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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辩道:“我没有这样说啊。”我承认这答语确有些诡辩的成分。

    霍桑道:“是的,不过你的口气早告诉我有这样的意思。”

    我略顿一顿,笑道:“那末,就假定这两件事也许互相有关,你难道就不赞成?”

    霍桑摇头答道:“我不赞成。”地摸出纸烟来烧着,又缓缓地说,“包朗,你须知道设想的成立,多少总得有些事实的根据。你此刻的设想完全没有凭藉,我只能给你‘神经过敏’四个字的评语。”他居然开始训话了。

    我又笑道:“神经过敏?!那末,你方才把一件寻常的劫案小题大做,看得非常严重,这理想是不是也带着些同样的色彩?”

    霍桑放下了纸烟像要辩论,可是他的眼光向车窗外望了一望,又回头来向我斜乜了一眼,却又说不下去。一会儿汽车经过了有恒路,从某市和华光影戏院转角上转弯,已驶进通州路。将近鸭绿路口,霍桑叫汽车停车。他跳下车来,把眼光在马路两旁的水门汀上乱瞧。他忽而拉着我穿过鸭绿路,向西边的水泥人行道走去,接着他弯着腰细细瞧视。那里果然还隐约有两滩血迹,一处大些,一处小些。距离约摸两英尺阔,这就是丁惠德劫案的遗迹,还没有完全消除。

    霍桑摸着一下顿,向那两滩血迹注视了一回,忽又指着另外一处更小的血点,自言自语地说:“这大概是凶刀坠落的所在地了。”

    那血迹所在距离鸭绿路的转角只有近十码光景。通州路本来是很僻静的,夜间当然更加冷静,无怪那匪徒们胆敢在这地方劫物行凶。霍桑又抬头向左右前后瞧了一瞧,便转弯进入鸭绿路。我也跟在后面。约摸过了六七家门面,便是庄清夫家。

    那是一宅三上三下的旧式石库门屋,门前已派了两个警士在照料。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分明都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但因着警土的阻拦,都不敢走近。一个警士似乎认识我们,赶紧将围观的人们分开,走过来迎接我们。接着那虚掩的黑漆石库门也开了一扇,那个宽袖子黑印度绸长衫的矮胖的汪银林探长已挺着肥满的肚子从里面出来,向我们点头招呼。

    我们刚走近那黑色的石库门,我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煞住脚步。原来门口里面的水泥地上,直僵僵地躺着一个女子,就是被害的庄爱莲。

    读者们会不会怀疑我的胆量?其实这个发现委实太出我意外。凶案发生的地点虽不能有“合法的规定”,但谁想得到竟会在大门里面?何况大门本来关着,事前我毫无准备,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艳尸,又怎能不惊?

    我一壁诧异地喊了一句“奇怪”,一壁低头细瞧。

    那女子仰面朝天,年龄在二十左右,乌油油的额发,蓬乱地压在眉间,颈间却血肉模糊,真是“惨不忍睹”伊身上穿一件淡然色夹白色小花的外国纱圆角短衫,下身系一条玄色蝉翼纱的套裙,脚上一双白虎皮的高踉皮鞋,胸襟面前有一大摊血迹,已变成了储色。伊的脸儿是瓜子形的,额上覆着半月形的刘海,后面梳一个S署,五官很匀整,生前显然很美丽。但这时候伊的双目大张,露着呆木的眸珠。灰白的脸上颧骨耸起,加着唇吻开张,露出两排嵌在死龈中的白齿,形状真有些触目可怖。我暗忖这女子在若干小时以前分明是一个活泼泼娇滴滴的美女,此刻却变得这样子丑怖。那末,美与丑的分野,可见完全操纵在时间先生的手里!

    霍桑接着身子在尸体上细细视察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汪报林道:“这是不是原有的死状?”

    汪银林道:“是的,不过那两只脚我刚才已略略移动,因为在发现的时候,这右面的一扇大门开着一二英尺光景。我觉得外面的人太多,索性把门关上,故而将尸足移动了一下。”

    霍桑点点头道:“这样说这女子死的时候,似乎刚才要开门出外,可是门还没有开足,那凶徒便已下手,是不是?”

    汪银林应道:“正是,我也这样推想。”

    我也说道:“那末这凶手是外面人了。”

    霍桑斜眯着我微微一笑,“你这话略有语病,应当说‘从外面进来的人’。”他又回头瞧瞧那艳尸,向迁银林道:“那致命的伤处,大概就是在伊的咽喉间的一刀……刀锋显然很锐利,下手也很重。银林兄,你可曾寻到凶刀?”他又俯身下去,用手指着那女子的颈项,继续说道:“你瞧,这伤痕很深,足见下刀时的猛烈。那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尖刀……晤,一定很锐利。”他又站直了。

    汪银林答道:“我已经在这天井里和门外马路左近寻过一次,不见有什么凶刀。致命的原因,刚才警署里的何健医生已经验过,当真就是这喉间的刀伤。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伤痕。”

    霍桑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了这一个伤,那囚徒的愿望当然可以满足了。我相信那刀尖一定已刺断了动脉,所以这女子着刀以后立刻就死,没有抵抗和挣扎的能力。”他站直了,又问:“何医生可曾说过伊死了多少时候?”

