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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乔治·穆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工作已经做完,但他还留在办公室里,因为他没有心情去俱乐部。快要到午餐时间了,俱乐部的酒吧间里一定会有许多人。总会有两三个人请他喝酒,这叫他盛情难却。有些人他已经认识三十年了。这些人让他感到厌烦,总的来说,他不喜欢他们,不过今天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了,他竟然有些伤感。今晚大家要为他举办一个告别宴会,每个人都会出席。他们还会送给他一套银茶具,其实他根本不想要。他们还要在宴会上讲话,赞颂他在殖民地任职期间的辛勤工作,对他的离开表示遗憾,并祝愿他退休后能安享晚年。他也要致答谢词。他已准备好讲稿,他会详细回顾自己当初刚从军校毕业就来到新加坡,在任职期间马来联邦发生的每一个变化。他会感谢大家在他荣任丁邦岛行政长官期间的忠诚合作,还会为这个国家,特别是为丁邦岛描画未来发展的美好图景。他会提醒大家,他刚来时,这里还只是个贫穷的小村子,只有几家华人开的店铺;现在他即将离任,这里已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城镇。平整的马路上行驶着有轨电车,街边耸立着砖石楼房。这里有一个富裕的华人区,还有一个很气派的俱乐部会所,仅次于新加坡的俱乐部。他讲完话后会和大家一起唱《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和《友谊地久天长》。接下来还会跳舞,很多年轻人会喝醉。当地的马来人已经为他办过一次告别宴会,华人也将为他大摆宴席。明天会有很多人到火车站为他送行,从此他就与这个地方告别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日后会对他作何评价。马来人和华人可能都会说他过于死板,但他们也会承认他处事是公正的。种植园主都不喜欢他,认为他太严厉,因为他不允许他们欺凌雇工。他的下属都怕他,因为他总是逼着他们做事。他对工作懈怠或办事不力的人没有耐性。他对自己从不宽容,也就认为没有理由要宽容别人。大家都觉得他不近人情。说真的,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招人喜欢的地方。即使去俱乐部玩儿时,他也不会放下他的官架子同大家一起说说粗俗的笑话,互相打趣逗乐。他看得出来,只要他到了俱乐部,那里的气氛顿时就会冷下来。同他一起打桥牌(他每晚六点到八点都要打牌)被看作一种特权,而不是娱乐。如果别的哪张牌桌上有四个年轻人在打牌,玩得兴致越来越高,大呼小叫起来,他就会看到有人不时地朝他这边瞅几眼。有时会有一个年长的会员走到那些吵闹的年轻人身边,低声关照他们安静点。乔治·穆恩轻叹一声。从官场角度来说,他当然称得上事业有成,他曾是被派驻马来联邦最年轻的行政长官,并且因工作出色而被授予三等勋爵士。但是就为人处世而言,或许就另当别论了。他的能力、勤勉和诚信的确为他赢得了尊重,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赢得人们的喜爱。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几个月后,大家就会把他忘到脑后。

    他苦笑了一下。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很享受自己的权威,看到自己可以要求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做事,他感到极为满意。即使想到别人都只是怕他,而并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将自己的生活看作在解一道高等数学题,需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至于解出来的是什么答案,就毫无实际意义了。解这道题的趣味在于其错综复杂,美就美在解题过程,但是一味追求美总是劳而无功的。他的未来仍是一片迷茫。他已五十五岁,但精力充沛,自己也觉得头脑还像过去一样机敏。他经历丰富,见多识广,不过他接下来能做的就是去英国的某个乡间小镇或者里维埃拉的哪个便宜地段定居,同老太太们玩玩桥牌,要不就同退役军官打打高尔夫球。他曾在休假期间遇见过他的几位老长官,也看到了他们是如何艰难地在适应生活处境的变化。他们也曾期盼退休后可以享受自由,在脑子里想象过各种休闲消遣的美好图景,但一切都化为泡影。这些人多年居住在宽敞的驻地官邸里,过惯了有六七个华人男仆前后侍候的日子,现在又要回去过黯然无光的生活,最多只有两三个女佣,这就够令人不快的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各种阿谀奉承,知道自己夸人家一句就能让人心花怒放,皱一下眉头就让所有岛民胆战心惊,可是现在谁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乔治·穆恩伸手从桌上的一个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就在这时,他留意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已布满皱纹,手指也变得枯瘦了。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头。这分明是一双老人的手。他的办公室里有一面中式镜子,那是他在很久以前买的,他准备留在这里不带走了。他站起身来照了照镜子,看到了一张发黄的瘦脸,爬满了皱纹,双唇紧闭,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灰色的眼睛里满是倦意。他身材又瘦又高,肩膀很窄,而腰板总是挺直的。他一直玩马球,并且直到现在还能在网球场上打败多数比他年轻的人。你同他说话时,他总会直勾勾地看着你的脸,专心听你说。但是,他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你始终不知道你跟他说的话对他产生了什么效果。或许他从未意识到这会让别人多么不安。他脸上很少有笑容。

