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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乾坤衍最新章节!

而穷之地也。生命岂有穷乎?心灵之运,岂有尽乎?从来圣哲之运用其心,包通万世而无穷无尽也。 生命、心灵常流注于未来,不宿过去,宿,犹留也。 不住现在。常为未来作开导因,为,读若卫。此言《干》道(即生命心灵)对于未来,作一种开发和导引的主因。(主因者,王要的因。不同于其他辅助的众缘故。) 故曰干以知来。知来者,生命之流、心灵之运,奔赴乎无尽之未来,健健无息、进进无已、新新而不守其故。持此不失,故得随缘作主而不乱,终乃上极乎大生维亨、大明贞观,圣人是以赞乾道知来之盛也。大生之力,万物各各资取之,以为其各有之生命。实则即是万物共有之生命,已说在前。维亨者,亨,通畅也。万物通为一体,无有下坠于小体而失其大体者,故一切物皆得其生之至正,莫不通畅也。大明者,万物之生皆有天然一点明几,推动天然之明,以历练于事物。则其明睿之力用,日益扩大充盈,故曰大也。贞观,见《易大传》。贞,正也。观者,观察。观察事物之理则,悉符其实。乃至于宇宙人生根本道理,得有正悟,不以倒见,妄为推测。于是熄诸迷闇,至乐斯存,是为贞观。

    “坤以藏往”者。藏,犹保留也。往,谓已往。凡已过去者,通称为往。 坤为物质,圣言幸存。《大传》曰“坤化成物”,此孔子之言,而小儒偶存之耳。 藏往之文,自秦汉至今,二千余年小儒或不求解,或妄解而侮圣言,诚可恨也。乾道知来,恒为未来作开导因,已见上文。恒,犹常也。为,读卫。 不住现在,不留过去,此干性之奇诡也。坤道则有独异乎乾者,云何独异?坤道之性,本与乾道相反。干性健健,而坤有惰性。干主进,而坤喜退。干主创造,而坤乐因循。是故乾道虽以大生之健力,开导乎坤,坤不得不顺以承干而起化,然坤并非完全改易其惰性以从干。此就干之知来,坤之藏往,两方正相反处作一对照,则坤之不改其惰性,显然可见矣。

    云何藏往?干主变以导坤成物。坤承干起化凝成万物,最先成立物质层。干更以大生之力,开发坤之闭塞与沉浊,改造物质为生机体。自是有生命层、心灵层相继出现。后二层中,生物之机体改造,复杂至极。生机体,亦简称机体。 生物种类之演变纷繁,殆难以探寻,难以数计。要皆坤承干之主导,遂成万物也。今当正明坤道藏往之事。物质层之凝成也,最初当是鸿蒙一气,即气体也。 次凝为液体,又次为固体,则太空诸天体渐成立。固体成,而液体已往,坤道犹保留液体之类型也。液体成,而气体已往,坤道犹保留气体之类型也。生机体既出现,生命、心灵二层相继成立,物质层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物质层之类型也。凡物之各别的个体,坤道不得而保留也。坤道所保留者,万物之各种类型耳。太空诸天体,虽是至大之物,余相信每一个天体,都是于每一瞬间变化密移,决不是固定的东西。诸天体终必坏灭,唯诸天体之类型不会灭绝耳。 又就生机体的世界而言,低等动物出生,植物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植物的形体之类型也。植物的形体,才是坤之所凝成。此种形体之类型,才是坤之所保留。至于植物的生命,则是干而不是坤。乃至人的肉体,亦是坤之所凝成。此种肉体之类型,才是坤之所保留。若夫生命心灵,则是干而非坤,不待言。 高等动物出生,低级动物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低级动物的躯体之类型也。人类出现,高等动物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高等动物的躯体之类型也。是故干以大生之力,主动导坤以成物。坤,一方承干起化,舍弃万物之各种个体,不惮于创新;另一方保留万物之各种类型,不废已往成绩,俾创生的各种个体诸新物,仍以旧类型出现。此乃坤道藏往之特性也。圣人于《乾卦》,称干为精。精者,言其至真而无形,其动也至健而不可见其造作之迹。生命力斡运乎物质中,而破除其障碍。心灵主动以应万物之感,用客观之术以了别物,明于物之性、能而变化裁成之,造作大备矣。然造焉而不为主,作马而不有其功,故无造作之迹也。 此乾道所以有精之称也。

    圣人于《坤卦》,称坤为理。中文理字,含有条理、形式、法则、规律、轨范等等义。 坤有实质,而凝成万物。物之成也,非由于质之杂乱堆集,必依于理乃得成耳。物所具有之理当不一端,而凡物之成莫不有类型,则类型亦是物所由成之理也。《坤卦》《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云云。案《坤》取象于地,地色黄,故黄谓坤也。坤之象,为物又为理。君子,指庶人革命而言。谓庶人一向受统治者之侵剥,视为义之当然。今则通达物理,乃起而行革命之事。此不从虞翻注。

    干以至精而常为未来开其端,为,读若卫。端,犹始也。 宇宙所以无尽。此言宇宙,即摄人生在内。无尽者,言其生生不已,无有灭绝的末日也。 坤藏往而载众理,物理世界所以不可厌离。厌离,见佛典。佛氏观五蕴皆空,首空色蕴。色蕴即是物理世界,此可空之乎?

    上文已说“万物资始”,今当略释“资生”。“资生”,就坤道而言也。万物皆资取于坤以成其形体,坤道藏往,万物各有类型相续不绝。易言之,万物皆以形相生也。清夜,开窗望太空众星,今夕之星非昨夕之星也。昨夕众星皆已往矣,今夕众星接续已逝者而新生耳。然人见为犹是旧星者,以其类型同耳。众星皆大物,然旧物才逝即引起新物接续而生,可谓以形相生。植物传种,动物有卵生以至胎生,其为以形相生,更不待言。由万物以形相生故,万物始表现自己有生生之势力,自己有创造一切之权威,自己有为主公之地位。至此,则一元实体与其内部所含藏之乾坤两性,实已被万物各各资取之,以成就其自己。而万物以外,遂无有离万物而独存之一元实体。譬如大海水,已被众沤各各资取之以成就其自己,而众沤以外遂无有离众沤而独存之大海水。汉宋诸小儒说《易》者,其于《坤卦》《彖传》“万物资生”一语,大概以地能生养与持载万物为言。其持说之观点,直是将地当作坤。殊不知地只是有实质的物,地在太空中并不算大物。 地是坤之所凝成而犹不即是坤。《坤卦》以地为坤之象,即以地有实质故,譬喻坤之有实质。 确不是将地当作坤。如《乾卦》以龙为干之象,岂是将龙当作干乎? 地,乃万物中之一物耳,如何可把地当作坤?须知,《乾卦》言“万物资始”与《坤卦》言“资生”,本是各明一义而实不相悖也。干是大生的健力,是时时向着无尽的未来而开发。万物皆资取干,以为其生命、心灵。吾人须深切体会,生命心灵的真性,确不肯退回过去和停滞现在,总是要向未来开发的。惟人自有生以后,便有随顺肉体或小己的私欲私意等等染污习惯。这些习惯,形成了各种体系的势力,潜伏在吾人内部生活之深渊,隐然成了吾人的主公。(主公,借用禅宗语。)吾人遂以此主公,认为是自己的生命和心灵。这位主公,便于无形中侵蚀了吾人元来真实的生命、心灵。吾人从此遂为一向染污习惯所缠缚,日益退坠、陷落,无有刚健、生生、向上、前进的意趣,自然不会向未来开发。人生到此,便无可返己认识生命、心灵的真性。易言之,即莫能体会乾道。 干是主动,导坤。坤是承干起化,而成物。故推究万物所由始,不能不谓其资取于乾方成其始。坤有实质故,能凝而成物。万物资取于坤以有其形体,而乾道即是生命、心灵。 实斡运乎形体之中。坤实含载乎干,承其开发未来之正向。坤与干合一,遂有以形相生之创造性的成功。故曰“资始”、“资生”,各明一义,实不相悖也。汉宋小儒每将天神当作干,将地当作坤。地,本一物也。而先民之于地,不仅作物看而亦作神看,先民称地神曰祇。汉宋诸小儒能涤去神道思想者殊不多。程颐《易传》,无识者谓其反对汉《易》。实则程氏《乾卦》注,明明将天帝当作干。其释坤也,直将地当作坤来说。昔人称伊川详于人事,实则拥护大君耳。(古以天子称大君。)杨氏《易传》,宗主程氏,直是一部史论。进忠言于皇帝,亦犹司马氏资治通鉴之意也。

    孔子内圣之学,要在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其义旨悉见于《干》《坤》二卦。而《干》《坤》两《彖传》,辞约义备,允为大宝。玄奘译《大般若经》既成,赞为镇国之宝。余谓般若毕竟沦空。孔子《周易》,“观生”而张《大有》。(“观生”,见《易》《观卦》。《大有》,《易》之一卦也。)印度佛徒,未得闻也。 孔子密意,余已发之于前。密意者,精密之意。与佛典称密意者不同。 今当承前而《疏》通《干彖》,次及《坤彖》。两《彖传》全文《疏》释完备,则孔子之《易》,庶几未坠于地。

    余在疏释《干》《坤》两《彖传》之前,反反覆覆费了不少的言辞。反覆,犹重复也。(重,读如虫。下同。)董仲舒曰:“言之重复,其中必有不得已者马。”云云。非好学深思者,不能道此。《大般若》六百卷,乍读之几乎皆重复之辞,学者每厌倦而不获读竟。近见沪上有刘静窗苦心读毕,又加温习。谓乍读亦觉重复,深玩则每一大段文中,皆有特殊的新意。此其自得之言。 余所以不惮反覆其辞者,约有六义:一、体用不二,易言之,即是实体与现象不可离之为两界。两界,犹云两重世界。 二、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非单独一性可成变动。三、肯定万物有一元,但一元即是万物自身本有之内在根源,不可将一元推出于万物以外去。宗教家之上帝超越于万物之上,而别为一世界以统万物。哲学家建立实体,以说明万物所由始者,其持论或杂于神道,则其过失亦同于宗教。孔子《周易》,摄一元以归藏于万物,摄,犹收也。 于是万物皆为造化主公,万物皆有自生自育之力,皆有创造一切之威权。四、宇宙万有,从无始以趋于无尽之未来,是为发展不已的全体。哲学方法,当以综观大全为主,而分析之术可以兼用。西学唯心、唯物之分,是剖割宇宙,逞臆取舍,不应事理。五、乾坤之实体是一,譬如众沤之自体,同一大海水。 而其性互异,遂判为两方面。判,犹分也。乾坤只是两方面,不是各别独立的两物,以其实体本一故。 乾坤两性之异,乃其实体内部之矛盾也。干主动开坤,坤承干起化,卒乃化除矛盾,而归合一。宇宙大变化,固原于实体之内部有矛盾,要归于保合太和,乃利贞。贞者,正而固也。此言保合太和之道,利在持之以大正,而能坚固不渝。 此人道所取则也。则,犹法也。取则,犹取法。 六、孔子之外王学。王者,往也。天下为公之大道,人类之所共同向往,而必定实现者也。外者,对内而言。孔子之学,包含成己成物两方面。成己,则由格物致知而上穷万有之原,反观我生之真。以其知识之所及,彻悟之所至,征验之于日用作为之际,期于道德、智慧、知识,融成一片。如是,则己不虚生,卓然树立人极,弘大人道,是谓成己,是谓内圣学。(格物者,穷究万物之理。致知者,即由格物而得有精密、正确的知识,益求推广也。万有之原即是我生之真,我生之真即是万有之原,实不可判之为二也。原,犹源也。知识必由乎客观的方法,征验事物而得。彻悟发于内部天然的明几,综观宇宙之大全,洞彻万物之源底。源者,根源。底者,底里。是乃智慧之事,非有内部生活之修养者莫由致。人极者,极字本义为屋之栋,引申之则为大中、为至高。此言圣学为人道树立大中与至高之矩则。此处为字,读卫。)外王之学在成物,明大公之正则,(详《礼运经》。)立均平之洪范。(详《周官经》。洪范,犹大法也。)建人类共同生活制度,(《礼运经》有天下一家之论,其旨在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以祈至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遣。”(范围天地云云,《易大传》之文也。天地之化,指大自然之变化。自然之化,不能无过失。范围者,以人工裁制之,使其无过失。如水灾至钜,电亦能伤人损物。自人类之科学知识日益精进,能征服与利用水电,其利益乃至普遍。此一例耳。曲成者,随万物性、能之所短所长,而扶助之,改造之,补救之,操纵之。导其长以扩大之,违其短而勿令留存。《易大传》所谓变化裁成乎万物,一言尽之矣。如动植物之品种皆可改良,人之智愚不齐者可普及教育使之进于齐。其他不待论。曲之为言,盖随物之不齐,而成之不一其方,故曰曲也。不遗,最要。万物至繁赜,必使大宇之内无有一物不获成就者,故曰不遗。不遗者,无有一物被遗漏而不得成也。)是为成物,是谓外王学。(王之为言,以其为万物之所共同向往之道。故此王字,不是帝王之王。切勿误会。内圣,成己,对成物而假说为内。外王,成物,对内圣而假名为外。实则内外不可分,己与物本一体。孔子之《周易》哲学,本是内圣外王一贯之学。然虽一贯,却不妨说有成己、成物之两方面。因此随便说成己之功力为内圣学,成物之功力为外王学。其实内圣外王,不同学术上之分门别类,祇是孔子《周易》哲学不妨分说如是两方面而已。凡余之书,提及内圣外王两词每自为注,辄随便省简其辞。今于本书此处特留意求详,而字字皆根据先圣本义,不敢以己意妄传,庶几免于侮圣言之愆。) 自孔子在世,其弟子之顽固者犹笃守古帝王之小康礼教,而反对革命,反对大道。及六国时,诸小儒扬复古之焰,秦人以西戎凶悍之习,并吞之势已成,大道之行遂绝望矣。孔子于《干》《坤》二卦,创明废绝君主,首出庶物,庶物,犹庶民也。 以“群龙无首”建皇极。《乾卦》六爻皆阳,故取“群龙”之象。此言将来全世界人类,智慧、道德、勇力,莫不平等。故譬之曰“群龙”。其时人人皆自主,又皆互相比辅。(比者,互相亲爱如一身也。辅者,一切行事互相辅助合作也。)无首者,无有首长也。皇,大也。极,中也。建立大中之矩,曰建皇极。万物各尽所能,各足所需,各畅其性,各舒其志,各抑其私,而同于大公,协于至平。是为人道之中正。领导人类者,顺众欲以同万物,(众欲,则公。私欲。即违众。)合众智以成万事。久之,万物振奋,而群龙之盛可期矣。 《春秋经》与二《礼》同出于《易》。

    如上六义,皆于疏释《干》《坤》两《彖传》之首,特揭其大略。而两《彖传》开端之辞,《干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云云。此两《彖传》开端之辞也。 则并取而总释之于前方,以为发挥六义之所依据。两《彖传》以极简约之辞,摄无量义。此云摄者,包含之谓。 余所撮举之六义,乃无量义之根极耳。根者,根本。极者,犹云最高原则。 根极先明,而后将两《彖传》逐句分释。惟欲学者无随逐一一单辞,而丧其弘大深远之义旨。惟欲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西汉以来二千余年,圣文湮塞,是可憾也。凡余之书,时载诘难之言,余皆答辨,而不载其名氏。皆近十余年间所接触者,余不能忆其言出何人,非故略之也。 此中既综举六义,以结前文。今当承前释《干彖传》。其开端之辞,已释在前者,可不赘。其字,指《干彖传》。后简称《干彖》。

    《干彖》之开端,“乃统天”一语,前文略释而未终。其所以未终者,正欲先陈六义,则统天之论可不繁辞而易了耳。《干彖》统天之天字,本谓诸天体,即太空之无量大物也。太空之天体极多,不可数计。海岸、大沙漠沙数,犹不足喻其多。故以无量言之。 其云统天者,谓心灵统御诸天大物也。大物且为心灵之所统,况物之细者乎。言心灵,即含摄生命。生命斡运乎物质之中,而能转化物质为生机体故。又复应知,心灵与生命,非两物故。 宇宙之发展,物质层先凝成。而后生命层、心灵层相继出现,此乃自然之理,必至之势。物质层未成,生物无有依住,无所资以长养。生物不得先出现,理如此,事势亦当如此。 既非有造物主作意安排,造物主是幻想所构故。更非物质可能产生心灵与生命,因果无有少分相似处故。倘谓物质为因,能产生非物质的果,则是因果无有少分相似处。断无此理。少分,犹俗云至少的一点儿。 生物既出现,生命、心灵即从隐藏中显发出来。《乾卦》初爻“潜龙”,以譬生命斡运乎物质中,为隐藏之象。二爻则龙出潜而现于地面,以譬生物出现,即生命心灵显发也。 自此以往,宇宙由凝固、闭塞、重浊的物质,骤变为生机洋溢,活泼泼地。古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描写万物活活跃跃之象。万物本来同一大生命,充沛流行,无间无熄。无间者,无隔也。无熄者,舍故生新,无穷尽也。 斡运乎无量物质世界中者,伟哉,其惟大生乎!故曰心灵统御物质也。此中“世界”一词,须善体会。一秋毫或一粒沙子,皆可说为一世界。何以故?秋毫及沙子虽微小,而皆与无数太阳系统相关联,不可分离故。故一秋毫或一粒沙子,皆是一世界。大生,生命之别一称也。屡见前。心灵与生命不可离之为二,故生命斡运乎物质,即与心灵统御物质不异。(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与统御义相通。) 又人类心灵作用,已发展极盛。吾人如肯运用此心之明几,心灵,简称心。 讲求客观方法,以深入乎物质,便可得到成体系的精密、正确之知识。知识即是权力,即足以裁成天地,变化、改造、操纵乎万物,而满足吾人利用厚生之需要。可见心灵主动开物,其事实无可否认。总之,统天之义,大概就心灵统御诸天体、大物而说。《易大传》“裁成天地”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诸论,皆盛演《干彖》统天义也。 实亦通指生命斡运物质而言。但尚有连带之义,亦须提及。云何连带?上古之民,一方认识诸天体是太空中大物;另一方又迷信诸天体是天神之形,如指彼苍为天帝、指北辰为太一之类。汉《易》称太一为主气之神,夏、殷至于战国,天神甚多。此不及详。中国古代多神之教盛行,盖由于古帝王以上帝为其所独有,诸侯犹不得祭,况其他乎?因此,自王朝大臣及列邦之君以至庶民,皆不敢致敬于上帝,不得不别求可以皈仰之神,而神于是乎多矣。 孔子恶夫多神教,阶级甚严,欲破群俗之迷,故说心灵能统御诸天。其言固出之以戏谑,戏谑,复词。谑,亦戏也。 实则欲人返求诸自心之明,不可迷信神道耳。

    “乃统天”句,已释如上。此下诸句,当以次引释。引释二字,见前文。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虞翻曰:“已成《既济》,上《坎》为云,下《坎》为雨,故云行雨施。干以云雨,流坤之形,万物化成,故曰品物流形。”见虞氏《易》。 余引虞氏此注,以见汉《易》家之解《易》,别是一套作法。与孔子本义,实无关系。虞氏解释云雨二象,便牵引到《既济》上去。《易经》六十四卦,《既济》第六十三卦也。 《易经》本以三爻成卦,而六十四卦都是以上下两卦合成。《既济》之下卦是《离卦》,上卦是《坎卦》。以卦象言,则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所以成《既济》。《既济》之上卦是《坎》,故虞云“上《坎》为云”。《既济》之下卦本是《离》,而虞云“下坎为雨”,此何故耶?盖因汉《易》家有互卦之说。从《既济》下卦之第二爻,以至上卦之初爻,则上下两卦交互,又成一个坎卦。虞云“下坎为雨”,即此故也。问:“虞解《乾卦》,何以要牵涉到《既济》上去?”答:此一问题确是繁杂至极,如欲详说须别为专著。此不及答。汉《易》虽同祖田何,而内部复分家派。如欲详正虞氏《易》,即不得不涉及众家,此甚麻烦事也。清人治汉《易》者,自东吴惠氏、毗陵张氏以至焦循、李道平,其用功可谓勤矣。然诸君总不得抉破汉人藩篱,一放眼光。焦循自命为创作,顾其方法犹是汉人钻小圈子之一套手术。于孔子广大深远之义旨,可谓全不相涉也。况余子乎?后有学《易》者,望勿蹈其故辙,庶几上寻孔子坠绪。清季迄民国名士,无一不盛扬焦氏《易》。

