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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子、石田和亭图卷子、南田翁唐氏一竹斋图卷子、石谷江山卧游图卷子、四王(奉常、廉州、石谷、麓台)山水合装小册二十四开,为无上上品。

    他物虽多,叹观止矣。荫北得此数卷,所费约六千金。

    初八日晴。午后答拜各客。至安徽馆赴寿州师相之召。午桥同年招丰泰,用摄影法合拍一照。师相居中,门生六人左右侍。壬午距今廿四年矣。一堂师弟,杖履相随,在科举既

    罢之后,尤当郑重视之。散后至隔壁为黄慎丈诊病。病似退而脉不减,仍觉可忧。夜,雨。

    皇上祭社稷坛,臣毓鼎侍班。丑刻朝服入东长安门,至坛下与同事齐班(达延杨一学士)。

    寅正,上步行就坛次,起居注官立于拜殿之东偏北。黎明礼毕,归寓复寝。

    夜雨九陌黄尘没马头,此生无福对沙鸥。潇潇一夜帘前雨,顿送江南十里秋。

    初九日晴。午后至编书处。晚间,宝惠夫妇设酒肴为余暖寿。夜,雨。

    初十日白露节。晨雨,至巳刻始止。余四十三岁生日,来客甚多。内外早晚十二席。

    客散就枕,已近丑刻。

    十一日晴。起甚晏。午后至梅叟处诊疾,偕至云山别墅赴润田约。夜雨颇大,檐溜淙淙。挑灯作王荩宣《义烈阐微》序,心枯腕弱,不能雄奇,张空弮强作武劲之态,为神固馁矣。学文十年,可愧可耻。采涧在放生园未归,孤枕听雨,殊有山林之思。得吴生佩伯书,寄近作古文数篇,皆有法度,特未遒耳。吾门唯此子可以成学。徐花农前辈赠扇为寿,画芍药一支,题曰“金带春风”,又题诗四首于后。诗画纯是性灵结撰,超秀天成,可称双绝。

    十三日晴。至鸿升店拜客,至普善堂议事(各粥厂向归五城奏请赏米,今五城改工巡局,拟联合各绅董具呈请米)。城外雨后泥深没踝,骡殆人疲,甚矣路政之不修也。街道厅之称职者,近十年中首推陈玉苍、王聘三两侍御。聘三出守,继之者为王金镕,蔽聪塞明,无异木偶,任事一年,未闻发一令,举一事,每出则端坐车中,襜帷深垂,舆夫仆从列坐其前,无闻无见。论者数街道御史之劣,前有李莼客(浙江名士,工骈文诗,丁卯年丈,为街道厅,终岁不出门),后有王铸言,谓之南李北王。今街道已裁,改归工巡局管理,然污蔑如故也。内城修整马路,坦坦平平,别一境界。入崇文门后车马为之一轻。在陶兰泉处午饭,解鞍小憩,直至北城问裕掌院疾。昆师相处拜节。访盛杏丈,与幼舲久谈。至宛平县,为李心泉邑尊令嫒诊疾,上灯始归。

    十四日晴。惠儿料理节账,余不复过问,以省烦心。午后答拜各客。在梅叟处诊疾。

    景湘来夜谈。

    十五日中秋节。晨起祭神。至放生园为兄嫂拜节。午后至中街董处。大学堂、实业学堂、译学馆江苏学生在省馆公请端午桥中丞,以午帅抚苏时大有功于学界也。延余及吴蔚若前辈作陪,宾主各致颂辞。散后访笏处手谈。晚,两宅祀先,荐月饼。大兄患疟,余代主祭。

    灯下合家团饮,约族侄秀松来晚饭。侄号灿云,以云南通判来京引见。乾隆时,曾叔祖枫坞公(讳燮)由进士兵部主事选授云南景东厅同知,终于开化府,道远不能归榇,暂葬于滇,子孙因家焉。至灿云四世百年,犹系武进籍。吾宗人侨寓他省者子孙多不蕃。开化公有五子,四房无后,唯灿云一房存而单传者,三世不绝如线,虽欲继嗣而无从。又高叔祖铁箫公(涿濬)宦游家天津,子孙因用津籍应试,有举秀才者,今亦绝传矣。意者吾祖先欲后人长守坟墓,勿轻去其乡欤?夜阴无月。

    十六日晴。为大兄及颐官诊病。午后至编书处,灯前始归。《义烈阐微》序脱稿,连日暇辄修改,凡四易草矣,然犹不尽惬意,以笔意提空处少也。

    十七日阴。赵思召来谈,俯仰今昔,有慨于中。为大兄诊病,阴分过伤,憔悴特甚。

    未刻至江苏馆集议沪宁铁路事。在便宜坊请乡人北来者,客共九人。散后至梅叟处诊病,西风骤凉,借着棉袍而归。

    (原稿此处空三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十月初一日晴。京师人皆以是日上邱垅,不孝独远宦三千里外,不获携纸钱盂饭躬诣黄塘潘桥一拜松楸之次,南望白云,不胜於邑。又,吾乡今日盛行城隍会,舁神像出郊,仿

    古人驱疠之义,士女杂沓,举国若狂。余去乡十六年,思之深慨。午后入城,至于、左两家诊疾。灯下复袁秉道书(寓泸州凝光门内慈善街)。秉道耿介朴诚,为县令有循名,今之君子也。半夜大风骤起。

    初二日阴。北风怒号,落叶乱飞,枝柯顿净,天骤寒,须着两羊裘。午后偕李嗣香、刘益斋两前辈,许翥梅农部,李符曾驾部,同至直隶老馆踏勘房屋,将设畿辅中小学堂,宽整合用。至雅初处,为二妹诊疾。寒风萧索,意绪无聊。乃访孟延剧谈,兼招笏斋。忽黄仲弢前辈在便宜坊折柬来招,三人同往。罗景湘舍人以近作咏西北七律一首录示,雄浑深厚,杰作也。灯下作七言古诗一首(北风甚寒访孙孟延题)。

    初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未刻赴刘子嘉前辈之招,半席偕笏同至燕春园赴沈子封、林诒书之约。

    初四日阴。日本使臣内田康哉偕前宫内大臣三方久元在勤政殿觐见,臣毓鼎侍班(同事延学士、锡侍讲、翁侍读)。辰正至西苑门,为时尚早,徘徊湖畔,烟树溟濛,波光明瑟,遥望金鳌玉蝀长桥,仿佛西湖圣因寺前风景也。巳正,两宫升殿,起居注官序立于槛内西面南上,午刻归寓小憩。未刻至番禺馆赴陈香翰之约,谢医也。宝惠欲治经,余命其专习《公羊春秋传》,又命其以次看王文成、林文忠、胡文忠、曾文正诸公奏疏公牍,学为治事之文。

