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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凉多了。泡在池水里的那一刻,她又找回了在家乡时的感觉。他又一次看到她变成了那个带有野性的奇异的水中精灵,他感觉到是那潺潺的流水在召唤她,太不可思议了。那天下午,他到那小河边去走了走。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丛中,踏着林中的草地没有发出一点儿脚步声。很快,他走到了一个可以看到池塘的地方。只见艾赛尔一动不动地坐在池边,注视着水面,仿佛那河水有一股不可抵御的魔力吸引住了她。他不知道此刻她的脑袋里浮现出了什么奇异的思绪。最后她站了起来,有一两分钟,她的身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然后他又看到她了,她穿上了长裙,光着一双小脚丫,步态优雅地在长满苔藓的河岸上走到了水边,然后轻柔地下水,没有溅起一点儿水花。她顺着水流静静地游着,她的姿势美妙得超凡脱俗。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所见会给他带来如此奇妙的触动。他等待着,等到她爬上岸。她在岸上站了一会儿,湿透的裙子紧贴在身上,身体曲线清晰地显现出来。接着,她用双手缓缓地抚过胸部,发出一声快乐的轻叹。然后,她就不见了。劳森转身走回了村子,他心中升起一阵酸楚的痛苦,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依然是个陌生人,他饥渴的爱情将注定得不到满足。

    他没有提起他在河边看到的事情,他把这件事完全抛到了脑后,不过他现在看她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他想努力看出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用加倍的温柔对待她,他要用自己深情的爱来让她忘掉她灵魂深处的向往。

    有一天他回到家,惊奇地发现她不在家。

    “劳森太太去哪儿了?”他问女仆。

    “她去阿伯丁了,先生,带着孩子去的。”女仆答道,她有点儿奇怪劳森为什么会问,“她说她要坐末班火车回来。”

    “哦,好吧。”

    艾赛尔要出门竟跟他只字未提,这使他感到气恼,但也没有过于不安,因为近来她时不时地会去阿伯丁,想到她兴许是去逛逛商店,看场电影,他心里倒也高兴。他去接最后一趟火车,结果她没有出现,这时他才他突然害怕起来。他赶紧回家走进卧室,立刻看到她的洗漱用品已经不在。他打开衣柜和抽屉,几乎都空了。她跑了!

    他顿时怒不可遏。这个时间给阿伯丁打电话询问已经太晚,而且他也已经知道了询问会得到什么回答。她极为狡猾地选择了他们银行的定期结账日,使他没法去找她。他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根本脱不开身。他拿起了一张报纸,看到第二天早上有一班去澳大利亚的轮船。现在她一定已经在去伦敦的路上。他感到心中一阵绞痛,禁不住抽泣起来。

    “我为她做了这么多。”他哭喊道,“可她竟然这样对待我,太狠心了!真的太狠心了啊!”

    在痛苦中度过了两天后,他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一个小学生写的。她写字总是有困难。

    <em>

    亲爱的伯迪: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回家了。

    再见。

    ---艾赛尔

    </em>

    她没有说一句表示歉意的话,甚至没有要求他一起走。劳森感到沮丧极了。他查到了这趟轮船头一站会停靠在哪儿,尽管他非常清楚她不会再回来了,但还是给她发了封电报,恳求她回来。他在焦虑中可怜巴巴地等待,希望她能发回哪怕只有一个“爱”字,但她没有回音。他熬过了一段又一段煎熬的时光。有时他会告诉自己从此跟她一刀两断了,转眼他又想扣住钱迫使她回来。他感到孤独而又凄惨。他想念儿子,他想念她。他知道无论怎样自我安慰,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跟随她去。现在没有她,他已无法生活下去。他所有的未来规划就像一间纸牌屋,他愤怒而焦躁地将所有纸牌抛掷得四散零落。他不在乎自己可能抛掉了将来的机会,他一心只想把艾赛尔找回来,此外无论什么事都无所谓了。他尽快赶到了阿伯丁,告诉银行经理他要马上离职,经理没有批准,因为他没有事先提出辞职要求,是不方便安排的。劳森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他已打定主意要在下一班轮船起航前辞掉工作。直到他卖掉了家里的所有东西,终于登上了轮船,他才多少有些平静下来。到了这时,那些跟他有过交往的人都觉得他已经神志错乱。他在英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在阿皮亚的艾赛尔发去电报,说他要去跟她团聚了。

    到了悉尼后他又发了一封电报。黎明时分,他乘坐的船终于驶进了阿皮亚港湾,他又一次看到了岸上的一座座白色房屋,他顿时感到了莫大的宽慰。医生登上船来,还有一个政府工作人员,他们都是老相识了,看到他们熟悉的面孔,他很高兴。他请他们喝了一两杯酒,一则是不忘老交情,另外也因为他内心紧张得不知所措。他拿不定艾赛尔是否乐意见到他。当他坐上汽艇驶近码头时,他忐忑不安地挨个儿扫视了一遍站在码头上接人的那一小群人,没有看到她,他的心沉了下去,不过他看到了布莱瓦尔德,还是穿着那身蓝色旧外套,他顿时感到心里温暖了些。