    上来不免蔓延,今当正释经文。“云行雨施”,以譬喻乾德生生之盛也。干是“大生”“广生”之流,《易大传》有明文可证。《大传》虽以“广生”称坤,而《易》有定例,干主动导坤,坤承干而化。坤之“广生”,犹是干之主导也。 取云雨为干之譬,可谓取类迩而见义远矣。类者,类似,犹譬也。迩,犹近也。就所目睹之切近事取譬,而深远之义于此可见。不亦妙乎! 夫义理之深远至极者,莫如生生之蕴。《易》之《观》卦曰“观我生”云云。盖返己,而自察生活内容与我生之意义,为慧日欤?为浊流欤?为与万物为一,游无穷欤?为束于小己之形,昏昏狂图,若飞蛾欤?此众人之所昧然不省,而君子之所干干终日者也。《观》卦又曰“观其生”云云。盖总观天地万物,而体会其生生不已之健力,是乃无弛散、无穷尽者也。

    云何“品物流形”?案《说文》:“品,众庶也。”品物,犹言众物。虞翻云:“干以云雨,流坤之形。”其修辞似欠妥。李道平疏之曰:“云行雨施,则坤受干气而成形。”云云。余案汉儒同以干为阳气,坤为阴气,故曰坤受干气而成形也。李君宗汉《易》,其疏虞说诚不误。然汉《易》以乾坤为阴阳二气,实承上古群俗之迷,则李君所不辨耳。余已破斥在前,玆不赘。干是生生不已之大流,故取譬云雨以见其盛大。坤,物质也。由生生大流干。 主导以开物质,坤。 遂使物质从生生大流而化成万物,是则一切品物皆由生生大流主导而成其形也。故曰品物流形。《干凿度》曰:“阳动而进,阴动而退。”(进者,升进。阳,谓生命力,唯向上升进也。退者,下坠。阴,谓物质。物成而凝固,有重浊性,是下坠也。)生命力主导乎物,则物亦从之而俱进,乾坤由是合一也。

    “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自此以下,不复引汉《易》。汉《易》元是古术数之遗说,与孔子《易经》无关。如欲破之,须别为书。今当据经文,以求孔子之义。上文“云行雨施”云云,明示干为主导以开坤,即精神斡运乎物质,而化成品物。精神与生生大流,此二词者其名虽异,其实则同。斡者,主导之谓。品物,犹云众物。见前。化字,前文未释,后详。 今言“大明终始”云云者,何?何,设问也。他处有此类句法,准知。 大者,赞美辞。明者,照明,言精神本是照明性,无迷闇性也。古代印度哲人穷究宇宙开辟,则谓有一大迷闇势力为其因缘。释迦氏十二缘生之论,无明导首,此为出世法之所由开演。数论宗,更有三德之说。三德者:曰勇、曰尘、曰闇。闇德,与佛云无明者相同。尘德,当是指物质而言。勇德,当是指能力而言。中译佛籍称引数论,有三德名目。文句太简,亦无从详考也。余昔尝语诸生曰,唯物一元之论,虽不明言宇宙始于迷闇,然其不承认精神是本有,则质和能的性质毕竟是迷闇。然则宇宙从一团黑闇开发,唯物论固与佛法数论不异也。此等思想,中国本来无有。惟伏曼容说《易》之《蛊》《卦》曰:“万事起于惑。”事,犹物也。万事,犹云万物。非专就人事言。 盖受佛氏影响,而误用之以说《易》,不可不辨。

    “大明终始”者,何?万物之初生,曰始。万物发展将毕,曰终。此言乾道照明之性,是万物生生所资之以始,亦是万物发展所资之以成其终也。万物进化到人类出现,已达于最高度,其发展庶几完成矣。今不曰完成而云将毕者,人类之道德、智慧、勇力与其经纬天地、改造世界之一切事业,当进进不息,何可遽说完成乎?将之为言,近于完毕,而实无已止也。 追诘宇宙太初,乾坤浑然未形。诘,犹问也。浑然者,无形无象之貌。宇宙太初,鸿荒而已,不独生物未有,即诸天体亦未凝成。故乾坤隐而未形。 其已有乾道照明之性,隐而未现欤?乾道,谓精神或生生大流。 抑祇是勇、尘、闇三德,聚为一团黑闇力量,本无照明性欤?此一大问题,极难解答。如将宇宙划成分段来看,当然要断定太初时期,祇是一团黑闇,别无可说。若从宇宙发展的全体而推观之,则充然大有,层出不穷者,如自物质以至生命、心灵等现象,要皆由于宇宙实体之内部本来含藏如是种种可能。此义已说在前,不复赘。更有极可注意者,宇宙自鸿荒肇开,诸天体渐凝成,物质层成就。自是以后,如生物所需要之条件得具备,便有生物随缘出现,生命由此活跃。乾道照明之性,潜伏而未一显者,盖自植物出而已启其机。植物学家察见植物有知觉者,非无实证。 植物经历无数的嬗变,进至低等动物,生命活跃增强,心灵亦发露。低等动物又经无数嬗变,进至高等动物,更上抵乎人类,庶几登峰造极。人遂有官天地、府万物之功能与威权。官,犹主也。人能主宰乎天地也。此中万物一词,专指物质世界而言。府,犹宝藏也。此言人以丰富无尽的物质世界,为其宝藏也。 原夫人之生也,资取生生大流而生。生生大流,即是动而健之精,故不别言精。精者,精神之简称。见前。 既生,则生生大流即是吾人自身内在的生源。吾人与万物生生的根源,曰生源。生生大流,是无定在而无不在。从其在吾一身而言,则为吾身内在的生源。从其遍在于万物而言,则为万物各各自身内在的生源。生生大流,不是超脱于吾人与万物而独在。此须深切体会。 吾人与万物,各有种类,要皆后先相继,各以己力开拓其自身内在生源。是故综观宇宙发展不已的全体,则见夫生命、心灵步步出潜而大显,从微而盛着。人之飞跃,最为奇异、特殊。其以强力发展自身内在生源,遂腾生命之热力于大宇,耀心灵之光明于苍穹。虽云有源者不竭,而亦由斯人之能自辟其源耳。总之,乾道照明之性,是实体内含的特性。实体变动而成用,则此种特性发现便为生生大流,为至精之物,所谓干是也。至精之物,此物字,即回指至精而言。不可误解为物质或事物的物字。 假若实体祇有单独的物质性,即勇尘闇。 而无干性,照明而无迷闇,是为干之性。 则宇宙全是一团黑闇,而植物以至人类之生命、心灵,将何从得有乎?倘谓物质性能产生非物质的种种异性物,则破坏因果律,其说不可成。是立论者所大戒也。《乾卦》之象以大明为万物之所由成始成终,此与印度古哲宇宙人生始于迷闇之论,两相比较,其短长不难辨也。科学上精严、细密、正确的知识,哲学上会通众理、穷高极深的智慧,乃至审美的鉴赏、知善知恶的良知,岂非《大传》所谓正观于天地,贞明同日月者乎!按《大传》言:“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有解云:天地之道,非妄想所猜,唯胸无杂染,洞然正观,乃有悟耳。此解亦可采。 而学者或不肯承认干性为本有,岂不谬哉!干性,见上。

    附识: 汉《易》专宗象数,其顽陋之极,乃至谓《易经》无一字不是象。如《乾卦》之象,说大明。此言干为精神,是照明之性,乃《易经》之要旨,不可误解也。此处若误,则《易经》全部失其旨矣。而以象数为说者,则曰:“大明,日也。”日,即太阳。此见侯果集说。 如此昏乱,可奈何!孔子大明一词,直显干是大明之性,非迷闇性。显,犹说明也。 而宗象数者,竟说大明是太阳,岂不怪哉!

    “六位时成”者,何?六位,六爻也。《乾卦》六爻都是阳。阳者,干之性也。何谓阳?下文当详之。 而六阳皆取龙为譬喻者,下文“六龙”云云,即因六阳皆用龙作譬喻。 古代以龙为灵异之物,能潜能飞,故取龙以譬干之由潜藏而至于飞跃也。时成者,言《乾卦》六爻表示乾道随时而成变也。干为生生大流,至精之物,见前。 所谓生命、心灵是也。宇宙自鸿荒开辟,物质层先成就,而生物出现颇晚,生命心灵等现象未见。见字,读为出现之现。 浅于测宇宙大变者,必谓宇宙唯是物质一元,本来无有生命心灵。殊不知,干有实而无形,干即生命心灵,有实在的力用。 坤有质而成物。质之未凝也,祇是轻微流动的东西,亦无物可目见。 两方本同一实体,不可破作二物。但坤化成物,即形成多数的个别体。而干则浑然至一。至一者,谓是全体性,非算数之一也。干惟以其至一,运行乎一切物中,主领乎一切物中,本非离于物质而独在,仍不失其实体的本然。实体是大全的,及其成为功用,则判为乾坤两方矣。然乾方犹保持全体,以运行与主领乎坤方个别的物。则坤亦与干合一,仍不失其实体之本然也。此中本然一词,犹俗云本来的样子。 故说乾坤不可破作二物。夫干无形,微妙而难知;坤成物,粗显而可睹。可睹,遂坚执为有;难知,故妄疑为无。

    云何《乾卦》六爻,明示乾道随时成变?设问也。 生物未出现以前,乾道潜伏于物质层,即生命、心灵不获发出。故以“潜能”隐于地下为譬,此初爻之微旨也。初爻曰:“潜龙勿用。”龙蛰藏于地下不起作用,故云勿用。以比喻生命、心灵都未能发出,易言之,即乾道潜隐也。 《大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实以《乾卦》初爻为导首。初爻“潜龙”之象,其意义极广大、极深远,《易经》全部之微旨在是。微字,有深远及细微等义。此理幽远,不易体会,故云细微。 司马迁称《易经》“本隐之显”。见《史记》,本,犹始也。之,犹前进也。言宇宙万变、万物,始乎隐微,而发展不已,进至显著盛大。此《易经》之旨也。 此孔门大道学派流传之要义,而司马氏犹能述之也。《大易》一经,深穷宇宙大变如何开始,不能不承认宇宙人生确有根源。又万物发展,决定率由乎相反相成之最高普遍法则,此亦无可否认。万物一词,自太空诸天体或一切物,乃至人生,皆包含无遗。 如上二义,广说则无从说起。扼要而谈,根源决不是超脱宇宙人生而独在。根源,即是宇宙万物各各自身内在的生源。宇宙万物四字,作复词。宇宙亦万物之总称故。 若克就吾人而言,根源即是我身内在的生源。再申言之,根源确不是有多,而只是吾人与诸天体或一切物,共同的一元。譬如众沤,同一大海水。吾人不能把根源当作一件物事去寻找,但不可妄疑为无有。任何人不能否认自身有内在的生源,不能把自身内在的生源作为多数细胞或电子等集聚而成。而且电子和细胞等小物,亦不能无生源而凭空幻现。小物一名,本于《中庸》。参看《体用论》。 这个东西指根源。 不可诘问其所从来,只合说为潜隐的物事。《乾卦》初爻所明示者即此物。至于相反相成的普遍法则,既无可否认,即不能不承认实体变动而成用,本有乾坤两方面。易言之,本有生命、心灵和物质两方面。此中举物质,即摄能力在内,质力无可破析为二故。 倘不承认有两方,则相反相成的法则便无可成立。宇宙祇是一性的东西变成万有,此论如何讲得通?一性者,谓一种性质。如唯心论,则主张独一的精神性是一元。反之,如唯物论则主张独一的物质性是一元。 而且从宇宙发展的全体去观测,明明是生命、心灵,步步从隐微中大显出来,终于统御无数天体诸大物。余在前文云,腾生命之热力于大宇,耀心灵之光明于苍穹,事实不容否认。此固出于人之“成能”,成能,见《易大传》。 而人之所以得成其能者,以其自身有内在的生源故,以其是从生源中,资取生命、心灵等照明性而得成为灵物故。否则无从有此成能。乾道,从潜隐中显发,以至乎盛大。生命、心灵,从隐微中显发,以至乎盛大。乾道二字至此,祇是重复申明耳。 甚至万物万事,无不由隐而显。《乾卦》初爻,揭此广大义蕴。学者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际,随处体会此旨焉可也。二爻,“见龙在田”之象,见字,读现。 则以龙由潜伏而出见于地面。田在地面。 比喻生物初出现,生命即从闭塞的物质层骤然出潜而着明也。三爻,则以人之成为君子者,犹如龙有健德。故以之比喻生命、心灵,从物质层破除固闭而出,惟奋战乃可成功,是以干干。干乾者,健而又健,奋战之谓也。四爻,“或跃在渊”之象,则以生命之跃进,亦不无障碍。譬如欲高跃乎天,而又退处乎渊。如自植物以往,经无数跃进而至高等动物,生命已盛矣,而犹未臻极顶。即欲跃而仍在渊之象。凡举生命即摄心灵。 五爻,“飞龙在天”则以譬喻生命力之飞跃达于最高度,即在人类出现之时。人类能以自力发展其生命、心灵而扩大之,故有飞跃在天之象。六爻居上,不复言生命者,则以生命无穷尽故也。上爻是穷地。 六位,指六爻而言。《乾卦》六爻,以随时变动而成其至健。六爻皆阳,故成至健。 所以表示生命、心灵随时变动,进而又进,遂飞跃而抵乎最高度也。心灵发展到最高度,是以乘六位纯阳之健,始得创成统御诸天体及改造宇宙之伟大德业。故曰“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孔子以龙性强健,比喻干阳之强健,故不直言六阳而称六龙。时字,通常为时间之称。然古籍亦以时字作是字用,兹不及引。六位时成之“时”,即通常所谓时间也。时乘六龙之“时”,宜训为是。六位皆阳,即是纯健。

    《文言》曰:《乾坤》二卦皆有《文言》,共二篇。刘瓛曰:“依文而言其理,故云文言。”案文者,谓孔子所作之《卦辞》、《爻辞》及《彖传》等也。大道派诸贤,依圣文而推演其义,名曰《文言》。小儒伪经犹载此二篇,而改窜太多,失其真相,(相,读相貌之相。)但圣言犹有保存,须善抉择。 “先天而天弗违”云云。此亦发明统天、御天义也。“天”字之义训本不一。义者,谓每一字各有其义也。训者,解释其字义也。不一者,中文往往一字含多义,即解释各别也。 如统天、御天两天字,皆指太空大物,即诸天体而言。先天弗违之天字,则有二义:第一义,与上引两天字同训,谓诸天体也。先字,是主动义,不是时间先后义。言人之心灵作用,主动以统御诸天体大物。而诸大物亦从心改造,莫能违反也。如《易大传》云:“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又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此等理论,存于《易大传》者颇多。自科学发展以来,多已见诸事实。先圣前识,倡明于古代。岂不奇哉!第二义,运会亦名为天。如何是运会?设问也。此下便作答。 万变万动之群智、群力,互相汇集。析言之,固极复杂。总观之,即成为或好或坏的一大潮流,是谓运会。运,犹往也。人间万变、万事,与全宇宙万变、万物,同是前往,没有中间停住之一瞬,没有最后了结,归于空无之一息。会者,际会。此种意义,难简言之。如吾人现前所值之时,在大往无住之流中,却有无数的特别变动与特别情境,这便叫作际会。运会已成,殆疑为不可御、不可易,故谓之天也。运会的内容,无量复杂。复杂,由于群智、群德、群力之不一致,而可大别为好坏二途。好的分子足以抑制坏分子,则运会是向好处而直前;坏的分子足以抑制好分子,则运会是向坏处而没落。当运会之日趋于大坏,万物每陷溺其中而不自觉。此处万物,谓人类,下仿此。 有前识者,导万物而觉之。注意。 万物同觉,而有正向。群知、群德、群力同集于正向一途,是谓先天。注意。 从此以往,运会祇日趋于好,不至退转为坏,是谓天弗违。夫人有前识,能先乎天而统御天,此心灵之威权也。心毕竟是物之主。心灵,亦简称心。 而学者不闻《大易》本隐之显之基本原理,遂谓心非本有。余实未知其可。孔子《大学》之教,曰:“致知在格物。”心必用之于格物,方得主乎物。宋明理学家言天理,而未尝用心于格物。其为老与禅之支流明矣。《干》《坤》二卦,本是解决心物问题。干为心灵,坤为物质。举心,即含摄生命;举物,即含摄能力。他处仿此。 圣人于干,特着统天之弘义。弘,犹大也。 深远矣哉!

    或有问曰:“闻先生说《易》,而后知汉宋群儒之说,诚是上世术数之遗。而先生果得孔子之真也。统天之广大理论,征之《易大传》,‘知周乎万物’与‘裁成天地’云云诸文,确有明证。非先生以己意傅会之也。然吾窃有疑者,近代人生思想,确是向外发展。无有守之于内,无有养之于中。《论语》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云云,此即内有所守也。孔子自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云。盖圣人有以养其中也。这里确有一种学术须讲求,不是梦然做得到。向外追求过烈,未免摇荡其性命。吾怀此感,而不欲言之,惧顽愚见斥也。千岁之后,未知有与吾同感者否?今闻先生《大易》统天之解,吾欣闻所未闻。然窃有疑。孔子之人生思想,似亦偏于向外发展。先生不惜过分宏扬,何耶?”余答之曰:贤者之意趣,亦深远矣。然孔子确无偏,贤者犹未通《易》耳。《乾卦》,明示性命;《坤卦》,教人得主。此是真实源头。而伊川一字不通也。何况汝乎?大本立定,则裁成天地、改造宇宙之大业,岂是人生分外事乎?望汝深思。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乾道之道字,有二义:一、道者,实体之名。乾坤同一实体,而就干言之,则曰乾道,明示干有实体而非虚幻也。佛氏便视万有,皆如幻如化。 就坤言之,亦称坤道,准干可知。《坤》卦言地道,则以坤道取地为譬喻故,不妨称地道也。若就汉《易》言,当云坤取地象故,不妨称地道。但孔子以象作譬喻解释。余故直举譬喻。伊川不通象,后人效之,则《易经》之名词不可解,尚可求其义乎? 如干之龙德,本言阳德。而就譬喻立名则云龙德。此《易》之例也。二、道,犹理也。中译佛籍,有时以道理二字合用,曰道理。后人文集有时用理道一词,犹道理也。理道二字合用,祇是一个理字的意义。理字,有条理、法则等义。道,犹路也,亦有条理等义。干为生命,是乃生生不息而为众理之根。不同佛氏所谓迷闇势力。故乾道一名,亦兼有理道之义。清儒戴东原言性,谓其生生而条理。此为观生有得之言。《观卦》曰“观其生”。见上。 综上二义,一、干有实体,非虚幻故。二、干是生生,而为理根,非迷闇性故。此乾道之名,所由立也。他处用乾道者,皆仿此。晚周古籍,修辞并精名理。汉人始废此事,宋学派更不知有名理。近人读古书,鲜不随便混过,是可戒也。

    “乾道变化”云云者:此中言乾道,即伏有坤道在内。所以者何?乾坤非两物,祇是两方面。说在前文。独阳不变,孤阴不化。变必有对,是常理也。理之自然有定,而不可改变者,曰常。 变化一词,平常每作复词用。化,犹变也。 而在《易经》中,则变化二字有分。虞翻曰“在阳称变,在阴称化”云云。此是孔子《周易》之定例。汉《易》家窃之以自文,翻亦承袭耳。汉《易》是术数的辞典。本非学术性质,无所谓例。 玩《乾卦》《彖传》,实以乾统坤。干主动导坤,是谓变。坤承干而动,与干合一,而成其功,是谓化。宇宙开辟,必率由乎相反相成之根本法则,此无可疑也。夫干,无形而周流。无形,故隐藏而不可目睹,不可手触。干之初爻,即表此义。周,犹遍也。周流者,谓其遍满太空,流行不熄也。不熄,犹云不灭。乾道祇有时时舍故生新,决无灭熄。 坤成物而闭塞。此义易知。有问:“乾道无熄,坤道有熄否?”答:坤为质和能,决无灭熄。 两方之性,本相反也。然干有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此乃圣人从其平生践履中实现之,而后揭以诲人耳。《文言》曰:“大哉《干》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云云。从来注家,多以精字与上诸德,相连而言。即以精为诸德中之一。姚信曰:“干称精。”姚说必有据。 则以干有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是乃干之所以称为精也。余以姚说为正。精字,不可与上三德相连。李道平疏此处,徒作繁琐的分析,殊不必。余谓刚健是一德,中正又是一德,纯粹又是一德。故说为三德。宇宙万有,大生、广生,无穷无尽。吾人生活内容,丰富不竭,充实不可已止,可悟生命力具有刚健之至德。干为生命,其德以刚健为首。不刚健,何能生生不已?即生命绝矣。 又复应知,干为心灵。言其静也,澄明专一,不容杂染;言其动也,盛德积中,一直发出。本无偏向,亦不终止,是谓中正之德。正,犹直也。中,亦是正直义。譬如室中央,其于四方都无所偏向,此便是中。而以无偏向故,即是正直。盛德积中者,谓生生之德,是为仁德。万德本乎此,故说为盛。动静本来是合一的,不可拆开。此中言心灵,即克就本心而言,本心才是乾道。私欲之动,不可说为心。兹不及详。纯粹者,言人自有生而后,私其小己,而起一切染污习气便不纯粹。今乃克治染习,而心灵本来纯粹之德,遂显发出来。如上三德,幸存诸《文言》。圣人发明乾道之德性,为下文万物“各正性命”立其本。义旨深远至极,可不究哉。(为下文之为字,读若卫。)将欲说明乾道变化,不可不先说明干之德性。否则下文“各正性命”便无本。汉《易》家祇是术数的一套作法,固不能悟及此。而程颐以性命之学为号召,其注《易》也,乃于此处绝无自悟,妄以继孔自负。 夫《干》,惟有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故乃浩然发起大变,而不惧坤之与己相反,己字,作为干之自谓。 导坤以德。坤亦承干而化,与干为一,克奏元功,是谓乾道变化。元,犹大也。 宇宙遂开,人生资始。大哉,其盛矣乎!