    初五日晴。世父资政府君忌日,至放生园拜供。保之师过谈,为津镇铁路事,拟访同乡议之,病作,不克行。寒热交作,夜眠不安。

    初六日晴。大风。养疴不出门。笏斋过谈。

    初七日阴。大风。病少间。约嗣香前辈及笏斋至内室闲话。嗣香欲上疏筹集国民捐,清还庚辛国债,每人捐银一两,约可得三百馀兆。其议诚切要,然办法殊难妥善,任诸官则民必扰,任诸绅则又苦无权不得行。余久蓄此谋,亦思之不得其策也。(〔眉〕此即与赫德石建议同,而不知其实窒碍难行,不独扰民,且亦观成无望也。)通夜不眠,心血消耗尽矣。

    以耳就枕,心隆隆如舂碓,乃知诗人下“如捣”二字,真善名状。此恙非药饵所能疗,唯有坐深山古庙,一事不闻,一念不起,澄空澈静,使方寸间了无挂碍,庶几有瘳耳。禅家工夫讲学有病,养生实有益。两日卧病,看明人冯宗伯(琦)《北海集奏议书牍》八卷,论事精审宏实,卓然经济之才。其可增益智虑,激发志气,与张江陵书牍相伯仲。读至快意时,真觉搔着痒处。

    初八日阴。大风。天顿寒,萧索惨冽,令我益动江南之思。直隶同乡在松筠庵公议争铁路、立学堂二事,力疾而往。鹿定兴之意,请刘博泉侍郎为总理,李嗣香前辈及余副之。

    嗣香举刘幼樵编修(嘉琛)为监学,别举议员十余人先议章程,后任稽查,乃用投票之法普及同乡。笏斋在寓设席谢医,余居首座,不能不往,半席疾作,踉跄而归,心痛特甚。

    初九日晴。大风。一日不出门。

    初十日皇太后万寿,毓鼎患病未入内行礼。自通籍以来未祝嘏者,唯庚子、辛丑及今岁耳。是日天顿晴和,风日融美,知圣人之福宏矣。傍晚访笏解闷。

    十一日晴。致赵次山将军书。公善堂暖厂开厂,收养贫民,约同志十人轮日监视。家望之二兄自湖北来。

    十二日晴。立冬节。光阴迅速,又秋去冬来矣。一事无成,悠悠度日,思之慨然。午后正手移菊花,左右位置,梅叟忽来,拉至城内于氏看病,奔驰殊苦。出城夜饮于何氏,乘月而归。余自入春后喜看《宋元学案》,枕边车上,携以自随。方今儒道日轻,学绪将绝,余年逾四十,不能复随世俯仰以新学媚人,拟终身专治此书,研究玩味,为行己用世之资。

    余向谓黄氏《学案》宋元不如明儒,今乃知宋元之难十倍于明,头绪既棼,源流又杂,派分栉比,煞费经营,全氏修补精详,不特与学统有关,往往足补《宋史》之阙。天水一代人物尽于是矣。

    十三日晴。惠儿买新小说《哥仑波》一册,乃记哥泛海觅地,开辟美洲之事。从前西

    人亦惑于地平之说,谓大地之外海水环之,陷入海界,不可复返(旧小说有名《希夷梦》者,亦有硬水围之说,谓舟陷围中,水低陆高,即难再返)。至哥仑波始悟地球体圆,周而复返,知极西必有大陆,可仍绕出东方。奉西班牙之命,觅得美洲为殖民地,即今之古巴诸岛也,其事在明宏治时。直隶、江苏京官卅馀人联名具呈商部,乞废英德银行津镇铁路草约,收回自办。由余领衔,其呈稿亦余所撰。然德人注意此路甚专,恐非口舌所能争耳。

    十四日晴。午后至松筠庵,与刘博老、李、刘、华、许诸君拆投票封。蒋性甫太史得票最多,华瑞安、孟黼臣两太史次之。余与嗣香前辈虽各得十八票,然不在举列,因以得票多寡为次酌请议员十二人。笏斋觞午桥同年于便宜坊,因往剧谈。散已上灯,午桥邀往城内东长安街观蜡人及电光影戏,余惮夜行,未往。

    十五日阴。午刻在寓请王仲培世丈(维翰)、劭予丈、仲弢前辈,季端、少泉、梅桢、诒书、笏斋,庞次淮妹婿作陪。王丈与先人至交,同受业于董坦生先生。余之生也,丈至八角琉璃井赴汤饼宴。道余幼时事及四十年前老辈甚悉。散后贺孙孟延续娶之喜,因留午宴。

    十六日晴。会客甚多。望之二兄自鄂来。致内侄管亦仲信,托史益三带。午后至许颖初前辈、沈子封丈处道喜。晚至放生园,翊侄设小酒肴相款。今年看《宋元学案》,将次毕业,甚有味,唯苦不甚记忆。近觉讲学、作文皆当求实际,故于南宋学派最喜东莱、止斋、水心各家。于本朝人文集,最喜朱竹垞、汪尧峰、全谢山、钱衎石,不特文字之工,以其中多实际也。古文义法当师桐城派,而文境之厚薄,则视根柢之浅深,然培聚根柢,谈何容易,则有最妙之一法,熟看《困学纪闻》(翁注)、《日知录》(黄注)、《切问斋文钞》(亦名《皇朝经世文编》,在贺氏之前,文约而精),三书精心研究,不过一年工夫,便可毕业,而经史之精华,经济之原委,富积胸中,融洽贯穿,下笔便迥然不同,取精用宏,无逾此者。

    十七日晴。菊花盛开,吟赏良久。养花须人之精神凝注花中,花之精神始出。培养得宜,以遂花之性情;位置得宜,以显花之姿态:艺菊之能事尽矣。午后梅叟来看花,叟盖深得花趣者。偕至于处诊脉,出城已灯火满街,同登万庆楼对酌。

    次韵梅叟澄斋赏菊对花便作赏花诗,月助丰姿雪浣思。笔可传神无过熟,香能耐久不妨迟。马工枚速才何敌(叟日课一诗,成之极易,往往得佳句),燕瘦环肥态总宜(东坡诗:“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顾我愧非陶令手,苦吟篱下句难奇。(对花吟花双起。中二联皆一句对花,一句吟花。末又双结。)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未刻至云山别墅赴郭连城之约。申刻至福州馆公请尚会臣星使。

    十九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王叔掖处为其夫人看病。上灯至大兄处,大兄请客,余作陪。

    二十日晴。遣宝惠赴济南,祝次寅弟夫妇四十双寿。弟思宝惠綦切,累函招之,余不忍拂其意也。晨附火车至顺德府,取陆路以行。己丑公局,在江苏馆请客(李符曾世兄,李木斋、刘仲鲁、周少朴、刘性庵四同年,皆出使外洋者)。巳刻往,酉刻始散。景湘来夜谈。

    花农前辈以新刻《日边酬唱集》见贻,即次其堪字韵,赋呈一律,抚今怀昔,不自知其感之深也风物承平说不堪,醉吟诗卷感清谈。厄杨岂果逢阳九,赋芋只愁改暮三。垂老病中寻旧梦,故乡佳处忆茅庵。依然四海为家日,憔悴忧时陆剑南。

