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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我喜欢埃尔瑟姆这个英格兰南部的海滨胜地,它离布莱顿不远,颇有几分乔治时代晚期小镇的魅力,让人身心舒畅。它不是很吵闹,也不太花哨。十年前,我常去那里,不时还能见到一幢老房子,看着有些招摇,却一点儿也不令人生厌(就像一个出身名门的没落贵妇人,对自己的出身表现出遮遮掩掩的自豪,你是不会生气的,反而觉得有趣)。房子建于欧洲第一绅士[这里指乔治四世(1762—1830)。统治期间,他在政治上的贡献寥寥无几,但他很有品位、追求时尚,举止温文尔雅,因此获此称号。]统治时期,一个家道衰落的朝臣很可能在这里度过了垂暮之年。大街上弥漫着慵懒的气息,医生的汽车显得有点儿突兀。主妇们悠闲地做着家务。她们跟肉贩闲聊着,盯着他从无角短毛羊身上切下一块最好的脖子肉;她们向杂货店老板亲切询问老板娘的近况,等着他把半磅茶和一包盐放进自己的网兜里。我不知道埃尔瑟姆是否时髦过,至少当时不怎么时髦,但在那里生活体面,经济实惠。这里住着上了年纪的妇人,有老姑娘,也有老寡妇,还有印度平民和退休士兵。他们都在期盼八九月份,那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度假,想到人太多也不免哆嗦几下。但他们还是很乐意把房子租给游客,收了租金,他们就可以在瑞士某个廉价小旅馆过几个礼拜世俗的日子。那时候的埃尔瑟姆,出租房里住满了人,穿着运动夹克的年轻人在海滩上闲逛;哑剧男丑角在海滩上表演;海豚酒吧的台球室里,晚上十一点还能听到台球碰撞的声音。我从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埃尔瑟姆,我只在冬天来这里。海滨的每一座房子都有上百年历史,弓形窗子、灰泥墙,一个个都挂着公寓出租的标志。海豚酒店只有一个侍从接待客人,剩下的都是擦鞋的小童。每天十点,门房都会走进吸烟室盯着你看,你就知道该起身去睡觉了。埃尔瑟姆是一处安静的地方,海豚酒店也是一家舒适的旅馆。想起摄政王[即乔治四世。]和菲茨赫伯特夫人[乔治四世的情妇,比乔治四世大六岁,据说二人曾秘密结婚,但乔治四世为了能从父亲乔治三世手里获取金钱清还债务,被迫发表申明否认和菲茨赫伯特夫人的关系。]不止一次开车到这家酒店的餐厅来喝茶,我心中不免觉得愉悦。大厅有一封装裱好的萨克雷先生[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1811—1863),英国作家,与狄更斯齐名,代表作为《名利场》。]的来信,他在信里预定了一间有客厅和两间朝海的卧室的房子,还让酒店派一辆马车去车站接他。

    那是战后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十一月,因为得了重流感,我去埃尔瑟姆休养。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归置好行李后,就去海边散步。天阴沉沉的,平静的大海寒冷而灰暗。几只海鸥在海岸上空低飞。帆船被远远地拉到满是小石子的沙滩上,桅杆已经卸下准备过冬。破旧的洗澡间一间挨着一间连成一长排。镇议会在沙滩上隔段距离布置了长凳,这会儿都空着,只有几个人迈着大步走来走去锻炼身体。我在路上碰到一位鼻子通红的老上校,他穿着高尔夫球裤,步履沉重,后面跟着一只小猎犬;两位年长的女士,穿着短裙和厚实的鞋子,还有一个相貌平平、头戴奥桑特[头巾形帽子。]的女孩。这海滩以往可没有这么萧条。招待所看起来像邋里邋遢的老姑娘,在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情人,就连好客的海豚酒店也显得冷清。我的心情有些沉重,生活似乎一下子就乏味至极。我回到旅馆,拉上客厅的窗帘,拨了拨炉火让它烧得更旺,拿起一本书想驱散忧愁。到更衣用餐的时间,我的心情愉悦了不少。我走进咖啡厅,发现旅馆的客人已经就坐,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一位中年女士独自坐着,两位面部通红的秃顶老年绅士(可能是高尔夫球手)自顾自地吃着东西,有些闷闷不乐。此外,咖啡厅的弓形窗下还坐着三个人,他们让我有点儿惊讶,很快便引起了我的注意。三个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和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女士年龄不小了,可能是这位绅士的夫人,另一位年轻一些,可能是他的女儿。最开始是这位老太太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丝绸连衣裙,戴着一顶黑色蕾丝帽,手腕上戴着分量不轻的金镯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项链,项链上还吊着一个很大的金盒式挂坠,胸口别着一枚醒目的金胸针。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这样穿戴。经过二手珠宝店和当铺时,我经常会驻足一会儿,看看这些奇怪的老物件,结实、昂贵,却丑得出奇,我会忍不住笑出来,但想起这些首饰的女主人早已离世,我不免感到些许哀伤。这些物件代表着一个时代,裙撑和荷叶边取代了裙衬,套叠式平顶帽代替了阔边女帽。当时的英国人喜欢结实、漂亮的物品。他们礼拜天早上去教堂,做完礼拜后在公园散步。他们举办宴会要准备十二道菜式,主人亲自切牛肉和鸡肉;晚饭后,能弹琴的女士会演奏几曲门德尔松[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犹太裔作曲家,德国浪漫乐派代表之一,享年三十八岁。]的《无言歌》[门德尔松首创的乐曲,共五十二首,没有歌词,仅凭乐器表达出唱歌的感觉。],中音醇厚的男士则会唱一首古老的英国民谣。

