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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马,到了打猎季就去打猎。这些季节过去后,他就去蒙特卡洛赌场玩。他告诉阿申顿,他在赌场玩巴加拉牌赢过很多钱,也输过很多钱。他喜欢女人,如果他说的故事都是可信的话,那些女人也都钟情于他。他热爱美酒佳肴,熟悉伦敦所有高档饭店的领班,也是五六家俱乐部的会员。多年来,他一直过着碌碌无为、自私而潦倒的生活,以后恐怕没有人会愿意过他这样的生活,可他却活得毫无烦恼,有滋有味。有一次,阿申顿问他,如果能再活一辈子他会怎么过,他回答说还是会活得一模一样。他说话很有趣,总是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但毫无恶意。他总是就事论事看待生活,遇事不会大惊小怪,轻松自在中不失自信。他举止得体,态度自然和气,对疗养院里的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姑娘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会跟那些性情乖张的老头儿开开玩笑。他知道如何混迹于那些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阔佬们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恰如他在伦敦繁华的梅菲尔区混得游刃有余一样。他是个总愿意赌一把的人,又乐于帮助朋友,经常施舍流浪汉。如果说他对社会从来没有做过多少贡献,那么他也没有给社会带来过多少危害。他无功无过。但是他比许多品行高雅、身价不凡的人更容易相处。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对此,他也总是像面对任何烦恼一样报以哈哈大笑。他曾经活得轰轰烈烈,无怨无悔。染上结核病当然倒霉透顶,但是去它的吧,谁也不能永远不死。想想也是,他就算不生病,本来也有可能在战场上丢掉性命或在赛马时摔断脖子。他的人生哲学一向就是,愿赌服输,付清赌债就忘到脑后。他曾经花钱如流水,他享受了快乐的人生盛宴,不妨可以叫停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吃饱喝足回家也好,兴致正浓时离席也罢,到了明天便一切照旧,没有区别。

    在疗养院的所有人当中,坦普尔顿少校很可能是常人心目中道德品质最不值一提的人,但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结局。面对死神,他满不在乎,你可以说他鲁莽轻率,也可以说他豁达无畏。

    他来疗养院时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堕入情网,而且比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恋情都更深情投入。他一生的风流事不计其数,但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乐于彬彬有礼地花钱跟合唱团的姑娘打情骂俏,也满足于同某个在家庭聚会上认识的轻浮女人来一段露水情缘。他始终小心地避免陷入任何可能羁绊他自由的恋情。他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及时行乐。在性爱方面他也不肯失去任何一显身手的机会,没完没了地变换对象也从不嫌麻烦。不过他是真的喜欢女人。哪怕见到已经有一大把年纪的女人,他也总能侃侃而谈,眼睛里始终深情款款,声音总是甜蜜温柔。他乐意做任何事情去讨得女人的欢心。她们心领神会,看出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有意思。一个个受宠若惊,相信这个男人不会辜负自己,这个想法自然错得离谱。他曾经说过一段话,阿申顿觉得颇有见地:

    “你知道吗,只要肯下功夫,随便哪个男人都能搞定自己中意的女人。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得到了一个女人后,就只有把女人捧上天的男人才可以甩掉她而不让她感到自己没脸见人。”