    (原稿此处空三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二十八日晴。壬午公局,在江苏馆公请李季皋星使,钱红云、陶杏南两观察(陶系年侄)。散后至宝庆馆,访门人万祖恕(字枋卿,湖南人,安徽知县,创设宣城垦荒公司)及其友人谢伯铭,详询新疆形势,风土所宜。谢君年六十馀,在新三十年,谙悉一切。余闻名访之,将疏陈西北大计也。灯下删订编书处农学书。三鼓人定,始就枕。

    养菊闭门闲却经纶手,秋色安排栗里家。抱瓮慎侵低长叶,剪枝留养晚开花。大盆锄土携鸦嘴,小字签名镂象牙。绚烂十分供众赏,谁知费尽冷生涯。(纯用南宋诗法。“大盆”一联虽近纤巧,然字字入法律。“鸦嘴锄”、“象牙签”拆开,而“锄”字“签”字皆实者虚之。

    此炼句炼字法。结笔感慨甚深:前人开创,泯然无名,而后人坐享成功者不知凡几也。)

    二十九日晴。腹痛甚,未至编书处。沈封丈约三胜馆,亦辞之。无事读《左传》昭公、定公四卷。旧书重温,新知日启,较之童年伏案时尤为有味。左氏文采极佳,而论事害理者极多。如谓昭公之被逐为君臣无常位,苌弘志欲兴周,为违天当死,均未是。以此责苌弘,然则宋末文、张,明末东南诸君子皆犯违天之罪矣。偶检一二,此外尚不可胜数。《春秋》微言大义,断在公、穀二家也。

    三十日晴。有旨设考察政治馆,参合中西政事编辑进呈(此昨日事)。又诏禁革命排满党人。此大题目也,而代言诸公殊不能畅其词义,甚矣内制乏才也。致冯梦华前辈书。午后至江苏馆公议沪宁铁路事。

    十一月初一日晴。有风。腹痛仍不愈。午后诣寿州师谈。申刻至方壶斋赴杨荫北约。

    斋中有绿菊一盆,花纯作绿色,远看与叶无别,实奇种也。荫北费银一两馀,得此一株。客散后,余独持烛玩赏良久。得宝惠济南信,廿五日到东。

    初二日晴。先考生辰拜供。林诒书来,留之午饭。饭后至西斜街,为杨康侯同年太夫人看病。访劭予丈,未值。至三圣庵周氏行吊。夜,腹痛甚剧,不能安眠。

    初三日晴。访岷远,请其诊脉,同饭于德丰馆。岷远治《公羊春秋》,能明其义,与余宗旨同。岷远欲推明《春秋》大义,合之中国古今及泰西治体(泰西所主公理,与《春秋》多合者),专著一书以发挥之,将使圣道大行,合五洲而受治于《春秋》,所见甚伟,愿力甚宏。余谓今之公法书,特西儒所讲明耳,各国国家尚奉为准的。若使《春秋》之理得明,其能行也必矣。岷远又叹国粹将亡,欲纠合同志五六人,立一学会,专意研究经史有用之学,重在深切世事,发明新理。每十日一会,各出所得,著为学报,以饷学者,于学界、政界均大有实益。即如欧人格致之学,于天文、地理皆以实测而得其理。其实横渠、紫阳诸子早已说到,分析甚明。缘明儒专讲性命诚敬空理,于此等实测处概不置意。所摘录诸子语,亦专取其论道论学各条,如《朱子语录》前卷(论天文、地理类)、后卷(论政事),几无人寓目,遂使后世论宋儒,只目为迂阔头巾气,不复知其格致精、经济宏矣。余前岁评选直省乡墨,于批尾颇为阐发,倘能合成学会,将此等一一证明,不特为功甚大,亦醰醰乎有味也。散后至编书处。夜,笏斋来谈。

    初四日晴。皖人何彝臣(秉宗。天津盐商)捐公善堂棉衣棉裤各五百件。余往监放,约笏同行。厂中穷民四百三十人,挟纩皆温,欣欣有生意,放毕,午饭。

    咏荫北斋中绿菊

    是花是叶不分明,阅遍东篱少此名。玉晕浮烟融晓润,湖天过雨漾春晴。黛眉已付佳人尽,青眼当为吾辈横。想萼绿华垂降处,偶从灯下见倾城。(用涪翁诗法。此种诗虽宜刻画,然以气体超妙为上。除“东篱”外无一菊典,正自移向他花不得。以“倾城”赠菊是澄斋独创。)

    初五日晴。余夜梦与梅叟会谈,讶其憔悴,慰问殷殷。午后,梅叟特来谈,言昨夜亦梦见余,同登江亭,凭栏静话,诵其旧作“槛外芦花笑白头”之句,余吟赏甚至云。此真可谓同梦矣。灯下因作五古一首纪之。至南邻关帝庙吊同年章幼叔之丧。申刻至惠丰堂赴杨朗轩之约。

    纪梦十六韵呈梅叟市巷鸡三鸣,邻寺钟初动。心随声尽处,飘然乃入梦。邂逅忽逢君,不知来何衖。

    怪君憔悴甚,执手语倥偬。答言无它患,肝气但苦壅。自夸东篱菊,一一皆手种。其言曲折详,觉后犹可诵。高轩明见过,迎告语未纵。君掀髯大笑,兹梦与我共。相与上江亭,凭栏目遥送。槛外芦白头,佳句再三讽。梦亦寻常耳,斯事何巧中。当世侈交游,饮食成一哄。未许托性情,焉能关痒痛。印此沆瀣缘,增我友朋重。与子赋同心,愿言成伯仲。

    初六日晴。暖甚,只着薄裘。德音蠲缓顺直钱粮,同乡官具公折谢恩。辰初至六项公所候折下,同诣西苑门内行礼。振儿周晬,沿俗抓周,留子侄辈午饭。梅叟来谈,亦作纪梦七律一首。检元、白《桐花》诗共读之。元诗幽艳,白诗沉郁,断非吾辈所及。香山七律多鄙俚之累,若五言古,则真气独行,深远切挚,不袭古乐府面目,神味自长,卓然成一大家也。申刻至广和居赴李子湘之约。接宝惠第二书,随作复,函寄五弟。又复云南郑禾生同年书,托灿云侄带。

    初七日晴。至北新桥贵寿鋆撰文(福)处行吊。饥甚,过兰泉饭,并为三侄女诊病。

    归已上灯,往返廿馀里,到家弛然而卧。笏来夜谈。阅《龟山学案》,谢山盛称高抑崇(闶,谥宪敏)《春秋集注》之精善。此书当刻于通志堂中。余喜通志堂,俟访钞之。(查系《永乐大典》中集出。)

    初八日晴。宝惠廿一岁生日。两年不在家矣。侄辈来行礼,以便宜坊款之(袁先生、聂婿)。杨康侯同年来谈,以和余绿菊诗见示,以韬隐立意,殊有味。访吴雅初(新生小女洗三)。申刻赴孟延、伯斋消寒局。

