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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篇 骈拇第八

    内篇七篇,庄子有题目之文也。其言性命、道德、内圣外王,备矣。外篇,则标取篇首两字而次第编之,盖所以羽翼内篇而尽其未尽之蕴者。

    予尝谓,读南华者当熟内篇,内篇熟,则外篇杂篇,如破竹数节之后,可以迎刃而解矣。

    骈拇篇以道德为正宗,而以仁义为骈附,正好与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参看。

    一部庄子宗旨,全在此篇。末用一句叫出‘予愧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上下俱不为,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道德之正、性命之情于是乎得之矣。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骈,连合也。拇,足大指也。枝,岐出也。指,手左右指也。骈拇枝指,盖手足之有异相者。言骈拇枝指虽若性生,却非夫人所同得者,故曰:出乎性哉而侈于德。

    赘,余肉也,疣,瘿瘤也,盖身体之有异病者。言附赘县疣生于有形之后,却非本来之所有者,故曰:出乎形哉而侈于性。

    侈之言,多也,谓之曰侈者,则知皆无用之物,而非吾人之正受。以譬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虽曰五性感动,列于五藏以配五行,而不知其非道德之正。何者?道则原无名相,德则一而不分,所以道德经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夫自道德降而仁义兴,亡羊始多岐矣。

    今人但谓仁义不可胜用,而不知自大道观之,等诸骈枝,均一无用。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者也。

    古之人有行之者,自以为至矣,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

    夫离朱也、师旷也,自以为审音辨色为天聪明之尽矣,而不知大道之极,窈冥昏默,何音可审,何色可辩?

    是以善体道者,返吾视,收吾听,丧其耳,忘其目,聪明不用也,而归于朴。老子云:‘五音令人耳聋,五色令人目盲。’理会到此,方知离朱、师旷适足阶乱,以故大道无取焉。

    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擢之言,拔也。塞,如塞源之塞。言为仁者,拔其德之卓者而塞其性之流者,以此收取声闻,使天下同声附和,如鼓笙簧,曰:是人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吾弗可及也,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彼所谓枝于仁者非欤?而曾、史是已。

    曾、史,注:曾曰参,史曰鳅,二子忠孝之盛而仁义之则也,理或宜然。骈于辩者,滑稽如累瓦,佶屈如结绳,窜句于古人章句之中而求以自证,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求自异。

    跬誉,即参同所谓‘敝发腐齿’之意,言终身以此无用之言相互推誉。彼所谓骈于辩者非乎?而杨、墨是也。

    凡此皆多骈旁枝之道,而非天下之至正也,至正则道德是已。

    此篇所论,乃老子‘上德不德’之疏义。儒者读之,殊觉刺眼。于此勘过,许汝抹过上头关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忧也!

    今之骈枝于仁义之行者自谓正道,而不知既曰骈矣枝矣,非正正也。彼正正者,独全其所受于天之实理,故曰:不失其性命之情。情之言,实也。性命之情,浑然天成,随赋各足,无所谓合也。故合之而不为骈,无所谓枝也。故枝之而不为跂,无所谓长与短也。故长者不见其有余,短者不见其不足,是故凫胫短矣,不可续也,而续之则忧,鹤胫长矣,不可断矣,而断之则悲。何者?

    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假以安排补凑,则骈,则枝,则疣,则赘,而非自然,性命之情失矣。故顺性命之情者,各适其适,无所去忧焉。

    意,与噫同。仁义非其人情乎?彼为仁义者何其多忧也!多忧,谓畏天命、悲人穷之类。行仁义而多忧,则与断鹤续凫者无以异矣。

    且夫骈于拇,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而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此复以手足起喻。见‘骈枝仁义者之有忧’,句法与‘续之则忧,断之则悲’者颇同,而意实不相类。

    盖手足之有缺龁,骈枝之故招之也。使其无骈则无庸于决矣,无枝则无庸起于龁矣,无决无龁,又何啼泣之有焉?是啼泣之忧,又骈枝之故贻之也。

    然骈者以不足于数而见忧,枝者以有余于数而见忧,其饶乏虽不同,其为忧一也。以况为仁义者以蒿目而忧世患,不行仁义者决性命以饕富贵,其善恶虽不同,其为忧亦一也。然谓之曰忧,则必不能自适其适矣。不能自适其适者,非性命之情也,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