    只不过是出于习惯,坦普尔顿少校开始跟艾薇·毕肖普示爱。这个女子是疗养院里最漂亮,也是最年轻的。实际上,她也没有像阿申顿最初猜想的那么年轻,她已经二十九岁,只是在过去八年里她不停地辗转于瑞士、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一家又一家疗养院,足不出户的静养岁月使她保留了年轻的容貌,很容易让人以为不过才二十岁。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识都是在疗养院里获得的,所以她身上神奇地融合了两种极端的性格,格外天真又特别精明。她见过很多人从相爱匆匆走向分手。很多男人,来自不同的民族,向她示爱,她镇定自若而又不失幽默地坦然接受男人的殷勤巴结,但一旦他们想要关系更进一步,她随时会断然拒绝。谁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花儿一样的姑娘竟会有如此强硬的性格,只要到了该了断的时候,她总有办法用简明的语言冷静而坚定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很乐意跟乔治·坦普尔顿打情骂俏。她深知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虽然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妩媚可爱,但她时常能在不经意间半嗔半怒地让对方明白:她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她也只想跟他一样玩玩儿而已。坦普尔顿跟阿申顿一样,每天晚上六点就上床睡觉,晚饭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所以他只有在白天才跟艾薇见面。除了一起散散步,两人很少单独相处。吃午饭时,艾薇、坦普尔顿、亨利·切斯特和阿申顿四个人会在一起随便聊聊天。这时坦普尔顿总会很卖力地周旋,但显然不是为了讨好另外两个男人。在阿申顿看来,坦普尔顿对艾薇已经不再是随便调调情打发时间而已,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动真情了,只是阿申顿看不出来艾薇是否对此心知肚明,也看不出来她是否把他的感情当一回事。每次坦普尔顿大胆说出几句在这种场合显得过于亲昵的话,艾薇总会用嘲讽的口吻顶回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是坦普尔顿的笑声不免有些苦涩。他不再甘心艾薇继续把他看作花花公子。阿申顿对艾薇·毕肖普越来越了解,也越来越喜欢她了。这位患病的姑娘的美丽容颜惹人怜爱,她的皮肤娇嫩得几近透明,清瘦的脸蛋上有一双蓝汪汪的漂亮大眼睛。她的不幸境况也惹人怜悯,跟疗养院里的很多病友一样,她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也是孤苦伶仃的。她的母亲终日忙于社交,几个姐姐已经成家。她们对家里的这个已有八年不在一起生活的小女儿只剩下一点点敷衍了事的关心。她们平时也会给她写信,偶尔也会来看看她,但彼此的亲情已经所剩无几。但她对这样的处境毫无怨言。她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善,总是乐意以同情心倾听别人的抱怨和诉苦。她对亨利·切斯特格外体贴,想方设法让他开心。

    “对了,切斯特先生,”有一天午饭时她对他说,“已经月底了,明天你太太要来了。真是值得期待呀。”

    “不,她这个月不来啦。”他平静地说,低头看着餐盘。

    “噢,对不起。为什么不来啊?孩子们都挺好的吧?”

    “兰诺克斯医生觉得她不来对我的病情有好处。”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艾薇有些担心地看看他。

    “太不容易了,老伙计。”坦普尔顿还像平时那样嘻嘻哈哈地说,“你干吗不叫兰诺克斯见鬼去呢?”

    “他应该说得有道理吧。”切斯特说。

    艾薇又看了他一眼,把话题岔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阿申顿当时就看出了艾薇已经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他凑巧跟切斯特一起散步。

    “听说你太太这个月不来了,实在遗憾。”他说,“你很盼望她来吧,会想得很苦的。”

    “很苦。”

    他斜睨了阿申顿一眼。阿申顿感觉到他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过了会儿,切斯特生气地耸了耸肩。

    “她不来也是我自找的。是我要兰诺克斯给她写信叫她不要来的。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整个月都在盼着她来,可她真的来了,我又讨厌她。你也知道,我恨死自己得了这个鬼毛病,而她身体好得很,精力旺盛。我看到她痛苦的眼神就火冒三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谁会真的在乎你病了呢?大家都不过是在假装关心罢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庆幸生病的是你而不是他们自己。我这么说很恶劣,是不是?”

    阿申顿想起了切斯特太太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默默流泪的情景。

    “你就不怕你不让她来她会很难过吗?”

    “她再难过也得忍受。我自己已经够受煎熬的了,管不了她的难过了。”

    阿申顿无言以对,两人默默地往前走去。突然,切斯特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你完全可以满不在乎,可以做到不自私,反正你会活下去!快死的人是我,真他妈的见鬼,我不想死!为什么偏偏是我?太不公平了!”

    时光飞逝,在疗养院这样的地方,谁的脑子里都没有什么要去思考的事情,乔治·坦普尔顿爱上艾薇·毕肖普的事自然很快就尽人皆知了。只是大家都不容易看出艾薇的心思。看得出来她喜欢有他陪伴,但是并不主动找机会跟他在一起,事实上似乎还刻意避免与他单独相处。有一两个中年女人千方百计套她的话,想诱导她说出真情。但她是个精明之人,总能轻松对付她们。对她们拐弯抹角的暗示,她置之不理,等到她们只好直言提问时,她便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她成功地把她们逼得无计可施。

    “她不可能傻到看不出这个男人对她一片痴心。”

    “她没有权力这样玩弄他的感情。”

    “我相信她也一样深深爱着这个男人。”

    “兰诺克斯医生应该告诉她母亲。”

    谁都没有像麦克劳德那样义愤填膺。

    “太荒唐了。怎么着也都是没结果的事。他病得这么重,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反,坎贝尔却对此冷嘲热讽,满嘴粗言秽语。

    “我倒觉得他俩就应该趁着还没死好好快活快活。我敢说他俩早就偷偷搞上了,只是没人知道罢了。要我说,这是好事儿。”

