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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熙载

    刘熙载庸斋,兴化人也。以翰林教贝子,书房伺候皆太监。向例至年节必有赏赐,惟刘公独无。太监至其家索之,将至门,见其屋破而低,手可探檐。入门后,止有两小房一厅,厅仅可铺一桌两几,容三四人。厨一小灶,一小釜,釜中方煮薯为食。主爨者为其妻,衣补缀十数处。一子八九岁,衣亦破甚,以外无婢仆一人。太监见而惊诧,谓其贫如此,安有钱给赏?并未开言,不悦而归。告同伴曰:“我们晦气,今年逢此穷相教书,年节外费竟绝望矣。”于是常常谈论,谓从未见如此贫苦之人,或笑或讥,渐传入太后耳中。太后谓此乃天下极清廉士,特加调剂,放广东学政,为翰林最优差。

    广东向弊:府县考童生,案首一人,多卖与大富家,价一二千金。否则取大世家子弟,以为夤缘干求之路,历来如此,恬不为怪。盖案首一人,无不录入庠中者。学政棚规及办差诸费,全倚府县之力,于势于情,俱不能弃而不录,文之优绌勿论也。

    刘公知其弊,欲痛挽之,不计棚规,办差费亦极节省,比从前十仅一二。而取士则必衡文,文如绌,虽案首亦不录。于是遭摈斥者,十居六七。府县既不悦,而势家富室尤怨之,竟造蜚语,传入都中,竟撤任回京,而未终其事矣。甚矣,挽回弊俗之难也!

    *散馆诗

    甘公如来,为涞水知县。值纯庙谒陵,太监搔扰百姓过甚,甘公执太监鞭之,与太监同锁见纯庙。纯庙初甚怒,继深叹其刚直有胆略,重用之,骤升至尚书。

    袁子才太史散馆时,为“因风想玉珂”题,太史有句云:“人似隔天河。”其刻画“想”字颇佳。而甘公谓诗虽佳,其心术必不正。必有才而轻佻者,黜之,散为知县。

    后又有某翰林散馆诗,题为“薰风自南来”,其破题第二句云:“南风句亦薰。”阅卷为旗下某公,见而斥之曰:“此人必好男色。”人问其故,曰:“以诗中言南风知之。”闻者不觉匿笑。盖都中好男色者,谓之好男风,乃男女之男,非南北之南也。某翰林素端方,竟因此散为知县。

    又有某翰林,诗中用“蜚声”二字,阅卷官某,平日学问半明半暗,见而黜之曰:“蜚乃臭虫,读为匪,仄声也,失粘。”亦散为知县。

    袁太史本风流放荡,甘公因一语决其终身,而此二人则冤甚矣!

    *换和约

    咸丰十年,美酋至天津换和约。梅小岩河帅时为吏部主事,朝廷命同某主事执约往换。美酋献约,河帅阅之曰:“伪也。”美酋不服。河帅历历指其伪迹,与之抗辩,气稍屈,始曰:“乃抄来者,真约在国中,往返取来,非一年不能换。”河帅曰:“俟一年再换,又何妨?”其实真约已带来,故以假者戏侮中国耳。而当时天津大员,皆悚惧无敢言者。美酋见河帅辩论侃侃,遂出真者换之。而河帅以此知名矣。

    *造船

    中州周沐润,名进士也。宰苏州长洲县时,有名妓褚富金,常召至署侑觞,昵爱之,赠以联语云:“我富才华卿富艳,兼金身价断金交。”为御史奏参革职,发遣新疆,褚随之往,余别有传记其事。后经赦回,复职,仍宰苏州常熟县。

    张忠武殉节丹阳后,贼由常州窜姑苏一带,周即招民勇,为保城计,贼至围之,死守不破。时寇氛满地,米价日昂。大军驻上海,信息难通。周乃创造脚带船,日往上海报米价。其船长仅丈馀,广仅三尺馀,蓬高仅二尺馀。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棹约长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走二百数十里。姑苏乡村,皆有港汊,而浅狭者甚多。欲往探米价,船大难入,船小亦缓。惟此船可曲折穿过,而又捷速。故通信之便,无便于此者。以风流名士,而有此经济,可措诸实用,人固未可以一节少之也。

    又上海知县黄冕,初以失守城池,充发新疆,后亦赦回,在曾文正营中效用。创造舢板船,以攻贼舟。其船长可二丈内外,广可六七八尺,底微尖,头平,中、左、右可安炮,尾稍昂,出水二尺馀。上有舱,可住二人。两旁用桡十,或十二、十四不等,兵士掉之,其行如飞。安桅处近船头一分,离尾二分。无蓬,夜架帐,昼收。前后左右,灵变如意。杨、彭诸公以水师破贼者,皆此船之力也。黄君之功,真不小矣。