    “各正性命”者何?万物之生也,各各资取乾道以为其性命。性命,犹云生命。说在前。 各各资取《坤》道,以成其形体。干为坤之主,性为形之主,是乃乾道统坤之天则也。性命,简称性。形体,简称形。后仿此。干主乎坤,性主乎形,此二语祇是重复言之耳。 天地万物与人,皆资取于乾道以成性,唯人独能显发之,弘大之。天地万物与人,皆资取于坤道以成形,唯人之形体组织完善,而生命心灵乃得凭籍之,以发展其力用,极乎盛大。干之主导坤,生命力之斡运物质,不能无障碍。其隐藏于物质层也既久,而后得转化物质为生机体。生机体又经无数转化,而后有最精巧、最完善之最高级生机体出现,是为人类的形体,所谓身躯是也。生命力健而又健,破除物质的障碍,而后发展到人类最高级的生机体。生命既有此优良之凭籍,乃益发挥其主动力以统御小体。即身体。 庶几毋溺于私,而率由乎乾道之大正。若乃与小体相关联之无量物质宇宙,亦皆统御之,俾其质量能量发展臻于完备与大美。宇宙毕竟是“大生”、“大明”,不是一团尘碍。中译佛典,以物质译为尘,亦说为碍。以尘物有障碍性故。

    《文言》曰:“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云云。此明乾道统坤之定则也。则者,法则。其则不可易,曰定则。 六十四卦,唯《乾卦》言“用九”,《坤卦》言“用六”。《乾卦》言“用九”者,用其纯阳,以统阴也。《坤卦》言“用六”者,用其纯阴,以顺承乎阳也。二卦既着其例,其余诸卦诸爻皆自《干》《坤》出,则不复赘也。其言九与六者,盖以数分阴阳。则奇数为阳,奇,犹单也。 耦数为阴。耦,犹双也。 九者,阳数;六者,阴数。故用九,即是用阳;用六,即是用阴。用九与用六,自昔群儒莫得正解。余谓以阳统阴,是为用九。以阴承阳,是为用六。会合《干》《坤》二卦,而观其大通。吾说有据,确尔不妄。“乾元用九,乃见天则。”此言乾统坤,性统形,是天则不可违也。乾统坤,即是生命心灵统物质。性统形,谓生命心灵为身躯之主。身躯即物质,亦即坤也。 万物各各资取干以成性,资取坤以成形。于是乎乾坤在万物,万物以外无有独在的乾坤。则万物各各当尽己力,遵循乾统坤、性统形之天则。扩大刚健、中正、纯粹之乾德。亦名性德。 至此,则乾坤之实体,乃由万物发展充盛。物各有其内在之源。源者,谓乾坤的实体。 今竭尽己力,浚其源而益畅,弘其源而无尽。万物生存之意义与价值,正在乎是。

    孔子《周易》本以干阳坤阴,相反相成,为其根本原则。但与此原则密切相关者,更有干阳统坤阴,坤阴承干阳之最大原则。我认为此是《周易》辩证法之最特殊而又最精密处。如果祇将乾坤或阴阳看作对立,而无一方得为主者,则对立如何可归于合一,岂容更立第三方乎?试就人事取譬。如孔子主张天下为公之大道,即以大道当作乾道的一方。今之共产主义,亦是天下为公。 决定消灭天下为私之毒物。即以天下为私,当作坤道的一方。今之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制度,皆私也。 公私两方阵营本相反,不妨说为对立。实则公的一方是乾道、是为主,以开导私的一方者。私的一方是坤道、是当顺承于主,而完全革去其旧恶。如此,则私方本不可与公方对立,祇当去私以归公。私方去私归公,才是公道普遍盛行。昔之两方阵营,今皆合一于公道之下,创开公道发展的新局面。不是别有第三方,收拾乾坤对立之局而图合一也。乾道无消灭,无可反对,坤道惟有承干。

    综前所说,乾道变化一语,即含坤道。何以故?变化二字,明明将乾坤并举,已说在前。乾坤异性,而相反相成。干起变导坤,坤承干而化,其要在遵循乾统坤之天则。干不可不健而又健,坤不可失其顺也。干惟至健,故能统坤。坤惟至顺,乃得承干。 干以健统坤,不任坤之反动。任者,放纵之谓,犹俗云听之也。不任其反动,则干必自尽其中正纯粹诸德以开导坤。否则无以统坤也。 坤以顺承干,即与干同功,遂有乾坤合一,保固太和之利。征诸人事,固如是。上穷造化之理,干以刚健、中正、纯粹诸德,主导乎坤。坤承干起化,而与干合德,是谓太和。宇宙由物质层而转化为生命层、心灵层,则乾统坤、坤承干,作一读,不断句。 性、灵统物质,物质随性灵而转,实事足征。则字,一气贯下为句。性灵者:性,谓生命。灵者,心灵。物质随性灵转者,谓物质随顺生命、心灵,而转变为生机体也。 乃至人生,百体之动,一切率由乎性而莫敢违乾道之大正。百体,谓身体,即坤也。性,谓生命,即干也。性主乎形,故百体之动,皆率由其性而不至殉没于私欲之中也。 乾统坤之天则,昭然甚明。造化一词,古人以为有造物主,造作万物。后人沿用此词,亦不必同于古义。但甚含糊,无正解。余则以为,万物之实体的内部含藏乾坤相反之两性,交相推动,遂成变化。而万物以是资始、资生,是谓造化。(宜覆看前文。) 今当继前,说“各正性命”。

    “各正性命”一一语,是《干彖》第一义谛。谛,犹实也。是真实义,不虚妄故,曰谛。第一义者,于一切义中此为根本,故称第一。 二千余年来,号为经师者,其于此处无有解悟,即置之不问。更有以不解为解,不悟为悟,逞其迷妄,敢为胡说者。如程氏《易传》解此处云:“乾道变化,生育万物。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各正性命也。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保合太和,乃利贞。”云云。余少年时,初览朱子《近思录》,开始便采录程氏《易传》《乾卦》篇第一段注文。朱氏尊之,同于孔子六经。孔子六经,晚周六国时小儒已尽取而改窜之。朱子本无从见六经,祇是汉代小儒传来之伪五经,当作孔子六经而竭诚尊重耳。其于二程亦尊之犹孔子也。 余于程注玩索再三,颇感一团混乱。其首曰:“干,天也。”又曰:“以形体,谓之天。力案上古之民,仰望太空大圆苍然之貌,即以为是天帝之形体。 以主宰,谓之帝。力案大圆苍然者,气耳。不可信为天帝之形体。天帝是主宰,从何取征乎? 以功用,谓之鬼神。”力案:阴阳取象于鬼神,在上古术数家用之无足怪。《中庸》言鬼神,则小儒改窜原本而增入之耳。宋人言鬼神者,二气之良能。此乃胡混语耳。二气之说,余已破斥在前。又何良能可言乎? 程氏绍述古代事天之教,乃于注释各正性命处,妄将乾道改作天帝来说。直以天帝生育万物,或洪或纤,或高或下,各以其类,是为各正性命。如程氏此说,则物之洪大者如太空无量天体,纤细者如秋毫,钜细各以其类,便是各正性命。又有物之高者如崇山,下者如江海,高下各以其类,亦是各正性命。由此说而玩之,则是天帝之变化而造物也,殆预作安排,使万物之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庶几万物性命各得其正。程氏此说,如可信乎,则万物惟有遵守天帝之安排,无可尽自力以致于进化,无可尽自力以致于发展,而万物皆成僵固之死物耳。程氏尊神道以黜万物,黜者,言其降低万物,不承认其有自力也。 纯是上古宗教之信徒,岂不怪哉。尤可惜者,程氏以性命之学,自居孔子嫡嗣。孔子作《干彖》,明明指出万物皆禀受乾道,以成其性命。成字,本于《易大传》。如人,虽禀受乾道以为其性命。但人须有修养之功,能将干之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性,在己身上实现出来。如此,则乾道方成为人的性命。倘无成性之功,则将如先哲王阳明所说:“世人存诸胸际,见诸行事者,总是随顺躯壳起念。”既随顺躯壳起念,即一切专为小己之私欲私意与私利上作计。人便为躯壳或小己所束缚,如蚕造茧自锢而殉没于其中,则其所禀受之乾道早已丧亡。人便变为无生命心灵之物,是可哀也。凡人如丧失乾道之刚健性,即卑靡、怯懦、屈辱,不堪树立。丧失乾道之中正性,即迷乱、邪曲、虚伪、狡诈、残忍,一切颠倒。丧失乾道之纯粹性,即杂染污秽,自暴自弃,以无耻下贱为得计,以持守公正为可哂。帝王时代之官场,多此流。 程氏于此处,竟于性命一词,不曾切究着落。乃曰:“乾道变化,生育万物,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各正性命也。”云云。程氏本以乾为天帝。引在上文。 遂以教徒之乱调,变易圣言,迷惑来学。顾亭林、戴东原并教学人治《易经》,宜宗程《传》。亭林先生博学,治史有感,而创发民主思想,惜乎未达经义。东原精考核而好哲学,矫正理学之弊。清世学人中罕有其匹也,然非超悟之才。二公莫辨程《传》之失,是其缺也。

    已救程误,当释圣文。云何“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上句“乾道变化”。已 释在前,今释“各正性命”。有二事须先说者:一、古人行文造句,多有伏词。伏者,其辞隐伏,避繁也。 上句尾“化”字下,下句首“各”字上,伏有“万物”二字,又下句“各”字下,伏有“禀受”两字。此伏字之宜寻者也。二、《易》学创始于伏羲之八卦。言八卦,即含摄六十四卦。说在第一分中。 八卦本非占卜之术,而术数家利用八卦为占卜之宝典。自是而术数家以占卜之道说《易》,道字有多义。此处道字,犹术也。 遂承伏羲《易》学之统。后来汉《易》之象数,即古术数家易说之流传也。 孔子作《周易》,虽根据伏羲八卦,而其阐明卦义、爻义,不与伏羲同。后圣、先圣,时代相隔太远故。后圣,谓孔子。先圣,谓伏羲。 古术数之《易》说,行世久远。孔子欲托之以发抒自己创见,且解术数之迷。故其卦辞、爻辞,时有采用古《易》说之象,而改变其义,实乃其自作也。古《易》说,谓古术数家之《易》说。其字,指孔子。下同。 亦有其自取之象。如干为仁,干称正与大,此等象,必孔子所取也。说在第一分。各正之正字,乾道之象也。不直言干而言正,则以正为乾道之象故也。学《易》者如不考象,则《易》之辞往往不可通。程氏以扫象为贤,此学王弼而大谬者也。王弼通象,程颐竟不求通。 如上二事既明,则各正性命句,当详定之,曰:“万物各禀受乾道,以为其性命。”注意。 干,称“大生”,又主导坤以“广生”。故万物各资取乾道,为其性命。《干彖》祇言资取,而吾亦言禀受者何?资取之义,盖以万物是取得乾道而始有性命。万物不是从空无中偶然幻现也。但万物既已资取于乾道,成就了自己的性命。(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下仿此。)则于资取的同时,亦即是万物禀受了乾道。总之,资取一词,表示乾道已被万物完全取得来了,不可妄想万物以外有独存之乾道。禀受一词,亦即表示万物完全禀受了乾道为其自己的性命,亦无可离万物而求乾道。二词含义,元来一致。又理学家如程朱诸老解释“命”字,必曰天所赋予于万物者谓之“命”。此因有天帝在他脑中活动,故如此解。余案《易经》《无妄》卦曰“动而健,天之命也”。(此处“天”字与《乾卦》天行健之“天”字,同是取诸天体之行也健,为乾道之象。)余据此二处,将“命”字与“生”字连合成词,而定其义曰:“生生不已,动而恒健,故云生命。”恒字吃紧,干为生命、为心灵,乾道是健而又健,无有不健时,余故用一恒字。程颐注曰“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云云。(引在前文。)将性命两字拆开,祇欲归本于天帝之故耳。又复应知,生命恒是活活跃跃的,故说一动字。其动而恒健,正由于生命力之充实不可已止。《屯卦》《彖传》曰“雷雨之动满盈”是也。(雷雨之动,满盈于天地之间,生物畅遂。以此形容生命力充实、盛大。)有问:“西洋学人颇有持意志论者,以为宇宙开开,原于强烈的意志力。今者,先生说《易》,以干为生命、为心灵。虽与单提意志者绝不同,而干是刚健性。与西人崇奖意志之强力者,岂不有相近欤?夫奖强力,则凡富于权力欲者将藉之以自豪,而兴凌驾万物之野心。此非人道之忧欤?”(此中万物,指全世界人类。)答曰:吾子之虑,对于西洋意志论者而言则诚然矣。惜乎未通乾坤之蕴也。意志强力,盲目的追求也。乾道大明终始,无迷闇性,岂可谓其同于盲目追求之强力乎?干之德性略说有三:曰刚健、曰中正、曰纯粹。刚健而不离乎中正、纯粹,是乃“大明”之健,非迷闇之强也。强力而离乎中正、纯粹,(中正、纯粹二德,其义深远,宜深玩。吾释在前文。)是乃迷闇之强耳。《坤》卦言坤,“先迷,失道”。与佛氏“无明”之论可相通。(佛说“无明”,即是一种迷闇势力。)此与乾道“大明”,极端相反。迷闇之强力是暴力,“大明”之健是大生之力。“大生”之力毕竟不以力名之,故姚信曰:“干称精也。” 佛氏之法,此处法字,指佛氏之学说。 分别万物为有情、无情两大类。此处情字,佛家经论之注疏,皆以有情识者名有情。无情,则有情之反。 如自最低级之动物至最高级之人类,凡有情识者皆称众生,皆为有生命之物。若乃草木、土石诸物,皆无情识,并称无情世间,都是无生命之物。外道主张草木有生命,佛之徒犹不许可。实则外道之主张为是。佛氏反之,非也。土石之类,世人以为纯是物质,无有生命。若依《大易》乾坤互含之原则,《大易》,指孔子之《周易》。 坤含载乎干,干斡运乎坤。斡运,注见前。 乾坤不可拆之为两物,何可说土石无生命乎?生命,干也,土石,坤也。乾坤既不可拆开,何可说土石无生命? 但土石之类坚凝闭塞,生命力虽潜运于土石中,毕竟不能显发出来。世人不信土石有生命,亦无怪其然耳。运者,运行。潜,犹隐伏也。 有问:“先生据《干彖》,有‘万物资始’及万物‘各正性命’之文。据《坤彖》有‘万物资生’及《大传》‘坤化成物’之文。遂综合此两处文义,而说宇宙之间,每一物皆禀受乾道以有生命。言生命,即摄心灵。 皆禀受坤道以有形体。每一物之形体,虽是就个体而说,但个体实与太空之无量数物质宇宙,通为一完整体。(亦可云全体。) 如此,则是每一物皆为乾坤完备之物。先生说《易》诚有据。而我窃疑,生物之生命,干也。其形体则坤也。可谓乾坤完备矣。无机物之形体唯是物质,不可谓有生命、心灵,是乃纯坤而无干也。”余答之曰:大宇长宙之间,实无独有干而缺坤,或独有坤而缺干之物。祇阴阳不无偏胜耳。坤为阴性,干为阳性。 阴胜者,说为阴物,无机物是也。而阴物非无阳性。阳性,谓生命、心灵。 但生命力斡运乎坤,本当转化物质为生机体,而其条件未能齐备,则生命力终潜藏于物质中而不得发现出来。故疑无机物祇是阴物,独有阴性而缺阳性耳。阳物,非无阴性。阳物之形体即阴也。如动物与人之躯体即是物质的,即阴性也。植物之形体是物质,不待言。 蕃然万物,形体最粗大者,莫如诸天体;最纤细者,莫如一微尘。生命、心灵,充盛至极者,莫如人类。低弱不著者,莫如原形质或苔藓之类。万物之所由始或所由生,必有质和能,以结其形,固其体;必有性和灵,浑然至精,性,谓生命。灵者,心灵。浑然者,大全而不可剖分之貌。 以主领与运行乎物质之中,融其分化而通为一体。融者,融合。坤化成物,便分而为多数个别的物。生命、心灵,则斡运乎无量的个体中,而融合为一体。一体者,言其是全体性,不可剖分,故云一体。 物质凝成实物,便分为无数的个体。生命之流,充满乎大宇,而普遍主领乎无数的实物中。孔子《周易》《观卦》,着观生之奥义。着,犹发明也。幽深之义,曰奥义。 确实于自身和万物共有之生生大流,体会亲切,生生大流,即生命之代词。 遂乃实践于躬行之际。扩大其天地万物一体之德量,与众生共遵循于大公至均之规矩,而天下一家都无苦乐不齐,强弱异势之悲剧。天下,犹云全世界。《礼运经》以大公为骨髓,《周官经》以至均为骨髓。 此乃圣人洞彻本原,同体万物。以天地万物皆与自我为一体,故云同体万物。 公均之规矩立,裁辅之大业成。裁辅者,孔子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云云。释在前文。 人道崇高至极矣。

    余相信万物实体内部,万物下,实体上,伏一之字。 含藏“大生”与“太素”阴阳相反之两性,交相推动,遂成变化,乃有万物。“大生”者,乾道之称。见《易大传》。“太素”者,坤道之称。见《易纬》与郑玄《易注》等。坤称太素者:素,犹质也。太者,大之之辞。坤道凝成物质宇宙,生命力方可转化物质为生机体,是以赞美物质而尊大之也。阴阳云云者:坤之性迷闇,是名阴性;干之性照明,是名阳性。两性相反,此实体内含之矛盾也。成变化者:干主动以开坤,是名为变;坤承干而与之同功,是名为化。干变坤化,则矛盾化除,乾坤已合一,于是乎有万物。 每一物皆禀受乾道“大生”以成性,性者,生命之别一称。 皆禀受坤道“太素”以成形。形体,简称形。 故乾坤即是万物,非离乾坤得有万物故。譬如说水即是冰,非离水得有冰故。 万物即是乾坤。万物既已取得乾坤而成就了自己,即万物自身以外无有独在的乾坤。譬如北京后海昔年水浅,冬寒则海底皆坚冰也。冰已尽取海水而自成,即冰以外无有独存的海水。 不可离之为二也。乾坤、万物,互相即。不可拆开。 有问:“乾坤即万物,万物即乾坤,既闻之矣。然则一元实体何在乎?”答曰:汝有此问,祇缘有天帝在汝脑中活动,故以为一元实体当是超脱乎乾坤万物而独在。故来诘难耳。古今哲人,肯定一元实体是有而非无者,并非少数。吾侪若仅就肯定一元实体是有之观点而论,本未可遽斥若辈为错误。若辈,指肯定一元实体是有之诸哲人。 然诸哲人虽同肯定一元实体是有,而其对于一元实体之说明,则鲜不陷于大错大误。此其故,何在乎?求详,则此处不便,恐牵涉太远故。略说,则姑举三项:一、肯定有一元实体者,未能扫除宗教家天帝之迷,总以为一元实体是超脱乎万物而独在。二、将一元实体猜想为独立固定的东西。此与第一错误相关。三、谈一元实体者,总以为实体之性质是单独一性,无复杂性。如一元唯心论,则其实体是单独的一性,曰精神。一元唯物论,则其实体是单独的一性,曰物质。两宗同持一性之论,果于事理相应乎?相应,犹相符合也。 今若问彼:彼者,指两宗。 实体若是一性,如何得成变化?如何得有万物?余不知彼等作何解答。倘谓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今试问:既不许一元实体的内部,含藏物质和精神等复杂性。后来竟有心灵从本来空无中忽然出现,且能改造物质、制御物质、利用物质,其明睿作用,盛大无匹。今乃以物质为万有之一元,是为第一性;精神,则目之为第二性。此第二性忽然出现,断无此理。若谓其从第一性发展出来,其字,指精神或心灵。 则是物质能产生非物质的心灵。因和果绝无少分相似处,明明破坏因果律。说在前文,毋须深论。