    起初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女士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苗条、年轻的身形,一头棕色的头发明显精心梳理过。他们三人低声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她转了一下头,我才看到她的侧脸,简直惊为天人!笔挺的鼻梁十分精致,脸颊的线条雕琢精美,梳着亚历山德拉王后[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九世与王后路易斯的大女儿,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妻子。]的发式。用完晚餐,这三人便起身,老妇人目视前方,径直离开咖啡厅,年轻女士紧随其后。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这位年轻女士也不怎么年轻了,足有五十来岁。她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并不花哨,长度比当时流行的更长些,剪裁也有点儿过时,我敢说腰部的线条设计比时兴的更凸显身材,但那确是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她身材高挑、双腿修长,且举止优雅,像丁尼生[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诗歌里的女主角。这只鼻子我以前见过,那是希腊女神才有的,她的嘴巴很漂亮,眼睛又大又蓝。她的皮肤包着骨头,显得有些紧绷,额头和眼睛周围都能看见皱纹,但年轻时她的皮肤一定柔软、富有弹性。她能让你想起阿尔玛·塔德玛[阿尔玛·塔德玛(1836—1912),英国皇家学院派画家中的世俗装饰大师。以饱含情韵的笔触描绘着梦幻般的古典世俗题材,并使得这种题材创作发展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艺术的中心。]曾经画过的那些五官端正、精致的罗马女士,尽管她们穿着古典服装,却依然能明显感到她们是英国人。这种冷峻的完美,我已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了,就像隽语[指希腊风格的警句。]一样消亡了。我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尊埋藏多年的雕像,实在没料到就这样发现了过去一个时代的残存,我激动不已。因为消亡得最彻底的其实就是昨天。

    那位绅士跟着两位女士一起站起来,待二人离开后又坐下。侍者给他端上一杯浓郁的波尔图葡萄酒。他闻了闻,抿了一口,在舌间品味了一番才咽下。我仔细观察了一番。他个子不高,比他那高大的妻子矮了不少,略微有点儿发福却不显得臃肿,一头卷曲的银发泛着光泽。脸上布满了皱纹,隐隐地透漏着一丝幽默。他嘴唇紧闭,下颚棱角分明。就当前的观念来看,他的衣着有些浮夸,黑绒夹克、低领折边衬衫、大黑领带、宽松的晚礼服裤,看上去倒像是戏服一样。他缓缓地品尝完葡萄酒,便起身信步离开咖啡厅。

    我好奇地想知道这三个与众不同的人是谁,再经过大厅的时候就瞟了一眼访客簿。我看到上面的字体出自某位女性之手,这种笔法棱角分明,大约是四十年前时髦学校教授的。这几个人名字分别是:埃德温·圣克莱尔先生、埃德温·圣克莱尔夫人和波切斯特小姐。地址则是:伦敦市贝斯沃特区莱因斯特广场68号。这一定就是那几位让我非常感兴趣的人了。我问酒店女经理圣克莱尔先生是谁,她说她觉得是城里一位了不起的人。我走进台球室,打了一会儿台球,就上楼了。经过休息厅的时候我看到那两个红鼻子绅士在读晚报,那位中年女士正对着一本小说打瞌睡。我感兴趣的那三个人在角落落座。圣克莱尔太太在织毛衣,波切斯特小姐忙着刺绣,圣克莱尔先生正压低声音朗读,却依然能听得见。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他读的是《荒凉山庄》。[作者狄更斯,情节错综复杂,揭露英国法律制度和司法机构的黑暗。]

