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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儿哪里进得来?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勉强进了学房,念了两天子曰诗云,试问对那种离奇古怪奥妙莫测的所谓文章,又能了解什么?如此一来,只可“使由之”的愚民,就永远没有求得知识的可能;而一般所谓士子,也就在文章里打着圈儿,永远没有求知的余暇了。就这样把我们的国家社会弄成了泰山顶上的无字碑,水远立在那儿,动也不动,无论星移物换也罢,改元正号也罢,与它都丝毫不相干。我常常想,若要我们的国家社会进步,必须打倒这种腐败无用的文章滥调,否则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但这意思我始终是闷在肚里,到后来“五四”时代,新文化运动起来,中国一部分先觉者大声疾呼地提倡白话文,这时我的一口郁气才得稍稍宣泄。不过我还觉得不满足。因为这仍是少数知识分子所享有的文字,要他真正成为工农大众的文化工具,还须一番大大的努力。

    大雨过后,在陕州停留了一天,又接到向潼关前进的命令。

    由陕州去潼关是有名的一条险道,自古就有天险之称。这时盗匪出没无常,为了避免意外,行前着实费了一番筹思。决定把给养子弹车放在大队中间,由军队前后掩护着行进。同时又添置了一些铁锹、木镐一类的用具,交与工作队携带同行。防备着车辆中途遭受阻碍,不致束手无策,又买了许多粗绳子,专为拉拽车子上山之用。另外又组织一个护车队,专门照料车辆。

    出了陕州,第一天到灵宝,第二天到函谷关。沿途尽是深沟险壑,尤其是函谷关一带,崎岖险峻,步步使人惊心骇目,往往从深沟走入,仿佛到了绝地,两边山峦壁立,中间一条车道,那就是唯一的可以行人的路。有时走到特别险窄的地方,只能容一车一骑行走,万一对方这时也有车辆过来,那就只好都停在这儿,谁也别想走过去,必得借铁镐临时在路侧开一地方让车,始可通过。“丸泥可封函关”即指此而言。在平原上住惯了的人,哪里见过这个!李太白的诗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句,我觉得这地方与蜀道相比,实在差不了多少。我们一团人像巨蛇攒洞一样,一直攒了两天,方才平安出了这条险径。一路上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想着万一走在中途,山洪暴发下来,那这一团人都免不了要粉骨碎身或葬身鱼腹。如今提起这件事来,我还觉得有些儿惊悸。一九二六年我第二次从这里经过,曾经令队伍在函谷关顶上修了一条三丈宽的汽车路,预计经潼关、长安,过甘肃、新疆一直到阿富汗。可惜只修了一段,因为时事的急变,全盘计划,不得不搁置起来。在灵宝县函谷关口,有一巨碑,书曰“通欧罗巴”,每字大有二尺,就是那时我所建立的。

    函谷关深有十多丈,高有五六丈,为石所砌成。顶上另外矗立着许多同房子大小的大岩石,都是由指头般大小的石子结晶而成,名曰“指拇石”。这些大岩石,看去决不像天然生长的,但又如何搬得上去呢?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迹。据说万千年前,这儿是黄河底,后来却变成了山岭。所谓“沧海桑田”一语,想来总不是虚构的了。

    到潼关的时候,已是五月下旬。这是我第一次到潼关。我决计没料到以后几十年的军事生活,始终与它有关系。潼关!潼关!你的印象已永远留在我脑子里了。

    在潼关休息了一天,继续向长安西行。走到华阴县境,又接到改编的命令。原来的警卫军第一师改为第七师(陆将军自兼师长),中路备补军改为第三旅,我带的左翼第一旅改为第十四旅。改编了不几天,由北京派来了大批的人员,谋求位置。说起他们的资格,都是顶呱呱的,有从日本士官回来的,有曾在陆军部做过事的,还有在参谋本部供过职的。这样一批大贤小贤,竟愿离开十里京华,跑向这黄沙漠漠的僻地来,我真佩服他们的勇气。我同他们一个也不认识,见面谈了一会儿,有的很有学问,态度也很郑重,但多半都是说话有头无尾,慌慌张张,半生不熟,徒有其名的人物。他们之中,有的因为过去同陕督张凤翙是同学,到了长安就公私不分,借着这种关系,向张凤翙要求招待,要求位置,要马要钱,要衣服,无一不要,毫不客气。忘记了自己是统帅办事处等高级政府机关派来的人员,忘记了自己顶着顾问、参议、谘议等的名衔,不顾名分,不留体面。我眼看着这些情由,不由得不摇头叹息。我想我们的政府任派人员,万不可不经一番考核。虽不能要求个个人都能老成干练,确能负责做事,但是品行端正,通达情理,总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如今却随便凑集着这样一些汲汲于名利,招摇撞骗的人物,只凭着个炫人的头衔,胡乱塞给人家,叫人家派他们任职服务,这不但近于危险,而且也流于滑稽。为这事陆将军当时得罪了不少的人。当初这批大贤小贤,各因其背景,混了一个名衔,即急于要得高官厚禄,甚至把整家的弄来纠缠不休。但是位置究竟有限,事实上是不够分派、无法容纳的。不得已,就弄出顾问、参议、谘议一类的空头名衔来,以为敷衍,随手又塞给了人家。等到他们要你兑现时,你却经济困竭,不能应付。于是他们就到处对你造谣中伤,散放弥天的烟雾,弄得你简直不能立足。假如我说,中国之糟,正就在这些事上面,那自然未免过分,但政治机构的窳败,确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这却是无法否认的。