    “艾赛尔呢?”他一跳上岸就问。

    “她在家,跟我们住在一起。”

    劳森感到失望,不过他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嗯,有我住的地方吗?我估摸我们需要一两周才能处理好。”

    “哦,有的,我想我们可以给你腾出个地方的。”

    过了海关后他们去了旅馆,有几个老朋友在那里迎他。他们喝了好几轮酒,才感觉差不多可以回家了,最后往布莱瓦尔德家走去时,他们都喝得乐呵呵了。到家后他紧紧抱住了艾赛尔,重逢的欢乐让他忘掉了所有痛苦的念头。他的岳母见到他很开心,还有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艾赛尔的姥姥,也一样高兴;家里很快来了一些土著岛民和一些混血儿,他们围坐成一圈,一个劲儿地冲他微笑。布莱瓦尔德拿出了一瓶威士忌,每个来的人都喝了一口。劳森抱起他那黑皮肤的儿子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这孩子几乎一丝不挂,因为他们把他穿着的英国衣服脱掉了,艾赛尔穿着长裙坐在旁边。劳森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回头的浪子。下午他又去了旅馆,回来时已经不只是乐呵呵了————他喝醉了。艾赛尔和她母亲都知道白人隔三岔五总会喝醉的,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她们哈哈笑着,毫无怨气地把他弄上床躺下。

    过了一两天,他找起工作来。他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再找到他回英国前放弃的那种职位了,不过凭着他的经历,到一家贸易公司找一份差事还是没问题的,或许到头来他也不会因为这次变故而蒙受什么损失。

    “说到底,在银行干也挣不到钱的。”他说,“做贸易还可以。”

    他盘算着要尽快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人,这样总有一天会有人请他做合伙人,几年后没有理由不成为一个有钱人。

    “等我安置好后我们就去找个房子自己住,”他告诉艾赛尔,“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布莱瓦尔德家的房子实在太小,一家人都挤在一起,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既不安静也没有隐私。

    “不用着急。我们找到称心的住处之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的。”

    他花了一周时间才落实了工作,进了一个叫贝恩的人开的公司。可是当他跟艾赛尔说起搬家的事情时,她说在生下孩子前她要继续住在这里,因为她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劳森试图说服她。

    “如果你不喜欢,”她说,“你就住到旅馆去吧。”

    他的脸唰地白了。

    “艾赛尔,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耸了耸肩。

    “我们明明可以住在这里,为什么要有自己的房子呢?”

    他只好让步。

    劳森下班回到她家,总能看到屋里挤满了土著岛民。他们随处躺着,抽烟,睡觉,喝卡瓦酒,没完没了地闲聊。家里脏乱不堪。他的儿子到处乱爬,跟土著孩子一起玩,除了萨摩亚语他什么话也听不懂。劳森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总要去旅馆喝上几杯鸡尾酒,因为只有喝够了酒他才可以壮起胆子去面对晚上在家度过的时光和那一群和蔼可亲的土著岛民。虽然他对艾赛尔爱得越来越深,但他时时刻刻能感觉到她在疏远自己。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又提出要找自己的房子去住,但艾赛尔又拒绝了。她在苏格兰生活的那段时间,似乎反而使她更留恋自己的民族了,现在又回到了他们身边,她便激情复燃,无所顾忌地投入她所习惯的土著生活中去了。劳森开始喝得更多了,每个周六晚上,他都要去英国俱乐部喝得烂醉如泥。

    他有个毛病,喝多了就喜欢跟人争吵。有一次,他跟自己的雇主贝恩大吵了一通,结果贝恩把他解雇了,他又不得不再找工作。他闲了两三周,在这期间他不愿待在家里,总是到旅馆或英国俱乐部闲混,自然要喝酒。纯粹出于可怜他,那个德裔美国人米勒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米勒是个生意人,他虽然知道劳森在财务方面的技能对他的生意是有用的,但是看劳森眼下的境况应该不会拒绝比原先更低的薪水,米勒便毫不犹豫地出了一份底薪要雇他。艾赛尔和布莱瓦尔德都责怪他不该接受这份差事,因为那个混血儿佩德森愿意给他开更高的薪水。但是他想到要去听从一个混血人发号施令,就满心憎恨。当艾赛尔唠叨个不停时,他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去给他干活。”

