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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骷髅自传最新章节!

    <strong>1</strong>

    人类的爱情是眼睛半闭的受惊之物:它潜入暮色,散布于阴暗的角落,轻声细语,躲在帘幕后,还把灯熄了。

    我对太阳并无不满。让它偷窥吧——只要我也在那儿——它正不易察觉的快速移动。随它透过窗子偷看吧。那并不妨碍我。

    是的,我一直认为,对于风流韵事来说,正午远比深夜更合适。月亮已浪费了太多狂喜和感叹,我简直受不了俗不可耐的蓝色灯罩下的那轮夜太阳。本篇将讲述一个关于“是的”的故事以及它的结果,这个故事开始于明亮的太阳下,一扇向着光敞开的窗前。如果在昼夜之间昏暗的光线中,这个故事的结局让她吃惊,也不能怪我。应该怪她,是她说出了那句令我充满激情渴望的“是的”。

    但在说“是的”之前,还得提一下有些已发生的事。可以肯定地说,是关于恋爱中的眼睛……我该怎么说呢……眼睛总是跑在前面。这是可以理解的:它们更灵活,知道该做什么,也就是说,它们知道如何去看,去洞悉。而恋人们的身体与他们的眼睛相比则庞大而笨拙,还藏在彼此的衣服里,当情话在他们的唇上抖动、磨蹭,害怕采取行动时,他们的眼睛——处于前线——早就已经投降了。

    哦,我能清晰地回忆起那蓝色的、耀眼的一天!我们站在一扇对着太阳敞开的窗前,同时——好像约好似的,我们看着……当然不是看向窗外,而是相互凝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一个小小的男人从她的瞳孔里盯着我,是我的小人国形象:他已经溜进去了。我甚至还没有弄皱她的衣裙,然而他……我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礼貌地点头回应。但随即,她的目光猝然移开,那个小人和我再也没有相遇,直到那句著名的“是的”。

    当它,那声细柔的、几乎听不见的“是的”发出召唤时,我不失时机地握住了她温顺的手,这时,我又看到了他:正斜倚出她那睁圆的瞳孔窗,而他激动的脸越凑越近。一瞬间,他被睫毛挡住了。随后他又现身——再次消失。我注意到,他的脸放出喜悦和满足的光彩,他看上去像个精干的职员,为客户的事务忙得咯咯叫。

    从那之后,每次约会,在我们的嘴唇凑近之前,我都会在她的睫毛下寻找他。爱情的小组织者:他总是在他的岗位上,整洁又准时,无论他的脸在她的瞳孔里有多小,我总能准确猜到他的表情——时而少年般热情洋溢,时而略显疲倦,时而安静沉思。

    有一天,我将偷偷潜入她瞳孔的小男人的事以及我对他的看法告诉了我的情人。让我吃惊的是,我的故事遭到了冷遇,甚至还带点敌意。

    “胡说!”出于本能,她的瞳孔收缩了。于是我双手捧着她的头,试图强行找到那个小男人。但她大笑着垂下了眼睑。

    “不,不。”她有点似笑非笑。

    有时你会习惯于某种琐事,并赋予其意义,将它哲学化——在你没有觉察到它之前,它便开始举手示意,反驳重要且真实之事,肆无忌惮地强求更多的存在和合法性。我已经习惯了她瞳孔里那个大惊小怪的小男人,我喜欢看到他,在和她谈天说地时,他俩都在听。更甚的是,我们喜欢上了捉迷藏(谁知道情人会想出什么点子),她会藏起小人儿,而我要找到他,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欢笑和亲吻。后来有一天(如今想起,我还会被刺痛)……一天,我将嘴唇凑近她的嘴唇时,我窥入她的眼睛,看到那小人儿从她的睫毛下向外张望,并向我挥手(他的表情悲伤且警觉),随后他转身就走,匆匆隐入她的瞳孔。