    我们的队伍过了华县,走到渭南附近,迎面遇着一个农夫,和我们报告渭河北岸田金屯地方土匪正在那里抢劫,要求我们的队伍火速进剿。这时我们派出的侦探并无此项报告,一路上也没有听见这样的风传。因此我疑心农夫的话有蹊跷,不敢置信。后来经多方探询,才晓得是甲乙两村械斗,甲村想假军队之手以报仇怨,所以想出这条妙计。当将报告的这人拘禁,讯问属实,送到县署去坐牢。这次若稍有大意疏忽,就会闯出一场大祸,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都会冤枉葬送了。后来我知道民间械斗常常以此伎俩假刀杀人,而军队因为不加深察,闹出乱子,铸成大错的,也很多很多。我得了这次的经验,真是吃惊不小,常常告诉别人,请他们在行军时严加注意。

    到了临潼,当天未再前行。陕西省长宋联魁先生听说,特地走出省城几十里路来迎接我,这种盛情,使我深觉感愧。宋先生态度诚恳,听说在长安的政声也很好。谈吐之间,知道他对于中国的旧学问很有根底。我叩问他我们的部队可以驻在什么地方,他说:“可驻南门外小雁塔寺,那里一切都已预备好了。”我听了很是感谢。

    陕西那时除了陕督张凤翙以外,还有一师师长张云山(驻长安)同二师师长张钫(驻陕南),二人也是当时陕省的权力者。张云山原为号兵出身,在辛亥革命时,出过一点力,即以此自视非凡。他加入了哥老会,渐为哥老会首领,但因不读书,毫无知识,一味狂妄自尊,做出许多可笑的事来。比如看见别人立“兵马大元帅”之名,他就给自己上了“见官大一级”的尊衔。他之得以飞黄腾达,也是仗着哥老会为他撑腰的。他在地方上搅了些时候,搜刮些民脂民膏,把腰里弄满饱了,就尽力搜刮陕西古物,在本地修盖了一座大房子,成天在里头赏玩古董珠玉,一心做起高人雅士来了。后来他的暴死,恐怕就是那些珍贵古董招致的。张钫那时为陕南镇守使,坐镇一方,自然也煊赫得了不得。

    六月初,陆将军从北京赶到长安,住东关外八仙庵。这是一个很大的庵,有两棵很大的黄杨树,特别高大,其他奇花异草极多,都是平常不易看见的。庵里一位老道,善于逢迎巴结,真是一个妖道。时白狼已到甘肃,过了河,窜至天水以西,匪氛越闹越厉害。我奉命带了一团人,又另编一连炮兵、一连机关枪,同赴甘肃跟踪追剿。炮兵连是由第二师拨来,连长为张基实;机关枪连由第三师拨来,连长为吴家瑞。同我协剿白狼的队伍,还有第八师同赵倜的毅军,另外尚有若干零星的部队。

    这一年陕西麦子丰收,粮价大落,为行军方便,令队伍都改吃烙饼,另外又买了些小锅带着,以便途中制烙饼之用。原来,吃饭是以连为单位,这时改为以班为单位。那时的生活程度甚低,在邠州,白面每斤只售十四文,还不到现在一个半铜子。这话说来,怕现在的人都要感到惊异的。

    这时正是六月天气,火日当空,晒得人发昏。士兵身上尚背负兵器给养,足有十几斤,走起路来,汗水不住地流,犹如过火焰山。所谓军人应当耐苦,忍缺乏,在平时不觉得重要,到了这样的时候,就看出重要来了。若是素质不好的军队,经此一番折磨,怕都要变成病夫,无法作战,或者军心涣散,无法维系了。平时多流一滴汗,战时才少流一滴血,这道理一点也不错。

    催着加速行程的电报一次一次地拍来。每接到一次电报,我的神经即感到一次紧张。快到泾州边境,忽然接到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叫我火速把大车舍去,换乘骡驮子,赶赴陇州截击。电报上的语气,与从前几次迥不相同,看情形是非要我即刻到达不可。于是我立刻舍去大车,换成骡驮子,准备午前三点出发。不料到了夜间两点钟,突然又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令,说白狼有窜长安之势,着该旅长星夜回援长安。刚舍了的大车,于是又只得重新换回,挑选一批快腿的士兵,乘车连夜去援长安。但不想走到中途,白狼又已由子午口入山,出荆紫关,窜得很远很远了。这期间我那一旅的第二团一、二两营由团长何乃中带领着,曾在子午镇附近截击了一阵,战况很是激烈。可恨军队射击技术太无训练,这一仗,足足消耗了二十万发子弹,可是等到陆将军问何乃中要土匪的尸首,数一数,连二百人也不到。白狼且战且退,一路上放火烧麦子,竟不知道是打哪里窜走的,于是军队跟踪追剿。子午镇进去为子午谷,三国时孔明举兵,魏延献计,请他勿出祁山,当走子午谷,就是这个子午谷,其地至为险峻。白狼若不窜入这条绝路,后来当不致失败的。

    白狼窜到荆紫关,一下子又窜回到河南边境,这时我这一旅的第二团一、二两营已折回到灵宝一带。为收容指挥第二团的队伍,并防止白狼北窜,在六月尾上,我带了两连卫队,经临潼、灵宝循原路回陕州。在回到陕州不久,白狼便被他的部下枪毙。白狼死了的消息一传扬出来,社会上生了很大的波动。赵倜灵机一动,便悬赏重金购买尸身,把已死多日的尸身,重从土里挖出,砍下头来,送到北京去献功,结果他便荣任河南督军了。

    我在陕州驻了两个月的光景,又奉令开回长安。

    从四月入陕以来,几个月的光阴,可说都是消磨在行军的途程中。虽然说行军的生活比较的艰苦,但经过这样一番磨炼,使我对于行军增长了很大的见识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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