    综上三项,从来破斥错误者,甚多有力之论。顾工于破者,只是攻人之缺点,而自己并未能解决问题。余详究孔子《周易》,其在宇宙论,本肯定有一元实体;但其持论之宗要,宗者,大纲。要者,精要之旨。 实以乾坤或万物为主。而收摄一元实体,以归藏于万物。易言之,一元实体是乾坤或万物之真实自体,不是离开乾坤或万物而独在。今之难我者,如能体会孔子之胜义,义最殊胜,曰胜义。 则其闻乾坤、万物互相即之论,何至不悟一元即是乾坤或万物之实体,而妄兴一元将在何处之疑乎?吾书,以一元实体作复词用。但时或单举一元,或单举实体,均无不可。乾坤、万物互相即者,上语,乾坤即万物;下语,万物即乾坤。此谓互相即也。即字,表示异名同实。如云孔丘即孔仲尼,两名虽异,而实乃指目一人。此一例也。即字之义颇严,两语更端互即更严。(更端之更,读若耕。)但互即,亦各有深旨,不是随便作更端回环之空语。此不及详。 尤复须知,孔子《周易》创明一元实体含有复杂性,非单独一性。此其所以矛盾内缊,而变化畅通。《干彖》曰:“乾道变化”,万物“各正性命”。各字上,伏有“万物”两字。说在前。 盖《周易》有乾坤互含之例,明示乾坤不是两物。读《易》者必先究明此例,方知《干彖》之文,举干即含坤。言干变,即含坤化。变者,干主导坤也。化者,坤承干而与之同功也。变化,即是乾坤合一,万物由是禀干以成性,禀坤以成形。故曰“各正性命”。各字下,伏有“禀受”两字,说在前。正者,干之象。各正者,言万物各禀受乾道,以为其性命也。学《易》者必通《易》象,方可于此处正字找得落实处。否则不知圣人何故于性命一词之上,用一正字。余昔尝对此正字多方求解,总觉难通。后阅《易》象,始焕然冰释。有问:“先生于此处,说及万物禀坤以成形。理虽如是,而《干彖》并未说到此。先生殆以意补之欤?”答曰:汝犹未通乾坤互含之例。上语说乾道变化,既已含坤化在内。下语说万物各禀干以成性,从文句上看,祇说禀干成性之一方,实际上此处有伏文。伏文为何?即禀坤成形是也。须知,上语有干变,所以下语承之,说万物禀干成性。上语化字,明明是坤化,则下语应承之说禀坤成形。否则下语缺了一方,无此理。汝如通《易》例当知此处实有伏文,非余敢以己意妄补也。且《易》之辩证法,辨物析理,不拘一方。才说此,便有彼。虽无明文,定有伏文。《易经》未易读,今人轻视圣文,宜戒。 圣人说到乾坤或万物,则已密示乾坤、万物,定有一元实体。密示,犹隐示也。 否则乾坤、万物,岂是空华幻现,都无实体乎?才明此,即悟彼。不如是,未堪学《易》。今日好《易》者,鲁之儒,如陈生亚三、姜生伯棠,吾望其猛力也。

    “保合太和,乃利贞”者。案上文云“乾道变化”,盖谓干主变、开坤,坤承干而化,阴阳两性化除矛盾而归合一,是谓太和也。乾坤合一而太和,如自宇宙而言,则乾道统坤与坤道承干之天则,昭然着明。如生命力斡运乎物质中,其初隐藏,终乃转化物质为生机体。宇宙由粗重、闭碍而变为“大生”、“大明”,此非乾道统坤,坤道承干之盛事乎。粗重者,形体至大,曰粗。如诸天体是也。物质凝成一切实物,莫不笨重秽浊,故总说粗重。闭碍者,物质坚凝,便成闭塞的东西,且障碍性极大。《易纬》说坤性沉坠,以其下坠,无向上升进之性故也。《干彖》言“大明”,以干为心灵故也。《大传》称乾曰“大生”以干为生命故也。坤为物质,物质不能为生命心灵之元。(元,犹本原也。)世人以物质为生命心灵之本原,此大误也。而浅识者终不省。 又复当知,乾坤合一而太和。如自人生而言,则人生当以自力,存养乾道,扩大乾道。凡闇室起意与触境生心,及见诸行事者,一切皆以“随顺躯壳起念”为大戒。“随顺躯壳起念”,此先哲王阳明先生语也。先生倡明良知之学,内省真切。此语甚深广大,是其平生真实得力处。 余以为人生丧失乾道,至于下坠或陷于滔天罪恶,而寻其恶根,无非“随顺躯壳起念”而已。滔天者,滔,犹漫漫也。(今俗谚犹以河水溢出,曰漫漫。)古时洪水为灾,史称水势上升,漫漫及于天际,谓之滔天。盖极言之耳。世人遂以凶人作大恶者,谓其罪亦滔天。 躯壳,坤也。“随顺躯壳”,即是随顺坤阴。坤承干即不迷乱,当称坤道。坤不承干即失道,当称坤阴。阴者,阴暗,坤之性也。他处或随便有用坤道一词而未审者,须依此注正之。 坤阴乘势,而乾道寖丧。乾道已丧矣,尚何有乾道统坤与坤道承干之天则可得而说乎?人之惑也,皆以身躯为小己,惟顺承坤阴逞其迷乱耳。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爽,犹失也。失其味之正也。 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云云。俗人之贪名利、争地位,野心家之恋权力,皆心发狂之最甚者。 老氏去欲去知,其言诚不无过。然小人“随顺躯壳起念”,毕生在盲、聋、爽、发狂中度日,丧其生命、心灵而不觉。老氏为浅夫昏子击暮鼓晨钟,为,读卫。 可厚非欤?孔子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谓穷究事物之理。 致知之知字,阳明训为良知,甚是。良知必推致之于万物,博征物理。博征者,多方考察,求得证验也。 良知,乾道也。干,称“大明”,即良知也。良知博征物理,则明于万物之轨则,乃能统物而不失其道。统者,统御。 试就身心生活言。如《论语》称孔子曰“视思明,听思聪”云云。思者,良知之主动以辨乎色、声者也。万物之色,来接乎目,而思之明,则何盲之有?万物之声,来触乎耳,而思之聪,则何聋之有?又就一切作为或事业言,则良知通天地万物为一体,尽裁成辅相之本责,而无“随顺躯壳起念”之秽恶,岂有心发狂之患欤?裁成云云者,《易大传》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此孔子之言也。本责者,本分应尽的责任,曰本责。 惜乎老氏竟不能学孔子也。老子先学孔子之道,见《淮南子》《要略训》。

    乾坤合一,即乾道常统坤,而不息其健;坤道常承干,而与干同功。此乃天则,不可违也。君子修之,修者,修明乾统坤,坤承干之天则也。 则太和盛于内,内,谓内部生活。 而充盈乎大宇。盈,犹满也。 小人背之,背叛乾统坤,坤承干之天则也。 则天地闭,日月蚀。闭者,闭塞不通,生命绝矣。日月蚀,心灵丧矣。 “保合太和,乃利贞。”大哉圣言!万世之下,有感于斯者,犹旦暮遇之也。

    “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者:此《干彖》终结之文也。《干彖》分四段:“大哉乾元”,至“乃统天”。为首段。“云行雨施”,至“六龙御天”。为第二段。“乾道变化”,至“乃利贞”。为第三段。“首出庶物”云云,为第四段。《彖传》遂终结矣。前三段是内圣学,第四段是外王学。外王学所发明者,即社会政治根本问题,要在首出庶物,消灭统治而已。庶物,犹言庶人或庶民。中文物字,乃最普遍之公名。须随文取义,人亦称物。他处未注者,仿此。 圣人作《易》,创明大道,为万世开太平。为,读若卫。 而其门下小康一派,至战国时流传愈广而愈坏。小康之徒改窜六经,当在战国初期。自汉朝成立,帝制稳固。小康学定为一尊,窜乱圣经,更无忌惮。孔子之真相不可得而明,是乃中国学术史上极大恨事。上考司马谈“六艺经传千万数”之言,孔子发明《易学》之经典与弟子传记,其数必甚多。而西汉传来之五经,皆非孔门真本,可以断言。惟《易经》虽经小儒改易,而《干》《坤》二卦犹略存孔子原文。但可恨者,原文虽存鳞爪,而小儒变乱其义旨。《乾卦》六爻,汉《易》假借之,以傅会帝王之事。初爻,则以文王被商纣囚困时,是谓潜龙。二爻,则谓有人君之德者,当升居天位。三爻,“君子终日乾乾”,本非专就为君者说。而荀爽解释“终日”一词,则云:“日以喻君。”荀以时间的日,为天上的太阳。盖谓圣人举太阳来譬喻人君,其诬乱圣文,竟至于此。象数玩戏,可叹。 如荀之说,则圣人祇以干干最勉为天子者,干,健也。健而又健,曰干干。即自强不息义。 而视一般人皆不屑教也。荀以愚贱之衷测圣意,怪哉。四爻,则举武王陈兵孟津,欲伐商,而犹慎重不遽进。五爻,则飞跃而居天位。汉儒拥护皇帝之思想极浓厚、坚固,宋学承之,又复加甚。余在清末,闻先父其相公说史事。每念皇帝专制之毒,何故容忍如是其长久,未尝不悲且忿也。

    “首出庶物”云云,本谓天下劳力庶民,当倡首革命,同出而共治天下事,不应有统治阶级存在也。而汉《易》家刘瓛则于此处注云:“阳气为万物之所始,故曰首出庶物。汉《易》家同说干是阳气。见第一分。 立君而天下皆宁,故曰万国咸宁也。”云云。凡称引古今人之说,则于其语文不尽处,用“云云”二字以结之。使其与著者文句不相混。他处未注者,可准知。 宋《易》家程颐注云:“天为万物之祖,天帝简称天,亦可简称帝。 王为万邦之宗。乾道首出庶物,而万汇亨。乾道,指天帝。 君道尊临天位,而四海从。”云云。程氏以乾为天帝,以君之尊配天帝之尊。此处说得分明。 余于汉宋二派各举一家,便可考见二派思想同是热烈拥护统治。一则曰:“立君而天下宁。”一则曰:“尊临天位而四海从。”《乾卦》之本义果如是乎?刘瓛、程颐以顽陋而变乱经义,后人莫敢疑其侮圣言。昏俗之成,由来久矣。余谓“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者:万国,犹言全世界。庶物,谓万国民众。民众久受压迫,今乃万众同觉,首出而革命,合力推翻统治,本“天下为公”之道,开大众互助之基。故万国皆安也。《干彖》此言,与《乾卦》爻辞后“群龙无首”之结论,本来一贯。古人谓龙之为物,有强健之德。群龙者,则以譬喻万国民众,皆有刚健之德。故云“群龙”。人人皆自主,亦复彼此互相扶助若一体,莫有首长。故云无首。 惟万国民众群起而消灭统治,以大公之道真诚合作,真诚互助。品德以群情之交感而日高,智慧以众智之相资而日盛。是以进进于无首之休也。进而又进,曰进进。 若使一人高出于万国万民之上而奴役之,如牧人执鞭以驱群羊。而谓万国能安,有是理乎?古代天子自称予一人。 圣人在《乾卦》一篇之中,既主张“群龙无首”,而又希望有大君高出于万物之上以安万国。浅夫昏子不应若是颠倒,而谓圣人昏乱至此乎?《乾卦》于六爻的爻辞之后,始提出“群龙无首”作总结。此处不可随便读过。

    《易》为五经之原。见《汉书》《艺文志》。盖孔门之遗说。 《乾卦》总结六爻,创发“群龙无首”之鸿论。自是而有《春秋经》,张三世;有《周官经》,领导作动民众,戮力新建设;有《礼运经》,归本天下一家。规模广大,无所不包含。人道之大,极乎位天地,育万物。人之德量,应该与太空同其广大,不宜狭碍自私。孔子言人道,是就人性上立基,勖勉人以忘小我,而合于大体。即以小我而去其私,以通天地万物为一体,是谓大体。 乃道德智慧合一的境界,非有功利之私也。问:“功利一本于公,不杂乎小己之私。此可反对否?”答:功利一本于公,则功利即是道德智慧的发用,何可反对。孔子不是要把功利别出于道义之外,祇要辨公私耳。孟子、董仲舒之徒,全不识此意。圣人计虑周详,极乎未来之未来,无所不贯注。“群龙无首”一语,含藏无量理道。但一般人闻之,皆以为易解耳。犹忆辛亥,武昌光复。余与相识间谈。有人曰:“皇帝古称元首,今已推倒。《易经》说‘群龙无首’,圣人之言验矣。”余笑曰:云何而能达到真正无首?这里问题太多,君何言之易耶?其人默然不复言。余年五十左右,深念世变。窃常体会孔子之道,而得两大义:一曰,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从源头处说。近代思想,绝不问及此。吾言之,人必讥笑。然人类如果全失此根本,则道德无有内在的源泉。人类共同生活,毕竟不纯靠知识,而道德的自觉与含养必不可忽视。二曰,万物各得其所。此一语中,当然包含经济、政治等等大问题。荀子曰“民生在群”云云。人在群中,有其所应尽,谓应自尽己力。 有其所应得。谓本分所应得。 所应得者:如人生本有天赋之良知良能。天赋者,言其生来本有,而不可问其所从来,则假说天赋耳。非谓有天帝赋予于吾人也。 然若不得受教育,则其知能不获发展。故受教育之利益,是人生之所应得而不可失者。而大多数人常不可得。此与劳动生产之人而不能有吃饭穿衣之享受者,同一悲惨。《诗经》多此类哀吟。 此为不得其所之一例。所应尽者:天下之人人,应该同有共决天下事之权,及以力之所能图报于社会,是其义不容辞。而最大多数人常不可得一自尽己力之地,此亦是不得其所之一例。上来所举不得其所之两例,一就所应得而说,一就所应尽而说。两方各举一例,盖就过去有上下、贵贱、贫富等阶级存在之社会而言,将欲万物各得其所,诚哉不可能也。上述两义,余寻玩良久,而后悟圣人于《大易》创发“群龙无首”之根本原理。无首则万物各各自主,亦复彼此平等互助,犹如一体。此人道之极则,治化之隆轨也。最崇高的轨范,曰隆轨。 于《春秋》则大张三世,直趣太平。余释在《原儒》《原外王篇》。 期成天下为公,天下一家,乃至参赞化育、天地位、万物育之盛。而后悟三字,至此作长句。天下为公,天下一家,见《礼记》《礼运篇》。余在《原儒》,断定《礼运》是孔子所作《礼经》之一。原为单行本,后由小儒改窜,列入《礼记》中为一篇。孔子作《礼经》,今有目可考者,惟《礼运》与《周官》二经,皆被小儒改易。然孔子本旨犹分明可考。此二经皆发挥《春秋》义。“参赞化育”云云,皆孔子之言,而伪《中庸》所未削去者。孔子倡导科学,其义旨弘大深远。独惜秦汉以来,无人肯求解。参赞者,谓人的知识能深入大自然,而参加与赞助其变化,以发育万物也。大自然所不能成之变化,而人力参赞之乃得成。孔子称帝尧云:“天工,人其代之。”是也。孔子言“天地位”者,即《易大传》云:裁成天地,利用咸宜,谓之位。自科学大进而后,人类知识之权力,足以参赞天地之化育者,更日新月异。而天地位之盛事,将有非吾人今日所及测者。 盖圣人深感万物皆有不得其所之患,而明见夫少数人统治天下最大多数人,横行侵削。侵者,如天子夺据天下之土地与一切财富为其私有。削者,众庶劳力之收获,王朝则搜括一空。诸侯之于其国,大夫之于其采邑,皆然。 又私有制既立,造成社会上种种大不平,决不可长久容忍而弗变,遂有志乎进万物于各得其所之乐。是以《大易》阐明“首出庶物”与“群龙无首”之鸿论。鸿,大也。 《春秋》二礼诸经,二礼,《周官》《礼运》也。 前知、远见,为万世制法。为,读卫。制作法度,曰制法。 包罗万有而不遗,筹策未来而不谬。尤异者,《易大传》倡导科学之论,实以科学技术为社会生产建设之基本。非上圣其能有此先知乎?

    孔子倡导社会革命思想,绝不逞空想、绝不作空理论。纯以科学实事求是之精神与方法,拟定实行计划。期于理论导引实行,实行证明理论。如《春秋》三世义,即革命成功之步骤也。

    “群龙无首”之盛,非可一蹴而几。《周官经》承据乱世,革命告成之初期,新建国家力行领导制。俾人民开其智慧、掘其潜力,用之于生产建国一切伟大事业,及培养其忘我无私、勤劳不偷、爱人爱物之崇高道德。俾人民三字,至此为长句。不偷,有三义:一曰,不小成,常精进故。二曰,不守故,常创造故。三曰,不偷巧,于任何事必为可久可大之计故。 余昔读《周官经》,曾有札记云“群龙无首”,在孔子倡导社会革命的学说中,是彻始彻终语。略言其始,则《春秋》主张废除天子私有天下、诸侯私有一国、大夫私有采邑之乱制,则《春秋》三字一气贯下。 是消灭统治,为无首之初步。《周官经》则于统治层推翻之后,积极建设新国家。对内,则急于作动人民。使人民的思想和习惯等一切去其旧而更新,有兴奋振起之象。 取消私有制,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皆是国营。《周官经》是以开发物质,扩大生产为本务。其一切国营,即私人不得专利,决不会有资产阶级出现。 新制度之建立,以均与联两大原则为依据。《天官篇》曰“凡小事皆有联”云云。失其联,即社会溃散。均,犹平也。处处求平、事事求平,万物莫不发育。 政治,以全国庶民之众智、众力、众欲,共同合作为基本,主权在民。王朝六卿互相联合领导,三公之位与王同尊,而王无实权。三公兼三老之职,一方代表地方民众,得以其利害与众志,上达于朝。一方与六卿参国政,隐有监督之权。余谓此制甚好。以上说对内。 又《周官经》之经济制度,有足称美者。如泉府掌万物之取散,泉府,犹今之国家银行。聚,谓国家购入。散,谓国家售出。 遍考全国各地产物之丰耗,周知其数,以时聚散,统筹其平。物贱则买入,物贵则如其本价而售出,如其本价者,谓照公家买入时之原价。 断绝商贾垄断之害。垄断,谓欲夺天下之利,专为己所有也。 上充国用,下苏民困。商贾窥物价将贱,则以低价买入;物贵,则大增高其价以售出。国家和民众都受其剥削。 此为均调社会经济之一种优良制度,均者,均平。调者,调整。 使民间生活常有余裕而不匮竭。《周官经》于革命初成,创立领导制,暂行国家社会主义,故有此制也。至于对外,则倡导国与国之间力求融合。如交通则开辟国际道路,生产则新工具可相观,商务则有无可相通,政俗则得失可相访。彼此以真正平等互助之精神见诸行事,消除怨恶。大国不欺小国,小国不侮大国,以此为破除国界之先导。余在《原儒》《原外王篇》说《周官经》,每陈一义皆有经文为据,可以考核。此经在汉武帝时,由民间献出。武帝诋为渎乱不经之书,藏之秘府,不令通行。不经,犹云不正。 何休詈为阴谋之书。何氏以革命思想为阴谋。 其后,竟缺冬官。冬官职掌百工之事,必有弘远规划,或非常异义。此必汉朝博士所毁弃,至可惜也。其未毁者,博士亦必有改窜。刘歆在朝掌校书,见此经于秘府,甚好之。然歆辅王莽篡帝位,其于此经亦必承用博士窜乱之伪本,而或以己意有所增损。故此经真相,毕竟不可睹。余详究此经体要,究未完全毁尽。体者,谓其弘纲。要者,谓其要领。 学者细心求之,不难寻得孔子本旨。西汉以来二千余年,莫有真知此经者。王荆公之智,祇略拾一二枝节耳。况余子乎?近人康有为张《春秋》三世,而大毁《周官》,非独不知《周官》,实未通《春秋》耳。《礼运》,汉人删改殆尽。其中尚存天下一家之文,惜其规制,不可睹矣。要之,《春秋》、《周官》、《礼运》三经为一贯,皆宗主易经而作。《春秋经》言太平世,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此说,存于董生书中。此于皇帝无触犯,故董生存之。士君子者, 道德、智慧、材能三者,莫不淳备也。备,谓三者完全备足。淳,谓三者各极其优。 天下之人人皆成士君子,即皆有纯健之德,天下者,谓普天之下,犹言全世界。人人者,则总括全人类而言之也。 正符合于《乾卦》六爻皆阳之象。全人类无有一个不是健者,即人人各各自主自治,而未尝不同群合作;人人各各自由,而未尝不各循规矩;人人皆务变化日新,而无或偷安守故。至此,则人类一齐纯健,都不需要领导,亦无敢以领导者自居。《乾卦》:“用九,群龙无首,吉。”乃此象也。此为《春秋》太平世之极轨。人道至极之轨则,曰极轨。 夫革命开始,消灭统治,是乃无首之初步,而非真无首也。《周官经》之制度,确是革命进程中之领导制。然王为虚位,六卿联合领导。天官以六卿之一,兼领冢军,听众议而裁决,不为专断。三公参预大政,而持地方众志以监之。则其集众思、广众益之宏规,诚哉远大矣。宋儒言《周官经》是法家思想,此乃鄙陋之见,于儒法两无所知。 及天下庶民飞跃进上,好《乾卦》五爻,飞龙在天之象。 达乎全人类纯健之极顶,领导自然消失,是乃真正无首也。余在前文云“无首”,是彻始彻终语。人道与治道,终归于“无首”耳。“旡首”之旡字,犹无也。以前未注,今补注于此。

    《乾卦》初爻,“潜龙”之象,表示庶民久受统治阶层之压迫,处卑而无可动作。故以“潜龙勿用”为譬。二爻,“见龙在田”,则以庶民因先觉之领导,群起而行革命之事。如龙出潜,而见于地面。见,读现。 三爻,“终日乾乾”,言君子志乎革命大业,必自持以健而又健,不忘惕厉。四爻,“或跃在渊”,此言举大业者屡经胜败,或跃而上天,或退坠在渊,此皆势所必有。五爻,“飞龙在天”,则以革命从艰难中飞跃成功。统治阶级消灭,一国之庶民从此互相联合,共为其国之主人。天下之庶民亦必互相联合,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群起而担荷天下平之重任。天下平,见大》首章。《大学》盖孔门之学规。文虽简寡,而义则总括六经。其言天下大同之道,特揭示一条根本原则,曰平而已。平,无私也;平,无偏也;平,无诈也。(诈者,诡诈或骗诈。)天下者,天下人共有之天下。彼此同恪守大平至平之原则,一切图谋、一切事业、一切建设,皆从大平至平而发出,自然天下一家。反乎平,则大乱之道也。帝国主义国家,对内则剥削大多数劳动人民,对外则侵略弱小的众国,人间世根本找不出一个平字,此真人道之忧也。《周官经》之制度,以均平为主。而孔子定《大学》之学现,以天下平为教育之鹄的。甚深宏大哉!万世无可易也。 《乾卦》《彖传》之结论,归本“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此言庶民首倡革命,同出而合力改造天下,故万国皆安也。若如刘、程二氏之解,一人为大君,据天位,高出乎万物之上,奴役天下。而万国赖之以安宁,有是理乎?

