得很快。有几枝火箭射到船篷上去,李保拿了一根洗船布的扫帚,抢着扑灭了。那几根鸟枪,却有两颗散子,打到了船上。李云鹤的手膀上,却穿过了一粒弹子,当时只觉得一阵痛,还忍着扶住了舵。不到一会儿,那血像涌泉似的,由手臂上直透过衣服,把大半截袖子都湿透了。看看后面的划子,也赶不上了,这才嗳呀了一声,站在舵楼上,伏着船篷上枕住了头。

    李保连忙走了出来,扶住了李云鹤连叫不得了。朱怀亮看到事不要紧了,便丢下橹不摇,跳到后舱上来。让李保扶着舵,将李云鹤扶到舱里去。连道:“不要紧!不要紧!”就解开行囊,取了一包跌打损伤的药末,给他脱下衣服来,给他按在创口上。这一阵忙碌,耽搁时候不少,船已算脱离了险境。振华钻进舱来,先就叫道:“李先生伤在哪里?有枪子在里头没有?”朱怀亮笑道:“事情都闹了这样久了,你才来问。就是中了枪子,你还有什么法子吗?”振华没有话说,将篷底下粗绳上悬着的毛绒手巾,取了下来擦着头脸笑道:“这一阵摇橹,比打架还要受累,出了一身汗。”说这话时,靠住了船篷底,望着对面的李云鹤脸上有些苍白,问朱怀亮道:“爹,这李先生的伤,不轻吧?你看他脸上都变了色。”朱怀亮道:“不要紧的,他是流多了血,伤了神。吃一点东西,休养一半天就好了。”振华道:“那是没有留下枪子了?”李云鹤见人家一再的问,本是躺在被上的,这就只得勉强昂起头来。因道:“枪子是走我手膀穿了过去的,也就流一点血罢了。”振华也没有说什么,只对他笑了一笑。这时,天色已经浑黑,早星临水,暮霭横河,两边河岸,渐成了黑影。依着于氏弟兄,就要靠岸。朱怀亮道:“这里离邵伯镇还不算远,若是他们赶了来,依然还要中他的毒手。我来看舵,趁着天气不冷,我们还赶个几十里路罢。”振华道:“那也好,我们把酒坛打开,烫上两壶酒,让你老人家喝了,加件水皮袍子。就是李先生,也可以喝一点。爹,这酒不是活血的吗?”朱怀亮笑道:“喝倒是可以喝一点,不过不见得有多大效力,最好是喝一点荤汤。”振华本应该做晚饭的,将火舱底下的猪肉,先熬上一大块,然后再做别的菜。莱都好了,又烫了两壶酒。一齐送到中舱来。她却替朱怀亮接替了管舵,让他进舱喝酒。船头稍微歪着,不用撑篙摇橹,顺水溜了下去。

    朱怀亮一进舱,看见一大碗肉汤,就说:“很好。李先生多喝一点。”李云鹤知道这是振华姑娘,特为给他熬上的肉汤。究竟是血流得多了,头有些发晕,支持不住,还是倒在铺上。大家吃完了饭,轮着振华进舱吃饭。振华一见李云鹤还是躺着,因道:“你这人真是没用,受了伤,流了血,怎么也不多吃一点。你不知道受了伤的人和害病的人,情形是两样的吗?”李云鹤见她的话音如此之重,心里倒是好笑。心想:要人家吃东西,总算是好意,哪有像你这样说话不客气的呢?当时也不便怎样答振华的话,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振华倒是吃的很痛快,把汤和菜倾在饭碗里,呼哩呼噜就吃上一饱。将筷子碗一放,扯着绳子上悬的手巾,昂着头便擦了一擦嘴。笑着回头向李云鹤一看道:“上次我在大李集,几乎被马踏死,那伤比你受得重,过后我也是这样吃。要这样,身子才硬朗起来。你懂不懂?”李云鹤不能说不懂,点着头说是是。李汉才在一边看见倒是好笑:自己的儿子,真是斯文过分。让这个姑娘大马金刀的说上了一阵,他倒反没有话说,一个男子反不如一个女子胸襟开豁。心里想着,眼睛望着李云鹤,不由得又微笑了一阵。李云鹤也很知父亲的意思,但是自己生性如此,不如人家一个女子,也就只好不如她了。当天晚上,李云鹤手痛难禁,差不多就要哼出来。因为怕振华笑,忍住了不哼。这船因为赶了大半晚的路,已经过了仙女庙,离着瓜州不远了。大家休息了小半天,重复向下游开去。

