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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烛高谈 壮军戎马健

    翻身下拜 月下剑光寒

    那姑娘笑道:“这位先生,你就是要见家父,你也得拿出一点本领来看看。要是一点不会,家父就是出来谈个七天七夜,也是枉然。”柴竞也不能再忍,便笑道:“我去看看那水桶罢。”说毕就走到河岸下来。只见水边横搁了一条半边竹枝扁担在沙滩上,也不过三指宽。旁边两只小空水桶,有四五寸浸在水里,却安安稳稳的,丝毫不曾晃动。他恍然大悟:论起木桶放在水里,应该是飘荡的,现在这空桶如此安稳,一定桶底十分沉重。凭这半条竹枝扁担,就是两个术桶水,也不能胜任,何况这是两个重底的桶。要是加上满桶的水,总在二三百斤。若是挑起来,决不能用扁担挑,只有横起两只胳膊来挑了。俗言道得好:横托一块豆腐,也走不了五里路。要是伸开两臂,横拿两三百斤,非直举有千斤力量不可。自己估量着,那是办不到。但是答应下来了,也不能丢这个面子。心生一计,有了办法,便将桶底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两层极厚的铁板。便含笑提了空桶,荷着扁担走上岸来。因道:“这水桶倒是合用,唯有这根扁担太重了。不信,我试给你看看。”于是将摆着的一条板凳翻转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把竹扁担斜放在板凳腿上,不慌不忙,腿一抬,人就架空踏在扁担上。这软摊摊的光扁担,竟会不像有一个人站在上面一般。柴竞站在上面,身子三起三落,然后笑着下来。说道:“这样结实的铁扁担,怎样能挑水呢?但是这两只水桶,又太不中用了,怕它盛水会漏吧?”说时,将左臂横格,肘拐骨向外,右手提了水桶,把桶底向拐骨间一碰。咚的一声,那外面的木圈,震了个粉碎,右手就只拿了一只桶梁在手上。那姑娘一看,知道他内功确有些根底,便向坦地上一跳。说道:“果然是一位有本领的,我到底要领教。”

    一语末了,那个朱怀亮老头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姑娘面前。将手上的旱烟袋向空中一拦道:“不许胡闹!怎样大岁数了,还是不懂一点礼貌!”柴竞也不分辩,对朱怀亮一揖,就跪了下去。说道:“晚生该死,在老前辈面前放肆。”朱怀亮道:“请起,你先生怎样对我下这种重礼,实在不敢当。要是这样客气,我朱老头就不敢和你见面了。”柴竞站了起来,复又一揖,说道:“昨天见面,就知道老爹是一位隐居在江湖上的老英雄。晚上在月亮下散步,又看见那位大哥和小兄弟在后院里抛石球,我就越知道老爹的本领,言语比不上来。因此不敢错过这个机会,就留在这里,愿拜门墙。刚才是大姑娘一再的要晚生献丑,晚生做不上那个题目,所以变了一个法子交卷,不想又恰好让老前辈看见了。”朱怀亮摸着胡子笑了一笑道:“要论本领,我老了,不敢说了。不过看你老哥为人,倒是个血性汉子,留在小店里喝两天酒,我们交个朋友,倒也不妨。拜门的话,千万不要提起。”