    “过来,吻我!”她的眼睑在小男人上方阖上。

    “停下!”我喊叫,忘乎所以地紧捏她的肩膀。她吃惊地睁圆眼睛,从她扩张的瞳孔深处,我又窥见了那个正在后退的、小小的我的背影。

    面对她焦急的询问,我什么也没说,我隐瞒了真相。我坐在那儿,眼望别处,同时我知道:游戏结束了。

    <strong>2</strong>

    接连好几天,我都没有露面——不仅没去找她,也没有见任何人。之后,来了一封信,那窄窄的、奶油色的小信封里有一打问号:我意外离开了吗?我病了吗?“或许我是病了。”我边想边重读那斜斜的、蛛网状字行,我决定直接去找她,刻不容缓。但是,走到距离我的情人住的楼房不远处时,我坐到一张长椅上,等着暮色降临。毫无疑问,这是怯懦,全然荒谬的怯懦:我心怀恐惧,担心再一次看不到我一直没看见的东西。你可能会认为,这再简单不过了,用我的瞳孔搜索她的瞳孔就是。那可能只是普通的幻觉——瞳孔的臆想,此外无他。但是我认为,搜索这个行为将意味着她瞳孔中的小男人是独立真实的存在,以及我的精神错乱。当时我这样想,我得以逻辑推理来证明这种荒谬的琐事之不可能,而非顺从实证的诱惑:为了某种非真实之物而采取实际行动,会使其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了,我能很轻松地藏起恐惧:我正坐在一张长椅上,因为天气很好,因为我累了,因为她瞳孔中的小人儿对一个故事来说是个不坏的主题。为什么不在这里想想呢,此刻,我无事可做,至少可以理出个梗概?最终,越来越浓的黑暗让我进入她所在的那幢建筑。在黑暗的前厅,我听到她问:“谁在那儿?”是她的嗓音,但腔调与从前略有不同,或者说,她是在对别人说话。

    “噢,是你。你终于来了!”

    我俩走进她的房间。昏暗中,隐约可见她白嫩的手伸向电灯开关。

    “不,不要开灯。”

    我将她拉向我,我们亲热不需要眼睛,在黑暗中紧拥到窒息。那夜,我们没有开灯。事后我们相约再见,我就离开了,感觉自己像个临时住客。

    我不想说细节,走得越远,就越无趣了。任何一个手指上戴有光滑的金环的男人都能讲完如下章节:我们的会面如今从正午改到半夜,变得单调盲目,令人昏昏欲睡,就像夜晚本身。我们的爱情渐渐变成了一张普通的双人床和一些日用品——从软拖鞋到便壶。我做了能做的一切,我害怕偶然瞥见她的瞳孔,却发现它们是空的,里面没有我。所以每天清晨,我都要在天亮前一小时醒来。我会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踮着脚尖走到门口,独自离开。一开始,这种大清早的失踪让她觉得很怪。然后它就成了习惯。谢谢你,手指上戴环的男人,下面由我自己来讲这个故事的剩余部分。在寒冷的清晨,我穿过城市大步走回家时,总会想起她瞳孔中的那个小男人。思来想去,渐渐地,他就不再令我恐惧了。如果之前我害怕他真的存在,一想到他就不免怀疑和惊慌,那么现在这个小男人的不存在——他幽灵般的虚幻——在我看来是可悲的。

    “还有多少这样的小人,这些被我们驱散到别人眼中的小映象?”独自走过僻静的街巷时,我常这样想,“如果我能将散乱在别人眼中的我的小映象全都集结起来,我会得到一个由微缩的、转换版‘众我’组成的国度。当然,当我看着他们时,他们存在,但是,当别人看着我时,我也是存在的。然而如果这人闭上她的眼睛,那么……真是废话!但如果那真是废话,如果我不是某个人的幻影,而是一个独立的实体,那么她瞳孔里的小人也该是一个独立的实体。”

    我昏沉的思绪在此处常变得混乱,我不得不重新梳理它们。

    “奇怪。为什么他得离开呢?能去哪儿?好吧,好吧,我认为她的瞳孔空了。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需要那个像人一样的小光点?我干吗在乎他是否存在?可怜的瞳孔侏儒怎敢干涉我的事情,虚幻化我的生活,拆散两个人!”