    这时,一个勤务员拿着一张纸条走了进来,乔治·穆恩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名字,随即吩咐勤务员叫访客进来。他坐回到椅子里,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房门,因为来客会从这个门走进来。来人是汤姆·萨法里,他不知道此人有什么事要找他。说不定同今晚的送别会有关。他听说组织这次送别会的委员会的牵头人就是汤姆·萨法里,他觉得挺好笑的,因为在最近一年里,他们俩的关系一点儿也不融洽。萨法里是一个种植园主,他的种植园里有个泰米尔工头指控他打人。事情的起因是那个泰米尔人对萨法里太无礼,气得萨法里痛打了他一顿。乔治·穆恩也认为那个泰米尔人的行为实属挑衅,但是他一向反对种植园主擅自做主,所以在审理这个案子时他判了萨法里罚款。庭审结束后,为了表示自己只是秉公办事,他请萨法里一起用午餐,可是萨法里认为这个处罚不公正,为此感到愤愤不平,断然拒绝了穆恩的邀请,从此就不再同这位行政长官交往了。有时,乔治·穆恩会故作随意地同他说说话,但绝不容忍被冒犯,萨法里也会做出回应,不过他再也不同穆恩一起打桥牌,也不同他打网球了。萨法里经营着这个地区最大的橡胶园。乔治·穆恩不禁自嘲地在心里嘀咕,萨法里费心张罗这场告别晚宴,还收了大家的份子钱,究竟是因为他顾及穆恩的尊严呢,还是因为眼看这位行政长官现在要离任了,他不免有些伤感,想要表现一下大度?想到汤姆·萨法里会在晚宴上做主题发言,夸夸其谈地大赞这位离任行政长官的品行如何令人敬佩,并代表所有岛民对他离任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表示痛惜,缺乏幽默感的乔治·穆恩也禁不住哑然失笑。

    勤务员把汤姆·萨法里领进了门。乔治·穆恩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同他握了握手,淡淡一笑。

    “你好,请坐。抽烟吗?”

    “你好。”

    乔治·穆恩指了指一把椅子,示意萨法里在那把椅子上坐下,等着他说出来意。他觉察到来客有些局促不安。萨法里长得身强体健,非常结实,脸红通通的,双下巴,黑色鬈发,蓝眼睛。他强壮得像一匹马,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放纵的人。他总是大吃大喝。不过他很有经营头脑,人也勤劳,把橡胶园管理得很好。他在岛民中人缘很好,大伙儿都说他是个好人。他花钱大方,谁手头紧了,他都会慷慨解囊。乔治·穆恩突然想到,萨法里现在来见他,应该是想要在送别晚宴之前同他消除前嫌。看到他有心专程来见自己,乔治·穆恩不禁在心里生出一丝善意的轻蔑。他没有仇人,因为他觉得没有人值得他恨,但是如果他有仇人的话,他心想,他一定会一辈子恨他们的。

    “我大早上来见您,您一定很吃惊吧,今天是您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我想您应该会特别忙。”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萨法里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来是要跟您说一件特别难为情的事。是这样的,我和我妻子今晚不能来参加您的送别宴会了。去年我们之间有些不愉快,所以我觉得必须过来跟您解释一下,这同去年的事没有关系。我觉得您对我过于苛刻,倒不是我计较被罚了钱,而是让我丢脸了,可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您要离开了,我不想让您以为我还对您心存敌意。”

    “我听说是你张罗了今晚的告别宴会,就知道你的心意了。”穆恩很客气地说,“我很遗憾你今晚不能来。”

    “我也很抱歉。是因为诺比·克拉克死了。”萨法里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我和妻子都很难过。”

    “是很不幸。他是你的好朋友,对吧?”