    这天下午,就到了瓜州,于氏弟兄上岸打听了回来。明天一早,就有过江的船,要到镇江,要到南京,都可以。朱怀亮因为李氏父子还带有那些钱,走水路为是,便决定坐船到南京。安息一宿,次日清晨,李云鹤拿出二百银子,送给于氏弟兄,于氏弟兄原是不肯收。振华说:“大哥二哥就收了罢,李先生他也是想破了,设若他在泗阳要拿钱赎票,这些钱,岂不全是人家腰包里的了?他现时在一千多块钱里面,分出二百两银子来送给你两个人,真算不多,你二位为什么不收?你就是不收,他也不能见你的情。应收的不收,真是两个呆子了。”李云鹤自觉是一个很好的人情,经振华一说,倒成了一个大钱不值。可是碍着面子,又不好说什么,只望着于国豪于国雄发笑。振华道:“李先生,你只把钱丢下来罢。他们不收,也不会把银子抛到江里去。”那话越不像话了,还是李汉才看着不过意,对于氏弟兄拱拱手道:“这一点款子,实在不算什么。论起令堂救命的大恩,就道我父子供着长生禄位牌,也不算过分。这一点款子,只算请二位多买两坛酒喝罢了。我由家里搬出几百两银子,本就不够,如今得了许多人帮助,还好意思搬回去不成?所以就是剩下的那点款子,我也另有一番打算,不然我就全数奉上了。”于国豪连连摇着手道:“你错了,难道我们不受,还是为了钱少不成?既然是这样,我们就留着喝酒了。”于是大家一笑,各自分手。

    朱怀亮父女,陪着李氏主仆上了渡江船。这一只船,就是他们包下的,并不搭外客。当时江上布着一阵彤云,刮着悠悠的东北风。江里的浪,翻着开花的白头,寒气袭人,看天气大有雪意。李汉才道:“天气不正,我们今天怕开不了吧?”朱怀亮道:“不要紧,我们可以挂半蓬东风,抢风过江。到江那边,看看风色再走。”李云鹤听了这话,引起他一肚墨水。笑道:“这很好,孤舟衰笠翁,独钓寒江雪。江上的雪景,是非常有意味的。何妨在雪里开船,大家赏赏雪景?那于大哥的半坛酒,恰好送了我们。我们饮酒赏雪,是多么好!”振华笑道:“李先生今天高起兴要喝酒吗?你倒是用得着,多喝一点酒,可以活一活血。”李云鹤想:朱姑娘真是挂念我的伤,总是让我多吃多喝,我就多喝一点罢。这样的冷天在水上走,正用得着酒。就是醉了,也不要紧,倒在床上大睡一场就是了。便笑道:“我酒量是没有,不过喝下去既然可以活血补伤,我就开怀喝一醉罢。”这样说了,于是就催船家开船。这大江边的船,把风浪看得十分平常,下雪自然没有多大关系。客人既愿意走,船家还怕什么,因此就扯着布帆,抢着风开船。

    船到了半江,天越黑了,把这一江水,倒反映成了白色。那风越刮越小,雪却来势勇猛,白茫茫一片,下得分不出东西南北。在近处犹如无数白色的小鸟,在空中飞舞;再向远望,可分不出什么是雪片,只是混混沌沌的,下了一江的白雾。船行到此,也就分不出东西南北。李云鹤由船舱里爬到船头上来,四周一看,简直是身入白云阵里。平常人说,水天一色,这真是水天一色了。雪落在船板上,船篷上,立刻也就堆积起来,全船是白成一片,这样的景致,是生平以来所未曾看到过的。背靠船桅,不觉诗兴大发。就随口吟道:“披雪驾白凤,飞过苍海东。”李汉才也是个秀才先生,听到儿子吟诗,兜起一肚子墨水,也就缓缓的由船里爬出,也站在船头上。笑道:“好雪景啊!”正要说第二句时,振华却也从船里伸出手来,扯着李氏父子长衣的下摆道:“你这两位先生真是书呆子,这样大雪天,不说迷了东西南北,行船不容易。就是在岸上,我们也应该缩到屋子里烘火。没有看见你两个人,不怕死,又不怕冷,站在风雪头上读文章。船上冻得很滑,一失脚落下水,那可不是玩的。”朱怀亮喝道:“你这孩子,真是放肆,怎样说出这种话来?李先生不要见怪。”李汉才道:“哈哈,谈不到见怪两个字。大姑娘是个直心肠的人,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这种人我最是佩服。”说着一缩身子,就逼入舱里来了。