    我受困于这想法,好几次想回去摇醒她,从她眼皮底下取出那秘密:他到底在不在那儿?

    但是,我从未在夜间之前回去过,而且,如果她的房里有灯光,我就会移开我的脸,不配合她的爱抚。大部分时间,我闷闷不乐,直到黑暗蒙住了我们的双眼。然后我会大胆地把我的脸贴向她的脸,一次又一次问她:“你爱我吗?”这时我们的夜生活就会占据上风。

    <strong>3</strong>

    一天深夜,透过层层睡眠,我感到一个极细微的东西在猛拽我的一根睫毛。我惊醒,有个细小的东西从我的左眼边滚过去,它掠过我的脸颊,一声尖呼,然后钻入我的耳朵:“见鬼!好像是间空荡荡的公寓,一点声音都没有。”

    “什么啊?”我咕哝道,突然不能确定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不是什么,而是谁!首先你要搞清楚了。其次,把你耳朵靠向枕头让我跳出来。近点,再近点!好了。”

    在枕套边上,透过黎明灰色的空气,那个来自她瞳孔的小男人隐约可见。他正用手掌按住白绒毛,垂头喘着粗气,像一个经历长途跋涉才抵达终点的旅行者。他的神情悲哀而急切,手中拿着一本带灰色扣子的黑皮书。

    “难道你不是个幻觉!”我尖叫,愕然盯着小男人。

    “多愚蠢的问题,”他厉声说,“不要喊,你会吵醒她的。现在凑近点,就这样。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他将疲惫的双腿伸展,让自己更舒服些,然后开始低语:

    我不必告诉你我是如何进入她的瞳孔的。那个嘛,我俩都心知肚明。我的新驻地令人愉快:溢满玻璃的反光,一个彩虹般的圆窗,这地方舒适明朗,凸窗格经常被泪水冲洗,百叶窗会在夜晚自动落下——简而言之,这是一间适宜的公寓。确实,它后面还有一条幽长、漆黑的走廊,谁知道通向哪里,但是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窗口,等着你。至于我身后是什么,我才不在乎。后来有一天,约好的会面没有发生:我开始在走廊里漫步,尽量不走太远以免与你错失。与此同时,瞳孔的圆窗外,白昼正逝去。“他不会来了。”我想。我感到有点无聊。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就决定走到长廊的尽头。但是瞳孔里面,正如我所说的,瞳孔里面的光线在逐渐减弱,才走了几步,我就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我伸出手,却只能抓到空气。我几乎就要转身往回走时,幽长狭窄的通道深处传来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它吸引了我。我想弄清楚那是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几个人在吟诵,虽然跑调了,但仍然顽固地维持着某种旋律。我的耳朵甚至能分辨出一些词,像是“绞架”和“死亡”,其余就听不清了。

    这太不寻常了,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但我仍然觉得,在她的眼皮遮黑退路前返回我的瞭望台更明智。