    “你个下流坯。”麦克劳德说。

    “噢,少跟我来这套。坦普尔顿可不是那种陪小姑娘过家家的人,要是偷不到腥他才不会上心呢,艾薇也不是懵懂无知,这错不了。”

    阿申顿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所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坦普尔顿终于把他当作知己,对他吐露了心思。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这把年纪还会爱上一个正派的姑娘,也真是一桩怪事。我压根儿想不到在我身上会发生这种事。不承认也没用,我已经陷得无法自拔了。要是我没有生病,我明天就会向她求婚。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好的姑娘。我一向认为姑娘,我说的是正派姑娘,都特没劲。可她一点儿都不让人感到乏味,她好聪明,还那么漂亮。老天啊,看看她的皮肤!还有那头秀发!可是让我彻底倾倒的还不是这些。你知道她勾住我魂儿的是什么吗?想起来都他妈的太可笑了。像我这么个老家伙,竟然会被人品吸引。简直大牙都笑掉了。我从不指望女人有什么美德,可是不承认不行,她是个好女人,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太烂了。我相信你肯定大吃一惊吧?”

    “我可一点儿都没吃惊。”阿申顿说,“浪子回头,你不是第一个。人到中年的多愁善感罢了。”

    “你太坏了。”坦普尔顿笑骂道。

    “她是怎么想的?”

    “天哪,你以为我已经向她表白了吗?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对她也不会说。我可能活不过半年了,再说,我又能给这么个好姑娘带来什么呢?”

    现在阿申顿已经完全相信,毕肖普也跟坦普尔顿一样深深爱上了对方。阿申顿见到过坦普尔顿走进餐厅时她的脸上会泛起红晕,他也留意到,她会趁坦普尔顿不注意时频频用温柔的目光瞟他几眼。在听坦普尔顿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时,她的笑容显得格外甜美。阿申顿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似乎很享受这份恋情,就好像疗养院里的病人坐在阳台上欣赏雪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一样。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想走到这一步就满足了。他当然没有任何义务要多嘴多舌去跟坦普尔顿说这些本来她也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接着,疗养院里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大家单调的生活节奏。虽然麦克劳德和坎贝尔整天吵架,但他们还在一起打桥牌,因为在坦普尔顿来疗养院之前,他们两人是这里牌技最高的。两人坐上牌桌就唇枪舌剑,打完牌后更是吵个不休。不过这么多年在一起打牌,彼此都非常熟悉对方的牌路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在牌桌上一争高低。坦普尔顿通常拒绝跟他们打牌,虽然他牌技也很好,但他还是喜欢跟艾薇·毕肖普一起打牌。平常总是争执不休的麦克劳德和坎贝尔在这件事上居然意见一致了,他们都认为艾薇是牌桌上的祸根。她只要出错牌,输掉了牌局,就会大笑着说:这有什么啊,这本来就是雕虫小技嘛。但是有一天下午,艾薇因为头痛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坦普尔顿只好同意跟坎贝尔和麦克劳德玩牌,加上阿申顿凑足了四个人。虽然已经三月底了,但还是接连下了几天大雪,他们都裹上了皮毛大衣,戴着帽子和羊皮手套,在三面通风的游廊上打牌。他们玩的筹码很小,像坦普尔顿这样的赌场老手根本不当一回事,所以他叫牌十分大胆。由于他比另外三人的牌技高出太多,他往往可以定约或接近定约。但是频繁出现加倍、再加倍,牌势越走越高,叫出了太多次小满贯。牌打得热火朝天,麦克劳德和坎贝尔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五点半了,他们开始玩最后一局,六点钟的铃声一响,大家都得回房间休息。这一局打得难解难分,双方各有胜负,因为麦克劳德和坎贝尔打对家,两人都不愿让对方赢。五点五十分了,双方打成了平局。发了最后一手牌,坦普尔顿跟麦克劳德搭档,阿申顿跟坎贝尔凑一边。麦克劳德先叫了两张梅花,阿申顿没说话;坦普尔顿表示他能助一臂之力,最后,麦克劳德叫了大满贯。坎贝尔加倍,麦克劳德再加倍。旁边的牌桌已经散场,那些玩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都围了过来。在大家的围观下,他们四人默不作声地专心打牌。麦克劳德激动得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汗珠,双手抖个不停。坎贝尔脸色阴沉。麦克劳德要打双飞牌,他用挤牌法都打成了,拿到了最后的第十三墩牌。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麦克劳德得意扬扬地跳了起来,朝坎贝尔挥挥拳头。