    “你或许不干也得干。”艾赛尔说。

    过了六个月后,他发现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个最终的屈辱。他控制不住地越喝越多,经常酩酊大醉,工作做得一塌糊涂。米勒警告过他一两次,但他不是轻易接受规劝的人。一天在争执过程中,他戴上帽子扬长而去。不过现在他已臭名远扬,再也没有人肯雇他了。他闲了一阵子,没多久又再次酒精中毒。身体恢复后,他感到又羞耻又虚弱,无力承受持续的压力,只好去找佩德森请求给他提供一份工作。佩德森很高兴有个白人在自己店里工作,而且他有算账的能力,对生意也有用处。

    从那时起,他的处境越来越不妙。白人都对他爱搭不理,他们也只是出于对他的不屑和怜悯,同时也因为有点儿害怕他醉酒后的暴怒,才没有把他完全视同陌路。他变得极其敏感,时时警惕别人的冒犯。

    他完全生活在这些土著和混血儿岛民中间了,只是他再也没有了白人的尊严。本地人能感觉到他嫌弃他们,也讨厌他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态度。他现在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他们不明白他为何还要装腔作势,一向对他逢迎讨好的布莱瓦尔德现在也有些瞧不起他了。艾赛尔嫁给他是吃亏的。他们家经常闹出些丢人现眼的场面,有一两次两个男人还动起了拳脚。每次发生争吵,艾赛尔总是站在自己家人一边。他们发现他喝醉时要比清醒时好得多,因为他一喝醉就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呼呼大睡,像死了一样。

    后来他意识到艾赛尔家人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他回家吃晚饭时常常发现艾赛尔不在家————且不说那多半是本地食物的晚餐有多难吃。他问起她去哪儿了,布莱瓦尔德告诉他,晚上她去哪个朋友家玩了。有一次他到布莱瓦尔德提到的那个朋友的家里去找她,结果发现她不在。等她回来后,他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她父亲搞错了,其实她是去了谁谁家,但是他知道她在说谎。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两眼发光,打扮得很漂亮。

    “你别跟我玩猫腻,老婆,”他说,“不然我会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

    “你个畜生一样的醉鬼!”她用嘲讽的口气应道。

    他总感觉布莱瓦尔德太太和艾赛尔的姥姥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含有恶意,而布莱瓦尔德这些日子对他格外和气,劳森觉得这也是因为他在暗暗对女婿耍弄诡计,心里在偷着乐。这些蛛丝马迹引起了他的疑虑,他想象现在岛上的白人看他的眼光也是怪怪的了,而且他一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在座的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这使他相信他们在议论的对象是他。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他顿时感到恼羞成怒,怒火中烧。他相信艾赛尔在和哪个白人私通,他瞪大了眼睛一个接一个地审视,可是没能看出任何迹象。他感到无奈。因为他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对象,不知道自己该去猜疑谁,所以他就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到处找人发泄他心中的怒火。鬼使神差,他最后遇到了一个发泄暴力的靶子————一个最不应该被他揪住的冤鬼。一天下午,他独自一人郁闷地坐在旅馆里,查普林走了进来,在他身旁坐下。或许查普林是岛上唯一对他还有一点儿同情心的人了。他们点了酒,聊了几分钟即将举行的跑步比赛。然后查普林说道:

    “我看我们该拿出些钱来给女士们买几件新衣服了。”

    劳森窃笑。他知道查普林家的钱包是他太太掌管的,她要买新衣服也绝不会跟她丈夫要钱。

    “你太太怎样?”查普林随口问了一句,他的本意是拉拉家常。

    “这关你什么屁事?”劳森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

    “我只是问了个礼节性的问题。”

    “闭嘴,收起你的礼节性问题吧。”

    查普林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由于长期生活在热带地区,又爱喝威士忌,家里还有一堆烦心事,所以他的性子也很火暴,一点儿都不比劳森更控制得住。

    “你给我听着,小子,在我的旅馆里,你最好懂点儿礼貌,要不我马上把你扔到街上去。”

    劳森低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就跟你说一次,你可以去告诉所有人。”他火冒三丈地喘着粗气说,“你们这些家伙要是谁敢打我老婆的主意,最好小心点。”

    “你觉得谁想打你老婆的主意?”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傻,明摆着的事情我能看不出来吗?我不客气地警告你,事情到此为止!我绝不允许任何偷鸡摸狗的事,说啥都不行!”

    “得了,赶紧滚蛋,酒醒了再来。”

    “我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你甭想赶我。”劳森说。

    他这句大话说得很不幸,要知道查普林开了这么多年旅馆,早就掌握了一种特异的本领,他眼里是只有房客,没有朋友交情的。劳森的话刚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衣领和胳膊被抓住了,转眼就被狠狠地扔了出去,从台阶上咕噜噜滚了下去,摔到了阳光刺眼的大街上。

    由于这件事,他跟艾赛尔之间爆发了第一次暴力打斗。他羞愧难当,没脸再去旅馆,所以那天下午他比平时早一些回家了,他看到艾赛尔正在打扮准备出门。她平常总是穿哈伯德大妈裙,光脚,乌黑的头发上插一朵花;可是现在她穿上了白色丝袜和高跟鞋,身上穿的是新买的粉红色棉纱裙。

    “你打扮得很漂亮啊。”他说,“要去哪里?”