    有人难曰:“孔子在古代,当然要尊崇天子。”余答之曰:《乾卦》上爻与《坤卦》五爻之辞,汝一字不通,而以愚贱之衷侮圣言,真小人无忌惮也。《干》之上爻,明明断定君主制度无可维持之理。其辞曰:“亢龙有悔。”王肃曰:“穷高曰亢。”余案天子之位,高而已极,无有加乎其上者,故曰穷高。 此言为大君者,处穷高之地,无所能为,非自退不可。古称天子,曰大君。 不退,必招亡灭之祸,故曰有悔。后世亡国之主,临死有悔生帝王家之言,是其明验。《乾卦》《文言》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子,谓孔子。《文言》,是弟子记孔子之言。 ‘贵而无位,有天子之称号,故贵。为天下人之所厌弃,名居天位而实无位。 高而无民,处穷高之地,天下庶民共弃之,故曰无民。 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周朝诸王,成康皆中人之资。其后嗣无一不昏暗,贪残成习,不能用贤。观《诗经》变雅诸篇可见。 是以动而有悔也。’”如幽王灭于狄,昭王南征而不返,桓王代郑,郑人射王中其肩之类。 又曰:“亢龙有悔,穷之灾也。”孔子明知周天子不可维持。《大传》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云云。孔子盖以天子统治天下之乱制,由夏、殷至于西周,其势久穷,不可不废除,故倡导革命也。余考严、颜二氏治《春秋》,尚承先师遗说,以周王为天囚。先师,谓孔子。 何休否认此说,乃宠事汉朝耳。周天子自称余一人仅亦守府。谓无位、无民,仅守王者之府第而已。 不谓其为天之所幽囚,将何以解嘲乎?《论语》称孔子言,天子丧其礼乐征伐之大柄,而诸侯得之。诸侯又丧其柄,而大夫得之。大夫又丧其柄,而陪臣得之。陪臣者,大夫之臣也。 陪臣盗柄,三世必失,层层崩溃。孔子见之甚明。其主张庶民起而革命,废统治,行民生。征考群经,随在可见。岂余以己意妄说乎!故就《乾卦》及群经取证,《彖传》“首出庶物”之文,汉、宋诸儒注疏,明明背叛孔子本义。余所解有据,不可狐疑。狐者,兽类之多疑者也。故责人之妄疑者,曰狐疑。

    已说《乾卦》上爻,次释《乾卦》五爻。五爻之辞曰:“六五,黄裳,元吉。”六者,双数,谓坤阴也。古术数之《易》以君为干阳,人民为坤阴。 五者,阳位。五者,单数。凡单数皆称阳,故五爻之位为阳位。 余案古代术数之《易》,以五位为至尊。天子之位也。孔子之《易》,始废古说。 黄者,中色。古代天子之衣,其色黄。裳者,服之施于下体者也。裳而黄色,则是下民起而夺天子之权与位,用天子之服色。盖古代以天下最大多数之人民,皆卑微至极,名之曰下民,故取裳为人民卑下之象。而下民用天子之服色,则是下民群起革命,废除天子制度,消灭统治阶级。下民一齐伸出头来,共主天下事。而过去天子之权与位,今为大众所共有,故取黄裳之象也。元吉,犹大吉也。

    五爻之象辞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云云。黄裳为下民群起而推倒上层之象,而称为“元吉”者何?圣人则曰:“文在中也。”案“文”者,言乎其有大美也。美何在?则以下民革去上层而共主天下事,实行大公、大平之制度,荡除人类相食之恶毒,是乃真正中和之道。故曰文在中也。言其大美在于实行中和之道也。

    《乾卦》《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业黄为中色,以譬中和之道。理者,万物之理则。(旧说坤为理。坤即物也。云何坤为理?旧说亦不一,今俱不取之。余谓,坤为双数。《坤卦》六爻甚繁赜,而皆有理则,不可紊乱,故谓之理。《大传》云“至赜而不可乱也”,是其证。)下民革命,实现中和之道,盖通达于万物之理则,故能如是。 正位居体,下民一向卑而无位,同类皆不得其所。今则全世界民众群起而为天下之主人,是正其位也。体,谓四肢。伪《中庸》曰“动乎四体”云云。四体,即四肢也。此为古训。四肢亦称手足,古人以手足比喻兄弟。世界不得其所之民众皆同类也,皆相亲如手足也。既同革命而正其位,则全世界兄弟之众莫不安居于正位,故云居体。(四体,指天下兄弟之众今有以安居之也。) 美在其中,美在中和之道。说见上。 而畅于四支,四支,谓全世界兄弟之众皆得通畅也。 发于事业,统治阶级消灭,全人类之不得其所者,今则乐于共同生活。一切经天纬地之大事业,皆以众智、众德、众力举办,健而又健,进而又进。《易大传》云“富有之谓大业”是也。 美之至也。”案此上所引《坤卦》之辞,皆与《乾卦》完全相印。古时以坤为民众,故圣人于《坤卦》发明革命之深远理想,尤为详尽。二千数百年来之奴儒,莫不熟习《干》《坤》二卦之文,而绝不求其解,岂不怪哉!汉宋诸小儒解释《坤》之五爻者,以人臣居高、当权为大戒。虽周公、霍光之忠,犹不许之。而况下民可革命乎?程颐顽陋不待言。 余说孔子六经都被小儒改易与变乱,而不厌闻者鲜矣。

    上来已释《干彖》,今次当释《坤彖》。今录《坤彖》全文如下,后再逐句分释。《坤卦》《彖传》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下有“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此或是小儒增入,今不录。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说见《干彖》中,玆不赘。

    “乃顺承天”者:此中天字与《干彖》统天之天字,互不同其所指。《干彖》统天,谓乾道统御坤物也。坤为物,故称坤物。 不曰统物,而曰统天者何?诸天体是物之最大者,大物既为干之所统,则一切物皆为干之所统不待言已。且先民迷信天为上帝,圣人欲破其迷,故说统天。以明天之不神,而只是太空中之大物耳。统天之义如是。《坤卦》中言“顺承天”。此“天”字则不是指《坤》物而名之,乃是指乾道而名之也。问:“干何以取譬于天乎?”答:干为生命、心灵,其性刚健、生生、照明,自胜而不至化成物。自胜者,谓其刚健诸德足以自强,胜过一切也。 天象高明,光明朗耀,有似于心灵。天之运行至健,有似于生命力之健。故以天为干阳之譬喻,遂称乾为天也。

    《乾卦》说“统天”,是乾统御坤,阳统御阴,生命心灵统御物质。干为阳性,为生命心灵。坤为阴性,为物质。 《坤卦》说“顺承天”,是坤顺以承干,阴顺以承阳,物质顺承生命心灵。生命心灵,以后或简称生命力。 坤化成物,物成而发展偏胜,生命力为物质所锢闭而不得显。然生命力默运乎物质中,终能改造闭塞重浊的物为生机体,而生命遂出现。此从宇宙发展说来,干阳统坤阴,而坤阴顺承干阳;生命力统物质,而物质顺承生命力。是为天则之不可违。天则,见前。 至于人类出现,更能以自力发展其所本有之生命、心灵,俾其力用,日益弘大。此中本有二字,谓万物与人本来共一真实根源。设若根源中本无生命、心灵之端,人又何从得有生命心灵?问:“根源是超脱乎万物与人生而独立乎?”答曰:否,否。此理已详说在前。 遂攻破物质之障碍,而大显其光辉。自此,而人类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恢弘乾道统坤之大业。可谓盛矣。统坤即是统物。 然统物之功,不仅在人生实用方面,根本致力处要在毋以心为形役。心为形役,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形,谓身躯。人之身躯,本是物质的独立体。色声香味皆此独立体之所耽迷,乃至名势权力皆此独立体之所追逐也。(色声香味等等适其需要而止,不可谓迷。过分即大迷,起贪即大迷。夫雄才高德,尽瘁于天下,无羡乎权力。世人以公意而归之,则奉公意而执行天下人之权力耳。权力者,天下人之公器也。张江陵当国,迹似追逐,然其心戚戚马忧国家之倾危,为救国而追逐。(为,读卫。)其功业已就乃引退。赤条条一身,光净净一心,大白于天下后世矣。有才而乘权力,逞野心、愚黔首,陷夏族于衰微,如吕政者。庸奴而获一隅之权力,背亲亡国而不惜,如赵构者。皆历史上之垢秽。) 吾人若不能存养心灵,以为独立体之主宰,则独立体将役使吾人以为己用,造作种种罪恶,是谓心为形役。为己用之己字,作为独立体之自谓。 陶公所为世人痛惜者在此。为,读卫。 人若能返求其本心之所安,常存养此心,俾其得主宰乎独立体。一切动念与行事皆不随顺独立体之私欲与垢秽,则已往之失皆不足计。旭日既升,云雾肖散矣。此乃收复其已失之心灵也。收复并不是难事。陶公诗有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余素喜陶公此句。腾云之鹤,失其栖而远飞八方之外,乃须臾便还复其栖处。可见远飞虽危,而复之甚易也。心者,身之主也。今失其本位,犹鹤之远飞而失所栖也。然吾人能自唤起此心,则心即复位。亦如鹤之鼓翼而须臾还矣。人能自唤,犹鹤之有奇翼也。(不自唤者,即昏没下去,如鸟损翼便死。)昔尝以此诗意,语叶石荪。石荪曰:“陶公此句令人欣然振作,壁立万仞。” 常令百体从心,身体是众多部分所合成,故名为百体。 是为统物之立大本处。夫惟干阳统御坤阴而阴与阳同功,生命心灵统御物质而物与灵合德,心灵,简称灵。 此宇宙人生所以为无妄、为贞明,无可厌离也。《易》有《无妄》一卦,阐明万物皆是实理显著。贞明,见《易大传》。贞,正也。大明而常保其正,无迷乱故。此心灵之性也。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者,此言坤之德用也。西汉至今二千余年,小儒皆以坤为地,此大迷也。孔子虽采占卜之象,而实改象为譬喻。余已说在前。坤取象于地,即以地为坤之譬喻耳,非谓地即是坤也。问:“坤为物质和能力,公持此说果有据乎?”答曰:《易大传》曰“坤化成物”云云。坤化者,坤承干之主导而起化,与干同功以凝成万物也。 据此可证坤为物质,断不容疑。断者,断定。 物质本有实质,而当其未凝成一一实物也,则是轻微、流动的东西。既凝成实物,便万象森然,所谓物质宇宙是也。圣人作易,正以轻微、流动之质说为坤,别无可曲解也。圣人取地为坤之象者,诚以地是有实质故,遂取地以象坤也。易言之,即因地有实质故,遂取地以比喻物质也。物质元来是有实质的,故因地有实质而取以为譬。 又《大传》称坤曰“广生”。物质是坤,生命力是干。物质承生命力之主导而广生动植诸物之形体,所谓坤承乾化是也。 地有生物之德,故可为物质生成万物之譬。大自太空无量诸天体,细至一微尘以及生物的形体,皆物质之凝成。易言之,物质实为万物之所由生起,所由成长也。 余说坤是物质,义证分明。

    问者又曰:“公说坤亦为能力,其证何在?”答曰:《易大传》云“干以易知,干为生命,亦为心灵。此处则就心灵一方面言也。易字,读难易之易。生物发展到最高级,即是生命和心灵发展到盛大时也。(最高级,谓人类。)此时心灵作用明睿至极,其于法尔道理,常不待推求而能自明自了,是其知之易也。来源深远故耳。王阳明所谓良知,即干也。法尔道理者:法尔一词,见中译佛书。法尔,犹自然也。自然一名,世俗习用甚滥。或以事之顺成者为自然,或以理之无所待而然者曰自然。(理之无所待而然者,即以不可问其何由如是耳。余今所云自然者,即后一义也。)余尝有感,穷理到至极处,可向上诘问:“此理如是,将更有所待而使之如是乎?”问至此,毕竟无可作答。疑问愈多,将益障碍吾心灵之自明自了,生活于迷惘中失其所主。但又有难言者,若轻于反对疑问,而才非上智,学愧博通。倘妄矜自明自了,则长陷于迷闇而已。 坤以简能”云云。案《大传》既言“坤化成物”,明明以坤为物质。 而又言“坤以简能”,何耶?能者,能力。 孔子首发见质和能,祇是两方面,不可拆开为各各独立之两物。故有时单言质,即已摄能;有时单言能,即已摄质。不可执单辞而失其全面也。《乾卦》《彖传》曰“地、势、坤”。云云。汉宋诸小儒于此处,无不曲解。曲者,邪曲。小儒解释此处都是邪解,无正解也。 余谓,地有实质故,乃取地为坤之象,明示坤是物质也。势,犹能力也。已说坤为物质,当知有质,即有能相俱。譬如人身有胸和背两方面。并有而不可离之为两物,是谓相俱。 是故合地与势,而名之为坤。据实而言,即以质与能字之曰坤也。此据实事实理言。上语,则就象言之也。字,犹名也。

    问:“坤为质和能,已无疑矣。《大传》说坤以简能,何耶?”答曰:《大传》此处,以干知之易与坤能之简,相对而言耳。干是心灵。知者,心灵之发用也。故以干知二字使用为复词。坤是能力,故以坤能二字合用为复词。然说到能力即摄物质,说到心灵即摄生命。本书间有未及注者,恐文繁故。览者宜知。简者,简单。生命心灵,是无尽藏。含藏无尽的可能,故称无尽藏。自昔以来,哲人从事于“观生”与“明心”之学者,都未曾体会到深远处。(观生,见孔子《周易》《观卦》。然现存之《观卦》太简略。孔子原文,盖被小儒删削殆尽。“明心”者,佛家禅宗所谓发明心地也。)又各家所见不同,尚无公认之正见。谈生命者,不能示人以大明、正确的人生观;谈心灵者,不能使人于明心、治心、养心、用心之道,得循正轨。是大憾事。 能,与《干》道、心灵相比较,则简单多矣。简单则专一,故能之发动,刚劲暴烈。坤之为质,亦为能也,正以其简而已矣。

    坤为质和能,伪经犹存圣文。大义足征,已说如上。伪经,谓小儒改变孔子之《周易》而为伪《周易》。即西汉传来伪五经中之《易经》是也。其中偶有留存孔子原文。 “坤厚载物”云云,前方未释,今当略疏其旨。坤,承《干》主导,干,谓生命力,是主导乎坤者也。 化成万物,遍含载之,故说《坤》有厚德。

    “德合无疆”者:疆字,《说文》云:“本作疆,界也。”无疆,谓干也。乾德周遍流行,无有尽界之限,故称无疆。今言坤之德合无疆者,谓其顺承乎干,乃与干合德也。问:“吾人设想宇宙太初,洪荒无物。纵许有质和能先在,祇是轻微与流动之体,无象可睹耳。何可谓其含载万物?”答:后来万物蕃然,皆质和能之化成也。从果推因,以是知其含载万物。且汝言亦大谬矣。太空含容万物,岂有象乎?

    “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者何?将释此句,先有所陈。陈者,陈说。 孔子有乾坤互含之例。干斡运乎坤,是干含坤也。坤含载乎干,是坤含干也。《坤卦》中有乾象,《乾卦》中有坤象。汉人以此说旁通,而旁通即互含之例所摄也。互含者,诚以乾坤本是完然全体之两方面,不可视为各各独立之两物。完然者,大全之貌,即形容词。 变无独起,化不孤成。宇宙万有更不是由多数独立分子堆集而成。圣人立乾坤互含之例,发变化之妙缊,乾为天生之精,主变导坤。坤为实质,承干起化。宇宙由是而开,人生由是而始。 会阴阳为一元。阴,谓坤也。阳,谓干也。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阴阳两方面的复杂性,相反而成变动,是名功用。(即就其变动,而名之为功用耳。)功用已成,即一元实体现作乾坤万物。(现字,读为发现之现,不可读为现在之现。万物皆禀干以成性。禀坤以成形,故乾坤即是万物,万物亦即是乾坤。)而乾坤、万物以外,实无有独存的一元实体,譬如大海水变成腾涌怒跃的众沤,而众沤以外实无有独存的大海水。此谓体用不二。 大哉乾坤互含之例!一元之义定于是。乾坤非各各独立之两物,故乾坤之实体是一元,定非二元。王船山乾坤并建之主张,根本错误。(并建之论与互含不相容。) 实体含藏复杂性,非一性,其义亦定于是。变无独起,化不孤成,宇宙开辟之缊,尽于此两言。干变、坤化,阴阳合一,遂开宇宙。本书凡单用宇宙一词者,即摄人生在内。 互含之义甚深宏大。倘非浅见,乌用狐疑。

    今正释“含弘光大”云云:含者,谓坤含载乎干也。弘者,谓坤能载干,由于其德量弘大也。光与大则皆指干而言。干性照明,故称光。乾德健而又健,故称大。 此谓坤之德量弘大,故能含载干也。《坤彖》此处是专就坤之含载干而说。程颐不通孔子之《易》例,不通孔子之根本要旨,竟以含弘光大是形容坤道之四长。有此四者,故能成承天之功云云。程颐复兴上古宗教思想,以天为上帝,以地为地祇。其《易传》于此处有曰“地道顺承天施,以成其功”云云。而程并未说明施个甚么,或指天帝之命今乎?程云成承天之功者,谓地道以顺承天帝为功耳。其迷乱之谈,本不足辨。但向来尊信者众,障蔽圣学,又何忍不揭开烟幕。

    “品物咸亨”者:品物,犹云庶物。干,斡运乎坤;坤,含载乎干。坤承干起化,遂成庶物。如气体、液体以及固体诸大物,大物,谓诸天体。 乃至生物之形干或躯体,皆质和力之凝聚,皆坤道之承《干》以化成也。物成,虽若各别。而干为大生之流,遍运于庶物之中。故庶物莫不亨通,毕竟为一体,无彼此之隔也。