    “他是我在这个岛上最好的朋友。”

    汤姆·萨法里突然眼泪汪汪。胖子都特别容易动情,乔治·穆恩暗想。

    “我很理解,遇到这样的事,你当然没有心情参加这种闹哄哄的聚会了。”他和气地说,“你听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我只知道报纸上说的那些。”

    “他离开这里时,看起来身体还挺好的。”

    “据我所知,他从没生过病。”

    “我猜是心脏问题。他多大年纪了?”

    “跟我同岁,三十八岁。”

    “可惜这么年轻就死了。”

    诺比·克拉克也是个种植园主,他经营的橡胶园紧挨着萨法里的橡胶园。乔治·穆恩喜欢这个人。他长相丑陋,浅黄色头发,颧骨很高,太阳穴深陷,一双浅色的大眼睛,眼窝很深,嘴巴很大。不过他笑起来很迷人,为人也随和。他很风趣,会讲故事。他脾气很好,总是大大咧咧的,大家都喜欢和他交往。他打球、玩牌都很拿手,脑子也不笨。在乔治·穆恩看来,这个人或许并没有什么特点。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他们来了又走,没什么特别的。半个月前,这个人回英国去度假了,乔治·穆恩知道在他临行前的那天晚上,萨法里夫妇设宴为他饯行。他已结婚,他的妻子当然是同他一起去的。

    “我真为他的妻子感到难过。”乔治·穆恩说,“这个打击太大了。他海葬了,是不是?”

    “是的。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消息是前一天晚上传到丁邦岛的。新加坡的报纸六点送到,那时大家正陆续到俱乐部去,很多人在等着凑齐人后一起玩桥牌或打台球,顺便看一眼报纸。突然有个人大叫起来:

    “嘿,你们看到了吗?诺比死了。”

    “哪个诺比?不会是诺比·克拉克吧?”

    在报纸的普通新闻栏里登了一则简讯:

    斯塔尔和莫斯利公司收到电报,获悉丁邦岛的哈罗德·克拉克先生在返家途中不幸溘逝,已海葬。 一个男人走过来,从说话人手中夺过报纸,满脸狐疑地想要自己读一读那则简讯。旁边又有一个人凑过身子来看,两人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翻到了那一页报纸,漠然读了一遍那条简讯。

    “天哪!”其中一人叫道。

    “真是太不幸了。”另一人说。

    “他离开的时候明明身体很棒啊。”

    俱乐部里的这些人本都是开开心心、无所牵挂的,此刻突然听到这个噩耗,每个人都顿时感到心情沮丧,终于想起了自己也终有一死。又有一些人陆续来到了俱乐部,大家都兴冲冲地满心想要在六点钟喝喝酒、会会朋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了这个丧气的坏消息。

    “嘿,听说了吗?可怜的诺比·克拉克死了。”

    “没听说?太不幸啦!”

    “真倒霉,是不是?”

    “太倒霉了。”

    “他可是个好人。”

    “是个顶好的人。”

    “我也是偶然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真是吓了一跳。”

    “太意外了。”

    有个人手里拿着报纸走进台球室来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台球室里的人正在激烈角逐威尔士亲王杯比赛————奖杯是亲王大人在访问丁邦岛时赠送给这个俱乐部的。汤姆·萨法里正在同一个名叫道格拉斯的人对决,而行政长官已在前一轮被击败,这会儿正同其他十几个人坐在一起观战。记分员在机械地报着双方的分数。刚进门的那个人等着汤姆·萨法里打完这一杆才大声对他说:

    “嘿,汤姆,诺比死了。”

    “诺比?不可能的。”

    来人将报纸递给他。又有三四个人围了过来,同他一起看报。

    “天啊!”

    一时间,大家都说不出话来。报纸在这些人手里传来传去。奇怪的是,在读到白纸黑字的简讯之前,似乎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哦,太遗憾了。”

    “这对他妻子的打击太大了,”汤姆·萨法里说,“她快要生孩子了。我可怜的妻子也会很难过的。”

    “怎么会呢,他离开这里才不过十几天啊。”

    “他那时候很健康的啊。”

    “活蹦乱跳的。”

    萨法里红通通的胖脸耷拉下来。他走到桌边,猛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还好吗?汤姆。”他的对手说,“要叫停比赛吗?”