    那姑娘听他两人说话,已是慢慢退到一边去,盘了腿坐在板凳上,用一个手指头,蘸了水在桌上画圈圈儿,脸上却不住放出笑容。朱怀亮便问道:“你笑什么?”那姑娘道:“这位砸了我们一只水桶,我们不应该让他赔吗?”说时,低了头只耸肩膀。朱怀亮道:“越说你不懂礼,你就越装出不懂礼的样子来。还不进去!”那姑娘笑着,进店去了。过那门槛的时候,还轻轻的将身子一耸。朱怀亮道:“不瞒你老兄说,我熬到这一把年纪,先后讨两房家眷,就剩这个孩子,惯得不成个样子。在她十岁的时候,内人就去世了,越发是不忍管束她。所以到了现在,她一点礼节不懂。”柴竞道:“不,我看姑娘就是一位巾帼丈夫。而且她那种性情,像老爹这一样痛快,尤其是难得。”朱怀亮听了,一面点头,一面用手理胡子,笑容满面,便吩咐蛮牛将柴竞的行李,一齐拿进里面去。另外泡了一壶好茶,在芦席棚下把盏谈心,朱怀亮道:“我刚才看你老兄的武艺,内功确是不错,倒是同道中人,但不知道你老哥何以这样留意我老头子?”柴竞指着店里墙上那四挂条幅道:“晚生虽然懂得一点拳棒,但是同时也在家里读过几年书,粗粗的懂一点文墨。这上面写的话,不但是平常卖酒的人家不配挂它,就是乎常会武艺的人也不配挂。在这一点,我相信老爹就是一位不遇时的大英雄。”朱怀亮听说,将凳子一拍,说道:“我不料这江叉子里,居然会遇到知已。老弟台,我看你是个好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翻过大筋斗的。”柴竞听了,就想追问一句。只见老头子摸了胡子,又仰天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柴竞道:“老爹是一位慷慨英雄,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朱怀亮道:“我倒不是有什么亏心的事,不过我以前的事,是不能逢人就说的。一个不仔细,头和颈就要分家。老弟台,你以为我是一个纯良的百姓吗?”柴竞听了这话,心里扑通一跳,心想这老头子虽然精神矍铄,但是一脸的慈祥之色,不像是个坏人。难道他还做强盗不成吗?便笑道:“老爹这是笑话了,像你这样的好人,晚生活了二十多年,不曾遇到几个,怎样说不是纯良百姓呢?”朱怀亮笑道:“我这话不细说,你是会疑心的。但是我并不是浔阳江边的浪里白条,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也不是在梁山泊开酒店的朱贵,把人肉做馒头馅子。你不要看我是一个卖酒的老头子,我从前做过一任官,抓过印把子呢!”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又道:“老弟台,人生就是一场梦,不要到了两脚一伸,才会知道这话不错。无论是谁,只要一想三十年前的事,他就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了。这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今晚上温好两斤酒,我们慢慢的谈一谈。这个时候,总有来往的人,暂且不提罢。”柴竞听他如此说,也只好忍在心下。

    等待到晚,朱怀亮吩咐蛮牛,在店房里点了一对大蜡烛,放在桌上。用锡壶烫了两满壶酒,煮一条大江鲤鱼,切一盘卤肉,煮上一只大鸡。这时都好了,来放在桌子当中,便要柴竞来坐下,对面酌酒闲谈。两只大蜡烛上的火光,像一条闪动的金蛇一般,抽着四五寸长焰头,照着人脸上红光相映。柴竞捧着酒杯道:“老爹这样款待,晚生心里实在不安。”朱怀亮笑道:“我这样虽然是款待老弟台,但仔细想起来,也是自己款待自己。因为三十年以来,没有人识破我的机关,我也不愿把我的心事,另外对一个人说。今天遇了老弟台,把我的心事猜透,算是我三十年以来,第一件的大快活事。我要自己喝两杯酒,痛快痛快。”说时,举起一个大杯子,仰着头张口喝了下去。然后将杯子翻转过来,对柴竞一照杯,柴竞也就陪着喝了一杯。朱怀亮自己,复斟上一杯酒,左手将酒杯覆住,右手一把,将胡子一摸,然后对柴竞笑道:“老弟台,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清朝百姓,我是一个长毛头子。三十年前,我不曾想到今日,会在这江边卖酒。”说毕,把那杯酒又端起来喝了。柴竞道:“老爹原来曾在太平天国做过一番事业,但不知道在哪位英雄部下?”朱怀亮听到说哪位英雄四个字,觉得柴亮眼光很大,并不肯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关系来对待太平天国。便笑道:“这话说起来长了,我原是在英王陈玉成部下,后来英王失败了,我就转投忠王李秀成部下。长江一带,我是前后大战有十几年了。嗐,太平天国得了半壁天下,不料到后来就那样一败涂地!我朱某人一腔热血,生平的本领,都算白白丢了。我真觉得辜负了我自己。”说着将右手连拍了几下桌子。