    第二天大半时间我都在读书、写作,就下午出去散了一会儿步,返回途中在海滩上的一个便民长凳上小坐了一会儿。天气不像前一天那么冷了,空气也很宜人。我没什么事情可做,就看着一个身影从远处向我走来。那是个男人,当他走近时,我才看清他是个穿着寒酸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戴着一顶略显破旧的圆顶礼帽。他走路时双手插兜,看上去很冷。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看了我一眼,没走几步,他放缓了脚步,然后停下转过身来。等他折回我坐着的长凳这里,他从口袋掏出一只手,碰了碰帽子以示致敬。我注意到他戴着的黑手套也很破旧,便猜想他是一个生活拮据的鳏夫,也许跟我一样得了流感,嗓子坏了,来这里修养。

    “先生,打扰一下。”他说,“可以借我一根火柴吗?”

    “当然了。”

    然后,他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把手放进兜里找火柴,他则找他的烟,掏出一小包黄金叶的烟盒,然后脸就沉了下来。

    “哎呀,哎呀,真烦人!我的烟都抽完了,一根也没剩下。”

    “抽我的吧。”我笑着说。

    我掏出烟盒,他自己动手取了一根。

    “烟盒是金的吗?”他问,在我合上的时候敲了一下,“真是金子做的啊?这玩意儿在我这里可留不住,我有过三个,都被偷了。”

    他一脸愁容盯着自己那双急需修补的靴子。他身材干瘪,长着细长的鼻子和淡蓝色的眼睛。他的皮肤发黄,身上布满了皱纹。我看不出来他多大岁数,可能已经三十五岁了,兴许六十岁也说不定。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虽然明显看得出他很穷,但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也在意自己的体面。不,我不认为他的嗓子坏了,他可能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办事员,最近刚刚埋葬了妻子,被宽厚的雇主送到埃尔瑟姆,让他从悲痛的打击中缓过来。

    “你会待很久吗,先生?”他问我。

    “十来天吧,最多两个礼拜。”

    “你第一次来埃尔瑟姆吗,先生?”

    “以前来过。”

    “我很熟悉这里,先生。我自诩很少有哪个海滨胜地是我没去过的,但都比不上埃尔瑟姆,先生。来这里的人都是很体面的人,不会大吵大闹,也不粗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埃尔瑟姆留给我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先生。过去我很了解埃尔瑟姆,我的婚礼就是在圣马丁岛教堂举行的,先生。”

    “是吗?”我提不起精神。

    “在这段婚姻里我们很幸福,先生。”

    “为你们感到高兴。”我答道。

    “这段婚姻持续了九个月。”他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这话听上去有点儿诡异。其实我之前就清楚地预见他会向我讲述他的婚史,但我本来没有特别热切地期待;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虽然我的内心没到按捺不住的境地,但也有些好奇想听他讲讲事情的发展动向。他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这周围好像没有多少人。”我说。

    “我就喜欢这样,不喜欢人多。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想我在一个个海滨胜地待了这么多年,却从不会在旺季去,我喜欢冬天去。”

    “不觉得有点儿凄凉吗?”

    他转向我,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搭在我胳膊上。

    “是有些凄凉。但也正因为如此,哪怕只有一缕阳光也让人特别愉快。”

    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句废话,就没有接茬。他将手收回去,站了起来。

    “就这样吧,我不能耽误你太久,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他摘下那顶脏兮兮的帽子致意,慢步离去。这时天开始冷了起来,我想该回海豚酒店了。我刚走到海豚酒店宽阔的台阶上,一辆两匹瘦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开了过来,圣克莱尔先生从车上下来了。他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说是圆顶礼帽吧,又有点儿像高顶礼帽。他先后把妻子和侄女扶下车。行李员跟着他们把地毯和坐垫搬进酒店。圣克莱尔先生付钱给司机时,我听到他告诉司机明天还按老时间来。我想圣克莱尔一家每天下午都要乘坐马车出去兜风。如果知道了他们三人都没坐过汽车,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酒店女经理告诉我,他们喜欢独来独往,从不主动结识酒店里的其他客人。我的想法像脱缰野马,我开始细细观察他们的一日三餐。早上,圣克莱尔夫妇在酒店台阶顶部坐下,圣克莱尔先生看《泰晤士报》,圣克莱尔太太做针织。我怀疑圣克莱尔夫人这一生都没读过报纸,因为他们除了《泰晤士报》什么也没带,而圣克莱尔先生每天都带着它去城里。大约十二点的时候,波切斯特小姐会加入他们。