    初九日晴。癸卯春闱荐卷门人李国棣(字萼梅,文忠胞侄孙,其祖名蕴章)来见,与岷远饭于便宜坊。至赵、潘二处行吊,陈、高二处贺喜。晚,诣笏夜谈。子厚亦至。夜,微雨。

    初十日阴。耿伯齐来,偕至徐寿臣处看病。至刘子嘉前辈、王铸言年丈、吴琴舫同年处贺喜。又贺吉甫迁居喜。徐花老招夜宴,以体疲未往。发八叔信。适陶氏侄女妊已达月。

    上月十七日下水无算,三日忽止,而胎不动。迨初七日余往诊,发热口渴,引饮不解,痢疾甚剧。而自胸以下,冷积如冰,两腿俱痹。以热麸熨腹,胎略动。诊其脉,浮按洪数,沉按微细,两尺尤微,舌苔滑白。孕妇素系寒体,又鉴于去岁伤热半产,夏日多啖冰果,余大恍然,谓此系寒气凝于下焦,一片阴霾,裹胎不动,丹田阳气为寒所迫,腾而上浮,寒入大肠,致病白痢,遂成上热下寒之症。此如河水冻结,鱼不得游,必待东风解冻,鱼始跃出耳。当用热药温暖下焦,融化痼冷,胎得暖即下矣。唯上焦浮热,又不相宜。乃用肉桂五分,饭抟为丸;吴萸二钱,黄连水浸炒,使不碍上焦之热;佐以酒当归三钱,酒川芎三钱,以推动之;

    加党参一钱,以助正气。煎成冷服。笑谓兰泉曰,此催生圣剂也,不两日安产矣。兰泉大服余言,如法而进,一剂痢止,再剂即腹痛分娩,得一男,大小平安。兰泉驰函相告,以妙药灵丹、神仙手段誉余。余亦自喜别具手眼,非庸庸所知也。余以此事语岷远,岷谓心灵手敏,发古人所未发,可作医案一则,存之以示后人。故详志于此。

    十一日晴。仍有两处贺喜。三日之中,庆吊人事,不下三十金矣。午后访兰泉。夜,微雨。

    十二日晴。吴介眉同年自汴来(壬午科同出刘次方夫子之门),久谈。介眉仁厚诚朴,治济源甚得民心,交替之日,攀辕几不得去。读书得科第人毕竟无负国家,较以财相市者究不同也。午后祝吴蔚若丈生日。申刻,同人在余处用家庖,遥祝濮青士丈生日。公请云依,主人十二人。与花农前辈、梅叟、朗轩、子厚共论时事,痛恨于执政之昏庸,东人之奸诈,学术诐僻,人心日非。士大夫之无耻者,群媚北洋,以为外援,超取爵位,借新政名目,遂其卖国图利之私,国事将不可救。所伤者两宫励精求治,竟为群小蛊惑耳。相对太息,余几至泣下。处此时势,人微言轻,无可补救,唯有畏远权势,不求利达,以期无负初心。有诏设立学部,以荣庆为尚书,熙瑛为左侍郎,严修由编修赏三品京堂署右侍郎。(此初十日事。)

    高丽归日本,保护国除。高丽本我中朝藩属,二百馀年相贡无缺,甲午中日之役,国王受日本之绐,自立为国,称皇帝,与中国抗行,改元光武,告庙受贺,其君臣意甚得也。不过十年,竟灭于日本,朝政事事受其监制,求如向之称藩中国、内政自由而不能。中朝以其非藩属,无从过问,虽祸由自取,然亦可哀已。

    十三日阴。苏济帆来,赠小邵村藕粉两筒,系一单姓自制,种白莲二顷,收藕取粉,专自用,兼赠人。外间售者,皆搀伪质,其色红者乃山芋粉,色白者豆粉也。敏仲来,约往,为其令妹看病,因入城,为杨年伯母看病。至编书处,适寿州师在焉,料检公事,薄暮始返。

    甫下车,复至万福居,赴尚会臣星使之约。会臣将赴各国考察政治。车中看《石室秘篆》。

    此书乃康熙时陈远公所录《白云传》,《白》岐伯、雷公、张长沙、华元化或称师,或称真人,虽似伪托,然治法多神奇不测,议论亦警辟,世间怪症绝症俱出方治,甚至详著剖割之术(如《魏志•华佗传》所云),实非时手所能望见,疑其有所本也。

    睡醒闻街头卖担声有感品物随时次第更,高低历历耳边清。功名何事身将老,销尽年华是此声。

    十四日阴。颇有雪意。袁珏生来谈,各学堂学生二百七十馀人议立顺直学堂,将请余主其事,嘱珏生致意。门人张景韩、林隆山、何少逸、姚景侪接踵来见。答拜吴子修丈。至武阳馆,为引见诸君道喜,均未值。至放生园,祝濮青丈寿,留午面。至江苏馆,赴同乡研究会投票,举评议员、干事员、书记员,大致举余者颇多,尚未结数。又为黄氏看病。申刻至便宜坊赴云依约。散后偕梅叟、朗轩、楫臣过笏斋剧谈。夜月皎然。终日忙忙乱乱,不知所为何事。然余无论如何劳碌,归必看书十馀页,或哦诗十馀首,以定心神,若此者几三十年,否则就枕不能安也。凡吸烟者有烟瘾,余盖有书瘾云。午后刘博泉丈枉过,未晤。余之学诗也,从张船山入手,己丑以前学李义山、王渔洋,专求神韵;戊戌以后则学中晚唐,于《才调集》、《叩弹集》有深契,以求所谓温柔敦厚之旨,上合风人;至庚子以来始专学少陵、山谷、后山、简斋、茶山诸家,以严格律而坚骨力,于方选《瀛奎律髓》,反复殆数十过,好之几忘寝馈。盖发端宜宗中晚,而归宿必在江西,此中境地自有一定科级也。夜,大风。

    十五日晴。北风颇寒,稍喜近火矣。姜文(思治)来见,以道员引见,新自奉天来,赵将军疏荐甚力。与详谈东省情形,多可慨者,非日本兵退尽,将军不能有所为也。自两国战后,居民田庐荡尽,无家可归,麇集于省城,朔风冻雪,荡析离居,言之可惨。城中人户

    顿增,而商贾不通,百物翔踊,米一石费银币十八元,肉一斤费小银元六角,其它可知。穷民何以堪此。我辈饱食暖衣,优游自得,真不敢作叹冷嗟迟之想矣。新掌院荣华卿尚书到任,午刻入署迎送,接见如仪。与笏斋检视《永乐大典》残本。此书本一万二千馀册,庚申之变仅存八百馀册,庚子翰林院毁于兵火,书亦散失。乱后搜罗,不过二百馀册矣。天壤间只存此数,憾惜久之。出城祝张劭予丈寿,又祝吉甫夫人寿,又至花农前辈处贺喜,得见新人。

    晚,赴吉甫便宜坊之约。大风怒号。

    十六日晴。大风,甚寒。吴介眉、陶希泉来。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广和居,赴尹寿人之约。铭侄自里门来,得三兄信并一岁出入账目,又娴女信件。研究会举余为评议员,共得二十九票(是日投票者五十人)。是举吴颖芝最多,黄慎之丈次之,其次则余也。