    汪探长道:“他说大概有七八个钟头。”

    霍桑道:“何医生什么时候来验的?”

    汪银林瞧了瞧手表,答道:“此刻已九点半。他走了还不过半个钟头。”

    霍桑略一沉吟,目光旋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触发。他接着问道:“这案子你什么时候得信的?”

    汪银林道:“我得信时已六点钟。发现的人就是本宅的老仆银林。据说他清早起来正待打扫天井,忽见他家的小姐死在门口,大门也开着小半扇。他吃了一惊,忙高声呼叫,才惊动了全家。他就往警署报告。等我得信赶来,已经七点钟了。”

    霍桑用手摸摸下顿,沉吟地说:“何医生的诊断如果不错,这案子分明发生在昨夜夜半。那末当时侵中人怎么会没有知觉,直到今天清早方才发现?”

    汪银林皱着眉毛,答道:“这一点果真很可疑。我也问过屋中人,都说不知道。”

    “你已见过主人庄清夫吗?”

    “没有。庄清夫在半个月以前已带着两位如夫人和他的儿子景荣一同往枯岭避暑去了。这里只有他的大夫人和爱莲小姐。此外还有一个杭州来的女客,是爱莲小姐的表妹,名叫朱妙香,已在这裹住了一个月光景。这女子我刚才已经问过。据伊说昨晚伊身体略有不适,睡得很早,所以也完全没有知道。”

    “庄夫人有什么表示?”

    “我还没有见在夫人。伊息着胃病,正发作得厉害,不能见客。”

    “这里有多少仆人?你可去问过?”

    “问过的,本来有五个仆人,内中一个车夫已跟上山去。这里有一个年老的男仆银林和三个女仆。三个女仆中有一个住在楼上,其余的一老一少都住在楼下。”他忽把声音放低一些。“那年轻的女仆叫阿金,我看有些可疑。”

    霍桑注意地问道:“怎么样可疑?”

    汪银林凑近些,说:“当我问别的仆人的时候,他们都应对如流,单单这阿金有些地吞吞吐吐。伊虽然一口回答不知,但我觉得伊的眉目间却明明有知情的光景。”

    霍桑微微点一点头,紧蹩着双眉。他也低低地说:“这样一件凶案,在发生时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当真太反乎常情。”

    我插口道:“伊的伤痕既然很厉害。那末伊中刀以后,也许立即倒地毙命,因此喊不出什么声音。那不也是可能的吗?”

    霍桑道:“但中刀以前的开门和中刀后的倒地,都是应得有些声响的,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听见?”他俯下身子开那只他带来的小皮包。

    汪银林连连点头,说道:“原是啊,我也觉得不能相信。”

    霍桑已从皮包中拿出一个放大镜来。他先指一指那黑漆的大门。

    他说道:“大门上并没有撬挖的痕迹,显是死者自己从里面开门的。在半夜的当地,一位有身份的小姐,不叫仆人开门,却亲自下来,这一点也值得研究。”

    汪银林向楼窗上仰瞧了一瞧,低声答道:“实在奇怪得很。而且死的是庄清夫的女儿,又是一位交际花,事情的确有些不好办。因此我才觉得不能不又来麻烦两位老朋友。”

    霍桑不答,但蹩着双眉点点头。

    我问道:“报林兄,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汪银林道:“据我推测,屋中虽不见有遗失的事实,但那人行凶的目的好像仍不外图财。”他指示死者左手的无名指。“请瞧,这里有一条戴过戒指的痕迹,是新的,好像有人行凶以后,还从伊的手指上拿去了一只指环。”

    我低头瞧瞧死者的手指,答道:“但并没有伤痕,就算有指可,也不像是用暴力持去的。”

    汪银林道:“是的,但假使爱连果真是自己出来开门的,那当然不是寻常破门而入的盗劫、他尽可以从容些。”

    我道:“伊既然是个校花,平素的交游一定很多。这一次惨死,伊的交际方面,似乎也应当注意。”

    汪银林道:“不错,但据我所知,伊的男朋友不止一个,从哪一条路着手,一时还不容易解决。”

    当我和汪银林谈话时,霍桑拿了放大镜在黑漆的大门上专心地瞧察。

    他忽而低低地惊喜道:“这里有指印————好像有三个指印!”接着他又变换为失望声调。“唉,可惜被一个掌印抹糊涂了。”

    汪探长和我都走近去。我看见霍桑所察验的,就是那扇早先半开半掩的门。

    霍桑指示给我们瞧,说道:“这门的靠边,有三个并立的指印,大概就是凶手行刺的当地,右手执刀左手却按在门边上。可是这三个指印的上面又给一个手掌按捺过。真可惜。”

    我问道:“这个掌印可就是凶手的?还是发案以后另外有人用手掌在门上按捺过?”

    霍桑皱眉道:“这就是我们眼前的课题了。”他又回头问道:“银林兄,这指印和掌印,你赵光可曾瞧见?”

    汪银林摇头道:“没有,我一到场后,亲手将门关上,门外还派人守着,决没有别的人触动。”

    霍桑道:“你自己进来时怎么样?可曾偶然在这门上按捺过?”

    汪银杯摸着他的肥圆的下领想了一想,回答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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