    “散步感觉怎么样,埃莉诺?”圣克莱尔太太问。

    “挺好的,格特鲁德婶婶。”波切斯特小姐答道。

    我明白了,圣克莱尔太太每天中午要出去兜风,而波切斯特小姐每天早晨要出去散步。

    “亲爱的,等你把这一行织完,”圣克莱尔先生瞟了一眼妻子手里的针织活儿说,“我们可以在午餐前去健健身。”

    “那太好了。”圣克莱尔太太回答道,收起手里的活儿交给波切斯特小姐,“埃莉诺,你要是上楼的话,可以帮我拿上去吗?”

    “当然啦,格特鲁德婶婶。”

    “散步有点儿累吧,亲爱的?”

    “我可以在午餐前休息一会儿。”

    波切斯特小姐走进酒店,圣克莱尔夫妇并排沿海岸缓缓走着,走到某个地方,又缓步折回。

    在楼梯上遇到其中一人时,我鞠了一躬,也确实得到了礼貌的回敬,只是那人面无笑容。次日上午,我冒昧地说了声“日安”,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看来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和他们三人说话了。但不久我就觉得圣克莱尔先生会时不时瞥向我,我想着,他应该是听到我的名字了,便想象着他可能对我也有些好奇,但可能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过了一两天,我在房间坐着,行李员进来了,给我捎来一个口信。

    “圣克莱尔先生问候您,您能把《惠特克年鉴》[由英国出版家约瑟夫·惠特克于1868年创刊,被誉为英国最好的年鉴。内容包括天文地理、世界各国基本情况和科学知识等。]借他一用吗?”

    我有点儿惊愕。

    “他怎么知道我有《惠特克年鉴》?”

    “是这样的,先生,酒店女经理告诉他您是一位作家。”

    我看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转告圣克莱尔先生,我很抱歉,我没有《惠特克年鉴》,但如果我有的话,我一定很乐意借给他。”

    机会来了。到现在为止,我满心渴望再走近一步,了解这些与众不同的人。我不时会在亚洲腹地遇到某个孤独的部落,他们住在一个都是外国人的小村庄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到那儿的,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个地方定居。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说自己的语言,和邻居没有任何交流。他们是被自己的国家横扫整个大陆之时遗留下的人的后代,还是一些曾经统治过帝国的伟人的没落余众,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就是一个谜。他们没有未来,也没有历史。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家庭,就像看着这些部落一样。他们所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让我想起父亲读过的一本悠闲的老式小说中的人物。他们是八十年代的人,之后就一直停留在那个年代,没有前进。他们竟然可以把这四十年过得像世界静止了一般,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把我带回童年时代,让我想起了那些死去多年的人。我不知道,是否仅是这种距离感让我觉得他们比现在的任何人都更独特。当时要是哪个人被形容“真有个性”,天哪,那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因此,那天晚饭后,我走进休息厅,大胆地跟圣克莱尔先生讲话。

    “很抱歉,我没有《惠特克年鉴》。”我说,“不过,我其他的书如果您觉得有哪本能用得上,我很乐意借给您。”

    圣克莱尔先生显然吃了一惊。两位女士专心做着各自的事情。对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没关系,我听女经理说您是位小说家。”

    我绞尽脑汁也没明白。显然,我的职业和《惠特克年鉴》之间有某种联系。

    “以前,特罗洛普先生[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作家,代表作有《巴彻斯特养老院》和《巴彻斯特大教堂》等。]经常和我们一起在林斯特广场吃饭。我记得他说过,对小说家最有用的两本书是《圣经》和《惠特克年鉴》。”

    “我知道萨克雷曾在这家酒店住过。”我很担心对话就这么断了。

    “虽然萨克雷先生曾不止一次与我已故的岳父萨金特·桑德斯先生一起吃过饭,但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他。在我看来,他有点儿太愤世嫉俗了,我侄女到现在也没读过他的《名利场》。”