    “去克罗斯雷家。”

    “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

    “我不想让你总是一个人瞎逛。”

    “他们没邀请你。”

    “我才不管呢!不让我去你也去不了。”

    “你最好先躺会儿,等我准备好。”

    艾赛尔以为他是喝醉了,只要躺到床上马上就会睡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抽起烟来。艾赛尔瞅着他,心里越来越恼火。等她准备好了,劳森站了起来。事有凑巧,平时家里总有人的,可这会儿偏偏一个人都不在家。布莱瓦尔德到种植园去干活了,他妻子去了阿皮亚。艾赛尔面对着他。

    “我不跟你去,你喝醉了。”

    “你在撒谎!我不去你也去不成。”

    她耸了耸肩,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放开我,你这浑蛋!”她突然用萨摩亚语大喊道。

    “为什么不让我去?我没告诉过你吗?别跟我玩猫腻!”

    她握紧了拳头,朝他脸上打去。他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所有的爱和恨都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失去了理智。

    “我要教训你,”他吼道,“我要教训你!”

    他一把抓起正好在他手边的马鞭,猛地向她抽去。她厉声尖叫起来,但尖叫声让他更加疯狂,他一鞭又一鞭地继续抽打她,她的惨叫声在房子里回荡。他一边挥舞鞭子,一边破口大骂。然后他把她推倒在床上,她躺在那里不停抽泣,又痛又怕。最后,他扔掉马鞭冲出了屋子。艾赛尔听到他走了,便停止了哭泣,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站起身。她感到身上很痛,但受伤不算太严重。她检查了一下裙子,看看有没有撕坏。土著女人挨打不算新鲜事儿。劳森的行为并没有激怒她。她照照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两眼仍闪闪发光,眼神显得有些奇异。在这一刻,她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接近于爱他了。

    劳森昏头昏脑地一路跑去,踉踉跄跄地在树林里横冲直撞,突然感觉精疲力竭,像个孩子一样虚弱无力,一下栽倒在一棵大树下。他感到凄惨而又羞耻。他想到了艾赛尔,顿时心里充满了温情脉脉的爱,似乎浑身的骨头都变得酥软了。他想到了过去,想到了自己的种种希冀,他被自己所做的事吓呆了。他要把她揽在怀里,他必须立刻回去见她。他站了起来,浑身虚弱无力,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他走进了房子,只见艾赛尔坐在他们窄小的卧室里的穿衣镜前。

    “哦,艾赛尔,原谅我,我为自己感到可耻极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胆怯地抚弄着她的裙摆。

    “真不敢想象我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太可怕了,我觉得我是疯了。你是我最爱的人,整个世界都没有人能跟你比。为了减轻你的痛苦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我却伤害了你。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跟我说你原谅我了。”

    她的尖叫声仍在他耳边回响,这是难以忍受的。艾赛尔默默地看着他。他想去抓住她的手,泪水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他羞愧不已,把脸贴在她的大腿上,虚弱的身体随着抽泣而颤抖着。艾赛尔的脸上露出了完全不屑一顾的神情。她跟所有土著女人一样,瞧不起在女人面前自轻自贱的男人。一个可怜虫!有一阵,她差点儿就以为他还不算无可救药。这会儿他竟像一条杂种狗一样匍匐在她的脚边,她满脸轻蔑地轻轻踢了他一脚。

    “滚!”她说,“我恨你。”

    他想要去搂住她,但她一把推开了他。她站起身,脱下了裙子,脱掉了鞋子和袜子,又穿上了她那条旧的哈伯德大妈裙。

    “你要去哪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要去池塘。”

    “让我也去吧。”他说。

    他的语气就像一个小孩子在央求。

    “你连这也要管吗?”

