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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是一小时前打来的,当时他们正在吃饭。有两个人在李·韦特位于托珀尼什溪的地盘上打猎,就在科威奇路的桥下。有人钻进来了,这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约瑟夫·伊格提醒李·韦特。约瑟夫·伊格是个印第安老头,住在科威奇公路边上的一栋小房子里,靠政府的补贴生活,他有一台从早开到晚的收音机,和一台以备生病求助的电话机。李·韦特希望印第安老头别老是拿这块地的事来烦他,要是约瑟夫·伊格愿意的话,除了打电话,他完全可以再干点别的。

    门廊上,李·韦特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挑着卡在牙缝里的一丝肉渣。他是个瘦小的男人,脸窄窄的,有一头黑色的长发。要不是那个电话,这个下午他已经睡了一觉了。他皱着眉头,不紧不慢地穿着大衣——反正等他赶到那里,他们早就跑掉了。通常都是这样的。从托珀尼什或者雅基马过来的猎人可以像别人一样开车经过保留地[这里是指印第安保留地,是由美洲原住民部落管理的地区,保留地内的法律不同于周围地区。],只是不能在那里打猎。他们会在他这块魅力无穷又无人居住的六十英亩大的地里兜兜风,开上两三个来回,要是他们想冒点险,就会把车子停在路边的树林里,再快速穿过齐膝深的大麦和燕麦,来到小溪边,也许能打到几只野鸭,也许打不到,但总能在被赶走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尽兴。瘸着腿坐在家中的约瑟夫·伊格对这样的事见过很多次了。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李·韦特的。

    他用舌尖扫着牙齿,在冬日黄昏时分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眯起眼睛。他并不害怕,不是害怕,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嫌麻烦。

    战前刚修建好的小门廊里光线很暗。仅有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多年前就碎了,李·韦特把一个装甜菜的麻袋钉在破洞处。麻袋就挂在柜子边上,看上去又厚又糙,冻得硬邦邦的,随着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轻轻摆动。墙上挂满了旧车轭和马具。那扇窗户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排生了锈的工具。他用舌尖最后扫了一遍牙齿,拧紧头顶上灯座里的灯泡,打开了柜子。他从柜子后面拿出那杆旧双筒猎枪,又伸手从上方架子上的盒子里抓了一把子弹。黄铜子弹头冷冰冰的,他用手掂量了一会儿子弹,然后把它们装进了身上穿的旧大衣的口袋里。

    “你不把子弹装上吗,爸爸?”小男孩班尼从身后问道。

    韦特转过身来,看着站在厨房门口的班尼和小杰克。自从接到了那个电话,他们就一直缠着他,想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开枪打人。孩子们说这种话让他担心,就好像他们很喜欢这样的事,这会儿他们站在门口,只顾看他胳膊下夹着的那杆大枪,全然不顾吹进屋里的冷风。

    “回屋里去,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待着。”他说。

    他们门也没关,就朝后面他母亲和妮娜待着的地方跑去,随后进了卧室。他看见餐桌旁的妮娜正在哄小宝宝,想让她吃几口南瓜泥,小宝宝一边摇头,一边往后缩。妮娜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

    韦特走进厨房,随手关上门,把身体靠在门上。他看得出来,她很疲乏,嘴唇上闪着一串汗珠。在他的注视下,她停顿了一下,撩开额前的头发。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小宝宝。她以前生孩子从来没像这次这样吃力。前几次她根本坐不住,哪怕除了做饭和缝补衣服,什么事也没有,她也总是蹦过来跑过去的。他揪着脖子上松松垮垮的皮肤,偷偷瞟了他母亲一眼,吃完饭她就一直坐在炉边的椅子上打盹。她半眯着眼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她今年七十岁了,人已经萎缩,但头发仍然乌黑,编成两个长辫子挂在胸前。李·韦特确信她哪里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有时会连着两天不说一句话,干坐在另一个房间的窗前,盯着峡谷出神。当她那么做时,他会感到心碎,他再也弄不懂她的那些小手势和信号、她的沉默都表示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他问,摇摇头,“妈,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韦特看了她一会儿,看见她正在拉扯自己的辫梢,他想等她说点什么。稍后他咕哝着从她跟前走过,取下挂在钉子上的帽子,走了出去。

    天很冷。过去三天里下的一两英寸厚的干雪覆盖了一切,地面变得起伏不平,积雪也让房前的几排枯豆秸显得愚蠢可笑。狗听见开门声,从房子下面挣扎着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朝卡车奔去。“回来!”韦特尖声喊道,喊声在稀薄的空气里回荡着。

    他弯下腰,抓住狗冰冷干燥的鼻子。“你最好待在这里。就这样,就这样。”他来回拨弄着狗的耳朵,四下看了看。天阴沉沉的,看不见峡谷对面的塞特斯山,只能看见平缓起伏的甜菜地,除了少数几处雪没下到的地方,一片白茫茫。远处,查理·崔德威的房子进入他的视线,但他看得出来屋子里没有亮灯。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低沉的阴云压迫着四周的一切。他以为有风,但是一点风也没有。

    “待在这里。听见没有?”