    陪都万里龙兴地,横开两角争。旄头沉浩劫,琐尾痛馀生。误昔诚难悔,安今恐易倾。

    屯田陈十便,先望赵营平。

    新疆昔闻汉西域,右臂断匈奴。尉侯逾沙碛,皇舆壮版图。防秋忧荐食,挽夏困飞刍。

    农战资屯政,天南本上腴。

    (二首收笔不嫌同意。)

    十七日阴。酉儿生日。张景韩来谈,留其午面。午后至会馆答拜各客。至聂处为大侄女看病。申刻至吴处赴雅初叔侄之约。

    十八日晴。甚寒。癸卯荐卷门人吕启瀛来见(号聚三,贵州遵义府人),年几五十矣,就吏部誊录,不远万里而来。科举既罢,寒士殊可念也。钱绍云、吴质钦来谈。饭后至杨康侯处诊病。申刻至省馆,赴屠雨航之约。居停李芝阶丈之子,名祖祐,任云南维西通判,因巴塘匪乱,滥杀王千总、朱文耀,土民愤怒,围之阿墩。祖祐诿罪幕友及通事,斩汪如海、赵天锡二人以说,始得脱。大吏革祖祐职,下狱,奏请充发军台。上以其轻纵,改为即行正法。按千总之死,已属滥诛。汪、赵何辜,骈首被戮。丁制军拟以军罪,只知袒庇属员,何以对冤死之三命?赖上宽容不罪耳。唯芝老以八十七岁老翁何以堪此?闻其家人秘而不言,终恐以残年殉残子也。(此十七日事。)

    吾道吾道留麟角,中原化鴃音。锥刀争赤子,城阙聚青衿。北海霜初结(寓屐霜坚冰之意),西嵫日半阴。空馀太傅泪,无限少陵心。(此诗绰有杜意。)

    十九日晴。孙女爱宝生日。九下钟至大学堂访珏生,为武阳学生吴友梅(简)看病。

    珏生导观动物标本室,皆用药水浸制,历久不朽,无奇不备。绕景山后出西安门至编书处。

    归寓,子厚来招,笏斋、云依、大兄均在彼,因留夜饭。殷楫臣来谈,夜深始去。

    二十日晴。午后至直隶考馆,同乡会商学务,推刘博泉前辈为总理,余及李嗣香前辈副之。蒋性甫、刘幼樵为监学,袁寄云为收支。傍晚始散。补祝王保之师昨日生日。宝鼎臣、王酌升在甜水井招饮,余夜间惮于进城,遂辞之。复阅史馆《文苑传》清本八卷,择其谬误最甚者加签纠正,小小歧舛则仍之,不胜枚举也。修书之难如此!

    二十一日晴。吴介眉、杨康侯来谈。午后至蔚若前辈及其婿家李处贺喜,新郎即余门人萼楼胞弟也(字可亭)。申刻至江苏馆赴门人陈子绳之招。散后至放生园看病。灯下阅《文苑传》。

    廿六日晴。杜门谢客,草封事。灯下阅《文苑传》,每日夜间必阅数卷,签出舛误处甚多,颇有关系紧要者。得济南电,知宝惠廿八日起身回京。

    廿七日晴。延供事卢谅甫来寓,闭门缮写封事,又请袁先生缮一件。午后封固,交翰林院,刘供事代递。

    廿八日晴。卯刻起,黎明至景运门外,在兵部朝房候起,七点二刻事下,候膳牌发下乃行。回寓略卧片刻。午后忽眩晕吐水。直隶、江苏同人在松筠庵集议铁路事,未能往。申刻景湘招同丰堂,亦辞之。正折二件:一请经营新疆,招民垦荒,以屯田为实边之计,并开拣发之途以兴吏治。奉旨下政务处妥议。一劾四川州县贪酷各员。奉廷寄交督臣查办。片一件,因近出《鹃声报》,乃四川官费留学生所撰,以排满革命为宗旨,污蔑悖乱,令人眦裂发指。此报若行,将乱中国。请设法封禁。奉旨交外商学警四部从严查禁,并行文川督,将官费学生撤回。

    廿九日晴。祖妣忌日,在放生园拜供。未刻至编书处,因两掌院将到此议事也。既而荣尚书有事未到,余少坐即回。灯下阅《文苑传》十卷。作致伊犁长将军书。日本文部省定章程钳制中国学生,同我于朝鲜。学生八千馀人相约不上课,移文请改禁例,文部不省。湖南学生陈天华蹈海死,学生益感愤,皆议内渡。近来我国少年醉心东学,皈依甚至,日本几握我全国教育之权,后患殊大。今得此一激,群幡然来归,回心向内,思有以振士气而抵东潮,未始非中国前途之福也。因函谕娴女,促长婿返沪。

    十二月初一日晴。光阴迅速,又近残年矣。余每值月朔,辄增感喟。恨修名之不立,惜岁月之如驰。终日公私冗迫,作无益事,见无益客,说无益话,甚苦之而无如何也。未刻至惠丰堂赴刘博老之约。散后祝孙孟延生日,花团锦簇,四座笙歌,颇为绚烂。命铭侄买《正续宏简录》,限其专治此书,通知唐宋辽金元史事。读史愈近愈有益。《宋史》繁重,《辽史》忌略,《元史》疏率,甚不易读。邵氏父子此编,记载剪裁殊有法度,初学便于看读,较易见功也。睡前仍看《文苑传》三卷。

    初二日晴。访笏,在彼午饭。申刻至同丰堂赴史竹孙同年之约。看《文苑传》五卷。

    《姬传先生传》叙录甚有法度,为四十卷中所罕见。临寝狂呕,热瞆通宵。

    初三日阴。上设坛祈雪。午后至林诒书处贺喜,稍坐即诣编书处,两掌院皆在焉,议疏通翰林院各员。出城至江苏馆,赴延子澄学士之约。景湘来夜谈。客去,看《文苑传》钱南园传(附曹锡宝、谢振定、管世铭三御史),裁择精审,文笔峻洁,佳传也。向例史馆大臣传,唯据公牍排次,一切私家著述、碑志、家传均不得阑入,所以严袒徇也。然传文亦因此不能生色。但能叙次清晰,纂笔老当,即称佳传矣。唯各类传,则出自采访,可以曲折详尽,文易为工,亦体制使然也。高密李怀民尝依《主客图》例,搜集元和以后诸家五律,辨其体格,奉张籍、贾岛为主,朱庆馀、李洞以下客焉,名曰《重订中晚诗主客图》。其言曰:张籍天然明丽,不事雕镂,而气味近道,学之可以除躁妄,祛矫饰。贾岛力求险奥,不吝心思,而气骨凌霄,学之可以屏浮靡,却熟俗。贞元以后,近体诗略分两派,又谓中晚人得盛唐之精髓,无宋人之流弊,尝举梅宛陵“发难显之情于当前,留不尽之意于言外”二语,以为道尽古今诗法。又谢振定论文,不矜言载道,唯曰达情。盖南雷黄氏之宗旨也。此二条皆先我而言之,录之以自证。