    听到自己被人提及,波切斯特小姐微微红了脸。侍者端来咖啡,圣克莱尔太太转向她的丈夫。

    “亲爱的,这位先生或许可以赏光和我们共饮咖啡呢。”

    虽然没有直接问我,我还是迅速回答说:“非常感谢。”

    我随即坐了下来。

    “特罗洛普先生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家。”圣克莱尔先生说,“他是个纯粹的绅士。我很欣赏查尔斯·狄更斯,但他跟绅士可不沾边。据我所知,如今的年轻人觉得特罗洛普先生有点儿粗俗。我侄女波切斯特小姐更喜欢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主要著作有诗集《纯真之歌》《经验之歌》等。]的小说。”

    “我好像一本都没读过。”我说。

    “啊,我知道了,你跟我一样,也跟不上时代。我侄女曾劝服我读罗达·布劳顿小[罗达·布劳顿(1840—1920),英国小说家。]的一本小说,可我连一百页都没看完。”

    “我可没说过我喜欢她的书,埃德温叔叔。”波切斯特小姐辩解道,她的脸再次红了,“我就是告诉你这本书写得挺露骨的,每个人都在谈论。”

    “我很确定,这不是你格特鲁德婶婶希望你读的那类书,埃莉诺。”

    “我记得布劳顿小姐跟我说过,她年轻的时候,人们嫌她的书太露骨了,等她老了,他们又说太保守了,这就不好办了,因为四十年来她的写作风格从没变过。”

    “这样啊,你认识布劳顿小姐吗?”波切斯特小姐第一次跟我讲话,“太有意思了,你知道奥维达[奥维达(1839—1908),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作家。]吗?”

    “亲爱的埃莉诺,下一个人你要问谁呢?我确定你从没读过奥维达的任何作品。”

    “才不是呢,埃德温叔叔,我读过她的《两面旗之下》,非常喜欢。”

    “你太让我意外了。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你总说等我到了三十岁,就会给我完全的自由,我读什么都可以。”

    “亲爱的埃莉诺,自由和放纵是不一样的。”圣克莱尔先生说着露出一丝微笑,让自己的指责听上去不那么刺耳,却也听得出很严肃。

    我不知道在叙述这段话时,有没有把它留给我的那种既迷人又老派的印象表达清楚。我整晚都在听他们讨论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堕落,我很想好好看看他们在伦斯特广场那座宽敞的大房子。我应该能认出红色锦缎盖着的一套家具,每一件都僵硬地立在客厅指定好的位置;装满德累斯顿瓷器的橱柜会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因为客厅只会在聚会的时候启用,他们习惯坐在餐厅,餐厅铺着土耳其地毯,摆着一个装满银质器皿的大型红木餐具柜。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曾让汉弗莱·沃德夫人和她的叔叔马修在学院赞不绝口的作品。

    第二天早上,我在埃尔瑟姆后面一条漂亮的小路上散步,遇到了同在散步的波切斯特小姐。我本想和她一起走一段,但仔细一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姑娘和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单独相处多有不妥。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向我鞠躬,脸涨得通红。在她身后几步,我遇到了那个曾在海滩上聊过几句的滑稽小个子男人,他还是衣着寒酸,戴着黑手套。他碰了碰自己那顶老旧的圆礼帽。

    “不好意思,先生,能借我一根火柴吗?”他说。

    “当然。”我回答,“但是恐怕我现在身上没有带烟。”

    “请允许我请您抽一根我的吧。”他说着,掏出了纸烟袋,里面却是空的,“天哪,天哪,我也一根都没有了。怪了,这也太巧了。”

    他继续往前走了,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略微加快了脚步。我开始对他产生怀疑了,但愿他不会去骚扰波切斯特小姐。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折回去跟上他,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个小个子男人也算得上是文明人,我不信他会做出什么让独行女性讨厌的事。

    当天下午我又见到他了。当时我在海边坐着,他朝着我的方向来了,步子不大,走几步歇一歇。空气中吹着风,他看上去就像一片干枯的叶子正随风飘动。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在我身旁坐下。

    “又见面了,先生。世界真小啊。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允许我在这儿休息几分钟,我有点儿累了。”

    “这是公共长凳,你跟我一样有权就座。”

    我没等他问我借火柴,就立刻递给他一支香烟。

    “你真是太客气了,先生!我得控制自己每天抽多少烟,但每一支我都很享受。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乐趣却随之减少。但我的经验是,那些所剩不多的更让人享受。”

    “这样想来倒是让人宽慰。”

    “不好意思,先生,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否就是那位著名作家?”