    柴竞正是个有心人物,自恨后生三十年,没有赶上洪杨那一场大热闹。小的时候,听见老前辈说长毛造反的故事,就十分爱听,而今亲自遇到了一个此中人,这真是做梦想不到的事。便笑道:“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据晚生看来,现在朝纲不振,胡运将终,迟早天下还是要还给汉人的。只要人心不死,成功不必在我。以前的事,又何必悔呢?晚生自恨迟出了几十年的世,没有看到大汉衣冠。若是老爹能够把当年攻城夺邑的快事,说上几桩,过屠门大嚼,也让晚生痛快痛快。”朱怀亮举着杯子,咕嘟一声,喝了一盅酒。将桌子又是一拍,突然站了起来。笑道:“老弟台你真是个爽快人,说话很对劲,结交你这样一个朋友,也不枉了。”于是复又坐下,摸着胡子偏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说哪一件事起呢?有了,我先说我第一次得意的事罢。我原是湖南衡州人,天国的军队,打过了湖南,到处都起团练。因为我有点武艺,团练里头,就要我当一个棚长。他们起团练的意思,本来是说天国兵奸杀掳掠,办了团练来打长毛。但是团练里的乡勇,奸淫掳掠起来,比天国的兵还要厉害。是我气不过,就丢了家乡,穿过江西,到天国去投军。那个时候,英王还是十八指挥,功劳就不小。他的眼睛下,一边有一个大黑痣,远看着,好像是四只眼睛,所以清朝人都叫他四眼狗。提到了四眼狗,清朝的官兵,没有一个不害怕的。”柴竞道:“老爹既然随着英王打仗,像这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一定是常来常往的了。”朱怀亮道:“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件得意事了。现在我还记得那是咸丰八年的秋天,曾国藩的湘军,在江西过来,跟着英王的军队望北追。那个时候,合肥安庆,是南京两扇大门,一定要守住的。是英王带了一支兵马守住桐城,做安庆的右翼。听说翼王石达开在江西不利,曾国藩到了河口。曾国藩的老弟曾国华带着大将李续宾,由黄梅宿松攻过了潜山,直捣桐城。那个时候,我投军不过半年,还没有经过大阵。这回听到很会打仗的湘军来了,大家都担着一分心事。那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军队,就像热天阶沿下的蚂蚁一般。我常常走到高的土墩上一望,大路上的人,无昼无夜,牵连不断的向北走。人丛里头,常常人头纷动,闪开一条路,那就是来往的探马来了。桐城内外,也扎有两三万精兵。英王就传了令下来,一个人也不许乱动,乱动的就斩首。因为这样,把退来的军队,完全让了过去,情形还是照常。后来听说,曾国华的兵离城只有十里了,我们营里,还不见什么动静。忽然上面传来一个号令:城外的兵,分作三股,一股退进城,两股退到舒城。我是分到退舒城的,心里就想,不怕四眼狗本事大,遇到我们湖南人,也要望风而退了。我就这样糊里糊涂退到舒城,不几天听说桐城也失守了,湘军快要来打舒城了,于是乎我们这一支军队又退到三河尖。”柴竞道:“这是老爹失意的事,怎样说是第一件得意的事呢?”

    朱怀亮斟了一满杯酒,仰着头先哈哈大笑了一阵,举起酒杯,刷的一声喝干,然后伸手一拍桌子道:“痛快,我退到了三河尖,我才知道湘军中计了。这个地方,一连扎下十八座大营,都是由南京调来的生力兵。原来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兵,不见一个,他们都埋伏了。这是十月的天气,田地里的五谷,都收割尽了,许多树木,也落了叶子。我们站在营盘的墙垛上看,一望都是平原大地,只远远的看到一些山影。这一天,曾国华的兵,离得近了。天国的兵都在营里,隐藏不动。老弟台,这是我开眼界的一天了。我们营里,四更天,大家就吃饭,吃完饭,天还不曾大亮。连营两三万人,听不见一点声音,抬头看看天上,满天的霜风,只有几颗稀稀朗朗的星,让风吹得闪动。我虽然有几斤气力,还没经过大仗。我看到营里这种情形,知道是等着湘军来了,有一场恶战,心里不免有些乱跳。我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就轻轻的唱着湖南调,但是我唱的是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只听到啪啪啪的声音,由外面一阵一阵进来,过去一阵,又是一阵,原来这就是前面打探回来的探马。”