    初四日晴。甚暖。至李毓如处补贺喜。在直隶老馆与同乡议学堂事,出广告登报招考,又出知单募捐。散已日落。宝惠自济南归,得曹亲家及五弟信。阅《文苑传》五卷。震泽、张士元古文专师震川,岁正陈其集于几,北面拜之。又得震川所评《史记》,用其法上推之左氏,下逮韩欧,无不合者,由是深造自得,著《嘉树山房集》二十二卷,当于书肆求之。

    诗文一道,各有性情,各有才力,未可概而同之也。学文者或引其所长,或救其所短,斯为善学。若是丹非素,矜己非人,仍是门面之谈,无与性真之地。余文笔短弱,苦不能奇。见雄豪沉博之篇,虽心好之,而无从强学。故于古文家嗜南丰、震川,专学其清醇深厚,以自极笔力之所至。本朝文嗜姚惜抱,而于彭尺木《二林居集》则尤有独好,以其清深隽折,饶味外味也。其名臣事状、儒林良吏二述,叙次整洁有义法,不必规马摹韩,而波澜老成,意味独胜。言文者不尽知之耳。

    盼雪愆阴月令迫冬深,下尺初廑圣主心。方喜同云团朔气,旋看杲日映枯林。夜闻叶响呼童问,晓见窗明误色侵。垂幕围炉身自乐,难忘民事苦沉吟。

    初五日晴。杨少泉、杨康侯来谈。至长椿寺吊吴竹坞姊丈之丧。申刻,杨朗轩借大兄处请客。翰文斋以覃溪先生手评选《渔洋精华录》求售,索价过昂(四厚本索价一百八十两),虽爱之未能得。诗人选者以双圈、单圈识之。所评严而精,极中渔洋诗病。玩其评,即可悟作诗之法。昔人喜得名家评本,正喜其指示处足以启发也。

    次朗轩寒夜偶成韵东道仍为主,前盟许更寻(余等前在家兄苏斋醵资为笏斋寿,朗轩未与会,乃假苏斋别为一集)。寒消长至节,醉引故园心。诗入穷愁好,情因患难深(余初识朗轩在庚子危城中)。

    相看渐华发,回首一沉吟。

    初六日晴。午刻至宋显堂赴直隶诸学生之约(皆在大学堂者,主人廿馀人),商立学堂。诸君既有此宏愿,余无不赞成。申刻至福州馆赴乙酉消寒局。与沈子封丈语及翁评《精华录》,余谓渔洋尚神韵,覃溪尚学力,诗派迥然不同,宜其不合也。封丈则谓此被覃溪瞒过耳。覃溪正暗袭渔洋神韵入学力中,运超妙于典实,犹山谷独用昆体工夫造老杜浑成之城也。吾之学诗也,从大历入,继而展转于义山、中晚、渔洋各家,无一定之鹄。己亥南旋,得《瀛奎律髓》而大好之,始知作诗之法,于少陵、圣俞、后山、简斋尤所笃嗜。《律髓》所录四家五律不下三百首,皆能成诵,故近年五言工夫最深,所作亦较多较胜。诗以陶写性灵,原不必以法自缚,然必斤斤于法度,皈向于一宗规矩焉变化焉神明焉,乃能自证其甘苦得失,而作诗之乐即在其中。此当可为知者道耳。且作八股、填词、写字,人皆知有法在,岂古文诗而反可信手涂抹乎?初八日晴。以果粥荐先。黄慎丈、吴雅初、质钦来谈。午后至黄处诊病。答拜各客,访劭予丈,均不晤。灯下看《文苑传》。接张韶甄、余梅孙二电。托袁先生偕宝惠至土地庙花厂买梅花十五盆,价银六两,岁杪春初又可领略一番香韵矣。

    初九日晴。拟发奉天电,以线不直达而止(只到新民屯)。儿妇生日,面后至论古斋吊萧勋臣之丧。至编书处一行。又吊杨年伯母之丧。归路访彝卿,偕至广和对酌。灯下看《文苑传》。接锦州刘梅舫函件。

    初十日晴。写应酬各件。午后贺顾少墀娶儿妇喜,吊汪笙叔年丈之丧。丁卯年伯徐东甫尚书及汪丈同于初八日逝世,而丁卯长班吴祥亦于是日殁(徐丑刻,汪寅刻,长班卯刻),其追随亦云奇矣。与同人集老馆议事,定教习四人。归后闻笏斋在大兄处手谈,因接踪而往,夜深始返。

    十一日晴。甚暖。至番禺馆为张汉三夫人诊病。午刻与刘博老、李嗣香前辈共八人公

    请直隶管结诸君,议提平色津贴学堂(每银百两提二两),诸君应允。又议取向来金台书院经费三千金归学堂,则闻此项已为李京兆扣留设顺天中学堂矣。以官场候补各官充学职,彼安知学为何如学乎?领薪水,养妻子,便将三千金支销矣。可惜可恨!灯下看《文苑传》。

    吾初不解凡事一归官场,无论如何良法,无不侵欺搪塞,入于大腐大败之境,岂居官场者果别具心肝手眼耶?吾见亦屡矣,无怪乎诋官吏者动加以不肖之名,又无怪乎稍肯实心任事者即矫然称循吏也。接庄思缄龙州信。笏斋云,以烧酒一小杯浇菊花根,便可经寒不凋,留至明年正月。姑如法试之。

    十二日晨,微雪,一日阴,晚竟放晴,何滕六君之吝驾也。徐季龙来谈,与商编纂法律体例,留其午饭。饭后至大兄处看病。至大宛馆议立两县小学堂,款不易筹,议论未竟而散。又至黄慎丈处看病。上灯时赴笏斋之约。黄仲弢前辈折柬招便宜坊,辞之。接句容令龙子修(曜枢)函件,叔坤通谱弟也。感念亡弟,泫然泪下。

    十三日晴。甚暖。景韩来久谈。饭后嗣香前辈偕无锡雷君(启中,字素安)过谈,拟延为高等教习,欲证其学识也。殷楫臣夜话。张哲夫(文濬)来执贽。河南济源县附生,直隶候补道,现充商部差委,年三十一岁。其贽《戏鱼堂法帖》全部(有明昌御鉴玺,王元美收藏印,钩拓精采,颇似宋拓),《刘石庵书札》一册(不甚真),《南庄渔隐书画册》一本(画凡八开,分请八名人图之。有戴文节一开,尤超逸),夹金表一,金珀朝珠一套,料烟壶二。