    《彖》称“牝马地类,行地无疆”云云。将释此文,须先辨阴阳。古代术数之《易》,其言阴阳也,已有专称与泛称之分。如阴气,乃专就寒凉肃杀之气,而给予以阴之名。阳气,乃专就和暖生长之气,而给予以阳之名。此其名阴、名阳,皆专称也。泛者,广泛,本不为一事物之专称,而可随在应用者也。如以天地分阴阳,则因人皆见为天在上,地在下,遂说天为阳,地为阴。以物分阴阳,则生物为阳,无机物为阴。以人分阴阳,则男为阳,女为阴。以动物分阴阳,则雄为阳,雌为阴。以花蕊分阴阳,则雄蕊为阳,雌蕊为阴。以君主与臣民分阴阳,则君主至尊说为阳,臣民卑贱说为阴。又如官僚对君主则为阴,对小百姓则又为阳。以上略举泛称之例。夫阴阳二名,所以有作泛称者,祇因类别事物之方便而起耳。凡泛称之用以类别事物者,亦不无方便,但其取义之本于阶级的观念者颇不少。如天阳而地阴、男阳而女阴、君主阳而臣民阴之类,皆有尊阳卑阴、贵阳贱阴之意义存乎其间。此皆悖谬至极。而古代术数之《易》,乃以此为重要。至孔子作《周易》,则阴阳仍有专称及泛称二种分别。专称则绝不同于古说,下文再详。泛称虽大概照旧,而取义亦多变其旧。孔子主张“群龙无首”,则君臣贵贱之分,早已不许存在。天之与地,本无上下尊卑可分。男女不妨分阴阳,但古说别以尊卑贵贱。今据孔子群龙之义以正之,则男女平等。此泛称之有异乎古说也。又复应知,泛称之用以类别事物者,大概始于上古民俗,而术数之《易》采采用之。孔子作《周易》亦不废者,亦随顺世间习俗之故耳。前儒治易学者,前儒,通汉宋二派而言。 其于阴阳二名,不究专称与泛称之别,更不知孔子之《易》对于阴阳二名,不论用为专称或泛称,而其取义都与古术数家之说,无一毫相近处。更不知三字,一气贯下为长句。 名不正,即义不明。《大易》成为一团混乱,不可不正名也。

    “牝马地类”者:古说,就地与天别其类,则以天为阳、地为阴。又就马之群而别其类,则雄马为阳、牝马为阴。此皆古代社会习俗相沿已久,孔子不便废之,但革去尊卑等邪谬之观念耳。 马与地虽异,而以阴阳判别之,则二物同属于阴类。二物,谓地与牝马。 故谓牝马是地之同类也。“行地无疆”者:此乃《坤卦》所以取牝马为譬之故。注意。 坤,是质和能之总名。合物质与能力两方,而名之为坤。 其取譬于地,则以地有实质故。见前。 然若专用地之譬喻,很容易使人误会,将以为坤者只是物质,而不知有物质即有能力。然若二字,至此作长句。 所以更取牝马行地无疆之譬,以表示坤不唯是物质,而是有物质即有能力。质和能恒相俱,而不可破作各各独立的两物者是为坤。疆,界也。曾见前。此中无疆,则谓牝马有至健之力,其行于地也迅速至极,不能划一定之界域,令其停止也。故曰“行地无疆”。圣人取譬牝马行地之故,实注意于牝马之“行地无疆”,用以比喻能之至健耳。能者,能力。 首句牝马地类,更有深意。其他诸卦诸爻取象颇多,罕有特别申明象与象之联系者。如干之象,有天、有龙、有阳气等。古代民俗共信阳气生长庶物,犹干之生生也。龙能潜、能飞,犹干之初潜而终于飞跃以大显也。天体之运行迅速至健,犹乾德之健而又健也。干之三象各取一义,以比喻乎干,使人由譬喻之不一而悟乾道具有多义也。三象者,天与龙及阳气也。 夫象,自孔子言之,犹譬喻也。本无须说明象与象之联系,而《坤卦》之地与牝马二象,则《彖传》特明其联系,岂无故欤?余研索多年,而后悟圣人之意,盖主张质和能祇是两方面,不可破析为各各独立的两物。所以,说牝马、地类,盖以地为物质之譬;牝马健于行,为能力之譬。如不表明牝马是地之同类,即质和能是各各独立的两物,何可强并在一起称之为坤乎?《大易》严于正名,正名,见《论语》。 名必如其实。名与实相符合,曰如。 质和能通名为坤,以其不可离之为二故。

    “柔顺利贞君子攸行”者:自“至哉《坤》元”起,至“行地无疆”止,皆是谈造化。造化者,谓乾道变化。说见《干彖》中。 从“柔顺利贞”至“后顺得常”,皆发明人生要道。至精微的道理,曰要道。 柔顺者,《坤》之性也。性者,性质。 将明坤性,必先之以干。明者,阐明之也。 干为生命、为心灵,有刚健、生生、照明、升进等性,而刚健为本。刚健者,至刚不可折,至健而直前,进进而不可停住、不可退坠,此生命力之刚健性也。生生者,蕃然万物变化密移,每一瞬间舍故生新,大生之力,其妙如此。照明者,宇宙开辟,物质层最先成就,而生命力已斡运于其间。自后,生命心灵出潜而显,即已转化物质为生机体。印度古代数论,有三德之说。三德者:曰勇、曰尘、曰闇。勇,即力也。尘,犹质也。闇者,迷闇。 加彼之说,宇宙以迷闇与勇尘为因。佛氏有十二缘生之论,以为宇宙人生由迷闇势力开发。殊不知,万物发展到高级是为人类。人类毕竟有忘我的道德,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的智慧,此岂是从迷闇势力中发生出来乎?孔子以干为生命、心灵,本有照明之性。事实彰着,不容否认。升进者,生命、心灵是向上性,是进进性,进而又进,曰进进。《大般若经》有譬喻云:“如箭射天,箭箭相承,永不退坠。”此与《大易》进进之义颇相符。 是为干性。

    次坤性者:坤,为质、为能,有柔顺、迷闇、坚结、闭塞、下坠、动则刚等性,而柔顺为本。柔顺者,前人于柔顺二字似欠分别,实则须有分。柔,有胜义,有劣义。坤性柔,以其无有刚健之德故。德者,得也。言坤有柔德,是坤之所以得为坤也。柔是坤之性,亦是坤之德。 就坤之柔性言,此柔字本无胜义。若坤以顺承乾道为柔,则柔是胜义。顺者,顺承干也。坤以柔性顺承乎干,与干合德,是为柔顺。迷闇者:物质是迷闇性。言质即摄能。后不再注。 干性照明,坤正与之相反。佛氏所谓迷闇势力,与坤略有相近处。坚结者:物质本是轻微与流动的东西,但其凝结性颇坚强。如宇宙太初洪荒无物,及太空无量天体凝成,则物质之凝结性甚坚固可以想见。闭塞者:物质凝成为不可数计之各各独立体,每一独立体都是闭塞性极强。生命力斡运乎物质中而改造物质为生机体,要至神经系统发达完善,始得化除物质之闭塞性。而生命力乃可凭借优良工具,以显发其“大生”、“大明”之威势与光辉。下坠者:物质无升进之性,祇是下坠。《易纬》言:“坤,势不自举。”坤,谓物质,其势不能自举,则其柔可知。柔性与下坠性是相依而有,故坤必待干为主导,而后顺承干以与干合德。物质必待生命力为主导,而后顺承生命力以与“大生”同功。动则刚者:《干》《坤》二卦皆有《文言》,孔门狂简诸贤记录孔子之言耳。狂简诸贤为大道派之开山。见本书第一分。 伪经《文言》遭小儒改易、变乱,但孔子之言,亦偶有保存。非明者莫辨。《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此孔子之言,小儒幸存之。质和能都是柔性。《易纬》谓其势不自举者,盖以其迷闇,必须承干主导耳。坤性盲动,其发出也,则刚猛至极。今之原子弹已证实先圣之言。但此处刚字是刚猛义,不可与干性刚健之刚字同训。训者,解释字义之谓。 干性之刚,是至健、纯善、照明、升进、中正等义。《坤卦》《文言》,称孔子说坤之“动也刚”。则因孔子《周易》以坤为质和能。能之发动,猛烈至极,其势足以排山倒海。故此处刚字应作刚猛释,与干性之刚不同义。程颐于此,全无分辨。此非小失也。综上所说,是为坤性。

    干性不一端,端,犹始也。其始犹未发现,将演而显著。譬如丝之绪,引伸之则愈长也。不一端者,言其端甚多也。上文提要略谈,亦难以求详。 而刚健为本故,总称阳性。阳者,刚健义也。阳者,阳刚、阳明,皆刚健之义。 坤性不一端,而柔顺为本故,总称阴性。阴者,柔顺义也。如上,列举乾坤两性之不同。学者详玩《易》道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际,当可了悟圣人于《乾卦》,发“用九”之义,明示乾道用其纯健以统御乎阴;于《坤卦》发用六之义,明示坤道用其纯阴以顺承乎阳。以此为宇宙开辟所循之天则,亦即是人生自强所不可违之天则。其义深远极矣。

    夫干,伏“大生”之鸿机,干,为生命。机者,机势。鸿,大也。言其生生之机势鸿大至极。“大生”,见《易大传》。 缊大明之潜德。干,亦为心灵。“大明”,见《乾卦》。 夫坤,流动、有质而无照明之性,简单有力而缺升进之德。《易大传》言:“坤以简能。”盖以坤之动也,一触即发,其势甚简单,而破坏性极猛,如原子弹之类。问:“云何说坤之能,缺乏升进之德乎?”答:升进,是一直向上、进进不已之谓。此是生命和心灵具有伟大与丰富之创造性的活动,此中义蕴深广。(升进之性是与刚健、生生、照明等性互相关联的。无照明性,无以成其升进;无生生之性,亦无以成其升进。升进必时时舍故创新,所以进进不已,所以一直向上。此非有刚健、生生二性,何能如是。)难为不悟者言。(为,读卫。)坤之能,何可谓其有升进之德乎。 故必乾道主变,以导坤之迷闇,以开坤之闭塞,转移物质为生机体。坤乃得破迷启闭,冥然与“大生”、“大明”合德、同功,卒归合一。冥然者,乾坤冥合为一之貌。 宇宙毕竟不是一团迷闇,故曰乾统坤、坤承干,是宇宙开辟所必率循之天则也。

    干为性、灵,此性字为生命之别一称。灵者,心灵。 其德刚健、照明。坤为质、能,其性柔闇。此性字,是性质之性,与上性字不同义。柔者,谓其无有干之刚健与升进等性也。闇者,谓其无有干之照明性也。 故人生自强,唯在存养乾道,以健统坤。乾道既振,坤道自来顺承,归乎正大。正大,谓干也。干称正,亦称大。 人之能自立者,必不“随顺躯壳起念”。故曰乾统坤、坤承干,是人生自强所必不可违之天则也。“顺躯壳起念”,便专逞小己之私欲、私意、私见,无可与天地万物同于大通也。人生自来缚于小己自私之迷网中,自损害其与天地一体之性,自丧失其与万物同情之灵。(上言天地,亦摄万物。下言万物,亦摄天地。性者,生命之别一称。就生命言,则每一人皆与天地万物同一生命。我和一切人及动植诸物皆有生命,乃至太空诸天体大物亦莫不有生命力斡运于其中,但生物出生之条件未能具备,则生命潜隐于物质中,无由显发出来耳。孔子之《易》说干是生命,而盛美之曰“大生”。大字,最宜深玩。说坤是物质,而称之曰“广生”,则以其承干之主导,乃可与干合德耳。凡言生命,皆舍摄心灵在内,以其不可离之为二故。余不信宇宙间有无生命之物。晚周惠子曰“天地一体也”云云。盖就生命而言,则人与天地万物同一生命。明明是一体,可得而拆离之乎?) 坤以柔顺之德,承干而与之合一,不敢背干而妄自逞,是以有正固之利,故曰利贞。贞者,正而固也。守其承干之正而坚固不摇,是为贞。贞则与干合德,无不利。 君子自强之道,不敢随顺躯壳起念,所以使坤阴无失其柔顺。而乾道弘大无疆,坤道亦与乾道合一无疆。人道其壮乎!壮,犹大也。 故曰“君子攸行”。言君子之所行如此也。

    先迷,失道;后顺,得常。此与上文“柔顺利贞”云云,本为一段。程颐以“柔顺”云云连上段,以“先迷”云云,提出为结尾一段之首,甚无理。程氏于两《彖传》都不通晓,横以己意妄说,侮圣言而不惭。惜哉!余案“先迷”“后顺”者:先后二字,非以时间言,不可误解。先者,谓坤阴不顺承干阳,是己欲居先也。己字,作为坤阴之自谓。下己字,仿此。 后者,谓坤阴顺承干阳,即己退而居后,奉干阳为主也。坤之性,迷闇而动也刚。刚者,刚猛。非干性之刚,说在前。 若求先乎干,以违背刚健、照明之主,将无往而不失正常之道。干有刚健性及照明性,故坤必以干为主,方不陷于迷。 若居后以顺承干,则得干为己之主,将无往不利。己字,皆作为坤之自谓。 《坤卦》卦辞云:“君子有攸往,往,犹行动也。一切行动,皆始乎意想之微,终于事业之钜。 先迷。坤不承干之主导而妄欲先干,以自逞其妄动,则必迷乱。 后得主,利。”坤居后而承干,则得干为己之王,是大吉之道。故曰利。 程颐注此处,将“后得”二字连上“先迷”二字断句,又以“主”字连下“利”字断句。颐注曰:“主利,利万物,则主于坤,生成皆地之功也。臣道亦然。君令,臣行。劳于事者,臣之职也。”云云。详程颐之意,盖以天尊地卑,上古之人,仰望苍然之天,便信为是上帝。其于地亦信为神物,谓之地祇。 故妄为主利之说曰:“利万物,则主于坤。”云云。盖以地承上天之命,专主生成万物,是对于上天而完成其主利万物之功也。下文曰::“臣道亦然,君令臣行。”云云。据此,可见程颐纯以上古宗教思想,曲解孔子之《易》。曲者,邪曲。程氏以邪曲之说,解释孔子之《易》,可谓无忌惮。 《坤卦》《文言》有曰:“后得主而有常。”案《文言》此处,与卦辞“先迷,后得主”云云,完全符合。而程颐既曲解卦辞,乃于《文言》此处,强护其邪见。又重复为注曰:重,读若虫。 “阴之道,不倡而和,和,读若荷。 故居后为得。而主利成万物,坤之常也。”云云。程颐以“得”字连上读,谓坤以居后为得;仍以“利”字为主利成万物。且以私意妄说《文言》此处,“主”字下,脱“利”字。其愚而悍,不惜侮圣言以护其邪说。理学之为理也,何曾以穷理为务哉!

    《易》之言坤,义分近远。此云《易》,专指孔子之《周易》。 远者指轻微与流动之物质,及物质承干主导而化成无量物质宇宙,通称为坤。凡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他处准知。 此与吾人身躯,本属一体,而较疏远。近者,如植物之形干、动物之躯体,乃至人类之身躯,皆由坤或物质承干之转化与改造,以凝成无数之各各独立体,所谓生机体是也。今克就生机体言,从一方说,固是坤道或物质之凝成。从另一方说,而生命力实主领与运行乎生机体之中,藉以显发其“大生”、“大明”之德用。此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 故生机体是生命力所利用之优良工具。否则生命无所凭借,将何由显发其德用乎?然复须知,生机体之为功于生命者,固以其为独立体有特殊势用,足为生命所仗托也。而有可虑者,生机体亦可能妨害生命,则亦以其为独立体有特殊势用故,往往盲目妄动,侵夺性灵之主位。性者性命,乃生命之别一称。曾见前文。灵者,心灵。性与灵,名虽为二,实非两物。说在余之《明心篇》。 性灵者,乾道也,是主乎身躯者也。身躯,物质也,是乃坤阴也。坤性阴闇,故云坤阴。 人皆执此坤阴之身躯以为自我,所谓小己是也。人之有私欲、私意、私见,造无量罪恶而不自觉,试求其故,无非阳明所云“随顺躯壳起念”而已。躯壳,坤阴也。迷闇之动,其发也刚猛,至乎滔天之罪。而凶人晏然,莫知悔悟。盖为坤阴之所役使,无由自反耳。坤阴乃一切物质之公名。今用在此处,实指人的躯壳而言。 譬如傀儡,被人持之以动作。傀儡本非自动自作,岂能自知动作之为得为失哉?凶人不知存养自己之生命、心灵,故其身躯失所主,遂至受坤阴驱使而造罪恶,同于傀儡之无知。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其凶人之谓乎!《坤彖》阐明坤道曰“乃顺承天”云云。案天者,太空诸天体大物也。其运行至健,故圣人取以为干之象。此云“顺承天”者,谓坤顺承干也。干为生命,有刚健、照明等性。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 坤为物质,有迷闇与动则刚等性。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刚,犹猛也。非干性之刚,说在前。 坤之在人,是谓身躯。干之在人,亦称性、灵。性灵释在前。 人之生也,禀受乾坤相反之两性,其内部生活本不能无矛盾。然矛盾非可厌之物也。人生每由矛盾推动乎中,卒乃照见内伏之一团黑闇,而发愤图强,化除矛盾。上造乎广大智慧、刚健自胜之最高境地,而人道乃至尊矣。刚健之德充养极乎盛大,一切足以自胜而不为他力所胜。他力者,如内伏之黑闇势力消灭殆尽,外在之恶势力亦莫不摧伏,故曰不为他力所胜。 夫人之所以能臻此最高境地者,非无有内在根据而能然也。人生禀受坤阴以有身躯,禀受干阳以有生命。生命者,身躯之主也。身躯有柔闇等性,身者,坤也。坤无照明之性,故曰闇。坤有柔性,如目为五色所引,则有盲之患。耳为五音所引,则有聋之患。是坤有柔性之征也。 而生命则有至刚、至健、大生、大明等性。故柔闇之坤阴必以干阳为其主,柔闇之身躯必以生命为其主。故柔二字至此,作重复语。(重,读若虫。) 生命以其刚健主导乎身躯,身躯守柔顺以随从生命力而与之合德,是为乾道帅坤,坤道得有主而不迷。帅,犹主也。坤道得有主者,谓坤得干为其主也。 毕竟乾坤合一,矛盾化除。干变坤化之妙,如是如是。岂非谲怪至极者哉!要之,学者如解乾坤之义,必不肯妄执矛盾以观测人生。解者,了解。 人能不“随顺躯壳起念”,常存养乾道,扩充性、灵。性者,生命之别一称。灵者,心灵。性灵,即乾道也。说在前文。 则乾道恒统御乎坤阴,而坤与干同功。性灵恒主宰乎身躯,而身与性合德。何有矛盾可言乎?《坤卦》谈人生,深远至极,真切至极。程颐愚陋,全无解悟。横以先民宗教思想,曲解圣言。上诬先圣,下误来学。亭林、东原并言“治《易》宜宗程《传》”。以其为低能者所共推,莫窥其陋。然顾翁弘博,惜未闻道。戴君考核优才而不安其业,游心哲学而慧解犹嫌浅狭,不堪穷大极深。两先生为程氏所欺,不偶然也。

    《坤卦》《彖传》约分四段:从“至哉坤元”至“乃顺承天”,为第一段。“坤厚载物”至“品物咸亨”,为第二段。“牝马地类,行地无疆”,为第三段。“柔顺利贞”至“后顺得常”,为第四段。《坤彖》至此结束。前三段皆言造化,《干彖》曰“乾道变化”云云,是为造化之义。宜覆玩前文。昔人用造化一词,大概含神道意义。余今用此词,完全依据孔子之《易》义,不同昔人所说。 第四段,结归人生。

    《干》《坤》二卦解决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是广大、丰富、无穷之义海。穷理到极处,无所不包含,故曰广大。圣人之学,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推论必有实据,不驰空想;立义必观大全,不陷一偏。故曰丰富。(陷一偏与驰空想者,皆贫乏之病。)《干》《坤》二卦之义,推而广之,则不可穷竭,故曰无穷。所以称为义海也。) 《易大传》曰:“《干》《坤》,其《易》之缊耶!”云云。此言《易经》广大、丰富、无穷之义趣,皆是《干》《坤》二卦之所缊藏也。趣,犹旨也。义趣,犹云义旨。 又曰“《干》《坤》,其《易》之门耶”云云。此言《干》《坤》以下,众卦、众爻,皆自《干》《坤》出也。如上二条,乃《大传》原本所载圣文。圣文,谓孔子之言。他处未注者,准知。 小儒伪经,幸存而未削。伪经,指伪五经中之《易经》《系辞传》。 学者由圣人之言,当知《干》《坤》二卦,不仅《易》之缊,而确是五经之原。原,犹本也。 《干》《坤》两《彖》,其思想体系弘大、深密,于六经中当为第一。《干彖》至纯粹,无一字不是孔子之真。《坤彖》,惟结束处“西南得朋”云云,当是小儒增入。汉《易》于此处,用纳甲解释,则古术数之遗耳。然《坤彖》祇此一处可疑,其余则与《干彖》悉相符。