    李云鹤见一片白雪雾,越下越紧,苍茫四顾,看不见长江两岸。只有江里的水,滚滚向下流去。这才看见哪是上下,哪是左右。但是就以看水势而论,也只看到船外几十丈远,再远一点,就是一片糊涂了。李云鹤想到宇宙之大,造化之奇,真是不可思议。这样大的长江,又下了这样大的雪,我们坐在这几多块木片拚的船上,却安然的渡过去。别人要在高处看到我们,多么危险。设若一有不慎,船要翻了,我这一番救父的辛苦,岂不是付诸流水。天下事是无处不险,只因人常在险中,所以倒把危险看成了平常。就像他们行侠尚义的人,动不动就提刀仗剑,一个不小心,就是流血五步。但是看他们的行为,不但安之若素,而且有几天不出一身汗,心里就不好过。正想到这里,一阵雪块纷飞,向他身上打将下来,浑身上下,突然堆了一层深雪。原来这船是抢风走的,原挂了半截布帆,这就叫着半篷风。因为风虽不大,但是天气冷,雪冻在布帆上。布帆若上下不得,风势有变,船就要让布帆按歪倒了。挂了半截帆,就是为了好起好落。现在布帆上雪积得多了,船家不敢再扯开,绳子一松,帆向下落,所以又扑了李云鹤一身雪。这雪扑在身上,寒气十分重,不由人不打一个寒噤,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好冷。振华在船里笑道:“这应该进来了,李先生!”她一再的要李云鹤进去,倒弄的他不好意思。李汉才也就在舱里叫道:“还不进来?难道你真个不怕冷?”

    李云鹤钻进船里笑道:“我并不是不怕冷,我看到朱老爹于婆婆这样仗义行侠的人,不问冷热,不怕水火,只要是一高兴马上就去,实在令人羡慕得很。”李汉才笑道:“就是羡慕,也不过空羡慕一番罢了,难道像你这样已近中年的人,还能弃文学武不成?”李云鹤笑道:“行是行,恐怕不能学得十分高明罢了。据朱老爹说,我若是愿意学,他可以教我。”朱怀亮听着没有说话,理了一理项下的长胡子。笑道:“有这句话吗?我倒不记得了。”振华道:“说是说过的,不过像李先生这样斯斯文文的人,要跟着我们学把式,那可是不容易。”李云鹤道:“那要什么紧,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朱怀亮道:“别的什么事,可以这样说,练武艺是不能这样说的。因为人的年纪长大,骨格都已硬了,筋肉也固定了。若练那些苦工夫,不但练不好,而且有害身体。像你李先生这样斯文惯了的人,就是要练武艺,也不过练些平常的拳棒,只能做到强身活血的地步。或者不见大敌,也可以防身。也要像我们这一样,东奔西跑,那是不容易。而且你一个读书的人,自然可以早求上进,又何必要吃这个苦呢?”李云鹤笑道:“我就是看到诸位闹得有趣。”李汉才笑道:“人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勾当,你倒当着有趣。”振华笑道:“怎么不算有趣?我若有个几天不松动,我就会觉得浑身不好过。”李汉才道:“就像大姑娘这种本事,那才会有趣;像云鹤这种人,无缘无故,也要松动,那不是找死吗?”朱怀亮笑道:“我这女孩,说话很是任性,不要信她。她哪里有什么本事?这一次在泗阳,就险过好几回了。照说我们在江湖上交朋友,处处要谨慎。就不当任性的。我因为自己一岁老似一岁了,不会久在江湖的。她呢,我早早的和她想个安身立命之所,改头换面的做人。就是心直口快一点,还留着她一点天真,我也就随她去。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实在也不容易纠正过来,只好看她将来的造化。遇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了。”

    他这一遍话,本也是随口说出,无所用心于其间。不料振华听了这话,好好竟会把头低了起来。她在船舱里,身向后仰,靠住了船篷,两手抚弄衣角,一句也不作声。李汉才见振华对李云鹤一再注意,已经认为可怪。现在朱怀亮说出这种话,她也仿佛有一种羞不胜情的样子,心里更是有些奇怪。在心里这样一盘算,眼睛就不由得在各人身上绕了一遍,朱怀亮是微笑抽着旱烟;振华低头看着胸,手弄衣带;李云鹤伏在舱口,看江上的雪。这一来,他于是更有所悟了,少不得又添了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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