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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二天早上,从敞开的檐廊射进的刺眼日光使得彦太郎一早就醒了,此时屋里分外空荡,一切仍如昨晚,没挂蚊帐也没铺被子。

    父亲大概已经出门工作了吧,他一看时钟,才刚六点而已。他忽然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揉着惺忪睡眼,漫不经心地朝院子的方向瞧,这一瞧可不得了。父亲竟然软软地瘫在院中的藤椅上。

    该不会还在睡吧?彦太郎感到心口莫名骚动,套上放在廊边的木屐急忙走到藤椅旁仔细瞧——各位读者,人的厄运还真说不准会在何时来到。当时檐廊边有两双木屐,他穿的是朴木做的晴天用矮跟木屐,倘若他穿的是另一双桐木做的家常木屐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到之后的地步了——

    走近一看,彦太郎大吃一惊,父亲竟然死了。他的双手从藤椅扶手上颓然垂下,腰部也如折成两截般弯着,头和膝盖几乎挨到了一块。因此,就算不刻意也能看到他的后脑有个严重的伤口,即使没出血,但不用说那一定是致命伤。

    夏日清晨的朝阳明晃晃地照射在父亲那已僵硬的尸身上,蜷曲在一起的奇妙姿态仿佛一个假人。一只苍蝇,使劲扇着翅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死者头顶上不断盘旋。

    事出突然,彦太郎几乎怀疑是在做噩梦,失神地站在那儿半晌不动但是,这不可能是梦,于是,他冲向与庭院相连的伯爵府邸。玄关,将事情转告给一名正巧站在门口的书生[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产家或政治家的家中,一边帮忙打理家务一边做学问的学生]。

    接到伯爵家的电话后,警方一行人很快就赶到现场,其中包括法医。警方首先检验尸体,当下判断彦太郎的父亲是“因钝器撞击头部引起脑震荡”,推估在昨夜十点左右身亡。另一方面,彦太郎也被叫到分局长的面前接受审讯,伯爵家的总管同样被警方讯问。可惜两人都提不出任何可供警方参考的讯息。

    警方接着着手搜查命案现场。除了局长之外,还有两名西装打扮的刑警唇枪舌剑地忙着展开种种议论,即便如此,他们的调查还是不失利落、专业。彦太郎和伯爵家的用人们围在一旁观看警方搜查,慌乱无助。突如其来的事态令彦太郎全然丧失思考能力,直到此时,他都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虽然心头不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但那是从何而来的不安,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虽美其名为庭院,其实不过是彦太郎家后门外约四五间见方的清冷空地。彦太郎家对面是伯爵的三层洋房,右手边隔着一堵高墙,高墙外是马路,左手边则是通往洋房的玄关。中央放着主人家老旧得几近崩坏的藤椅。

    警方当然是针对他杀的假设进行调查,可惜尸体周遭并末发现任何疑似加害者留下的凶器或线索。空地的每个角落也都搜遍了,除了沿着洋房种植的五六棵杉树外,仅剩一片完全没有种树也没有任何盆栽的空旷沙地,上面找不到任何石块、木条乃至一切足以作为凶器的物品。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距离藤椅约一间之处,在杉树下的杂草间,掉落着一束大丽花,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束花。或者应该说,纵使看到了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他们寻找的大多是一条手巾、一个皮夹之类所谓的遗留物。

    调查进行到最后,可供参考的线索如今也仅剩脚印而已。幸运的是,这阵子一直在下雨,地面变得较以往湿滑,前晚雨停后的脚印仍清晰地留在地上。不过打从今早起就不断有人走来走去,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还得费不少工夫调查。过了好一会儿,总算逐一厘清脚印各属于谁,最后仅剩一双可疑的脚印。

    单从脚印来看,这是一双鞋幅很宽的家常木屐,这双脚印踩得地上到处都是,看来此人曾在这一带徘徊。与此同时,一名刑警依循脚印的方向搜索,竟意外地发现脚印是从彦太郎家的檐廊出发,而后又回到檐廊的。而且,檐廊下常见的脱鞋石上,正放着一双与那脚印完全一致的旧桐木家常木屐。