    “我打不下去了。”萨法里扫了一眼记分牌,发现自己的比分领先,“不,打完这一局吧,然后我回家去告诉维奥莱特这个信息。”

    道格拉斯打进一球,得了十四分。汤姆·萨法里打空了一杆很容易落袋的球。道格拉斯又打了一杆,但是没有得分。然后,萨法里又打空了一杆平常肯定能打进的球。他皱了皱眉头。他知道他的朋友们下了很大的赌注赌他赢,他不想让他们输钱。道格拉斯得了二十二分。萨法里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咬紧牙关要打好这盘球,这样才对得起围在四周观战的那些人,他们都希望他赢。他一杆得了十八分,后来打了一个长杆母球没有落袋,但是围观的人还是给了他一阵掌声。这使他有了自信,开始快速得分。道格拉斯也打得很好,比赛越来越精彩。就在萨法里走神儿的几分钟里,对手追上了比分,现在赛局变得胜负难分了。

    “道格拉斯二百三十五分,”马来人记分员用怪腔怪调的生硬英文宣布,“萨法里二百二十八分。道格拉斯击球。”

    道格拉斯又得了八分,接着萨法里追到了二百四十分。他给对手留下了双障碍球。道格拉斯没有打进,送了萨法里一分。

    “道格拉斯二百四十三分,”记分员宣布,“萨法里二百四十一分。萨法里击球。”

    萨法里打了三杆漂亮的红球落袋,结束了比赛。

    “漂亮!”围观者大喊。

    “祝贺你,老兄!”道格拉斯说。

    “伙计!”萨法里对服务生大喊道,“问问这几位先生想喝点什么。可怜的诺比。”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服务生端来了酒,萨法里签了账单,转身就说他要走了。另外两个人已经另开赛局。

    “他还真能稳得住劲儿。”萨法里走出门后,有个人马上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挺坚强的。”

    “刚才我还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了。”

    “他好样儿的,硬是挺过来了。他知道很多人下了注赌他赢。他不想对不起支持他的人。”

    “听到了那样的坏消息,当然是个沉重打击啦。”

    “他们是特别好的朋友。我想问的是,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问得好,先生。”

    乔治·穆恩回想起这一幕,不禁感到奇怪,汤姆·萨法里在刚听到他朋友的死讯时能表现出那样的自制力,为什么现在却显得如此悲痛呢?或许就像一个人在战争中受了伤,往往要过一些时间才会意识到自己伤得有多重,萨法里也是在事后才感受到哈罗德·克拉克的死给他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可是他又觉得,更可能的是,按萨法里自己的想法,他还是会照常出席告别晚宴的,希望同大伙儿在一起可以慰藉自己痛失好友的悲伤。只是他的妻子恪守传统礼节,执意认为在这种悲伤的时刻他们必须回避出席任何欢乐的聚会。维奥莱特·萨法里是个身材小巧、性情温和的女人,比她丈夫小三四岁,相貌并不算漂亮,但也不难看,穿着总是很得体。她为人和善,气质端庄,从不装模作样。以前同萨法里夫妇关系还不错的时候,乔治·穆恩时常同他们一起用餐。他觉得这个女人不难相处,但不是很有趣。除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他们几乎没有聊过别的。最近他很少见到她。偶然遇见时,她总是友好地朝他微微一笑,偶尔他会同她寒暄几句。不过他必须好好回忆一番才能想得起来她是谁,而不会把她同他在当地任职期间有过工作接触的另外六七个女人混淆起来。

    萨法里应该已经说完了他特意过来要解释的话,穆恩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起身告辞。萨法里软塌塌地坐在椅子里的样子很怪异,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的骨骼已无法支撑身体,身上的那一大堆肥肉都塌了下来似的。他目光呆滞,一直盯着他和行政长官中间的桌子。接着,他深深叹息了一声。

    “你不要太难过了,萨法里。”乔治·穆恩说,“你也知道东方的生活有多么不稳定。我们总会失去自己喜欢的人,接受现实吧。”

    萨法里盯着桌面的目光慢慢移开,抬眼瞪着乔治·穆恩。他的两眼一眨不眨,乔治·穆恩喜欢别人同他注目对视,也许他觉得,只要能这样盯住别人的眼睛,他就能有力量控制住他们。没过多久,萨法里的蓝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慢慢地淌了下来。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显得不知所措。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把他吓坏了。是死亡吗?不是。是让他觉得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满脸怯懦,举止畏缩,让人联想到一只没来由地被人打了一顿的狗。