    他朝卡车走去,还抱着无须跑这一趟的希望。昨晚他又做梦了(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不过自打醒来以后,他就觉得心神不定。他挂着低速挡开到院门口,下车打开院门,开出去,再下车把院门关上。虽然不再养马了,但他已养成了随手关院门的习惯。

    大路上,一辆推土机轰轰隆隆地朝他开来,每当碰到冻住的沙砾,金属铲刀就会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一点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推土机慢慢开过来。驾驶室里的一个男人探出身来,手里拿着一支烟,经过他身边时挥了挥手。但韦特把头转了过去。推土机开过去后他拐上了大路。路过查理·崔德威家时他看了一眼,还是没有灯光,但车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想起查理几天前和他说起过的上个星期日和人打架的事,那天下午有个男孩翻过他家栅栏,朝畜棚旁边池塘里的野鸭开枪。那些野鸭每天下午都来这儿,查理说。它们信任他,他说,好像这很重要似的。当时他正在畜棚里挤奶,他跑出来,一边挥手一边冲男孩叫喊,那个孩子却用枪对着他。要是我能把那支枪夺下来就好了,当时查理那样说道,并用他那只好眼睛死死盯住韦特,缓缓点了点头。韦特在座位上微微弓起后背。他不想招惹那样的麻烦。他希望像往常一样,等他赶到时,那儿的人已经离开了。

    往左开经过西姆科军营[美国政府为了监视印第安部落而在华盛顿州中南部建立的军营。],漆成白色的老屋顶耸立在新修的栅栏后面。军营的院门开着,李·韦特看见停在里面的车子,有几个穿着大衣的人在走动。他从没在这里停留过。曾经有一次,老师带着所有的孩子到这里来——她称之为郊游——但是韦特那天没去上学。他摇下车窗清了清嗓子,经过时朝院门吐了一口痰。

    他转上B号岔道,来到约瑟夫·伊格的住处,所有的灯都开着,就连门廊里也亮着灯。韦特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和科威奇路相交的地方,才下车听动静。就在他以为他们可能已经走掉了,自己可以掉头往回开的时候,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枪声。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块抹布,绕着卡车擦拭车窗边沿的冰雪。上车前他跺掉靴子上的雪,又往前开了一段,直到可以看见那座桥,然后寻找着拐进树林的车子留下的车辙,他知道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的车子。他停在一辆灰色轿车后面,熄了火。

    他坐在车里等着,脚一紧一松地踩着刹车,听着断续的枪声。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坐不住了,走出驾驶室,慢慢绕到车头前面。他已经有四五年没来这里做过任何事情了。他靠在车子的前挡泥板上,看着这片土地。他不明白所有这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急着长大。他经常来这里,在小溪的这一段设陷阱捉麝鼠,布置夜钩钓德国褐鳟。韦特四下看了看,脚在靴子里动了动。所有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长大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听他父亲说,会把这片地留给三个儿子。但是两个哥哥都被人杀了。李·韦特成了这片土地唯一的继承人,全部的土地。

    他记得那些死亡。先是吉米。他记得自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黑暗,炉子里飘出的木沥青味,停在外面的一辆亮着灯、引擎还在转动的车子,车里的喇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父亲猛地打开门,一个头戴牛仔帽、佩戴手枪的巨大身影(一名警官)堵在了门口。韦特?你儿子吉米在沃帕托的一个舞会上被人捅了。所有人都坐上一辆卡车走了,留下李·韦特一人。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他独自蜷缩在火炉跟前,守着对面墙上舞动的影子。再后来,他十二岁那年,又来了一个人,另外一名警官,只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最好跟他走一趟。

    他离开背靠的卡车,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空地边上。现在情况不同了,仅此而已。他三十二岁了,班尼和小杰克在长大,还有这个小宝宝。韦特摇摇头。他用手握住一根高高的乳草,一下子折断了它。听见头顶上野鸭轻轻的叫声,他抬头看了看。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目光跟随着那群野鸭,注意到它们同时展开翅膀,在小溪上方转了一圈。鸭群突然散开了。听到枪声前,他看见三只野鸭栽了下来。他猛地转身,朝卡车走去。

    他拿出猎枪,轻轻地关上车门。他走进树林里。天几乎全黑了。他咳嗽了一声,然后抿紧嘴唇站在那里。

    他们践踏着灌木丛一路走来,一共两个人。然后,他们摇摇晃晃地翻过栅栏,来到空地,踏着积雪继续往前走。来到车子跟前时,两人都气喘吁吁的。

    “天哪,这里有辆卡车!”其中的一个人说,丢掉手里提着的野鸭。

    这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打猎外套,韦特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个装猎物的口袋被野鸭撑得鼓鼓的。

    “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另一个男孩站住脚,转着脑袋四下张望。“快点!车里没人。快上车!”

    韦特站在原地,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站着别动。把你们的枪放到地上。”他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面对着他们,举起枪,端平枪管。“把外套脱了,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

    “哦,天哪,我的老天啊!”一个男孩说。

    另外那一个什么都没说,脱下外套,开始往外掏鸭子,眼睛还在四处张望。

    韦特打开他们的车门,伸进去一条胳膊,在里面摸索着,终于找到了车大灯的开关。两个男孩都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然后转过身背对着车灯。

    “你们以为这是谁的地盘?”韦特说,“你们想干什么,敢在我的地里打野鸭!”

    其中的一个男孩小心地转过身来,手仍然挡在眼前。“你想怎么着?”

    “你觉得呢?”韦特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洞,轻飘飘的,连自己都觉得很陌生。他听见几只野鸭落在溪边,朝仍在天上飞着的野鸭嘎嘎地叫着。“你觉得我会对你们怎么着?”他说,“如果逮到闯入你家地盘的男孩,你会怎么着?”

    “假如他们说声对不起,假如他们只是初犯,我就会放了他们。”男孩回答道。

    “我也会这样,先生,假如他们道歉的话。”另一个男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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