    刑警一开始着手调查脚印时,彦太郎就已经注意到那双桐木旧木屐了。自从发现父亲的遗体后他一次也没进过屋里,由此可断定,那脚印一定是昨夜留下的,那么,到底是谁穿过那双木屐呢…

    在这一瞬间,他想通一件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支撑着没让自己当场昏厥。此刻,仿佛有种黏稠的液体在他脑中如旋涡般搅和,他的双眼犹如镜头失焦的照相机,四周的景色倏然模糊。之后,自己挥舞桌上那沉重的镇尺朝父亲脑门砸下的景象如鬼魅幻影般倏然浮现,这无异于一起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

    “逃吧,逃吧,赶快逃走。”

    不知是谁在他的耳边慌张催促着。

    他拼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一步地缓缓远离伯爵家那群用人。对他而言,不知得费多大的努力才能不着痕迹地离开现场,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人拦下大喝一声“站住”般,眼下的他,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所幸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反常的举动,他才得以安然退回屋檐下围观的人少之处,接下来,他一口气冲向大门。定睛一看,门前正。停着一辆警用自行车,他二话不说猛然跳上车,也没有既定目标,随即埋头猛踩踏板。

    两侧的房子“刷刷刷”地向后飞。好几次他都因为差点儿撞上来往的行人而跌下车子,一路上他就在这惊险的场面中躲闪行人继续往前飞驰。他完全不清楚目前自己到底身处哪一区,当他即将到达热闹的电车大道时,旋即转弯朝冷清僻静的地方骑去。

    不知在大太阳下骑了多久,彦太郎觉得应该已经逃离现场十里以上的路程了,只是东京的街头遥遥没有尽头,或许他其实一直绕着同一个地方打转也说不准。他兀自仓皇地骑着,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他的自行车报废了。

    于是,他扔下自行车拔腿就跑。满身的大汗使得白底蓝花的和服就像泡了水一般。他的双脚僵硬如木棒全然失去知觉,即便是小小的障碍物也足以将他绊倒。

    他口干舌燥,喉咙如气喘病般咻咻作响,心脏像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疯狂地跳着。他已然忘记最初到底为何非跑不可,不断浮现眼前的弑父幻影刺激得他往前狂奔。

    于是,一町、两町、三町,他仿佛醉鬼一般,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连滚带爬地往前狂奔,好在这令人崩溃的努力并未持续太久,就在他体力耗尽的刹那,他倒地不起,完全动弹不得,沾满汗水与灰尘的身体,就在盛夏的毒辣日光下无情地暴晒着。

    不久,接获路人通知赶来的警察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拉起,他稍稍挣扎了下,似要逃走,遗憾的是,那已然是垂死前的挣扎。就在这最后一刻,他在警察怀里断了气。

    在彦太郎逃亡的这段时间,针对伯爵宅邸里的父亲遗体,警方的调查又取得了什么新进展呢?

    当警方发现彦太郎不见时,他早已逃窜至半里之外。局长很清楚现在追去已经太迟,立刻毫不犹豫地借用伯爵家的电话,向总局报告事态的新进展并下令通缉彦太郎。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们继续埋首于现场搜证工作,一边等待检察官的到来。

    他们都深信彦太郎就是凶手,理由是现场遗留的唯一线索桐木木屐是在彦太郎家的檐廊下发现的;而应为木屐主人的彦太郎又逃之夭夭,这两项铁证如山的事实已然证明他的罪行。

    只是,彦太郎为何杀害亲生父亲?还有,身为凶手的他为何一直到警方赶来后才企图逃逸?现场徒留这两个疑点,所幸这些问题只要抓到他自有分晓。岂料,就在案情看似告一段落的时刻,竟出现了意外转折。

    “杀死那个人的,是我!是我!”