    “天亮了,风也停了,又得了一个号令,弓兵上墙。我在墙口里一望,只见一大片黑影子,在几里路之外,在平原上缓缓的移动过来,越走越近。先看清楚竖起来的旗号,后就看清楚是人,轰天轰地,就是一阵杀呀的声音。这就眼前一望,全是人马,太阳也出土了,晒着人手上拿的兵器,还一闪一闪的发光。我们这里,营盘外,挖有三四丈深的干壕沟,沟上原搭了浮桥,现在用粗绳子吊起来了,营门关得铁紧。壕沟外面,还有一道鹿角。什么叫做鹿角呢?就是把树砍了下来,用树尖朝外,树兜向里,树叠树,排成一堵墙一般。你想,敌人的兵,一时三刻,哪里就冲得上前。就是上前,墙上用箭去射,用铁炮去打,也难以近来,所以把守得十分紧。

    “这样支持着,也不过半天的工夫,那湘军人堆里的旗号,忽然乱动起来,远远的听见有叫杀的声音。我们这十八座营盘里,四处都是鼓响,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放下吊桥冲了出去。原来湘军后路,被卢江卢州两路的天国兵杀了出来,把后面的去路,已经截断了。周围的兵把清兵围在中间,四五万人,一个也不曾跑掉,曾国华就死在阵上。我看得打大仗还比小仗容易,胆子越发大了。我和二十四个兄弟打先锋,再回去打桐城。各人骑着一匹马,手上挺着一根长矛,腰里挎一柄腰刀,冲了五十里路,天色已经黑了。原来想着,清兵只有些人守桐城县,路上是没有兵的,我们只管向前走。在暗淡的月光下,走近一丛树林,我忽然心里一动,这里若是有一小队清兵,我们岂不要让人家活捉了么?正在这个时候,果然有个人大喝一声一一”

    说到这里,柴竞也替朱怀亮捏一把汗。正要向下问,忽然一只白手,由烛光下伸出来,按住了朱怀亮的胳膊。朱怀亮刚端起一杯满满的酒,举着和下巴相并,可送不到嘴里去。柴竞抬头看时,那姑娘也不知几时出来的,笑嘻嘻的,按住了她父亲的手。朱怀亮一回头,笑道:“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喝酒?”姑娘道:“我在一边看着,你老人家带说带喝,这就有一二十杯下肚了。老是这样,今天晚上又得醉。”朱怀亮道:“我说得痛快,就喝得痛快,不会醉的。我这么大年纪了,醉一场,是一场,你拦住我作什么?”姑娘道:“不行,喝醉了,要茶要水,我又得伺候你老人家一个周到。”朱怀亮道:“我有话说,决不会醉的,你让我喝罢。”那姑娘捉住手,哪里肯放。他没有法子,只得停下酒杯。笑道:“这柴先生也是一位慷慨之士,不必回避,你也坐到一处来喝罢。有你在这里,你可以替我酌酒。我有个限制,就不会醉了。”那姑娘听说,更不推让,拿了一副杯,筷,便横头坐了。对柴竞笑道:“柴先生,不要笑话,卖酒人家的姑娘,不懂什么礼节。”说时,提了壶,先自斟上一杯酒。柴竞见她露出一截手臂,既白而圆,丰若无骨,和那种弱不禁风的美人胎子,又别有一种丰致。那姑娘偏是知道了,笑道:“柴先生,你看我的手作什么?”于是左手把右手袖口一掀,说道:“你不妨试试看它有多少力量?”柴竞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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