    “不是那件事。”他支支吾吾地说,“那件事我还承受得了。”

    乔治·穆恩没有作答。他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个身强力壮的高大男人,默默等待他说下去。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冷漠,毫不为之动容,他心里暗自感到惬意。萨法里厌烦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恐怕我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没关系,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情要做。”

    萨法里看了看窗外。他的双肩突然颤抖了一下。神情显得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听听你的意见。”他终于开口了。

    “当然可以。”乔治·穆恩淡淡一笑说,“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纯粹是私事。”

    “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做出违背你对我信任的事。”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只是我觉得这件事很难说出口,这会让我以后见到你时会很尴尬的。好在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就比较容易说出口了,如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话。”

    “明白。”

    萨法里开始低声说了起来,一副闷闷不乐而又有些羞愧的样子。他像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说得语无伦次,来来回回说着同样的话,毫无章法。他本想说一个几经斟酌的长句,但是说了一半又突然打住,不知道怎么说完这句话了。乔治·穆恩面无表情地默默听他讲,不停地抽烟。他的目光从萨法里的脸上暂时移开,也只是为了伸手从面前的烟盒里取出另一支香烟,用快要吸完的烟头点上接着抽。他静听着萨法里的倾诉,仿佛从这倾诉的背后看到了这位种植园主的单调生活。好像是听着一曲低沉的弦乐伴奏,突然奏出了一串精心编排的不和谐音符,让他听到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旋律。

    当前橡胶市场很不景气,经营者必须想方设法节俭,汤姆·萨法里的橡胶园很大,市场景气时有助手帮他打理,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自己去做。他天不亮就起床,到劳工集合的地方,借着破晓的晨光点名,听到一个人答应就勾掉名字,接着把他们组成不同的小组分派工作,有的去割胶,有的去除草,有的去挖水沟。安排好工作后,萨法里才回家吃早饭,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后他就点上烟斗,又出门去检查劳工的住处。一路上到处有孩子在玩耍,一个个小婴儿在爬来爬去。路边有一些泰米尔女人在煮米饭,她们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油亮发光,穿着暗红色的棉布衣服,头发上插着金首饰。这些女人中有的长得很标致,身材挺拔,五官清秀,双手纤巧。但是萨法里对她们不屑一顾。他在自己的橡胶园里走来走去,欣赏着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橡胶树。走在这片树林里,他心里总有一种美妙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德国童话故事里的密林之中。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泰米尔工头,此人把长长的黑发梳成发髻,光着脚,穿着纱笼和土布短衫,手上戴着一枚显眼的戒指。萨法里走得很费劲,遇到沟渠就要跳过去,没过一会儿他便汗流浃背了。他时不时地在橡胶树旁停下来,检查工人割胶对不对。如果看到树皮割得太深,他就会大骂割胶的工人,并扣他半天的工资。如果看到哪棵树已经不能再割胶,他就吩咐工头解下胶桶,收好铁丝。除草工人总是成群结队干活。

    到了中午,萨法里便回家喝杯啤酒,因为没有冰,他只能喝热乎乎的啤酒。他脱下刚才出门时穿的卡其布短裤、法兰绒衬衫、大靴子和长筒袜,然后刮脸、洗澡,换上纱笼和土布短衫,吃过午饭后躺下休息半小时,起来后去办公室工作到五点,用过茶点后就去俱乐部。大约八点回家,吃过晚饭后半小时就上床睡觉。

    但是昨晚,他一打完台球就马上回家了。那天维奥莱特没有陪他去俱乐部。克拉克夫妇回国前,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在俱乐部里见面。现在他们走了,维奥莱特也很少去俱乐部了。她说俱乐部里没有人让她觉得有意思了,每个人说的话她都早已听烦了。她不玩桥牌,觉得丈夫玩牌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实在太无聊了。她告诉汤姆,不用在意把她留在家里,反正她在家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看到丈夫这么早就回家,她立刻猜想他一定是急着回家来告诉自己他赢球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只要稍获小胜就会扬扬自得。他心地善良、性情淳朴,维奥莱特知道他高兴不只是因为自己赢了球,他认为妻子也一样会为他开心。他这样急匆匆赶回家告诉她好消息,一刻都不耽误,多贴心啊。

    “今天比赛怎样?”他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妻子便问他了。

    “我赢啦。”

    “轻松取胜?”