    他用手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而她不动声色,眼神依旧冷冰冰的,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抬径自出去了。

    打那以后,艾赛尔就完全鄙视他了。虽然所有人都还一起住在这所小小的房子里————劳森和艾赛尔、他们的两个孩子、布莱瓦尔德、他的妻子和岳母,还有那些随时在他们家进进出出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和食客,所有人都挤在一个屋檐下,只是劳森已经跟不存在一样了,没有人理睬他了。他早上吃过早饭就出门,晚上回来只是吃顿晚饭。他不再跟人吵闹,要是没钱去英国俱乐部了,他就晚上待在家里跟老布莱瓦尔德和几个亲戚打牌。除了喝醉的时候,他平时总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艾赛尔把他当一条狗一样对待。在他狂野的激情发作时,她偶尔也会屈从,但激情过后总会爆发一阵阵的愤恨,让她感到害怕。随后,他会变得低声下气,哭哭啼啼,这时她对他就只剩鄙视了,恨不得朝他脸上吐唾沫。有时他会动粗,但现在她已有了应对之策:只要他动手打人,她就用脚踢,用手抓,用牙咬。几次大打出手,他都没能总占上风。很快整个阿皮亚都知道了他们关系不好,几乎没有人同情劳森;在旅馆,大伙儿感到惊讶的是,布莱瓦尔德老头儿怎么没有把他踢出家门。

    “布莱瓦尔德是个野蛮的家伙。”其中一人说道,“要是哪天他一枪崩了劳森,我都不会感到惊奇。”

    艾赛尔依然每天黄昏都去那个安静的池塘游泳,那池塘似乎对她有一种超脱人世的吸引力,你会想象就是这种吸引力诱使一条拥有了灵魂的美人鱼渴望去拥抱那清凉的咸咸的海浪。有时劳森也会去,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艾赛尔显然一看见他就恼火;或许是因为他希望在那个池塘边可以重新找回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心中充满的那份纯粹的迷醉;也或许仅仅是因为跟那些疯狂害着单相思的人一样,以为坚持不懈就能逼迫对方接受。有一天他又漫步走到了这里,这一次他忽然有了一种已经久违了的感觉,他突然感到世界多么美好。夕阳西下,暮色悄悄降临,仿佛一层薄云依偎在椰子树的叶子上,微风无声地吹动树叶,一弯新月就挂在树梢上。他慢慢走到岸边,看到了艾赛尔仰面浮在水上,长发漂荡在身体四周,手里拿着一枝很大的芙蓉花。他停了一会儿,欣赏着她————她多么像奥菲利亚[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角色之一,谄媚大臣波洛涅斯的女儿。她与哈姆雷特相爱,但是听信父亲和哥哥的教唆,成了哈姆雷特装疯复仇的牺牲品,加上父亲被哈姆雷特错杀而精神错乱,最终投水自杀。]!

    “喂,艾赛尔!”他欢快地叫起来。

    她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手里鲜红的花儿掉落到了水面上,悠然漂远了。她又游了几下,知道可以踩到水底了,便站了起来。

    “走开,”她说,“走开!”

    他哈哈笑了。

    “别那么自私,地方很大,够我们两人的。”

    “你为什么不能离我远点?我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别嚷嚷了,我也想洗澡。”他乐呵呵地答道。

    “你到桥那边去,我不想你在这里。”

    “对不起了。”他说,依然微笑着。

    他一点儿都没生气,他也没有觉察到艾赛尔已经要发火了。他开始脱外套。

    “走开,”她尖声叫道,“你不能在这里。你就连这件事都不能放过我吗?快走!”

    “别犯傻了,亲爱的。”

    她弯下腰,从水里捡起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扬手就向他扔了过去。他来不及躲开,石头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大叫一声,伸手往头上捂了一下,手拿开时,已沾满了血。艾赛尔仍站在原处不动,气得喘着粗气。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没有说一句话,拿起外套走了。艾赛尔回到水里,顺着河流向下游的浅滩游去。

    石头砸出了一个撕裂的伤口,此后几天,劳森只能头上缠着绷带外出。他编造了一个听上去比较可信的故事,万一俱乐部的那些人问起来好解释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没有机会用到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人理会这件事。他看到他们偷偷地朝自己的脑袋瞥了几眼,但谁也没说一个字。这样的沉默只能说明他们都知道他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他现在已确信艾赛尔有了情人,而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自己却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线索。他从没看见过艾赛尔跟任何人在一起,也没有人流露过想要跟她在一起的意愿,或者对他的态度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可是没有人可以让他发泄怒火,他便不停喝酒,越喝越多,在我到这个岛上时,他刚刚又一次酒精中毒。

    我在一个叫卡斯特的人家里见到了艾赛尔。卡斯特同他的土著妻子一起住在离阿皮亚两三英里远的地方。我跟他打了会儿网球,打累了,他提出去他家喝杯茶。我们去了他家,在他家杂乱的客厅里,我看到了艾赛尔在同卡斯特太太聊天。

    “你好,艾赛尔,”卡斯特说,“我不知道你来了。”