    附识: 干为生命、心灵,坤为物质、能力。余在前文,随处引圣言为证,并加疏释。圣言,见上。小儒改变孔子之《周易》原本,而造成伪《周易》。虽削去圣言之最大部分,而犹不无少数之存留。盖《大易》、《周官》、《礼运》三经,皆六国时小儒所改造,犹不忍削尽圣言。不似后来汉世公羊寿师弟,卑陋无耻到极处也。余已说在第一分。 惟《易大传》有干称“大生”,坤称“广生”二条,至极重要。其文曰:“夫干,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云云。余在前文,屡引“大生”、“广生”二词,而未引其全文作释,今当引释于下。引者,引其全文。释者,余依其文而作释也。 案此文,首言干为生命、心灵也。问:“何以知之?”答:圣人言静专、动直,是以动静合一而言,不可分动静为二时也。如物体移动,则不静止;当其静止,即未尝动。是则动静分为二时。若乃生命心灵,有实而无形,流行而无止。岂可以物体之动静,推测生命、心灵乎?以后,言生命即摄心灵,避辞繁故。 圣人言干之静,即是生命力之静。生命力专一而不纷乱,故谓“静也专”。非如物体静止之谓也。生命力之动,健而又健,推其前,莫知开端;测其后,永无终止。每一瞬间舍故生新,飞腾腾,飞者,飞跃。故,犹旧也。每一瞬舍故生新,是飞跃也。 活泼泼,进进而无退坠,故谓“动也直”。非如物体动移之谓也。故生命力动而不纷,即动即静;静而非止,即静即动。静专则含蓄深厚,动直则发用勇悍。故曰“是以大生”。

    次言坤为物质、能力也。物质翕闭,成为一一实物,即诸物体宛然各各独立、固定,是乃静止之象。故谓“静也翕”。宛然者,各各独立、固定之貌。 辟以散力,便显其刚猛,用之于破坏则莫有抵御,故谓“动也辟”。坤为质、为能,静翕以质言,动辟以能言。质和能无照明之性,承《干》主导,生长遂茂。坤承干主导而生物,物既生,即赖物质长养之而得成就。 故曰“是以广生”。

    有问:“先生会通质和能为一,而字之曰坤。求之圣言,似不无征。会通生命心灵为一,而字之曰干。虽有圣言可据,而吾犹未悟斯理。如何?”答曰:余尝见许多知识分子开口说生命,或极力形容生命力的充实,或赞美生命之热如火、锐如剑。我便问他:汝曾返在自身体会,汝之生命是从形骸产生出来乎?抑祇是主领与默运乎形骸之中而不是形骸之副产物乎?吾问到此,诸人稍谨慎者便默然不答。或有别后再来问者,可惜此等人太少。吾于古哲中,觉得庄子于生命颇有体认,惜乎祇见得片面。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云云。庄子盖悟到,生命是全体性,充实、圆满,无在无不在。生命不是我之一身所独有,是乃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也。庄子之意祇如此。其实,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即是我之一身独有之生命;我之一身独有之生命,即是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推广言之,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即是其各各独有之生命;其字,乃天地万物之代词。 天地万物各各独有之生命,即是其共有之生命。奇哉生命,谓其是一,则一即是多;谓其是多,则多即是一。谈理至此,无可复问矣。庄子于生命,高谈天地万物共有,而忽视每一物各有。其极大错误,略说有二:一、泛称天地万物共有,则生命将成为莽荡无依据。莽者,大貌。荡者,譬如太空大气,旷然疏散、流荡,毕竟无依无据也。 二、忽视天地万物各各独有生命,便陷于虚无主义。否定万有而不自知其谬。庄子确犯此过,余在本书不及论。

    学者如肯作返己体认工夫,则生命、心灵不二之理,自不难悟。从生命中剥去心灵,即生命是迷闇势力。佛说无明,毕竟不是孔子《大易》所谓生命。余驳之已久矣。从心灵中剥去生命,即心灵丧失其刚健、生生、升进的自身,犹得成为心灵乎?庄子说心为灵台。灵台者,禅家所云明镜台也。偏从灵明一方面去观心,而不悟心灵自身即是充实不容已止、进进不可退坠、至大至刚的生命力。而不悟,至此为句。 此其所以玩心于空丈,放弃“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行动实践,其理论之败缺殊不少也。兹不及论。 宇宙实体之内部,含藏乾坤相反之两性。此乃法尔道理,不可问其何由如此也。法尔道理,借用中译佛典。法尔,译音,其义犹自然也。法尔道理,犹云自然之理。 相反,则难免于作战,战祸必起于坤。圣人于《乾卦》,唯说乾道在“保合太和”,绝不涉及战事。其于《坤卦》,则于上爻特着“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文。坤之上爻其势已盛极,故与干战。特著者:着,犹明也。圣人特别着明坤来战乎干之象,而知坤当失败,终必顺承乎干也。 夫乾道主太和而坤阴必造战祸,此何故耶?干为生命、心灵,有刚健、生生、照明等性。主变以导坤,必完成其统坤之伟绩,本不以战为事也。坤为质和能,有柔、闇、闭塞等性。迷闇的发展至于千形万态:粗大者如太空诸天体,纤细者如微尘;轻动者如气体,乃至坚劲者如固体。中译佛书以气体名之曰轻动,以其轻微而流动故。乃至者,中间隐含液体故。坚劲之劲,犹俗云硬也。 此言其大略耳。其详,则不可究诘矣。复杂至极。无从探究,无从诘问。 要之,坤阴既有实质,发展便容易。坤为物质。但有质即有能,可不言而喻。 坤阴是迷闇性,则其发展更有流于偏胜之势。《说卦传》言:坤“战乎干”。盖以坤之性闇,其动也刚猛,既凝成无量数物质宇宙,发展偏胜。则乾道大生之力,虽主领与默运乎坤物之中,健健不息,进进不已。乾道“大生”之力谓生命。以下简称乾道。不息,不暂停也。不已,无退坠也。坤化成物,故名坤物。此谓物质。 而坤物有迷闇、闭塞等性,毕竟是乾道发扬之重大障碍。故干阳坤阴二性本相反。干,阳性也,为刚健。为生生、为照明、为升进等等。坤,阴性也,为柔、为闇、为坚劲、为闭塞、为退坠等等。二性本相反。 但干之道在以“大生”之德统坤,完成太和之功,必不以战为事。而其健德,固不畏战。惟坤之闇性,因其与干相反,而又自恃发展偏胜之势,自恃云云,乃吾人从旁推测坤物,有此错误也。 常障碍乎乾道生生、照明、升进之机,遂为战祸之戎首。坤物一战而败,终乃顺承乎干。《坤卦》上爻,“玄黄”之血,所以着坤之始迷而终顺。迷,犹闇也。坤,始而造战,迷也。战败而后承干,全其顺德,终不失正常之道也。“血玄黄”者:坤挑战,干起而应之,双方皆流血。古代民俗,称天为玄色,地为黄色。干取象于天,故云玄;坤取象于地,故云黄。此举玄黄之血,以见乾坤两方,虽一胜一败,而皆不得无伤也。宇宙是太和之府,不是战斗之场。战斗者其暂,太和者永贞之道也。(永者,永久。贞者,正而固。此言太和是大正而坚固不可摇之道也。)

    是故宇宙大变化,此言变化者,谓干主变,坤承干而起化,宇宙人生由是而始也。说在前文。 原于实体内部含藏乾坤两方面之复性。复者,复杂之简词。言实体不是祇有一种性质也。 干,为性、为灵,阳刚性故,特异乎“太素”。上性字,谓生命。灵者,心灵。均见前文。下刚性之性字,乃性质之简词,非生命之谓。“太素”者,《易纬》称坤曰“太素”。太者,赞美之词。素,犹质也。坤为物质,故授以此名。然凡言质者,即摄能力在内。他处未及注者,皆应准知。 坤为质、为能、阴闇性故,甚背乎“大明”。干,称大明。屡见前文。此言坤背乎干也。 两性相违反,怒然交推,遂成大用。怒然者,相反之貌。交推者,干主变以开导乎坤,是干推动坤也。坤始而造战,终顺承干,即与干合德,是坤推动干也。故云交推。 用者,功用之简称,即乾坤是也。功用有两方面之异,故析言之,曰乾坤耳。乾坤,祇是功用之两方面,本非各各独立的。 实体含有复杂性,故其变动即成为乾坤两方面的现象,是名功用。实体才变动,便叫作功用;不是变动以后,又别造成乾坤万象,方叫作功用也。不是二字,至此为句。 譬如大海水才变动,便叫作腾跃的众沤;不是变动以后又别造成一世界,方叫作腾跃的众沤也。又复当知,实体,自其太始以至无穷无尽的未来,无有不变动时,易言之,即无有不变成为乾坤万象之时。设若妄计实体有离开乾坤万象而独存之时,则实体便与上帝无异,断无此理。妄计之计,犹猜想也。 有问:“中国古天文家谓宇宙太初,洪荒无物。先生常称引此说。然则洪荒无物时,即无实体独存乎?”答曰:立言者各有观点,不可一概而论。就宇宙之发展而言,太初蒙鸿一气,即气体之始,物质之希微者也。当是时也,气体即含载乎干。所以者何?气体,物质也。物质即坤也。坤与干不是各各独立之两物,坤含载干,干主导坤。乾坤本浑沦为一也。浑沦,不可分之貌。 其可曰太初鸿荒,唯有气体,而无乾道大生之力潜运于其间乎?坤不独化,干不独变。乾坤合一,即变化成。此乃自然之理,必然之势,无可疑也。复次,实体举其自身,全变成功用,即功用以外无有独存的实体。譬如大海水举其自身全变成腾跃的众沤,即众沤以外无有独存的大海水。此孔子《大易》所以肯定乾坤或万物为真实,而收摄实体以归藏于乾坤或万物。易言之,实体是乾坤或万物之内在根源,不可求实体于乾坤或万物以外也。皇哉《大易》!体用不二之义,皇,犹大也。 征诸万有而不谬,洞彻理根而无疑,至极之理,而为众理之原者,曰理根。 百世以俟后圣而不摇。可谓至矣。体用不二义,包通万有。(包者,包含。通者,贯通。)孔子教人涵养天地万物一体之德量,明儒王阳明颇识此意。

    附识: 旧答人问,云:实体不是超脱乎现象而独在,故现象之有复杂的发展,实本于实体之含有复杂性。《大易》《乾卦》以乾道六阳之发展本于一元,《坤卦》以坤道六阴之发展亦本于一元,此即确定乾坤无二元也。有问:“先生在《体用论》中,曾说‘实体变动,成为功用’云云。今欲问者,实体有不变动时乎?”答曰:汝之此问,发于妄情猜想,不可不猛省也。变动,即是实体之功用。体必有用,方成为体;无用,即无体可言。实体那有不变动时?如有不变动时,则实体便是僵死之体,有是理乎?实体恒时变动,此法尔道理也。恒者,恒久。恒时者,言其无有不变动之时也。法尔道理,见中译佛典。穷理到至极处,不可更问其所由,归之法尔而已。法尔,犹自然也。 问:“实体变动,有无轨范?”答:一变为两,是其变动之轨范也。实体是一,其变动即为两。两者,干与坤,是称功用。乾坤,即是功用之两方面,屡说在前。

    有问:“先生恒言,实体内部含有复杂性,故其变成功用,即有乾坤两方的异性,藏相反之机。相反,必趋于战。《坤》之上爻,有‘龙战于野’之象是也。而《干彖》称乾道‘保合太和’。其故何耶?”答曰:《大易》之义,惟干无战。所以者何?《乾卦》称干之德曰:“刚健、中正、纯粹。”故不主战。经文,“纯粹”二字下,有“精也”二字。注疏家多以“精”字连上读,即以精为干之一德,此乃大错。精,乃干之别名。(注意。)经文盖言,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惟精独有之也。姚信、崔憬等皆如此解,甚是。 干之反坤者,乃反其阴柔、迷闇、闭固等劣性,而欲导之于正。有相反而无相仇也。坤则反干,而欲消干。消者,消减,非消灭也。坤之发展偏胜,即障碍乾道之发展,是坤乃消减干之势用也。如生物未出现时,即乾道“大生”之势用,无从显发出来,是即乾道为坤阴所消减也。然乾道毕竟不可消,故《坤彖》断言,坤必“顺承”干。 造战祸者,坤也。故《乾卦》惟称干有“保合太和”之美。《坤卦》则明着坤之发起战祸。然坤卒以好战自败,终乃改其迷闇,而顺承干,乾坤由是合一。干以刚健、中正诸德主导坤,不造战而足以应战,是乾德之健而又健也。宇宙之开辟与发展,惟本乎刚健、中正诸德。人事亦可知矣。

    《坤卦》上爻之文,汉《易》纯以占卜家言,妄作解释,完全背叛孔子本义。宋明人于古术数及孔子思想,两无所知。今先引经文,而后附注。

    经文“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文言》曰:“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案以上皆引经文,今逐句附注如后。

    上者:《易》每卦六爻,爻之为言,效也。效法万物变动之轨则,而立六爻以表达之,故曰爻。 其数,自下而上,最下一爻名初爻,最上第六爻名上爻。龙者,干之象。先民称龙有健德,能潜能飞。故圣人以乾道,取象于龙。凡言圣人,皆指孔子。 干,始伏藏于坤中,犹龙之潜也。干为生命,坤为物质。屡见前文,不须赘说。 及乾道发扬,遂改造物质为生机体,乃大显其德用,如龙之飞跃在天也。故龙是干之象,坤不得称龙也。注意。 今《坤卦》上爻称龙者何?坤,以阴暗与刚猛之性,发展偏胜,其势足以消灭乾道,日逼乎干而未知其所止。干乃横遭坤之消减,至于剥,而仅存孤阳,剥,谓《剥卦》。 干亦将尽矣。尽者,灭尽之谓。 《文言》曰:为其嫌于嵚阳也。为,读卫。此言乾道本不主战,今坤阴造战不已,遂起而应战者,因为坤之消干,其逼干太甚。(为,读卫。)遂至嫌于独有坤阴而旡干阳。(嫌者,疑似之辞。干本主乎坤,岂可云旡。旡,犹无也。今因坤之消干,几乎干阳将无。故圣人为疑似之辞,以明坤阴盛极,必当战败而顺承乾道耳。) 上爻之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者,案上者,高亢之地。六者,《易》以数表阴、阳,则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六是偶数,即指坤阴。坤阴居上,逞其消干之势,将令干无。是乃坤之以干阳自居,而不悟满盈之祸已至也。上爻称坤曰龙,乃贬斥坤阴不守贞常之道,必自败也。野者,广博之地。乾道广大,故以野为乾道之象,此言坤来战乎干也。“其血玄黄”者,此言战为凶事,虽干胜而坤败,而双方皆有流血之凶也。“玄黄”,说见前。

    《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案此上爻《象传》也。解释上爻之《象》,曰《象传》。 坤阴势盛,消干,造战。乾道被消而似无有。至此,则干阳无可宽容,必疾起应战。坤阴毕竟不能抗拒《干》道“大生”、“大明”之健德、健力。故战祸一发,则坤阴乃处于穷地,若不顺承干,即无以自存也。

    《文言》曰:“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案此《文言》,解释上爻之象也。《坤》之上爻,曰“龙战”云云。夫战,何由起乎?起自阴疑于阳也。疑,犹似也。阴之迷闇,必须顺承“大生”、“大明”之干阳,此乃天则之不可违者。天,犹云自然。则者,轨则。天则,犹云自然之轨则。干以健统坤,坤以顺承干,此乃乾和坤所共循之最高轨则。不可问其所由然,祇合归之自然而已。(自者,自己。然者,如此。自己如此曰自然。干当以健统坤,是其自己如此,无有使之如此者。坤当以顺承干,亦是其自己如此,无有使之如此者。) 今坤乃不承干,而狂逞以消干,是坤将取干而代之,即坤似居乾位。干受坤之逼,其势日蹙,似无所有。似乎独有坤阴而无干阳。 乾道艰难至此,何可不应战,故曰必战。

    坤何以称龙乎?为坤之消干也日急,唯坤阴独盛,似无干阳。为,读若卫。 故称坤曰龙,明坤之必败也。

    坤何以称血乎?古《易》坤阴之象甚多,而血乃阴象之一,孔子亦承用之。坤虽称龙,实则坤阴当顺承干阳,不可称龙。坤究是阴性之类,其势虽逼干,而实未离于阴类也,故复称血。古《易》以血为阴性故。古《易》,谓古术数家以伏羲之八卦,应用于占卜之术,其于诸卦诸爻皆取象甚多。孔子作《周易》根本消灭古代一切术数和占卜等术。而于古《易》所取诸象则因其行世甚久,不妨采用其象而改变其义。此如世间语言文字,多有沿用旧名词而改从新义者。如先民呼山曰巅,后乃以巅改为天之称。如此类者,不可胜数也。故孔子《周易》卦爻之象,有用旧象而改从新义者,不可不知。 称坤曰血,以明坤之未离阴类,实不可称龙也。此是一义。又有别义,坤称血者,言干起应战,坤必败而流血也。流血,本以专罪造战之坤阴方面,而亦并原不战之干。原者,悯其无罪,而原恕之也。 所以者何?战为凶事,胜败皆有伤。坤流血,干亦不得不流血。故“其血玄黄”之辞,明乾坤俱伤。而《文言》之结语曰:“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云云。战场之一聚血,乃干阳坤阴之杂和。此虽凶事,而吉亦自此开端。坤不胜而悔悟,卒顺承干。自是乾坤合一,永何太和。皆从乾坤杂和之一聚血而来也。妙哉妙哉!

    有人问:干为生命,坤为物质。两性相反,本由乾坤之实体含藏如是两方相反之性,非偶然也。如是两方云云者,即指乾坤两方之性互相反也。此言乾坤同一实体,所谓一元。实体含有乾坤两方相反的复杂性,故实体变成乾坤,即此乾坤相反的两性大大的显著起来。譬如众沤共以大海水为其自体,大海水本来含有众沤的动跃、湿、润等性,故其变成众沤,(其字,指大海水。下准知。)即此众沤的自体,便将动跃、湿、润等性大大的显著起来。此中以众沤比喻乾坤,以大海水比喻乾坤之实体,所谓一元。但此处用众沤和大海水之譬喻,一方,正取大海水与众沤本非二物,而乾坤与其实体不可分而为二,所谓体用不二者,犹如大海水和众沤也。另一方,并取大海水本含有众沤的动跃等性,故说众沤既成自大海水,即众沤的自体,便能将动跃等性显著起来。而乾坤之实体含有乾坤两方相反的复杂性,故说乾坤既成自实体,便能将其实体本来含有两方相反之性显著起来,亦犹众沤和大海水也。然复须知,此譬喻究不能全相似。大海水含有之动跃、湿、润等性,无有相反之义。此与乾坤两性互相反者,无相似处。大凡取譬喻,祇取其有少分相似,不能求其全相似也。 夫相反则不能无战。虽云战非常道,毕竟由两相反而归于乾坤合一,保合太和。虽云二字,一气贯至此。 然欲不经战事,而直达太和,诚恐此等高尚理想,能实现者或少耳。坤造战,而干不战。及坤之恶已盈,干徐起而应之。坤受创伤,卒顺承干,永守正固。坤以承干为正固之道,今乃能永守之也。 干之健而又健,终乃克服迷闇之刚猛。应坤之战而胜之,曰克。坤自是顺承于干,曰服。迷闇,谓坤,坤性闇故。坤之动也刚猛,而终于取败。《坤卦》《文言》谓坤性至柔,此其征也。 大哉干乎!乾卦》以龙之能潜龙飞,故取为干之象。(象,犹譬喻也。见本书第一分。)此义深远。飞而不能潜,非健也。坤之刚猛,所以为至柔也。炸药之发也刚猛,而一发无余。此虽习见之事,而由此可以悟入深广无穷的理道。生命和心灵之力,其潜藏也,可谓入乎九渊而犹不知其底,是其潜蓄至深也。(《乾卦》初爻之潜,宜深玩。)其高飞也,可谓极乎九天而犹未见其止,是其发扬甚盛也。(《乾卦》五爻之象曰“飞龙在天”云云。夫天,无止境也。此云天者,实指天界,谓太空也。非就某一星体而言。飞龙之飞,岂有止乎?)余相信,宇宙浑是生命力充塞流行,(塞,犹满也。)生命无尽,宇宙无尽。(无尽者,言其无有灭尽之一日。)此生命力所以称干也欤。(言生命即摄心灵,以其非两物故。)干之为言,健而又健也。物质之力不得与生命力并论。此不及详。 夫乾道藏“大生”之机,缊照明之德,干称“大明”,又称“大生”。均见前。 其当主导坤质、运用坤质,坤为物质,故名坤质。运用者,谓生命心灵的力,必须改造物质为生机体,方可凭借之,以发展其盛大之德用也。 以完成乾坤合一,保合太和之丰功,是乃理之自然,势所必至也。然事势不无困难者。坤有实质而其性闇,且坚凝性强、闭塞性强、惰性最甚。此云惰性,亦称退坠性。 又有其动也刚猛之患,故生命力主领与运行乎坤质之中,常受坤质之障碍,而甚难顺利显发自己之力用。自己,设为生命之自谓。 此就宇宙发展史观之,生命力不易冲破坤质之障碍,其情形可推见也。宇宙发展,约分三层:一曰,物质层。太初时期,最先成就。由蒙鸿一气,即气体。 而经液体以至固体。无量诸天体大物布列太空,是乃无数物质宇宙。其数太多,诸大海岸沙数之多,当不及其万分之一。是为物质层。二曰,生命层。物质层凝成,经历不可数计之悠长年代,而后有生机体出现,即生命出现。是为生命层。在生机体未出现以前,生命力祇是斡运于物质中,潜藏而不得显发出来。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 不可妄疑太初唯有物质,并无生命力默运于物质层也。不可二字,一气贯下为句。默,犹潜隐也。 设若太初本无生命,则后时生命出现,岂是偶然而来乎?倘谓生命亦从坤质产生,则其说之决定不可通者,有二故:一、推原太初,宇宙肇开,肇,犹始也。 不得不承认其由于变化。而变无独起,是义不摇,遍征物理、人事,莫有例外。云何宇宙肇开可由一物独变乎?一物独变,造成世界,惟教徒笃信上帝有是事耳。其然,岂其然乎?圣人作《周易》,圣人,指孔子。 即用显体。孔子之《周易》,不于功用或现象以外建立实体,而收摄实体以归藏于功用或现象。易言之,即以实体为功用或现象之内在根源,故说即用显体。(此言克就功用或现象,而阐明其有内在的实体也。显者,阐明之谓。如此,则其立论是以功用或现象为主,实体祇是功用或现象自身所有之内在根源耳。以此视古今哲学家谈本体而未离宗教窠臼者,迷悟隔绝,何止天渊之判。)此是《周易》哲学大根本处。学者倘于大根本处,见之明,持之定,则于《周易》哲学庶几不生谬解。 其立论本以功用或现象为主。注意。 现象分殊,分者,分别。殊者,殊异。现象各别为类,互相殊异故。 不可淆乱。不可淆杂,不可混乱。 一切现象,都不无因而起。如此有,故彼有。故,犹因也。由此为因,而彼得有。彼,即果也。 彼之与此,定有相似,故因果律存焉。若许坤质得为非坤质之因,非坤质,指生命和心灵。 即因与果截然无相似处,截然者,彼此本不同类,无有相似之貌。 是乃破坏因果律。由上二故,余确然不信,建立坤质为一元可以说明生命所由生。余确然不信五字,一气贯下为句。须知,坤质和乾道“大生”(即生命)皆由其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而变成乾坤两方面,是名功用,亦名现象。一元实体变成乾坤,譬如大海水变成众沤。屡说在前。 是故《周易》《干彖》说“乾道变化”云云。化属于坤,此中有伏文。说在前,宜覆玩。 本谓乾道主变以导坤,坤阴承干而起化与干同功,遂成万物,开宇宙。成万物、开宇宙二语作复词。宇宙,乃万物之总称耳。 余深玩干变、坤化,相反相成之义。盖圣人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洞然发见此理,而后作《易》,以揭造化之秘。圣人,指孔子。造化,谓干变、坤化。 遍征万有,非无明证。洞彻理根,极尽精微。理根,见前。 大义昭然,无可疑也。宇宙肇开,断断兮不由一物独变。断断兮,肯定之貌。 干变、坤化,是义决定,坚立不摇。