    十四日阴,微雪不能掩地。细玩《南庄渔隐画册》,八人共画一题,而结撰点缀各不同,不能不推戴文节为第一,固关胸衿造诣也。北宋时尝以画取士,随意拈唐诗一句命题,而观其布局运思以定优劣,较之分题赋诗尤得神趣也。册后题咏甚多,有吾乡方元征先生、子可先生父子之作。又玩旧拓《戏鱼帖》数册,小楷以《黄庭》、《画像赞》、《破邪论》为最精。平原《祭侄稿》沉郁遒劲。余旧藏罗氏镌本与此各有胜处,若郁冈所刻《祭伯父文稿》,则风骨稍弱矣。饭后访笏斋,知与大兄皆得京察一等,大兄资浅,得此殊可喜。笏斋则光绪十七年即以一等记名道府,距今十四年仍就此途,宦途蹭蹬已极,岂人所及料哉!相与感叹久之。申刻至福州馆同人公祝杨德生四十寿,少坐即诣献廷处晚宴,以明日为献廷生日也。

    十五日晴。至放生园为颐官看病,因留午饭。饭后至编书处。出城又为张汉三夫人看病。灯下看《文苑传》。

    十六日晴。上再设坛祈雪。午刻至李毓如、夏植三处贺喜。入城至毛家湾祝胡云楣丈七十寿,共演剧五日,然今日则甚不相宜也。稍坐即行,至松筠庵赴丁卯年伯公局。散后又至江苏馆赴壬辰消寒局(夏闰枝及大兄作主人)。睡前看《文苑传》二卷,月色甚佳。复吕舜臣舅信,为捐官事。

    十七日晴。午刻那中堂到任。未刻荣中堂到任。入署谒揖,迎送如仪。故事学士迎送立阶上,读讲编检皆在阶下,今日新科编检见余等立阶上遂亦拥挤阶上,且有不出屋门者。

    编修鲁尔斌竟翻穿黑狸皮褂,此便服而兼素服也,尤为可笑。呜呼!规则荡然,无怪乎翰林院之奄无生气矣。由署出至宁波会馆,祝杨德孙四十寿,饥极饱餐面点。德孙本约晚席,余畏夜行,遂先归。过蕴和店答拜湖北解饷知县高幼怡(嵩藩)。灯下看《文苑传》五卷,七十四卷书扫数复讫,共下三百馀签,订正事实文义者十之七,校改讹误者十之三。浏览一通,于国朝文学渊源历历心目间,极为有益。传中正附所收逾一千人,不为不备,然大抵详于东南,略于西北,滇黔尤寥寥。固由东南多才,亦由边方地既辟远,士又质朴少文,不解标榜声华为何事,又无人为之提倡记载。即有朴学潜修,而名不出里闾,书不登著录,荒山老屋,湮没不彰,正不知凡几矣。此史公所以致慨于青云骥尾也。

    十八日晴。卯刻至起居注恭进光绪三十年记注满汉文各二十四册,储以朱椟,舁至内阁,起居注官咸集,蟒袍貂褂以从。嘉定徐相国验收加封皮收藏大库。自岁杪至明年正月,讲官共廿馀班,由各人自认,以均劳逸,众所不愿认者则总办承其乏。归寓略憩,即诣放生园为大嫂、侄妇、二侄女诊病,各开一方。饭后赴编书处复阅进呈正本。薄暮冒风出城赴张

    汉三侍御番禺馆之约,半席先行。至广和居赴吴质钦之约。

    十二月十八日至内阁恭进起居注柱下存朝典,庭前序史官。貂裘殊济济,凤阁自桓桓。宝歲缄滕固(每年记注皆藏皇史宬),琼浆润笔干(记注有前序一篇。除夕保和殿筵宴,例以撰序者侍班入宴)。年年循故事,口口九回看(余自丁酉八月充讲官,至今年九次进书矣)。

    十九日晴。午刻至翰林院封印,与景佩珂学士同拜印如仪,预用空白六纸。午后约同人祝坡公生日(张劭予侍郎、徐花农侍郎、何润夫副宪、翁弢夫侍读、邹咏春侍讲、吴颖芝撰文、沈子封编修、王耜云枢部、耿伯齐农部、濮云依中书、余兄孟乐),悬坡公黄州笠屐像,供以阳羡茶、广东荔支,公所嗜也。凡余所藏公之书帖皆陈诸几。同人咸衣冠肃拜。晚,围坐欢饮,夜深始散。余作长歌纪事,即仿坡公诗笔。子封丈盛誉之。余亦颇自负布局、构思、用笔俱中律法,无一语妄下,所谓得失寸心知也。梅叟携新得诗画册,乃嘉庆癸亥十二月十九日翁覃溪、杨蓉裳、陈云伯诸诗人集何兰士先生方雪斋中祝东坡生日,拈李委南飞鹤曲中语分体赋诗,而朱野云先生(鹤年)为之图,覃溪先生代署款,距今岁一百零三年。展阅一通,承平士大夫安乐风流,有足令人神往者。余亦拟倩人绘图,以拙诗为之引,遍征题咏,继先辈芳徽,亦使后人见吾辈尚能作此冷生活耳。今日循俗例掸尘。

    二十日晴。甚暖。高幼怡、梅小峰来谈。入城贺二陆升官喜,吊杨太夫人丧,诣放生园陪媒(翁、余二君)。灯下写诗卷贻子封丈。接宝襄来禀。看《南宋杂事诗》厉樊榭、赵功千各一卷,七人分咏各一百首,征引书目多至六百种。南宋以后笔记说部略备,南渡百馀年,大而朝章国故,贤奸臧否,小而雅谈轶事,里巷风俗,无不赅载,读之可以涤俗肠,作诗料,助谈资。

    二十一日七点钟,睡眼矇陇,闻惊呼大兄处火起,狂骇而起,手颤齿击,几不能着衣裤,踉跄下床,则大兄已赤足披皮衣而来。少迟,大嫂率侄妇、二侄女、幼稚,颠顿扶挈入门,上无皮衣下无裙,小孩有赤体裹被者,相与抱头痛哭。余睹斯惨状,泪涌如泉,急检衣分衣之。出户东望,黑烟如墨,上腾霄汉。询知火自前厅起,蠢仆以煤油浇洋炉煤,取其速燃,火焰直走烟囱,焚喜棚,风驰电行,顷刻全棚俱火,飞渡后院喜棚,全宅房屋遂俱在火焰之中。其时大兄甫起,急促大嫂下床,挟诸孩犯火夺门而出,检点人数,不见小孙女聚宝及其乳妈,小车夫刘姓翻墙入,良久,乃从烟焰中越墙出,阖家人口幸无恙。余疾驰往视,则三层数十间屋皆付一炬矣。伤哉!伤哉!此次之灾,固由失于防卫,然协巡局亦不得辞其责。向来五城水会闻警立时鸣锣驰赴,手携长竿铁钩铁叉,先跃上屋,或拽棚或拆墙,以断火路。盖已焚者不能施救,全力顾未焚之地,以绝蔓延而保完善,其水龙激筒亦全力濡湿未焚之屋,使火不旁炎,法至善也。今协巡兵队闻警乃骑马携洋枪而来,围定鹄立,名为防抢,端视火之四射而不为计,且并本宅人之欲入而携物者亦一律禁之。又,向来水会救火,无不争功邀赏,故踊跃异常,今因五城改为工巡局,素不拊循而更攘其权利,遂致各存意见,观望不前,以致前后数十楹,无一草一木能逃火劫。若在一年以前,后院之棚速卸,则后层决不延烧,即使措手不及,箱笼等件必有获全者,决不能如是之荡然泯然也。此真可为痛哭者矣!惊魂稍定,亲友慰问者络绎而来,群议停办喜事。余力主仍用明日吉期,唯改赘为娶,盖此时仓猝将事,但求典礼无阙,其他俱可从省,一经展缓另择,则繁文俗例种种拘牵,赠嫁置奁种种烦费,决不能轻于举办,大兄亦无此力量矣。议既定,亲友咸赞成。于是云依回江宁馆料理,而弢哥助之,此间则大兄概不过问,余独力主持,而嫂嫂及适吴氏二妹助大嫂,釆涧料理应用各件,或添补或借用,半日半夜居然就绪。夜间,大兄处全眷俱住余处,纵横合并,房房皆满,一门之内约有八十馀人。余惊痛不能安眠。