    大道既降,三代而下,为仁义而忧者,天下何嚣嚣也!嚣嚣,喧杂之意。蒿目者,心有忧劳,不欲矘视,故半闭其目,则见其睫蒙茸如蒿,故曰蒿目。蓬首、蒿目,皆词人字之新巧,庄子以前未有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又一生意,言天下自然有常然,无庸以仁义绳束之。

    常然,即固然也。固然之道,谓之性成,不待钩绳规矩也而正者自正,不待绳约胶漆也而固者自固。

    圣人之于天下也,无亦顺其常然,使之各得其性焉已,胡为乎削人之性,侵人之德,屈折乎礼乐之文,呴俞乎仁义之貌,以安慰天下之心为哉?

    此之谓失其常然,而于所谓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远矣!呴俞者,妪抚之义。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若知天下有常然者乎?常然者,真常之性,浑然天成,不假安排布置而常自然。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索之两股者。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是常然也,古今不二,不可亏也。亏则削其性矣,侵其德矣。

    既不可亏,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将使天下失其常然而颠倒生惑矣。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惑之大者至于易性,譬之小惑易方。今天下非小惑也,何以知其然耶?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而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何以独举有虞?舜以匹夫居深山之中,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以至玄德升闻,帝命以位,不阶寸土而有天下,是非招仁义以挠天下而天下奔命之尤著者欤?

    使天下奔命于仁义,是虞氏以仁义易天下之性也。天下为仁义而易其性,圣人为易天下而自易其性。故尝试论之,三代以下,未有不为外物易性者矣。

    小人则以身殉利,是以利易性也,士则以身殉名,是以名易性也;大夫则以身殉家,是以家易性也;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是以天下易性也。

    此数子者,事业之清浊不同,名声之隆污异号,其于伤性而以身为殉,则一焉耳,何以异哉?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又以亡羊设喻。

    读书、博塞,事之美恶不同,而亡羊则均。伯夷、盗跖,人之善恶不同,而伤性则一。论至于是,虽若骇观,然却有至理。盖人性上不可添一物,伯夷之为于性分上添了个为善念头,是以逊国而逃,谏伐而饿,残生伤性,与死利于东陵之上者等。佛书所谓‘金屑虽贵,着之眼中,何殊砂土?’意盖如此。

    且天下之人,殉君子之名而为善,乃至论其极处,残生损性与小人同,则又何取于君子、小人之辩,而必欲殉其名也哉?甚言其不可殉外而丧真也。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

    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末段分明指出己意。

    属其性乎仁义,属如属意之属,言以仁义为吾性之固有;而属其性乎仁义,虽通入曾、史,人谓之臧,而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人谓之臧,而非吾所谓臧也。俞儿、狄牙,能别淄、渑之水,盖故之善知味者,见淮南子。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矣,吾不谓之聪。属其性乎五色,则离朱明矣,吾不谓之明。何哉?

    凡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任性命之情而已矣。盖德者,浑然天成,一而不分,乃吾人性命之正理,所谓‘天下有常然’者。

    若乃骈枝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则非所谓任性命之情矣。故任性命之情者,不殉外以丧真。故夫物感之交,耳目为最,任性命者非无闻见也,泯闻见而已矣。

    故聪者不谓其闻彼而谓其能自闻,见者不谓其见彼而谓其能自见,自闻自见者,丧其耳,忘其目,收听返视,而复归于朴也。

    夫人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有见于外而无见于内者也。谓之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清浊不同,其为淫僻均矣。

    予深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此篇所论仁义道德,与吾儒殊旨,读者当具另眼。

    尔时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骈拇枝指,非性常然。骈枝仁义,天下惑焉。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虞招仁义,天下奔命。

    死名死利,夷跖同筹。臧毂亡羊,何问读游?