    但这怪现象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第二天,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在瞭望台上忙活,就再一次听到那声音在我背后狂怒地唱着一首刺耳的颂歌。歌词依旧模糊,但很明显,这个唱诗班只有男声。它的悲凄境况令我深思。我要探索这条通道,一直到尽头。我得说,其实我并不特别想那么做,冒险冲入未知,我怕万一迷路回不到窗口和这个世界。之后大概有两三天我没再听到那音声。“可能是我的想象吧。”我觉得,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随后,一个晴朗天,当时这女人和我正坐在各自的窗边等着你,那不寻常的现象再次出现,这一次,它的力度和强度出乎意料:沉闷又刺耳的歌词起伏着钻入我的耳朵,其含义令我决心寻找那些歌手。我再也不能遏制好奇与急切了。但是,我不想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我们挥手再见——记得吗?你面露惊讶——然后我匆匆遁入她的瞳孔。那里面着实安静。光线在我身后沿着狭窄的洞穴般的通道照射下来,又黯淡下去。很快,我的脚步就回响在一种绝对的黑暗中。我继续向前走,抓着通道滑溜的内壁,不时停下来聆听。最终,我隐隐约约看到远方有一缕略显呆滞的黄光在闪:闪烁在泥泞荒地的一缕鬼火。我突然筋疲力尽,感到乏味。“我在找什么?这地下墓穴里有我需要的吗?”我问自己,“为什么用太阳换来这阴湿灰暗之地?”我本来要转身往回走,就在这时,我几乎忘记了的歌声再次响起。现在,我能分清那怪异颂歌中的不同声部了:

    <em>    男人——男人——男人,敏捷的男人,我的小男人,

    若是你想保命,跳跃之前问问瞳孔。

    奇数。

    跳入瞳孔,你就知道:瞳孔里面有个

    绞架——

    把脖子伸入绞索——断气吧。欲火焚身。

    偶数。

    小男人,你不要笨拙摸索:小心别摔跤。

    生命分离是心灵之死。所有的日子都是僵局。

    奇数——奇数。

    小男人——小——小:

    来去无痕。不留一点痕迹。听!

    偶数。

    </em>

    它的荒诞性吸住了我,就像鱼钩钓住了鱼。我快速逼近一个圆形敞口,那里是黄光的来源。我紧抓边缘,探头进去:十几个喉咙正在下面的空虚中号叫,那黄光让我眼花缭乱。我四下张望,身子探出崖壁,但就在那时,那敞口的黏滑边缘塌陷了,我失控了,无助地挥舞着手脚摔下去。底部并不很远,我坐起来,环顾四周。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开始看见:我坐在一个四周蠕动着、却不透明的类似瓶子的物体里,正好坐在瓶底中心的凸起上。我身下有一块黄斑在发光,大约有十来个人影环绕着我,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光亮中,他们头朝着内壁——正结束那庄严的叠句:

    <em>    小男人——小——小:

    来去无痕。不留一点痕迹。听!

    偶数。

    </em>

    我的提问——“我在哪儿?”——淹没在号叫中。为了寻找出去的路,我半爬起来的结果是失去了立足点,我跌倒滚下斜坡,落到一群哄笑者之间——躺在两位井中囚徒之间。

    “这里太挤啦!”我左边的一个男人嘟哝着挪开。但是我右边的人转向我,目光流露出同情。他有一张大学讲师的脸:博学的前额很高、青筋突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副范戴克式胡须,几缕头发精心梳理在光头顶上。

    “你们都是谁?我在哪里?”

    “我们……是你的前任。明白吗?一个女人的瞳孔就像个住处:起初请你进来,随后踢你出去,每个人都在此收场。举个例子,我,是第六号,你左边那个男人是第二号。你是第十二号。准确点说,我们并不完全严格按照数字排序,而是参照交往的顺序行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或者我该更直白些?还有……你没撞头吧?”

    “撞到这墙吗?”

    “不,撞到我的话的含义。”

    有一分钟我俩都没说话。

    “顺便提下,别忘了去登记你的被遗忘。哦,这些女人的瞳孔啊,”他抚弄着胡子说,“瞳孔在睫毛的华盖下邀请我们,想想吧!如此不寻常的入口,沐浴在彩虹之光中,如此深幽、邪恶的底部。以前我也……”

    我打断他:“谁给你登记的?”

    “库阿伽[库阿伽(Quagga):白氏斑马,亦译作伯切尔氏斑马或斑驴,即南非小斑马,只在身体的前部和头部有条纹,现已灭绝。]。”

    “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你听说过先父遗传[原词为Telegony,该词有两种含义:1. 先父遗传,即一种已被21世纪遗传学证伪的遗传理论,该理论认为,亲代会继承其母亲前任配偶的特征;2. 该词也指奥德修斯的儿子泰列格诺斯(Telegonus),他出现在今已遗失的古希腊史诗《泰列格尼》(Telegony)中。]吗?”