    我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我想看看她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会把劳森迷得如此神魂颠倒。但是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她的确很漂亮,让人想起红色的芙蓉花,这种在萨摩亚的灌木丛中常见的花儿总让人觉得优雅柔嫩,而又饱含激情。不过,就算那时我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她的故事,我仍然发现她最吸引我的还是她的清新和单纯。她很安静,有些羞涩,她身上丝毫没有粗俗和张扬的痕迹,也没有混血儿身上常见的那种热情洋溢的神情。很难让人相信她就是现在已人所共知的夫妻打斗场景中的那个悍妇。她穿着那条漂亮的粉红色连衣裙和高跟鞋,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欧洲女子。你根本猜想不到她竟会有那样落后的土著生活背景,而且在那种生活中过得如鱼得水。我并不觉得她有丝毫的聪明才智,如果一个男人同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她身上曾经吸引他的激情渐渐消退,使他感到厌倦,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在我看来,她身上的特点是不言自明的,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性情,就好像一个念头出现在人的意识中,但还没能用语言说出来就消逝了,这种性情是会显出一种别样的魅力,不过那魅力也许只是胡乱想象出来的。假如我事先对她的事一无所知,我会仅仅把她看作一个娇小漂亮的混血儿,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她跟我聊起了各种事情,萨摩亚人总是跟陌生人聊这些的。她聊到了我来这里的旅途,问我有没有到帕帕瑟去滑过水岩,问我想不想住在土著村庄里。她还跟我说起了苏格兰,我似乎听出了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夸大她在那里的生活排场。她甚至天真地问我认不认识她住在苏格兰北部时熟识的这位太太或那位太太。

    这时,那个肥胖的德裔美国人米勒走了进来,他亲切地同每个人握手后坐下了,然后用他欢快的大嗓门要了杯威士忌。他太胖了,不停地出汗。他摘下金边眼镜擦了擦,这时你会看到他那双在两片大大的圆镜片后面显得很仁慈的小眼睛闪现着精明、狡黠的光。在他来之前,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可他是个嘻嘻哈哈很会讲故事的人。很快,他的妙语连珠就引得两位女士————艾赛尔和我朋友的妻子————开怀大笑。他在这个岛上享有受女士青睐的盛名,你也能看出这么个肥胖恶心、又老又丑的家伙怎么会讨人喜欢。他说话风趣幽默,又总能说得周围的人都可以听懂,语气铿锵有力,充满自信,而他的西方人口音又给他说的话平添了一丝趣味。最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

    “我说啊,如果我们要回去吃晚饭,现在就走吧。你愿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

    我向他道谢,然后站起身。他跟其他人一一握手后,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走了出去,吃力地坐进了他的汽车。

    “真是个小美人,劳森的妻子。”他在开车时,我这样说道。

    “劳森对她太坏,老是打她。我一听说男人打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劳森跟她结婚就是太蠢了,我当时就这么说的。要是没结婚,他还能管得住她。他是个乡巴佬,就这么回事,乡巴佬。”

    一年快要结束,我离开萨摩亚的日子日益临近,我要乘坐一月四日去悉尼的轮船。圣诞节是在旅馆度过的,举行了一些适当的庆祝仪式,但大家都把这看作新年的排练罢了。我们这些习惯于在酒吧扎堆的人决定在新年晚上好好欢庆。

    那天的晚宴很热闹,饭后大伙儿逛到英国俱乐部去打台球。俱乐部是一幢简易的木板房。大家说说笑笑,接着玩赌博。不过很多人的赌技很差,只有米勒是个例外,他也喝了跟别人一样多的酒,而所有人都比他年轻得多,可是他的眼光还是那样敏锐,出手还是那样稳健,一点儿都没受到影响。他说着俏皮话,温文尔雅地把这些年轻人的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玩了一个小时后,我感到厌倦,便走了出去,穿过马路溜达到了海边。海滩上有三棵椰子树,像是三个月亮少女在等待着她们的情郎从海里出来。我坐在一棵椰子树下,眺望着环礁湖和夜空中的繁星。

    我不知道劳森晚上去了哪里,不过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他也来到了俱乐部。他从尘土飞扬、空荡荡的马路上蹒跚走来,心里感到烦闷无聊。到了俱乐部后,他先去吧台独自喝了一杯,然后才走进了台球房。现在,只要有很多白人聚在一起时,他总会不好意思加入他们,需要喝上一大杯威士忌才能鼓起信心。他手里拿着酒杯站在那里时,米勒朝他走了过来。他穿着短袖衬衫,手里还拿着球杆。他瞟了一眼调酒员。

    “出去,杰克。”他说。

    调酒员是个本地人,上身穿着白衬衫,腰间缠着红色围腰布。他一句话没说,悄悄地走出了小小的酒吧。

    “听着,劳森,我在等你,想跟你说几句话。”这个大块头美国人说道。

    “好家伙,这可是在这个该死的岛上少见的新鲜事儿,还不用花钱,免费赠送的。”