    师旷非聪,离朱非明。自见自闻,性命之情。

    仁义之操,淫僻之行,愧于道德,是以不用。

    外篇 马蹄第九

    此篇言圣人治天下之过,其意则自前篇‘天下有常然’生下。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夫天下之物性有常然,自适其适者,可以养生,可以尽年,故以马设喻。

    言马,蹄践霜雪,毛御风寒,不闲放于义台路寝也;龁草饮水,翘足而陆,不安饱于羁馽皂栈也。

    自伯乐治马,而马之不能自适其适者,不死无几矣。所以然者,以损其性,故伤其年也。然则治天下者,胡为贸贸焉以损天下之性为哉?烧剔刻,以治马蹄。雒与络通,络首曰羁,络足曰馽。皂栈,槽枥也。马衔曰橛,马缨曰饰。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夫埴之就规矩,与木之就钩绳,皆非本性。是惟土木无知,使其有知,必以柔埏刻削为强贼矣。

    度之马性,亦犹是也,而世犹称之曰: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

    此亦犹治天下者过用其情以伤民性,而反谓之善治。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盖善治天下者,能不拂民之常性而已。常性者,织焉而衣,耕焉而食,人人所同也,谓之同德。同则易至于比矣。

    然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一而不党也,命曰天放。天放者,旷荡于天然自有之中,而已私一无所与也。

    其行填填,质而重也,其视颠颠,庄而宁也,皆以形容浑朴无心之意。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水陆之路不通,各居其乡而自相连属,即老子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者。当时是也,民无机心,不相戕贼,故禽兽可羁而游,鸟巢可攀而瞰,群然并生并育于太和之中,此尚不知其孰为同类,孰为异类也,又乌知其有君王小人哉?

    故同乎无知,其德不离,知则意见起而知识开,道理之所以日漓也。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欲则奢侈生而文饰繁,大朴之所以日散也。

    故无知无欲而民之常性得矣,安所庸吾治哉?

    此篇所言至德之世,与戴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语意颇同,读者更当理会。此个景象,其在吾人,即赤子纯一未发时也,父母教之而知识开,犹圣人治之而真性失也。所以体道者复归于婴儿,论治者追隆于上古。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无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此言圣人治天下之过,蹩躠踶跂,字皆从足,盖勉强不安之意。澶漫,即汗漫也。摘辟,屈折手足之意。言圣人以仁义强天下而天下之心始疑,以礼乐乱天下而天下之心始分。疑与分,而大朴散矣。

    ‘朴散则为器’,故淳朴不残之先,孰为牺樽乎?牺樽成而纯朴残矣。白玉不毁之先,孰为圭璋乎?圭璋就而白玉毁矣。

    以况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乎?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乎?以至文章烜而五色迷,六律作而无声混。道之所由裂也,乱之所由阶也,作者之圣俑之矣。

    故残朴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又以马喻。夫马,食草饮水,饥渴之常性也,相糜相踶,喜怒之常情也。马之知,止此而已,初五所谓机心也。自伯乐治马,有机事而后马有机心。加之以衡扼,衡扼者,车上之物,所以驾马者。月题,头上额镜,如月者也。

    介,独也,倪,睥睨也,独立而睥睨,生心以求脱也。城曲曰??,马颈曰扼,曲其颈矣拒人,不受羁勒也。鸷,悍鸷也,曼,奔突也。诡衔者,诈受其衔;窃辔者,偷齝其辔。

    言马之知流于诡计窃盗,变态百端,要皆伯乐之治使之。以况圣人之治天下,屈折礼乐以正天下之容体,县跂仁义以安天下之心志,而民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而不可止。

    何谓好知争利?当赫胥氏之时,天下不知仁义礼乐,今则圣人教之,辩其制度,审其声音,别其等杀,意谓循此由此,人道之利也,是以圣人以仁义礼乐之利诱天下,而天下归之,故曰:好知争利,圣人之过也。

    孰若使天下无知无利之为得哉?故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尔时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伯乐治马,马死过半。圣人治民,民性乃乱。

    民之真性,无欲无知。素朴乃得,蹩躠奚为?