    “我确实是个作家。”我回答道,“但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名气?”

    “我在画报上见过您的画像。我想你还没有认出我吧?”

    我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这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穿着的黑衣服虽然破旧却也整洁,长鼻子,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

    “我还真没认出来。”

    “我敢说我变了。”他叹了口气,“曾经,英国所有的报纸上都有我的照片。当然了,那些摄影记者从来都拍不好,我向你保证,先生,要不是在照片下面有我的名字,有些照片我怎么也猜不到居然是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潮水已经退去,碎石滩外露出一段黄泥。防波堤有一半埋在泥里,外面的一半就像史前动物的脊骨一样。

    “先生,想必当作家很有趣吧。我常想自己也有很多写作的机会,时不时也会阅读不少书,只是最近没有坚持。主要是我的眼睛没有以前那么好使了,我想要是我试着写的话,我也能写本书出来。”

    “他们都说每个人都能写书。”我回答说。

    “我可写不了小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小说,我更喜欢历史之类的题材。回忆录也可以考虑。如果有人值得我花时间,我不介意写一本关于我的回忆录。”

    “回忆录现在很流行。”

    “有我这种经历的人可没有几个。不久前,我确实给一家周末报纸写过信,表示可以写写我的回忆录,但没有收到回复。”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一副正派的样子,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问我讨要半克朗[英国早期货币,1克朗等于5先令,1英镑等于20先令]的人。

    “所以,先生你不知道我是谁,对吗?”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

    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部分在手指上的黑色手套抚平,又看了几眼手套上的一个洞,然后抬头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大名鼎鼎的莫蒂默·埃利斯。”他说。

    “呃?”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发出其他什么声音来表达感叹,因为我坚信此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看到他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也有点儿尴尬。

    “莫蒂默·埃利斯。”他重复了一遍,“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恐怕我只能这么说了,我常在国外。”

    我想不出他是因何出名的。我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在英国,只有当运动员才可能让一个人真正出名,但他看上去不大可能是运动员;说是信仰治疗师或一流台球运动员倒有几分可能。当然也不会有这么默默无闻的在野内阁部长,他可能曾在某个已不复存在的行政机构担任贸易委员会的副主席。但他一点儿政治家的样子都没有。

    “名气也就这么回事。”他悻悻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呢,我好几个礼拜可都是英国谈论最多的人。看着我,你一定在报纸上见过我的照片,我是莫蒂默·埃利斯。”

    “不好意思。”我摇了摇头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给我时间回想。

    “我就是那个著名的重婚主义者。”

    一个严格意义上对你来说完全不认识的人,告诉你他是大名鼎鼎的重婚者,你让我如何回复他呢?我得承认,我这个人其实有点儿自负,以为自己绝不会接不上话茬,可是眼下我却无言以对了。

    “我有过十一位妻子,先生。”他继续说。

    “大多数人觉得一个妻子就够应付得了。”

    “啊,这需要练习。你要是有过十一位妻子,对女人便无所不知了。”

    “那你怎么不继续找下一个呢?”

    “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告诉我自己,你是个聪明人。先生,你知道吧,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十一’确实是个有趣的数字,不是吗?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谁都有可能娶过三个妻子,‘七’这个数字也不坏,他们都说‘九’能带来好运,‘十’就更没有问题了。可‘十一’呢!这件事一直让我无法释怀,要是我能凑满一打,我将再无他求。”

    他解开上衣的扣子,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本鼓鼓囊囊、油腻腻的小笔记簿,又从笔记簿里抽出一大堆剪报,皱皱巴巴的又破又旧。他选了两三张摊开。

    “现在你看看那些照片。我就问你,像我吗?这对我就是一种侮辱,岂有此理,单看这些照片你会以为我是个罪犯。”

    简报的篇幅都长得吓人。助理编辑认为莫蒂默·埃利斯很有新闻价值。一份剪报的标题是“一个不停结婚的男人”,另一份的是“无情的恶棍受到了惩罚”,还有一份则是“卑鄙的流氓遭遇滑铁卢”。

    “都不是什么好话啊。”我低声说。

    “我从不关注报纸上说了什么。”他耸了耸瘦弱的肩膀答道,“这样的期刊我见得多了,我不怪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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