    “再去拉你那该死的小提琴吧!”他大喊大叫,“大满贯,加倍,再加倍!我一辈子就想打这么一副牌,今天终于打成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突然大口喘气,向前扑到了桌子上,口中喷出鲜血。大家叫来了医生。护理人员也赶到了。可他已经咽气。

    两天后,麦克劳德下葬。葬礼在凌晨举行,以免其他病友看到葬礼会心神不宁。他的一个亲人身穿黑色礼服从格拉斯哥赶来出席葬礼。他生前没有人喜欢。死后也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大约过了一周,他就被大家遗忘了。那位印度文官取代他坐上了头等餐桌,坎贝尔搬进了他梦寐以求的房间。

    “这下我们总算可以安生了。”兰诺克斯医生对阿申顿说,“你想想,这两个人一年到头吵吵闹闹没个停,我都忍了多少年啦……说真的,没有耐心是管不了疗养院的。想想也真是蹊跷,他活着没少给我惹麻烦,临了还走得这么出人意料,把大伙儿都吓个半死。”

    “真是万万想不到啊。”阿申顿说。

    “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可是居然也有一些女人为他的死很伤心。可怜的毕肖普小姐眼睛都要哭瞎了。”

    “我揣摩也只有她是真的在为他的死伤心而哭,而不是为她自己哭。”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有忘掉他。坎贝尔整天像一条丧家犬似的垂头丧气。他不想打桥牌了。他也不想说话了。毋庸置疑,他是因麦克劳德的死而闷闷不乐。一连几天他都待在屋里不出去,饭也是送到房间里吃的。几天后他去找了兰诺克斯医生,说他不喜欢这个房间,想要搬回原先住的房间去。兰诺克斯医生平时很少发脾气,这次却大发雷霆,训斥他说,这么多年来他没完没了地缠着自己要住那个房间,现在住进去了又要搬回去。医生告诉他,要么住在那里,要么滚出疗养院。坎贝尔回到了房间里,愁眉苦脸地坐着发呆。

    “你怎么不拉小提琴了?”护士长终于忍不住问他,“我已经半个月没听到你拉琴了。”

    “我没拉。”

    “为什么不拉了?”

    “再也不好玩了。我过去拉琴很来劲,是因为我知道我拉琴可以把麦克劳德惹火。可现在没有人在意我拉不拉琴了。我从此再也不拉了。”

    直到阿申顿离开疗养院,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坎贝尔拉琴。说也奇怪,麦克劳德一死,坎贝尔再也感受不到生活的滋味了。没有人跟他吵架,也没有人跟他斗气了,他从此失去了生活的动力,看来他不久就会到坟墓里去找他的冤家对头了。

    可是麦克劳德的死却对坦普尔顿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这种影响很快有了出乎大家意料的后果。他用冷静而超然的语气对阿申顿说出了他的想法。

    “太棒了,就在完成心愿的时刻离开人世。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他的死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是不是?”

    “据我所知,有十八年了。”

    “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是否值得。我想知道是不是还不如活一天就快活一天,该要死了就坦荡离去的好。”

    “我想这要看我们怎么看待生活。”

    “可这也能算生活吗?”

    阿申顿无言以对。他还能指望过几个月就能康复,可是坦普尔顿一看就知道治不好了,他一脸死神快要降临的样子。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事吗?”坦普尔顿问道,“我向艾薇求婚了!”

    阿申顿大吃一惊。

    “她怎么说?”

    “她这个人还会怎么说呢?她说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事,说我准是疯了才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你得承认,她说得没错。”

    “是没错。可是她同意跟我结婚。”

    “这就真的是疯了。”

    “我想也是。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去找兰诺克斯吧,听听他的意见。”

    冬天终于过去了,虽然山上仍有积雪,山谷里的冰雪已经消融,山坡下的桦树已经开始抽芽,快要长出绿叶了。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太阳暖融融的。人人都充满活力,有些人甚至欢天喜地。那些年年冬天来疗养院的人开始准备去南方了。坦普尔顿和艾薇一起去见兰诺克斯医生。他们将两人的打算告诉医生。兰诺克斯给他们做了体检,拍了X光片,还做了各项检测。兰诺克斯定了一个日子可以告诉他们体检的结果,然后根据体检结果再讨论他们的结婚计划。在他们按约定去见医生的那天,阿申顿遇见了他们。两人虽然内心很紧张,但都竭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兰诺克斯给他们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并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跟他们讲了他们的身体状况。

    “您讲得非常清楚了。”坦普尔顿听完之后说,“但是我们只想知道,我们能不能结婚。”

    “这样做很不明智。”

    “我们知道不明智,可是有问题吗?”