    米勒扶了扶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然后用冷峻而坚定的目光盯着劳森。

    “你给我听好了,年轻人,我知道你又打劳森太太了,这事儿我不能不管。你要是再打她一下,我就打断你这副肮脏的小身板儿上的每一根骨头。”

    这下劳森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那个人是谁了,就是米勒!瞧着这人的长相:肥胖,秃顶,光秃秃的大圆脸,双下巴,金边眼镜,一大把年纪,有如一个背叛教义的牧师那样看似和颜悦色却又精明狡诈的神情。再想想艾赛尔,一个如此纤弱苗条的女人,简直像处女一样纯洁,他心中顿时感到惊恐不已。不管他有什么缺点,劳森绝不是个懦夫,他一言不发,举拳狠狠向米勒打去。米勒迅速用拿着球杆的手挡住他的拳头,同时抡起右臂,一拳打在劳森的耳朵上。劳森比这个美国人矮了四英寸,而且体格并不结实,加上生病,不适应热带气候,喝酒太多,这些都使他的身体很虚弱。这一拳就把他打得像一根木头一样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倒在吧台下。米勒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

    “我想你现在该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了。这是给你的警告,你最好给我记住。”

    他拿起球杆,走进了台球房。这里一片嘈杂,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劳森站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耳朵,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然后,他偷偷溜出了俱乐部。

    我看到一个人穿过了马路,在黑暗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团白色,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他走到了海滩上,从我坐着的椰子树下走过去,脑袋耷拉着。我看出这是劳森,但我知道他肯定喝多了,所以我没有跟他说话。他迟疑不定地走了两三步,又转了回来。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盯着我的脸。

    “我想是你。”他说。

    他坐下来,拿出了烟斗。

    “里面太热,太闹了吧。”我主动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我在等大教堂的子夜弥撒。”

    “要是你愿意,我跟你一起去。”

    这会儿劳森已经完全清醒了,我们坐着抽了会儿烟,都没说话。环礁湖里不时有几条大鱼跃出水面,稍远处的河口停着一条帆船,船灯闪烁。

    “你下星期走,是吧?”他问。

    “是的。”

    “又能回家,是多开心的事。可是我已经受不了啦,那里太冷了,你知道的。”

    “在英国现在大家都围着炉火在哆嗦呢,想想也真够怪异的。”我说。

    一丝风也没有,温润的夜色如同施了魔法似的让人沉迷。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和一条帆布背带裤。我很喜欢这夜晚的柔和闲适,我舒坦地伸展开了四肢。

    “这样的新年前夜是不会让人想要去好好做新年规划的。”我微笑着说。

    他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我这么随口一说的话在他脑子里引起了怎样的思绪,因为他很快就开口说起话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脸上没有表情,但从他的口音可以听出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我的耳朵一直受到瓮声瓮气的粗鲁腔调的伤害,现在能听到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也算是个宽慰。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谁都看得出来,是不是?我已经掉进了无底深渊,我爬不出来了,&lsquo;我看到层层无底的黑暗’。”他说道。我感觉到他在引用这句诗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微笑。“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他接着说。

    我屏住了呼吸,因为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向你赤裸裸地展示灵魂更令人敬畏的了。灵魂展示后,你会发现没有哪个人会如此猥琐,如此卑劣,可是在他的身上,你却看到了一星引起怜悯的火花。

    “假如我能看出这全是我自己的错,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的。没错,我是喝酒,可是如果事情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会整天喝个不停的。我其实并不喜欢喝酒。我揣摩我是不该跟艾赛尔结婚的,如果我只是同她交往,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我真的好爱她。”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人不坏,你知道吗?真的不坏。我只是运气不好,我们本来可以过得很幸福的。她从苏格兰逃走时,我想我本该放她走就好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那时我爱死她了,何况我们还有孩子。”

    “你喜欢这孩子吗?”我问。

    “以前是喜欢的。我们有两个孩子,你知道吧。可是现在他们对我不那么重要了。无论在哪里,你都会把他们当作是本地的土著孩子,我也只能用萨摩亚语跟他们说话。”

    “重新开始太晚了吗?你不能一走了之,离开这里吗?”

    “我没有这个勇气,我已经不行了。”

    “你还爱你的妻子?”