    “嗯,没像我预料的那么轻松。我开始领先了几分,接着就僵持了,我一个球也打不进。道格拉斯打球怎样你也知道的,看上去平平淡淡,但是很沉稳,很快他就追上来了。这时,我就对自己说,哎呀,我要再不好好打就准会输的。还算运气不错,长话短说吧,我赢了他七分。”

    “这不是很棒吗?你应该能赢下那奖杯的,对不对?”

    “嗯,我还要打三场。如果我能进入半决赛,还是有机会的。”

    维奥莱特粲然而笑。她急于要向丈夫表明,她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对他的比赛有兴趣。

    “你中间有一阵儿打不好,是什么原因呢?”

    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我就是为这个赶回来的。要不是我怕对不起在现场支持我的人,我早就撑不下去了。维奥莱特,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维奥莱特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怎么啦?不会是坏消息吧?”

    “坏透了。诺比死了。”

    维奥莱特盯着他足足看了一分钟,她那张俊俏而友善的脸上突然显得惊恐万状。她好像一时听不明白。

    “你说什么?”她惊叫道。

    “报纸上登了消息,说他死在船上,已经海葬了。”

    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一头栽到地上,晕死过去了。

    “维奥莱特!”他惊呼道,跪到地上,捧起了妻子的头,“来人!来人!”

    一个男仆听到了主人的惊呼,赶紧冲进屋来,萨法里叫他快去拿白兰地来。他给维奥莱特灌了一口白兰地。她总算睁开了眼睛,随即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两眼露出了极度的悲痛。她的脸扭曲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萨法里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躺到沙发上。她扭过头去。

    “哦,汤姆,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恐怕是真的。”

    “不是!不是的,不是真的!”

    维奥莱特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浑身抽搐。她的哭声令人心惊胆战。萨法里不知如何是好。他跪在她身边,使劲儿安慰她。他想把她搂到怀里,可是维奥莱特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她尖声大叫,这惨痛的叫声把萨法里吓坏了。

    他站起身来。

    “亲爱的,你别太难过了。”萨法里说,“我知道这太可怕了。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维奥莱特将脸埋在沙发坐垫里,绝望地痛哭。萨法里看到她的身体随着剧烈的抽泣而不停颤动,感到痛苦极了。维奥莱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萨法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妻子的肩膀。

    “亲爱的,别这么难过。这会伤身体的。”

    她甩掉了丈夫的手。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哭喊道,“哦,哈尔,哈尔!”萨法里从没听到过妻子用这个名字称呼诺比。当然他是叫哈罗德,不过大伙儿都叫他诺比。“我该怎么办?”她悲恸地哭喊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萨法里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么痛不欲生未免夸张了。维奥莱特平常不是这么容易情绪激动的。他认为准是这该死的坏天气造成的。这样的天气容易让女人神经紧张,情绪激动。维奥莱特已经四年没有离开这个岛了。此刻,她不再把脸埋在沙发坐垫下了。她直躺在沙发边上,几乎要掉下来。她极度痛苦地张着嘴,泪如泉涌,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

    “再喝点儿白兰地。”萨法里说,“你要振作起来,亲爱的。你再难过也没法让诺比起死回生的。”

    维奥莱特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推开了萨法里。她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他。

    “汤姆,你走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维奥莱特快步走到一把扶手椅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她把头往后一仰,惨白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哦,老天太不公平了。”她悲叹道,“我现在可怎么办啊?哦,老天啊,我宁愿死掉算了。”

    “维奥莱特!”

    萨法里用颤抖的声音痛苦地大喊。他也几乎要放声大哭了。维奥莱特不耐烦地跺着脚。

    “走开,我叫你走开!”