    “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是造孽。”

    “我们没打算要孩子。”艾薇说。

    “好吧,那我就简单跟你们说说情况。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坦普尔顿面露微笑,看了艾薇一眼,抓住了她的手。医生接着说下去。

    “我认为,毕肖普小姐的体质太虚弱,她可能一直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但如果她继续像过去八年这样生活……”

    “住在疗养院里?”

    “是的。她没有理由不能像任何正常人一样生活得很舒适,即便可能不是很高寿。她目前病情还是稳定的,可一旦结婚,她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的话,感染的结核病灶可能会复发,后果没有人可以预料。至于你,坦普尔顿,我可以说得更简短。你自己也看过X光片了。你的肺已经严重感染了结核。你如果结婚,活不过半年。”

    “如果我不结婚能活多久呢?”

    医生犹豫了片刻。

    “别担心,告诉我实话。”

    “两三年。”

    “谢谢,我们只想要知道这些。”

    他们离开了医生的房间,跟进来时一样,手牵着手。艾薇轻声啜泣着。没有人知道他们彼此说了什么,可是当他们走进餐厅来用午餐时,两人都显得兴致勃勃。他们告诉阿申顿和切斯特,一办好证他们就会结婚。艾薇转身对切斯特说话。

    “我非常希望你太太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你说她会来吗?”

    “你们不会在这里举行婚礼吧?”

    “会在这里。我们双方的家人肯定都不会同意,所以我们准备办完婚礼后再告诉他们。我们会请兰诺克斯医生主婚。”

    她殷切地看着切斯特,等待他的回答。另外两个男人也看着他。切斯特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多谢你邀请她参加。我会写信叫她来。”

    消息在病人中间传开后,人人都祝贺他们,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私下议论说他们这样做不够慎重。但是,正如疗养院里发生的事情迟早都会尽人皆知那样,他们很快知道兰诺克斯医生告诉了坦普尔顿,如果结婚他活不过半年,这时大家都充满敬畏,不再议论了。想到他们俩彼此这么相爱,竟不惜牺牲生命,连最愚钝的人都无不为之感动。疗养院里洋溢起了友善相待的气氛:原先互不搭理的人开始交谈了;其他人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愁。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这对恋人的幸福。不只是春天在这些病人的心中唤起了新的希望,这对男女之间的伟大爱情似乎也给他们身边的人带来了和煦的阳光。艾薇平静地享受着幸福,满心的喜悦使她显得更年轻漂亮了。坦普尔顿喜不自胜,整天谈笑风生,仿佛这世间再无烦恼。谁都会说,他满心憧憬着天长地久的无尽幸福。有一天,他却对阿申顿说了心里话。

    “你知道吗,这个地方不错的。”他说,“艾薇答应过我,等我死后,她会回到这里来。这里有她熟悉的人,不会感到孤单。”

    “医生也经常会弄错。”阿申顿说,“只要你合理安排生活,我想你还能活很长时间的。”

    “我只求三个月。要能再活三个月,也就值了。”

    婚礼前两天,切斯特太太来了。她已有几个月没见到丈夫,他们见面时彼此都有些害羞了。可以想象,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会感到尴尬、拘束。不过切斯特还是竭力摆脱这几个月来惯有的低沉表现,无论如何在餐厅吃饭时总是嘻嘻哈哈地显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想必他在生病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所有人聚餐。坦普尔顿和阿申顿跟大家一起喝香槟,互相逗乐,尽情欢笑,闹到十点钟才上床休息。婚礼第二天上午在教堂举行。阿申顿当男傧相。疗养院里凡是能下床走动的人都出席了。午饭后,新婚夫妇立刻坐上汽车上路了。病人、医生和护士都来给他们送行。有人在车尾拴了一只旧鞋,坦普尔顿和妻子走出疗养院大门时,大家向他们抛撒米粒表示祝福。他们乘车离开时,人群一阵欢呼,目送着他们驶向爱情和死亡。

    人群渐渐散去。切斯特和妻子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走了一小段路后,切斯特羞怯地牵起妻子的手。她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她悄悄瞟了丈夫一眼,发现他眼中噙满泪水。

    “原谅我,亲爱的。”切斯特说,“我一直对你太狠心。”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声音颤抖。

    “不,我是故意的。因为我自己在受煎熬,我就想让你也不好受。但是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是坦普尔顿和艾薇·毕肖普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让我改变了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我再也不会惧怕死亡。我想生死并不那么重要,没有爱情重要。我想要你幸福地活下去。我再也不会埋怨你,再也不会整天生气。现在我很高兴快要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希望你一切美满。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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