    “现在不爱了,现在不爱了。”他重复说着这句话,声音里透着恐惧,“我现在都没有感觉了,我完蛋了。”他说。

    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想跟我去做子夜弥撒,现在就走吧。”我说。

    “走啊。”

    我们起身沿着马路走去。整座天主教大教堂都是白色的,面朝大海,巍峨壮观,相形之下,旁边的那些新教礼拜堂看上去就像小小的会议室了。路上只有两三辆汽车,却有很多小马车,小马车就停放在靠马路的教堂墙边。岛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弥撒,从敞开着的高大的门可以看到里面已挤满了人,高高的祭坛上灯火通明。人群中只有几个白人,混血儿更多些,但绝大多数是本地土著。所有男人都穿着裤子,因为教堂认定围腰布有伤大雅。我们在后面找到了座位,靠近敞开的门口。不一会儿,我随着劳森的目光,看到了艾赛尔和一群混血儿走了进来。他们都穿戴得很像样,男人身着硬领衬衫,脚蹬闪亮的靴子;女人都戴着色彩鲜艳的大帽子。艾赛尔从过道上走去,一边朝熟人点头微笑。弥撒开始了。

    弥撒结束后,我和劳森站在一侧看着人群鱼贯而出,过了会儿他向我伸出手。

    “晚安。”他说,“祝你旅途愉快。”

    “哦,不过我走前还会见到你的。”

    他咯咯笑了。

    “问题是不知道你会见到的是喝醉了的我,还是清醒的我。”

    他转身离开了。我记住了他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在蓬乱的眉毛下闪烁着野性的光。我迟疑地停下脚步。我没有睡意,觉得无论如何要去俱乐部逗留一个钟头再去睡觉。到了俱乐部后,我看到台球房里空无一人,不过酒吧间里有五六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打扑克。我进去时,米勒抬头看了我一眼。

    “坐下玩一把。”他说。

    “好的。”

    我买了些筹码,跟他们一起玩了起来。不用说,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游戏,我的逗留时间延长到了两个小时,然后三个小时。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那个本地调酒师还是毫无困意,满脸堆笑地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给我们端酒,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火腿和面包。我们继续玩着。在座的人多半都喝多了,大家玩得兴致很浓,忘乎所以。我出手不大,不想赢也不担心输,但我饶有兴味地留意着米勒。他跟其他人喝了一杯又一杯,可头脑依旧冷静清醒,他的筹码在不断增加,他在面前放着的一张整洁的小纸片上一笔一笔记录着他借给其他玩者的钱数,那些人已经输得很惨。他一边拿走那些年轻人的钱,一边对他们露出和蔼的笑容。他不停地开着玩笑,说着各种逸闻趣事,但他不会错过任何一张牌,别人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最后,曙光有点儿羞涩又有点儿自嘲地悄悄钻进了窗子,仿佛它没有理由到这里来,很快天亮了。

    “要我说啊,”米勒说道,“我想我们一帆风顺地送走了旧的一年。现在大伙儿该玩一轮大的了,我呢,该去钻蚊帐了。你们别忘了,我都五十了,我熬不了这么晚啦。”

    我们站在阳台上,享受着清晨美丽的景色和清新的空气。环礁湖上仿佛铺了一面五彩的玻璃,有人提出先泡个澡再去睡觉,但是大家都不喜欢到环礁湖里泡,湖水黏糊糊的,脚踩在湖底也有些危险。米勒的汽车就停在门口,他提议带我们去池塘。我们跳上了车,沿着空荡荡的马路驶去。我们到了池塘时,那里似乎天还没有亮。树下的池水仍裹在一片浓荫里,夜色笼罩下的静谧挥之不去。我们个个兴致高涨。我们没有带毛巾,也没有任何可换的衣服,按我的谨慎性格,我不知道洗完澡后怎样擦干身体。每个人都穿得不多,我们很快就扯掉了身上的衣服。那个小个子押运员尼尔森第一个脱光了。

    “我要潜到水底去。”他说。

    他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另一人也潜了下去,但是水很浅,所以他比尼尔森先钻出水面。然后尼尔森也浮了上来,他急急忙忙朝岸边游来。

    “快点,把我拉上去。”他说。

    “怎么啦?”

    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满脸惊恐。两个人把手伸给他,他爬上了岸。

    “我说啊,水底有个人。”

    “别傻了,你喝醉了吧。”

    “不信拉倒,要是没有人,我就真的是发酒疯了。可我告诉你们,水下真的有个人,吓死我了。”

    米勒看了他一会儿,这个小个子脸色惨白,全身发抖。

    “来,卡斯特,”米勒对那个高大的澳大利亚人说,“我们下去看看吧。”

    “他是站着的,”尼尔森说,“全身穿着衣服,我看到他了,他想要抓住我。”

    “别说了。”米勒说,“你准备好了吗?”

    他们两人潜了下去,我们在岸上等着,谁也没说话。他们在水下待的时间似乎超过了任何人的憋气时间。然后卡斯特浮了上来,后面紧跟着米勒,他满脸通红,仿佛马上要发作脑出血似的。他们拖着身后的什么东西。又一个人跳进水里帮他们,三个人一起把拖着的东西拉到水边,然后推上岸。这时我们看出来了,那是劳森,外套里绑上了一块大石头,跟双腿捆在了一起。

    “看他绑成这个样子,是真的要寻死。”米勒说着,把他的近视眼里的水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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