    道德不废,安用仁义?朴散为器,工匠之罪。

    伯乐之马,诡衔窃辔。圣人之民,好知争利。

    返其纯朴,赫胥之世。

    外篇 胠箧第十

    夫圣人以圣知仁义治天下,而天下复窃圣人之圣知仁义以济私,则圣人之治法适足以为大盗媒,故‘绝圣弃知,绝仁弃义’而天下治矣。

    篇中屡用‘故曰’,可见段段议论皆道德经之疏义。

    局儒读之,未免骇汗,然意却精到,不可不深思也。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此世俗之所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胠,开也。探,以手取物也。发,亦开也。三者皆盗之小者也。言人将欲为此辈而作防守,则必摄其缄滕,固其扃??。缄滕,微??之类。扃??,锁??也。世俗之所谓知者,如此已矣。然而巨盗至,则挈之而趋,惟恐其滕??之弗固也。是昔为小盗防,今为巨盗积矣。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

    昔齐之开国,自太公始经制立法,曷尝不法圣人?法圣人,万古一日可也。一旦田成而杀其君而盗之国,岂惟盗其国哉?将并其所谓圣知之法而盗之。盖田成以私量贷公量,便是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窃国之私,然而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有齐国者十二世,非以滕??之弗固乎?然则圣人之法,适足以为大盗之媒耳。

    后世若操、莽之金滕,惠卿辈之周礼,皆挟此术,不可谓此老无见耳也。

    十二世,庄子何以知之,此三字疑后人改窜。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跖曰:“盗亦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又深一步说。天下所谓至知,有不为大盗积者耶?所谓至圣,有不为大盗守者耶?何以知其然也?昔龙逄,比干剖,苌弘,子胥,四者之忠,几乎其盛者也,彼其饬躬厉身以立天下之防,其缄滕扃??可谓固矣,然龙逄斩而比干诛,苌弘胣而子胥靡,则何故?

    盖四贤者,本欲以忠盖立节,故暴君得因其好名而挤之曰‘是不忠者也’,而杀之。是不惟不足为大盗防,而反为大盗劫矣。

    故跖尝自言行却有道,其道即圣人所谓仁义圣知而兼之勇者也。

    是善人准其道以立身,盗跖亦假其道以行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则圣人之道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盖圣道未必害,而盗跖用之适以为害耳。

    又四贤之见杀,亦受道之害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苌弘,周灵王贤臣。吴王夫差杀子胥,倒地曰靡。子胥,赐剑死者。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承上章言,圣人之于大盗,虽不相为谋,然其道未始不相为用也。故圣人生而大盗起,如唇齿然;唇不与齿同生,而唇之亡者齿自寒;如鲁赵然,鲁不与赵同祸,而鲁之伐者赵自围。

    鲁赵事:楚宣王朝诸侯,鲁恭王后至而酒薄,楚怒而伐之;梁惠王欲袭赵而畏楚援,故乘其不及援也而围赵。

    言由唇齿、鲁赵之事而观,则知圣人之生,大盗之俑也,盗不足责而圣人深可责矣。

    故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掊击圣人者,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以示天下无肇端矣。

    故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而大盗自止矣。若使圣人不死,则盗终不可得而止。虽重以圣人治之,防之愈严则盗之愈甚,重生圣人,是重利盗跖也。

    盖极厌世俗之愤辞。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一法立,一奸生。斗斛、权衡、符玺之类,皆圣人所以防天下之伪而立之者也,而皆为大盗之所窃。

    夫窃之小者,易为人觉,故窃钩之盗,有司得以按法而加诛。若窃之大者,阴施而阳受,鬼隐而龙匿,人不得而觉之矣,故反得国而为诸侯。

    今之诸侯,皆窃而得国者也,其门也亦有仁义存焉。仁义非本心也,特假其名以济其贪欲之私焉耳,孟子所谓‘五伯,假之’是也。

    以其久假而不归,故庄子嫉之而名曰窃,如曰:‘今之诸侯,其取之民也,犹御也’之意。

    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夫大盗即窃圣人之法以得国,则人人逐得于得国之利而争相盗窃,虽赏之以轩冕,威之以斧钺,终不能以禁其不为。故重利盗跖而不能禁其不为,是乃圣人之过也。