    萨法里大吃一惊。他怔怔地看着妻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硕大的身躯猛烈颤抖起来。他朝维奥莱特走过去,但是只走了一步就停下了,两眼始终盯着她那悲痛惨白的脸,他仿佛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让他惊骇不已的东西。随即,他低下头默默地走出了房间。他走进了房子后面的一间平时很少用的小客厅,一屁股跌坐到一把椅子上。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用晚餐的锣声响了一下。他还没有洗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懒得去洗手了。他慢慢地走进餐室。他叫男仆去告诉维奥莱特可以用晚餐了。男仆回来说她不想吃。

    “好吧,那我就自己吃吧。”萨法里说。

    他为维奥莱特盛了一碗汤,在盘子里放了几片烤面包,又等鱼上来后用另一个盘子盛了一些鱼,然后吩咐男仆给维奥莱特端过去。可是男仆很快又端回来了。

    “夫人说她不想吃。”男仆说。

    萨法里独自用晚餐。他只是按习惯大口吃完了那几道熟悉的菜。他又喝了一瓶啤酒。吃完后,男仆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萨法里点燃一支雪茄,坐在那里抽起来,陷入沉思。许久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了他们平常坐的露台上。维奥莱特还像刚才那样蜷缩在椅子里,听到萨法里的脚步声后,她睁开了眼睛。萨法里拉过一把轻便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维奥莱特,你同诺比究竟是什么关系?”萨法里问。

    维奥莱特吃了一惊,随即望向别处,一声不吭。

    “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你听到他的死讯会难受成这副样子。”

    “这个打击太大了。”

    “当然。可是,竟然有人会为朋友的死这样痛不欲生,这也太奇怪了吧。”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她说。

    她很费劲地说出了这句话,萨法里看到她的双唇在颤抖。

    “我从没听到过你叫他哈尔。连他老婆也叫他诺比。”

    维奥莱特没有说话。她满是悲伤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空旷的前方。

    “维奥莱特,看着我。”

    她微微侧过头来,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情人吗?”

    维奥莱特闭上了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嘴角怪异地抽搐了一下。

    “你什么都不想说吗?”

    她摇了摇头。

    “你必须回答我,维奥莱特。”

    “我现在很难受,不想跟你说话。”她呻吟道,“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恐怕此刻我一点儿都不同情你。我们必须马上把话说清楚。你要喝水吗?”

    “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没有权利问这个。你这是在羞辱我。”

    “难道你是要我相信,像你这样一个女人听到某个认识的人死了就会晕死过去,醒过来后又这样号啕痛哭吗?哪怕一个人的独生子女死了,也不至于伤心成这样吧。当然啦,那会儿我们听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你也哭得好伤心,谁都会伤心的。我知道你是真的悲痛极了。可那时你来找我寻求安慰了,你还说,要是没有我,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消息太突然了。”

    “你母亲去世也一样突然。”

    “我当然很喜欢诺比。”

    “有多喜欢?喜欢到你听说他死了就会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了?你为什么会说老天不公平?你为什么会说‘我现在可怎么办啊’?”

    维奥莱特长叹一声,左右摇晃着脑袋,就像一只绵羊要躲开屠夫的双手。

    “维奥莱特,你不要把我当成个大傻瓜来糊弄。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事,你不可能会痛苦成这样的。”

    “既然你这么想,何必还要逼问我呢?”

    “亲爱的,躲躲闪闪没意思。我们早晚要把事情说清楚的。你想过我现在的感受吗?”

    听到他这么说,维奥莱特才看了他一眼。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我好累!”她叹了口气。

    萨法里凑过身去,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快说!”他大喊道。

    “你弄疼我了。”

    “那我呢?你以为你没有弄疼我吗?你怎么能忍心让我这么痛苦呢?”

    萨法里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手,猛地站起身来。他走到房间的尽头,又转身走了回来。好像是这么走了一下反而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把拽住她的肩膀,拉她站起来,使劲儿摇晃她的身体。

    “如果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杀了你。”他吼道。

    “我巴不得你杀了我。”维奥莱特说。

    “他是你的情人?”

    “是的。”

    “你这个荡妇!”

    萨法里一只手仍抓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另一只手收回来使出全身力气连连抽她耳光。她被打得浑身战栗,但是毫不退缩,也没有叫喊。他不停地打她,打着打着,突然感觉到不对劲,发现她完全没有反应,赶紧放开了她。维奥莱特一下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萨法里吓坏了,赶紧俯下身去抚摩她,一边喊着她的名字。维奥莱特一动不动。萨法里把她抱了起来,放回到椅子上,几分钟前他就是从这把椅子上将她拽起来的。她第一次晕倒时男仆端来的白兰地还在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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