    “没有。”

    “嗯嗯……那你一定不知道莫顿勋爵[莫顿勋爵(Earl of Morton,1761—1827):第16任莫顿伯爵,即乔治·道格拉斯。莫顿伯爵有一匹著名的混血马,是一匹栗色母马和一匹雄库阿伽的杂交后代,其后代即使是出自纯血统的黑色阿拉伯的母马,腿上也会带有甚至比纯库阿伽马还要明显的条纹。见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的母马了。”

    “这与它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联哩。有这么一匹母马,哦,请原谅,应先有莫顿爵士。他的母马和一匹库阿伽交配,产下了带斑纹的小马驹,随后,莫顿爵士受库阿伽和母马的启发创建了先父遗传理论:也就是,无论父亲是谁,母马的后代总带有遗传条纹以纪念库阿伽,即她的第一春。因此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女人与她的第一个男人的纽带是永不断裂的,并且继续存在于后续的纽带中,不可磨灭,根深蒂固。这瞳孔的第一位囚徒在我们此刻坐着的瞳孔的底部宣布他自己为——依照他这一脉的年表——库阿伽一世。尽管我告诉他很多次了,艾瓦特[艾瓦特(James Cossar Ewart,1851—1933):苏格兰动物学家、自然历史教授,以在动物育种和杂交方面的开创性实验驳斥了先父遗传理论。]先生很久前就否定了莫顿勋爵的理论,但他仍坚持扮演独裁者的角色。他声称他是土壤,我们是水管,我们所有的企图都是在重复那不可重复的。”

    “告诉我,”我问,“这个先父遗传或什么东西,真的已经彻底被证明是错误的了吗,或者……”

    “我就知道!”大学讲师笑道,“我早就注意到了,数字越高,就越想了解爱情是否有条纹。我们以后再谈论那个。听,一号在叫你。”

    “被遗忘者十二号,过来!”

    我起身,手掌沿内壁滑动,向喊声走去。跨过铺在小路上的一条条腿,我注意到有些瞳孔居民的轮廓比其他人更清晰,有些则与深处的黄色阴影混作一堆,我无意中被它们绊倒,没有看到它们褪色的、半抹除的形状。突然,两只隐形但黏糊糊的手抓紧我的脚踝。

    “请回答以下的问题。”

    我弯下腰去看那抓住我的手,但是看不见——一号已经完全褪色了,变成了空气的颜色。隐形手指松开我,咔嗒一声打开一个记事本的锁扣。这儿居然有本书!密密麻麻的文字起起伏伏,直到出现一个空白页,上面是我的号码。

    这表格上涉及几十个问题,从一个人的入住日期开始,接着是入住原因,预计逗留时间(该项目是选择题:a. 永久居住,b. 直到死亡,c. 直到更好的替代者出现——并提示打圈)。我记得,这些问题以一系列的简称、昵称和对嫉妒的态度结束。我很快填完了我那页。一根隐形手指将它叠好,新的一页闪着白光。

    “那么,”库阿伽合上书说,“又多了一个可悲的加入者;这本书慢慢写满了。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我回到我的位置,在二号和六号之间。六号发白的胡须向我致意,见我沉默不语,就缩回阴影里。

    我坐了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对那本书空白页的思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回到了现实。

    “十一号!到中间来。”是库阿伽的嗓音。

    “十一号,十一号。”来自各方的回响。

    “发生什么了?”我转向邻近的人。

    “老调重弹,”他说,“他们按照数字顺序排列:下一个该轮到你了……”

    没必要再多问了,因为十一号已经向高处爬去。他那笨重的身影立即显得很眼熟。我的前任坐在黄色的斑点上,平静地注视四周。夹鼻眼镜的带子掉下来,他用嘴唇咬住它,若有所思地咀嚼它,这让他的脸颊微微抖动。