    盖至是而圣人赏罚天下之大权亦且几乎废矣,所以老子有言‘鱼不能脱于渊’云云。盖鱼而得渊,则鬼隐龙匿,人不得而窥其影矣,故不可脱。

    脱,取而出之也。以况盗跖而得圣人之法,则阴施阳设,人不得而议其非矣。

    大抵圣人之法,惟圣人用之则可,本不可以明示天下。一示天下,则人得而窃之,故曰:‘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此为天下遏绝乱源,‘绝圣弃知,绝仁弃义’,本老子。又云:‘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此段分明是老子疏注。

    殚残,谓尽去也。尽去圣法,则民返于素朴,故始可与论道。大抵此等说话,皆不可与局士道之。

    若读退之原道熟者,此书不火,无几矣。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削曾、史之行,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承上文‘殚残圣法’之意而备论之。

    擢乱者,擢取六律之管而乱其长短。铄绝,谓焚而弃之也。攦,折其指也。工倕,尧时巧人。‘玄同’二字出老子。

    不铄者,不见可欲而心不乱也。不累者,不听是非而心不动也。外立其德,言数子皆役心于外以立其德,适足以爚乱天下。爚,注云:火光销也。法之所无用,法犹佛氏所谓‘正法’之‘法’,言此辈人正法无用,抑末法耳。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言古者,以见今之不然。‘结绳而治’至‘不相往来’,语出老子。下面分明写出季世三游之风,而归咎于上之好知。

    好知者,以知谋相尚也,相尚则‘高下相倾,长短相形’,而天下日益多事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朼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此段备言好知之生乱。

    夫人与万物,群然并育于天地之间,本不相仿,但以机心生而机事起,机事起而机祸深,于是有弓弩、罾笱、罝罘之事,遂使鸟乱于上,鱼乱于水,兽乱于泽,蠕动之物咸失其性。

    而又缓颊之士,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簧鼓人心,方之弓弩罾戈,其祸尤惨。

    天下之乱,职是之由,其罪皆坐于好知。故曰:好知而无道,则天下乱。有柄之网曰毕。削格,木栅也,捕兔鹿之用之。鸟罟谓之罗。兔罟谓之置。罘,翻车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不知而不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不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何谓好知?好知者,率求其所不知而不知求其所已知者,率非其所不善而不知非其所已善者。

    盖求其所不知者,求以异乎人也,所已知则同乎人者也。非其所不善者,见在人之不是也,所己善则己之自以为是者也。

    求以立异而不知本体之本同,果于非人而不见在己之非是,正谓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徒,杂篇所谓惠施、公孙龙‘日以其知与天下之辩持’,持则争,争则乱,极言其祸,将使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以至惴耎之虫,肖翘之物皆失其性,乖戾之气感召如此。

    因思圣人致中和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至德之世,鸟兽可系羁而游,巢卵可攀援而匦,只为存得此个和气者在,实理实效自不可诬。

    试看三代而下至于春秋战国,何等气象?此老安得不伤今而思古也?

    末复总以一二语结之:舍夫种种谷实之民,而悦夫役役御人之佞;释夫恬淡无为之治,而悦夫啍啍谆复之意,不知役役啍啍求治天下而天下已乱矣!

    结句软美,有无穷趣味,深可咏叹。

    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将为盗防,缄扃坚固。大盗者来,负之而去。

    防民之道,圣知仁义。田成窃之,得国延世。

    贤以道诛,跖以道昌。为利则短,为害则长。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殚残圣法,民始可议。

    削减曾史,攦塞旷工。人含其德,归于玄同。

    独不知乎,至德之世。恬淡无为,天下已治。

    三代而下,知诈蜂起。俗惑于辩,坚白同异。

    山川消铄,日月驰悖。谁为乱阶,惟上好知。

    外篇 在宥第十一

    夫天下不可以治治之也,以故圣人在之宥之,使各安其性命之情,而无不恬不愉之患,总之则无为其至矣。黄帝、尧、舜之仁义,三代以下之赏罚,皆足以撄人心而贾乱,以故论大道者无取焉。

    篇中广成、鸿濛二段,乃治身治国之要枢,所谓‘以其真治身,而出其绪馀亦足以理天下’者。末复自无为中翻出个不可不为者,又自不可不为者而为之以不为。

    此老识见全自道德中来,抑扬阖辟,妙意无穷,读者不可草草,最宜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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