    《乾卦》,明干性照明,其德刚健、中正、纯粹。其于坤也,惟保合太和而已。《坤卦》,圣人则于初爻而发明其例曰:坤始消干。此义,后详。 又总括《坤卦》六爻而断之曰:“利永贞。”圣人之于坤阴,其有忧乎。断者,断定。此言坤阴以顺承干阳,为正常之道。利在永久持守此道,正而益固,不复动摇。故曰“利永贞”。此戒之之辞也。圣人之于坤阴有戒辞。王阳明先生得此意,教学者勿“随顺躯壳起念”。(躯壳,即坤质之凝成,阴闇性也。见利贪得,遇难欲避,乘权得势即逞野心,凡此皆随顺躯壳起念,以消减乾道之“大明”,凶征也。阳明祇就人生而言,而其原理,自通于造化。造化者,谓干变坤化,而成万物、开宇宙。此从宇宙论之观点而立论也。就宇宙论而推测,坤阴常消减乾道“大生”、“大明”之德用,圣人已忧之矣。此意,须别为专论才好。)

    问曰:“自太初洪荒,以至诸天体凝成,无数物质宇宙充塞太空。此一大段时期悠长不可数计,纯是物质层由肇创而至于大概完成。肇,犹始也。 当此期间,生机体不获造起,生命未得出现,其为坤阴消干最厉之际乎?”厉,犹猛也,烈也。 答曰:吾子所说,由洪荒至物质层大概完成,此一大段悠长时期,须通《干》初与《坤》初两爻而深玩之,方无误解耳。《乾卦》初爻曰“潜龙勿用”云云。此有二义:一、太初洪荒,坤阴祇是轻微、流动之质,尚未凝成实物也。乾道“大生”之力,虽主变,导坤以成物。而物之凝成,究是坤之自力所为。干之导坤,譬如人君主领宰辅,无为而已。人君实无所作为,干之导坤,亦犹是耳。 是时,乾道隐藏于物质中无所作为,故取“潜龙勿用”为其象。二、坤阴虽承干起化,而实自有权能。权能,犹权力也。 坤阴之动也刚猛,故其行使成物之权能时,常过分发展,乾道固莫能限制之也。夫物质宇宙重重无尽,重,读若虫。 吾人所居地球是八大行星之一,八大行星与太阳乃组成太阳系。在此太阳系之外还有许多天体系列,其数目之多,远过恒河沙数。天文学者琼斯有云:“天际星球之数,几与全世界各海岸的沙粒那样多。”汤姆生云:“夫以太阳系之硕大广漠,宜无伦匹,而在众星云之大宇中乃渺乎沧海之一粟耳。”由此可见,充塞太空,祇是无量物质宇宙。余在前文,曾说坤阴发展偏胜,此其证也。复次,生物所可存在之域,其与一团烈火相似之最高圈围,距离必不可过远,亦不可过近而恰为温度合适之域。若不及此域,或距热火团过近,则生物必枯萎,或距热火团过远则生物必冻毙。唯吾侪太阳系中之地球,温度恰好。但散布太空之无量星球,其类似地球之绕太阳而有适宜于生物之温度者,确甚难得。乾道虽斡运于物质中而不易改造物质为生机体,凭借之以显发其“大生”、“大明”之德用者,其受物质之重大障碍事实如此,不待论也。物质,即坤也。 复次,依天文时间计算,行星年岁甚小。太阳系之造成,大概因星云之相撞。而两星云相碰一次之机会,约须七兆兆年。余案此说,尚难为定论,姑且视为一种说法。 据此,则太阳系之年岁,在星云中已甚幼稚。地球是从太阳中分裂而出,其年龄较太阳更小。而地球凝成之后,又不知经多少时劫,始有生物。时劫,复词。劫,犹时也。 自生物进化至人类,则生命、心灵发展至最高级,中间受坤质之障碍,千磨百难,实未足以形容其困也。难者,苦难。读若乱。生物和生命出现自植物始,植物从最低级进至参天之木,其所经层级无从数计。其时,生命受物质之锢闭甚重。(植物生长于一定之地点,不得自由行动,生命力微弱,心灵作用未发现。虽有许多学者谓植物有知觉,然甚暧昧不明。盖植物时期生命初出现,犹未能破除物质之锢闭故也。坤质消灭乾道“大生”、“大明”之德用,使其不易顺利发展,事实彰明。)植物进化至低等动物,所历层级更繁赜。虽生命力较植物为强,知觉较植物为显,而其进展并不大。至高等动物出现,庶几上希飞跃之境,(上希二字,注意。)然终不能解脱物质锢闭之患。虽飞跃至于人类,已达最高级。然稍一放逸,犹易为物质之幽城所锢闭也。《易》之《坎》卦(三),表示一阳陷于二阴之中。(上下两爻皆坤阴也,中一爻乃干阳也。)干阳陷于坤阴中不得显发出来,此即生命和心灵受物质锢闭之象。易言之,即坤消干之象。《易大传》有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之叹,其义深远极矣。天道,谓乾道也。(干,取象于诸天体之运行至健,故干有天之称。)但此言天道,即摄坤阴。干主导乎坤。坤承干起化而成物,于是自用其权能而发展偏盛,有消干之势。乾道虽藏“大生”之机、缊照明之德,而常受坤质之障碍,厄于坤质之消剥,难以顺利发展。(消者,消减干之力也。剥者,剥削干之势也。)乾道鼓动乎坤质以成万物,(此中万物,总括生物及无机物而言。)而万物之能畅其性命与能发其心灵之胜用,而不为坤质所限制者,盖几乎必不可得之事也。(此中万物,专指生物而言,此中性命,犹生命也。此中坤质,专指生物之形体而言。生物界无论其为最低之藓类,或最高之人类,其生命与心灵之发展,总不能不受其形体之限制。)然至人类颇能以自力冲破坤质的限制,如修养有道者决不徇物欲以害其生命。(因物而生欲,曰物欲。声色货利乃至权力,取之不以正义者,皆物欲也。)好学不倦者,必深造于专精、深入、细密、正确的知识,或昭旷弘深的智慧。(昭者,昭明,无有迷惑。旷者,廓然大通,无有滞碍。弘者,穷理达于至大之域,无所不包通。深者,穷理抵乎至深之境,尽其底蕴。)凡此,皆非仅恃头脑组织完善,而实人之以自力进进也。若夫人之不能有成者,亦非生来便非好头脑,而实人之不尽己力也。然人之能显发其生命心灵,克以自力冲破坤质之限制者,当不为多数。则坤质消干之势,正未堪忽视耳。后生可畏,来者难知。所贵人能自强耳。

    复次,坤消干之势,着见于人类实际生活方面者尤不可胜言。自然势力之种种危害有生命之人类者,莫非坤之消剥乎干也。乾道鼓动乎坤以成物。坤既成物,而消干之势亦成。圣人有见乎是而独忧之。而乾道广大,祇是循乎理之自然,行乎势之不容已,本无作意。故曰不与圣人同忧。圣人有忧,所以导引人类互相勉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大业。圣人之扶干,而改造坤质以顺承于干,其德盛矣乎!综上所言,自洪荒无物,坤阴承干起化,始凝成物,以至物质层大概完成。此一大段悠长不可数计之时期,纯是坤质独趋发展,流于偏胜。而乾道潜藏于坤质之中,未尝自用其力。故取“潜龙勿用”为其象,亦理与势合该如此耳。夫干为生命、为心灵,必须改造物质为生机体,方得凭借之以显发光大。若非物质宇宙完成,生机体亦无从造起。此干之所以自居勿用,而任坤之专其成物之功也。而坤之自专,将消干,则亦自此始矣。

    《坤卦》初爻之辞曰:“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云云。案初者,初爻。六者,偶数,谓坤阴也。阴者,坤之性。故曰坤阴。 履霜者,月令,季秋之月霜始降。人行则足履乎霜,霜乃极轻微之物。而坚固粗重之冰,将自此而至矣。《象》者,《象传》,亦称《象辞》。 解释初爻之象也。微霜之象,实以譬喻坤质之凝结成物,其初必凝成小物,故曰阴始凝也。坚冰,为大物之譬喻。驯,犹顺也。道,犹路也。此言坤质顺其始凝成霜之径路,当由微霜而发展以至乎坚冰。此《象》之幽旨,幽,犹深也。 本谓坤质初凝成小物,当由小物而发展以凝成大物。此亦理之自然,势不容已也。夫至大之物必起于小,先圣发明最早。先圣,指孔子。 《中庸》首言:“小,莫能破。”印度前世通人亦说极微。科学家发明元子、电子,虽诸说精粗不一,而有其大同者,则大物莫不起于小也。《中庸》一书,当是孔门大道学派记录先圣之言,惜乎为小儒所改窜。但圣言犹偶有存者。如“小莫能破”之论,实与《坤卦》初爻之义同,必为圣言。 先圣《周易》释《坤卦》初爻,本有三例甚深弘大。汉《易》仅袭取二例,见于《九家易》。二例者:一曰,干气加坤。二曰,坤始消干,见于《坤卦》初爻。九家《易》,纯是宗主术数。虽袭取先圣之例,以自文其陋,袭取,犹俗云偷取。 而实变乱先圣之本义。如第一例云,“干气加坤”。其所云气者,即古术数以干为阳气之谬说也。本书第一分即已破斥,玆可不赘。但此例是先圣所本有。余推圣意,此例原文定是“干力加坤”。干为生命、为心灵,有“大生”等力用,本为坤之主导者。故圣文当是“力”字。 第二例,在汉《易》袭取之,自是别有用意。帝王之世以小人为坤阴,君子为干阳。如小人势盛,必消剥君子,以造大祸乱。如《后汉书》所载术数家进忠言于皇帝者,皆此意。 幸而未改易圣文。犹可寻得《周易》思想体系,而得圣文之本义。《九家易》祇袭取二例,而删除其第三例。余今玩索《坤》初之爻辞及《象传》而补之曰:坤质起化成物,其发展日盛,总是仅具实质的坤物,决定不会发展为非坤质或非有实质的东西。《坤》初者,《坤卦》初爻之简称。 譬如微霜,坤物也。及其发展以至坚冰,还是坤物也。玩《坤》初之象可见。此例关系重大。否则《周易》之思想体系,将陷于完全混乱。

    有问:“圣人于《坤卦》,有战斗之文。盖以坤质之障碍乾道发展,消剥乾道势力,干不得不有以应之,故说为战耳。而有双方流血之戒辞,未免以干阳、坤阴之战,拟诸人事,殊无义趣。”余答之曰:汝解释战字,诚得圣文本义。而流血之戒辞,圣言确不是拟诸人事。余今示汝以二义:一者,圣人已说明宇宙大变化,即干变坤化,所谓造化是也。 不得不经过战斗。恐世人闻之而尚战斗。故设为双方俱伤之辞,以为人事垂戒耳。二者,说到战事,便描写两方流血。此为文学艺术,引人情趣。《易》之卦辞、爻辞都是取象,而后乃有《彖传》、《象传》、《文言》等篇,朴实说理,则象中所寄寓之义,完全昭著。而取象之妙趣,引人神解,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乐。先圣《易经》原文,虽遭小儒削改,而就其偶尔幸存于伪经者玩索之,犹可想见先圣文学艺术,高矣,美矣。

    先圣《大易》一经,广大至极。无所不包通,而可约之为内圣外王两方面。内圣学则特详于《干》《坤》二卦。二卦虽别其名,实则当作一卦看。乾坤本不是各各独立之两物,学者宜识此意。内圣学,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中庸》所谓成己之学在是也。外王学,解决社会政治诸大问题。《中庸》所谓成物之学在是也。内外,盖强作分别。己和物,本来是一体,成己、成物,本来是一事。《论语》载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诚哉,然也。《易》道广大悉备。此《易大传》赞美孔子《易经》之辞也。 本书固已举其大体。若乃推演扩充,以泄其无尽之藏,其字,指孔子《易经》。 则余有志焉。而年力俱衰,年临衰境,精力亏损殆尽。 虽神思犹昔,思之发也如神来,故云神思。 而文笔艰涩,不堪复耗脑血。余前年夏,因酷热为灾,自颈至背脊以及腰部,忽患柔弱,直若无骨,坠缩地面,不能树立。自是卧床三月不可起。逾三月始起。去年春初,闷绝一次。入夏,复患骨关节炎,骨质疏松。采西药注射肌肉,病势颇有挽救。秋来,又患大便下血。冬初,转为咯血,其势危厉。承中医治疗,咯血遂止。余衰残已甚,未知来日几何。本书当急作结束,藉图息养。原欲作续篇,于内圣、外王,各发二十种大义。两共四十种大义。今自度不可能也,是余之遗憾也夫,是余之遗憾也夫!余患神经衰弱,盖历五十余年。平生常在疾苦中,而未尝一日废学、停思。余之思想,变迁颇繁。惟于儒佛二家学术,各详其体系,用力尤深。本书写于危病之中,而心地坦然,神思弗乱,此为余之衰年定论。此书之前有《体用论》,虽小册,而余为学之经历,及由佛而儒之故,略见此小册中。又有《原儒》,自信大体已备。而近年回忆,其中枝节处,犹多未畅发。又有杂染旧闻,未曾刊落。欲再删定,而无余力。然此书要不可废也。

    有问:“先生之新《易》学,盛张乾道主变、导坤之论,其犹有唯心主义之采色欤?”余答之曰:吾子何为有是言乎?西学唯心、唯物之分,本在宇宙基源处横行割裂,各执一性,说为本体。唯心论者直将实体的内部所含有之复杂性,而割去其物质性,乃说唯独有一性,字曰精神,是为本体。唯物论者反对唯心,却将实体的内部所含有之复杂性,而割去其精神性,乃说唯独有一性,字曰物质,是为本体。唯心、唯物所以分途,其主因在此。孔子之《易》明明无此事,吾子谓吾说《易》有唯心主义色彩,果何所据乎?余书发明《大易》体用不二义,本以现象为主,此是吾书根底。须识得此意。吾书不承认有离开现象而独在的实体,祇收摄实体以归藏于现象,说为现象之内在根源。故曰现象为主。 干为心灵,坤为物质,乾坤皆现象也。现象有心物两方面,而不可拆裂心物为各各独立之两物。物的方面有力引起心。心的方面有力主动以符合于物则,而动不失宜。如汝步行市区街道,望见汽车奔跑而来,汝心即于此时主动起来,测定汽车行动之规律,同时指导两足迅速移步道旁,决不乱撞汽车。据此而论,汝心主导乎物,即是干主导乎坤。事实分明,何可否认。此中物字,指两足和汽车。物即坤也,心即干也。 汝若以此类事实有唯心主义之嫌,则当于遇汽车奔来时,抑制自心令其不警不觉,庶几汝两足亦可不受心之警觉,而芒然直撞汽车。汝能如此否?若未能也,其可以唯心主义之污名,胡乱加于老夫乎?

    有问:“先儒有言,汉人治《易》多谈天道或气,盖重在阐明造化。唐以下治《易》者,重在谈人事,伊川实开其端。此乃易学趋向实用之途。今犹当继宋贤努力欤?”余答之曰:异哉,子之愚也,竟于汉、宋两无所知。汉人所谈天道,乃上古先民迷信天帝之道,而王者诡称受天之命以镇压下民者也。汉人谈气乃术数家之阴阳二气,本非孔子《周易》以干为阳性,坤为阴性之义也。古代帝王利用术数以愚兆民,兆者,最大多数之称耳。 凡此皆当驳正。宋以来治《易》者,其所谓人事皆继承汉人拥护统治之主张,提倡忠君思想。程颐之《易传》,其愚陋更甚于汉人。杨氏《诚斋易传》,师法程氏之意,名为《易传》,而实际乃是一部史论。要之,程、杨二氏之《易》书,与司马光等合作之《资治通鉴》用意全同。皆广陈人主用人行政得失,垂为鉴戒。冀帝王修省,好自为之,享用天下,子孙世守而已。解放后数年,沪上古籍书店有杨氏书一部,闻争购者甚众,而书店索价颇高。有人欲购未即决,乃未及二日再往,则已为有力者愿出高价购去。悠悠斯世,求知学者可得几人哉。宋贤何足谈《易》,何济于人事?且汝言,亦过矣。治《易》而谈人事者,并不始于唐以下之伊川。后汉王弼虽未达孔子之外王学,而其《易略例》短篇之作,主张寡人独制之论,在政治上犹不失为一种理论。弼见后汉州将纷扰,故倡斯论耳。然其时曹氏、司马氏意图非分。分,读本分之分。言二氏欲窃帝位,非其本分所应为也。 其才力足以办群丑而已。与曹斗者,皆小丑也。 若夫持天下之大柄而独制之,改造世界,澄清大宇,经纬万端,振起万类。中国自唐、虞二帝后,似乎少此才。故弼之论,无影响于当时与后世。清季,吾鄂老辈王柏心子寿,亦持独制论者。左宗棠在西北甚倚重王翁。平情而论,独制可以权时之变而有济,要未可为常道也。开天下之物,成天下之务,要在通天下之志而已。吾于王翁之论,未敢过许也。宋以后有高才特识者,睹夏族颓靡成习,鲜不欲得雄才独制于上,作动天下群伦,而图成功变衰俗。张江陵、王船山、王子寿皆此志也。三公,皆楚人也。 船山骨髓是儒家,本源深厚。江陵南面才,惜乎不通《周官经》。子寿较狭,然志不仕于清,真一代高士。右笔记二则,录存于本书第二分之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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