    “是啊,”他叹息道,“故作回想是很滑稽,但有一段时间,就像你们所有人一样,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莫名其妙地、不择手段地——偷偷溜进我们情人的瞳孔里。瞧,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把夹鼻眼镜的带子绕在手指上,从眼睛上摘下镜片,然后厌恶地眯着眼继续说:

    一个陷阱捕人,那就是它的本质。但这不是重点。我们的初遇决定了一切。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黑裙子,所有的扣子都紧扣。她的脸也差不多,很冷淡,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半闭。她忧郁的原因就坐在我左边:我们尊敬的十号。上次听到他的故事,我还记忆犹新:被遗忘者决不会忘记。但那时,我没能有幸认识他。不过,我还是猜到了,藏在她睫毛下瞳孔里的过程并不那么顺利。当我终于设法窥入她眼睛时,我确实看到了某种放纵——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瞳孔,便立即决定占据那个空住所。

    我是如何做到的呢?每个男人都有他赢取女人芳心的方法。我的方式是献上各种不昂贵的小殷勤。“你读过某某写的某某书吗?”“没有,但我愿意……”第二天早上,一位信使就会送来一本未裁开的书。你想要偷着潜入的那双眼睛,在扉页上发现了你名字上方动人的题词。一个帽针的针尖掉了,或是用来清洁煤油炉的针头找不到了。你一定得记住所有这些琐事,以便下次再见时,你可以带着诚恳的笑容,从你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清洁煤油炉的针、一个帽针头、一张歌剧门票、一颗阿司匹林胶囊,以及谁知道还有什么。你知道,一个人只能以微小的剂量渗入另一个人,以隐形小人们,一旦它们聚集到足够的量就会捕获意识。它们中总会有一个,它和其他的一样渺小得可怜,但如果缺了它,意义也就缺了。所有的原子论都会立即无可挽回地瓦解。但我几乎不需要向你们解释这个,我的瞳孔同伴们。

    那之后,我就开动了小殷勤服务系统。我的小替代物们开始四处出现——从我们的情人的房间里那些小玩意儿、书籍和照片中冒出来。她的眼睛无法摆脱它们;它们溜进了每个角落,从每个缝隙里悄声暗示着我的名字。我思忖,迟早有一天,它们中的一个会挤进她的瞳孔。这一切缓慢进行着,她的眼睑,天知道它们有多重,很少让行,这使我这样一个来自瞳孔的人的处境非常困难。

    我记得,为了回应我的无数次服务,她兀自笑着说:“我相信你在追求我。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在乎,”我温顺地说,“曾经有一次,我乘坐的火车中途停在克里米亚半岛的海岸,我向车窗外看,看到一座没精打采的小砖房蹲在黄色田野间,在小房子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车站的名字‘耐心’。”

    她的眼皮微张。

    “所以你认为这是中途的标志,对吗?真有意思。”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愚蠢地回答的,但我记得那列火车在耐心车站停的时间太长了。关于这一点,我想问问你们,我的前任,请帮帮我。我当时还不知道你们是谁、有多少位,但是我本能地感觉到,她的瞳孔里已经驻扎了,或者说已被许多X先生的影子笼罩着……长话短说,我决定把勺子插入过去,一直插到底儿,再搅拌它。如果一个女人已经不爱一个男人了,但尚未爱上下一个,“尚未”,如果他有点脑子,就必会摇晃那个“已经”——他摇晃,摇晃,直到那个“已经”向他显示出接近她的一切途径和手段。