    *不食燕窝

    彭刚直贫时,母欲食燕窝不得。贵后,赴大宴,遂不忍食此菜。军中闻母讣,只身徒步归守制。袖一铜锤十二斤,以备不测。其巡阅长江也,制一小艇,倏江南,倏湖广,倏江西,来不知,去不识。提镇以下,得其劣迹,动即参杀,人莫不慄慄。船小仅四座,客四人至,己即坐门限上以陪。

    *彭刚直

    曾文正称彭玉麟为奇男子,予观其生平二事,有英杰所不能为者,诚哉是言也!

    左文襄克服浙江,扫荡闽寇,肃清新疆全境,功在诸将上,封侯入觐,与李合肥积不相能。某公请赴宴,合肥亦在座,故事:非翰林不入相。嘉道间,杨公遇春平教匪,擒张格耳,有大功,封昭勇侯。宣宗念其功不已,欲以使相酬之。曾文正谏曰:“宰相赞助圣德,燮理阴阳,非酬勋之具。其爵而以公封之,则可;任其位而以相予之,则不可。”宣宗犹不允,文正以死争,乃已。合肥翰林,文襄举人,合肥微辞傲之曰:“公伟业盖世,进封侯而封公,余不敢望,惟端揆一位,恐应让余一筹。”文襄默然。自是心怏快,颇露其意于朝臣,谓非入阁则气难平。太后旋知之,即赐进士翰林,拜东阁大学士,心遂慊然而无憾。盖虽有所激,而实功名之念,未能忘于中也。

    刚直则不然,予读其辞按察使、辞巡抚、辞总督、辞尚书诸疏,语出肺肝,字字恳挚,非同矫激。然国家有事,朝呼夕至,尽心竭力,不避艰险。事平仍遂其初志,不肯言一劳,不肯居一官。如此实心为国,不受爵位,文襄尚不能及,何论馀子?此一奇也。

    乱平后,长江水师漫无统纪。太后命刚直总摄之,许以便宜从事,遂不复辞。严立章程,凡泊舟之处,十里、二十里不等,分布炮船数只,画界而守。界内有盗案出,带炮船之武弁,立即正法。先伯兄奉政公官都中,挈眷回南。予廷试后,由运河同归,出瓜州,随黄天荡岸侧走。忽搁浅,俟夜半乘潮进,前后十教里无船只,孤舟独系。三更后,见一船将至,谓必盗舟。方惊惧间,已近侧,问之,曰:“炮船也。彭公令:夜必巡河,倘有孤舟阻风、搁浅、遇盗者,惟我辈是问。”遂泊舟旁不去,潮至舟开,方去。乃叹刚直之令之严。数十年来,长江少盗劫者,刚直力也。

    当奉命巡江时,两江总督与宁藩,议养廉银,每年二万两,一切供役、船价俱在内。奏上,允从。刚直不辞,亦不领,存在藩库。积至二十年,银四十万。忽具一奏,缴还皇上,以助军需。真出人意表。论东南四五省,长江数千里,往来艰险,从卫必多,膺此重寄,每年支银二万,亦不为过。而刚直青衣小帽,驾一小舟,随身数人,往来不测,忽而至此,忽而至彼,察有犯令者,即从船上杀之,一时慄慄,无敢怠纵。

    其所需费,自总师以来,积有银五千两,放在某典生息。一身及仆从,惟取其息,以供日用。予尝见其衣,一羽毛马褂,有虫蛀孔数十,非止三十年物。所食多蔬菜,少肉味。其俭如此,诚无所需。昔诸葛公在军,虽无私积,尚仰给于公。刚直则并此俱无矣。

    予在扬州,闻刚直有盐票十万两,人颇怪之。予曰:“此必其部下将领,悯其子贫,敛资买此票以送之也。”按:票初改时,买—大票,银五百两;小票,银三百两。今大票增至一万三千五百两,小票增至七千两,计十万银。有七大票,当日止值银三千五百两,帮助亦易。刚直决不知也。或谓:“何所见而云然?”曰:刚直在军时,其子曾至军中,刚直怒,斥逐不见。使人给以银二百两,谓之曰:“以此尽父子之情,倘再至营,即以军法从事。”自是国尔忘家,不相闻问,故其辞巡抚疏内,有曰“臣上无父母,下无妻子”,读此便知之。此一奇也!