    二十二日晴。午刻祭祖。未刻彩轿到门,新婿奠雁亲迎。申初刻新人发轿,采涧婆媳送亲,看其吃和合饭始返。两小无猜,大嫂之心稍快。一日贺客来者三百八十八人,余一人周旋其际,大兄则晨起即袱被移居对门江阴馆,闭门愁泣而已。贺客闻喜事之仍举也,佥赞叹以为难能之事。犹忆戊戌年,二侄女过定,大兄卧病甚危,余代作主人。此次则大礼垂举而变,仍余作主人,亦事之至奇者。夜卧惫甚。

    二十三日阴。午刻遣轿迎新婿夫妇回门,未刻见礼,内外各设一席。吉礼告成,我心颇畅。大兄嫂虽遭奇劫,而心愿则了矣。傍晚飘雪。杨朗轩见顾,阍人以余体疲谢客,因至笏斋处。余闻之追踪而往,谈良久冒雪而归,洒洒纷纷居然祥霙下沛矣。朗轩以大兄穷困,代告贷于亲友,得银六百两,稍助衣食急需,良友热肠,可感可感!得缪恒莽代州信并件。

    二十四日晴。屋上积雪逾二寸矣。为大兄集款二千金,在恒裕立折。南中电汇千金,其馀则出自朱子文、杨朗轩、屠雨航、孟庆斋(大德通管事)及余也。劳碌三日,今日始得稍息。笏斋、云依、次淮、盂延相继来谈。大嫂掘检火场,唯金器无损,馀则毁变不复成件矣。接季申四兄并件。

    大兄所居放生园灾,资储荡尽,诗以慰之何事吾兄遭数忌,顿教烈焰起青庐。方吟韩国盈门句,遽续参元失火书。席卷劫难逃幕燕,蔓延殃未及池鱼。眼前长物存何许,唯有中衣是烬馀。

    顷刻全灰数十楹,从知人力不能争。可怜战战兢兢日,难厌譆譆出出声。曲突徙薪诚失算,覆巢罄室太无情。劝兄莫下穷途泪,剥复乘除数自平。

    廿五日阴,微雪。大兄看定莲花寺湾屋,函致孙景辀世兄定议,乃已为蜀人傅学渊吏部所先得。因访子厚,同访学渊,请其见让,学渊慨然允之。午后拟约梅叟、笏斋登西爽阁赏雪,适杨朗轩来谈,笏斋、大兄踵至,遂辍清游。

    廿六日晴。出门谢客,并为善卿、命三诊疾。

    廿七日阴。写对。

    廿九日阴。大兄迁居,衣冠往视。祝花农前辈生日。入西城至凤石师处拜年。出城至橘农、汉三两处诊疾。晚,梅叟备内外两席,携尊在大兄处解闷,其意可感。席间邓咏春前辈出示所作东坡生日祝文。文末系以迎神、送神两歌,曲折沉郁,别开生面。满汉讲官二十人公函启两掌院,为起居注请款二百金,寿州师如数允拨。起居注向无办公经费,全仗同僚之简学试差者捐助,如科分团费例不足,则总办赔垫,以私款付公费,沿习百年,最不可解。

    今科举既罢,并捐项而无之。余乃纠合同官,创为此请,始得正其事云。

    大兄移居莲花寺湾,梅叟携酒肴以落之。赋此志谢果然家具少于车(“家具少于车”,前人成句也),西马塍坊偶结庐(南宋宋伯仁马塍稿嘉熙丁酉五月寓京遭燕,侨房西马塍,有寓西马塍诗)。寺近莲花当谷口(屋正当三巷交会之冲),香熏柏子及春初。清尊腊雪劳斟酌,往事灾星仗祓除。我已难酬良友惠,加餐兄意更何如。

    三十日阴。广东县丞黎(丙燊)来见。诣庆王振贝子府,伦贝子府,昆、孙、王三师处拜年。入东城出西城回寓少憩,复至五叔、岳母及大兄处辞岁。晚,悬神影迎先。有帖客介罗景湘舍人以东坡书小楷《金刚经》帖求售。有郭兰石、何子贞两先生、翁松禅师相三跋。

    师相断为确是宋拓无疑。余细审纸墨自是五百年前物。坡公小楷本不多见,此经寓谨严于排

    宕,蹙寻丈于寸分,真无上上神品,为世间罕见之本。余见之狂喜,托景湘议价(索价一百五十金)。又,明拓坡书残帖(有宜春帖子及少陵“背郭堂成”诗跋),锋颖进露,钩拓精工,下墨迹一等两种,共以五十八金得之。从此澄斋案头当推此经为弁冕。岂坡仙鉴余十九日致祝之诚,特饷兹神物以酬余之长歌乎?一年尽日获此奇珍,光阴为不虚矣。亥刻接灶神。子刻焚香谢天。

    除夕祀先迎灶入新年,红烛双双照绮筵。九十光阴行及半,岁时景物略如前。喜从竹舍添孙笋,幸免廛商谒子钱(山谷诗“恼乱邻翁谒子钱”)。墙外讙哗门内笑,独呵冻砚拂吟笺。

    题新得宋拓苏书小楷金刚经后十九日余约同志十二人,于澄斋祝东坡先生生日,曾作长歌纪其事。越十日,遂获斯帖。岂物聚于所好,求之专则得之奇耶?抑先生英灵默相,有以相报耶?黄柑丹荔祝千秋,曾作长歌纪胜游。鉴我诚心能独到,祝兹神物俨相酬。金钱易致机难遇(七字景湘书中语),翠墨如新字欲浮。便散华香绕斋舫(“以诸华香而散其处”,经中语也),定看宝气烛琼楼。

    男惠按:先府君于祝东坡生日,年必有诗,均见集中,而尤推是年及辛亥之两七古为平生得意之作。唯此诗竟佚而不传。以意揣之,距祭辰仅两日,孟乐先伯京宅即遭回禄之灾,旋又匆举二妹婚礼,人事扰攘,不及另录副稿,在座诸丈均久下世,后嗣同遘世变,流离转徙,更难遇合。时越四十馀年,竟无从问讯,思之万分悚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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