    我大致像这样摆弄我的勺子:“女人不会爱上我这样的男人。我很清楚这点。您爱的人不会像我。像不像?是一个男人还是一群男人?您不愿说?嗯,当然。极有可能……”我以土豆泥搅拌工的愚钝的勤奋不停地变换我的问题。起初它们遇到的是沉默,然后是单音节词。我可以看到在她的意识的表面,泡沫正从底端升起,慢慢膨胀、破裂,闪动着似乎将被永远埋葬在过去的彩虹之光。我的成功令人鼓舞,我继续搅动。我很清楚,你不可能在不触动真实情感的情况下搅起情感的刺激。昔日爱人的影像从内心深处升起,又径直沉入黑暗,但它们所唤起的情感却附着在表面。她的眼睛越来越频繁地抬起来回应我的问题。我不止一次屈膝,准备跳跃……但是他,我那庞大的本体——我曾住在他的瞳孔里——由于笨拙而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最后,决定命运的一天到来了:我,或者我们,发现她在窗边,肩膀在温暖的披肩下颤抖着。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有点发热,不要紧。”

    但是,坚持献小殷勤的男人是不允许“不要紧”的。我飞奔出门,一刻钟后,我被吩咐“转过身去”。

    我盯着手表上的分针,听到丝绸的沙沙声和纽扣松开的声音:温度计被塞好了。

    “怎么样?”

    “38.6摄氏度。”

    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我那巨大的蠢货都不会诊断失误。我们靠近她。

    “你不知道怎么弄。我来帮你吧。”

    “随它吧。”

    “先使劲摇一摇它。像那样。然后——”

    “你竟敢!”

    现在他们的眼睛足够近了。我站好位——起跳。她的瞳孔闪着薄雾般朦胧的铜绿色,这是最可靠的标志……但我误判了距离,挂在一根睫毛上乱晃,像暴风雨中的一根树枝。我知道该怎么做,几秒钟之后,我就爬进她的瞳孔,激动不已,上气不接下气。在我身后,我先是听到了轻柔的亲吻声,接着是温度计掉落在地板上的叮当声。然后她的眼睑闭合了。但我并不好奇。我感觉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坐在圆形拱顶下,反思着一个来自瞳孔的小男人的职业的艰难和危险:未来证明我是对的。更糟糕的是,未来比我最悲观的想象更加黯淡。

    十一号沉默着瘫坐在闪光的高处。那些被遗忘者再次唱起怪异的颂歌——先是安静地,然后声音越来越大:

    <em>    男人——男人——男人,敏捷的男人,我的小男人,

    如果你希望活下去,在你起跳之前

    问问瞳孔,

    奇数——奇数。

    </em>

    “厚颜无耻的怪物。”我评论道,以回应六号询问的目光。

    “他是奇数列之一。他们都那德行。”

    我说我不懂。

    “没错。你没注意到吗?这边的我,在你旁边的六号,还有那边的二号和四号,我们偶数列待在一起,因为那些奇数号——他们像是被挑选出来的——都是些粗人和恶人,在我们这些安静有教养的人看来。”

    “但你如何解释那个?”

    “如何解释?让我想想……心脏必有它自己的律动或不断变化的欲望,这是一种在正题和反题之间、在粗人和你我这样的绅士之间交替的爱的辩证法。”

    六号善意地咯咯笑,眨眨眼。但我并不感到好笑。于是,他也不笑了。

    “你瞧,”他凑近一点说,“一定不要急于下结论,听众塑造了演讲者的风格。你很快就会被说服的。你不能否认十一号善于察言观色。这么说吧,人们经常用姓名简称表达被夸大的情感,情感越强烈,昵称就越短。我们以昵称来称呼那些对我们来说比其他人更亲近、更重要的人。难怪‘亲爱的’(mil)和‘小’(mal)在古教会斯拉夫语中被混淆使用。是的,我,就像十一号,深信女人不爱那些把我们从一个瞳孔驱赶到另一个瞳孔的庞然大物,却爱我们,爱我们这些被禁锢在别人的眼睛里的小人儿。此外,如果你剔除他俗气的、二流的服务理论,那么在这一点上,十一号也是对的:使某人爱上你,就是占有他们的‘关联物’,概括来讲,爱情本身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双向关联的一个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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