    刚直嫉恶如仇,果于除害。安徽总兵某,买一妓为妾,为所荧惑,共杀其嫡,寸斩瘗园中。母家控,至抚、臬不理。刚直在湖口,闻而至皖垣,召某总兵至,鞫问数语,即杀之,据实奏闻,抚、臬皆悚然。

    赣州总兵王某,为御史所弹。太后命刚直查办。赣南道以下官,日日预备接钦差,总不见至。谁知刚直杂入一乞人船中,私至赣三日,查访王某劣迹,去,人无知者。回奏王某革职,并参黜武职提镇以下数十员,文职府县以下数十员。人皆悚惕。

    刚直所至,访知文武官吏贪恶者,非杀即参,人呼之曰“彭打铁”。故闻其至者,无不头痛。而其至也无常,无一人知之。自奉巡江之命,不独水师整顿,即东南数省大小吏,亦未敢过于贪酷,真国家不可少之人也!生平爱居寺宇,湖口石钟山,向有古刹,颓败不堪,募资修理,招僧住持。每巡江回,必栖息其中。彭泽有彭浪矶,俗讹为“彭郎矶”,县北有小孤山,俗讹为“小姑山”,小姑屹然江心,为贼所据,阻绝上下兵舰不能通。刚直帅舟师大战江中,杀贼数万,取回此山。喜而作诗,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刚直性严毅,而有此风趣,真如宋广平赋梅花,以铁石心肠人,而饶妩媚之词也。

    *黎兆棠

    黎公兆棠,为礼部主事,工文藻,负盛名。肃顺闻而结纳之,情渐密,誓为弟昆。及顺威权赫奕,有摇动社稷之势,黎公乃垂涕谏诤,历举古来权奸,终归杀戮,忠良终荷褒宠,以耸动之。顺不能用,遂弃官去,与之绝。及顺诛时,忽至都中吊之,如栾布哭彭越,蔡邕哭董卓故事。闻者奏请治罪,黎公曰:“予早知其必败,故谢而归。然曾有兄弟之约,今吊之者,动于情也。人孰无情?明知此举必获戾,然刑戮是甘,无所怨悔。”而旁有原之者曰:“彼绝交已久,不得以怙终党恶者为比。”遂奏请赦之,仍供职礼部。

    沈文肃抚吾省时,闻而叹曰:“昔李夷简谓徐晦不负扬临贺,岂负国者?此公真有肝胆人也。”即奏请分发江西差遣,至仅旬日,南安知府缺出,且闻贼将攻南安,即调黎公往署。黎公谓母曰:“此去吉凶未可卜,一死不足惜,所眷眷者,母年已高耳。”母曰:“汝上不负朝廷,中不负沈公,下不负己身,真孝子也。我死瞑目矣!”遂往履任,而兵饷俱无,勉劝乡绅助资,招集民兵,为守城计。日以忠义激励人心,皆感泣,愿为死守。贼至,攻围月馀不可破,乃退去,城遂以全。文肃奏保道职,署布政使。中因事被御史奏弹,降为知府。数年,复保授台湾道。

    总兵林某,家资千万,骄纵不法,杀之。旋为天津道。因李合肥一营兵变,寄书政府,极论其事。合肥恶之,遂告病归。

    *户部亏空

    户部库银,自乾隆时和珅当国后,即未清理。库内侵蚀,子而孙,孙而子,据为家资六十馀年矣。嘉庆间,虽经盘查,然皆受库吏贿嘱,模糊复奏,未能彻底澄清。自是逢皇上命御史查库,必进规银三千两,仆从门包三百两,日积月久,习以为常。

    或穷京官与会试举子知其弊者,向库吏索诈,库吏必探访其人之家世,才能如何,以定送银多寡,数两、数十、数百、数千不等。道光十年后,御史周春祺欲历举弊端奏参,其姻亲汤文端公力言不可。此案若发,必籍数十百家,杀数十百人。沽一人之直,而发此大难何为者?遂止。

    二十三年,库吏分银不均,内自攻讦,其事不能复蔽,达于天庭。宣宗震怒,拿问亲鞫,尽得其实。惊问库吏:“亦有未受规银者否?”曰:“近惟骆御史秉章己身不染,仆隶亦不受丝毫。外此则有周御史拒却,但门包三百两,仆役仍私受之。”宣宗遂深赏骆之清廉,次亦谓周能自爱。周未几卒,不复进用。骆之洊升封疆,其见知自此始。

    案经审实,凡得赃者,例应正法。宣宗仁慈,不肯兴大狱。盘查后,亏空九百数十万。命自乾隆后官户部者,大小多寡摊赔。人已故,则问其子孙。贪吏之后人,监追罪所应得。于是有清吏之后人,无力偿赔,而不免拖累十数年者。时骆、周二公,亦每人分赔五千馀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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