    从伯爵家意外冒出一名脸色惨白的男子慌张朝局长跑来,劈头说出这么惊人的话。而且,对方简直就像热病患者一般,不断重复着“是我,是我”。

    以局长为首的所有刑警全都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闯入者。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这个人难道穿着彦太郎家的桐木木屐到处走来走去,若真是如此,他是怎么在未留任何足迹的情况下犯下杀人罪呢?出于好奇,他们决定先听听这名自首者的说法。

    没想到,他的话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算称之为打破警方有史以来的纪录也绝不夸张。这个人(他是伯爵家的书生之一)坦白的内容如下:

    昨天,由于伯爵家来了几位客人,便在洋房三楼的大会客厅设宴款待。等到饭局结束,客人一一离去时已是九点左右了。这名书生奉命善后,正在厅内四处忙碌时,忽然被地毯绊倒,放在房间角落的花瓶架子随即顺势倒下,架上的物品也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若是花瓶的话,势必不会发生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形。可惜,飞出窗外的东西虽然是放在花瓶架上,却不是花瓶,而是五六个小时之内便会逐渐融化得无影无踪的冰块,这原来是装饰用的花冰。由于用来盛水的器皿是固定在架上的,因此,当架子倒塌时,只有上面的冰块飞出去而已。这些冰块从白天起便放在室内装饰,大半已经融化,只剩下中心部分,可是仍足以致使一名老人脑震荡。

    那名书生惊恐地从窗户探头往下看。当他借着月光发现一名打杂的老人因为被冰块砸中而当场死亡时,心里不知有多错愕。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杀了人。想到这里,他坐立难安。该通知其他人吗,怎么办?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时间分秒流逝,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明早,会怎样呢?他不禁萌生逃避的念头。

    不用说,到时冰块已完全融化,但和冰块一同飞出窗外的大丽花势必会留在现场,或许说不定到时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还是该赶紧捡回剩下的冰块呢?不不不,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的罪状?他钻进被窝不停地胡思乱想,整晚不敢合眼。

    到了第二天早上,事态竟往意外的方向发展。他从同伴口中听闻详细情况后,一时之间暗自窃喜自己的好运,但他毕竟本性善良,实在无法摆出一副装聋作哑、事不关己的样子,想到有个人莫名地替自己背上可怕的罪名,他的背脊禁不住发凉。就算能因此躲过一时,迟早还是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经过内心一番交战后,他下定决心向局长自首,这就是事情经过。

    听完他陈述的经过后,面对这令人惊愕又措手不及的事实,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面面相觑。

    不过话说回来,彦太郎当时也太急躁了。那名书生出面解释一切,距彦太郎逃离伯爵宅邸其实相差还不到三十分钟。此外,只要他——不,就算不是他,只要刑警或伯爵家的任何一个人对那束掉落在杉树底下的大丽花稍微质疑一下的话,思考一下那束花代表的意义,彦太郎就不用平白枉送性命了。

    “不过这就奇怪了。”过了一会儿局长面带不解地说,“这脚印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死者的儿子为什么要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在此时试穿那双桐木木屐的刑警高声回答,“脚印根本不是问题,一旦穿上这双木屐就会明白,木屐早就已经裂开了。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穿上之后就会发现木屐从中央裂开,差一点儿就要分家了。无论是谁穿上这双木屐都不会舒服。一定是被害者在院子里走着走着觉得脚底不太舒服,才又回头改穿另一双。”

    倘若这名刑警的推测无误,先前让他们大惊小怪的居然是被害者的脚印,这是何等讽刺的失误。他们的思绪完全被“一旦发生杀人命案必定会有凶手脚印”这个既定的想法给牵绊住了。

    两天后,从M伯爵家的大门里抬出两具棺材,不幸的梦游症患者彦太郎和他父亲长眠其中。其他人听说后,都对他们父子的意外身亡深表同情,但彦太郎企图逃亡的动机,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不解之谜。

    ---(《梦游者之死》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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