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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粗气说了这番话,妈妈在里屋听了,心口一寒。

    另外他还央求说:“给我介绍个结婚对象吧。以这个月十五日为期限,给个信儿。务必拜托了。”

    把这些细节放在一道,越发感觉诡异。文坛表面上最近总有些风起云涌,背后到底有什么事呢?听闻排斥眉山的呼声越发高了。

    正太夫写道:“你不清楚文坛的内情,可能以为是些琐事,但在我看来,是无法置之不理的大事。请赶走去你家的不良文人吧。他们是围着你的蚜虫。若不驱逐,害处会一天比一天多。”

    来我家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比如《每日新闻》的冈野正味[冈野知十(1860-1932),别号正味。俳人。《横滨每日新闻》(不是现在的《每日新闻》)的社员]、天涯茫茫生[横山源之助(1871-1915),号天涯茫茫生。《横滨每日新闻》记者,对底层怀有关心,著有《日本之下层社会》等]等人,都是些不可思议的人。茫茫生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我感到,他在世人眼里是个非人类。他来了我家,说要介绍二叶亭四迷[二叶亭四迷(1864-1909),小说家,俄国文学翻译家。代表作《浮云》是日本言文一致体小说的开山作]和我认识。我们聊了半日。

    野野宫起久和关如来相亲失败[二人的相亲持续到十二月,关如来一直态度含糊,作为介绍人的一叶觉得不合适,做了了断],一时间恨起了我。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再怀疑我,却又嫉妒男子来我家,散布了一些谣言。我听说,教育界的人们要么劝我封笔,要么劝我写跟教育有关的东西。最近诸事烦扰,如同黑云覆顶。

    还有件怪事。东京府下有个姓松木[西村钏之助的弟弟入赘穴泽家,改名为穴泽小三郎。他在东京机械制造公司工作,社长便是松木直己]的富商提出,每个月钱不够用的话,由他匿名资助我。牵线的是西村钏之助和他弟弟小三郎,说是他俩想要为樋口家尽一份力。据说松本身家十万。虽然如此,我就这样白白地受了这没有名分的钱吗?对方问,每个月给多少合适。我回复说:“我写东西的时候,靠我自己赚生活费。如果有哪个月写不出,就请你帮忙。这样的话,我就能每天向老母亲尽孝了。”一月末,向对方要了二十元。

    既已决定舍身,世上再无可畏之事。无论是松木的做法,或是正太夫的举动,等上半年,就都能看清了。既然对方提出借给我钱,我就借。对方提出让我小心,我就听其忠告。我的心又不是石子,一封信、一百元就能拨动它吗?

    <strong>    水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五月,博文馆出版一叶撰写的《通俗书简文》。赶写这份书稿的四月间,一叶已有肺结核症状]

    (明治二十九年五月二日—六月十一日)

    </strong>

    五月二日晚上,秃木和秋骨二位来了。聊了一会儿,他俩笑道:“我们今天来,是让你请客。你打算请我们吃什么?可别拿寻常吃食糊弄我们。”我问他们怎么了,户川从怀里拿出一册杂志,扭头问平田:“我来朗读一下?”

    这是《觉醒草》第四期[《觉醒草》上的评论“三人冗语”是森鸥外、幸田露伴和斋藤绿雨的座谈记录,堪称第一流的评论阵容]。前天上市。我想起来,在报纸广告上

    瞧见过,《觉醒草》刊登了《文艺俱乐部》所刊《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经过修订,全文重刊于明治二十九年四月十日《文艺俱乐部》第二卷第五编]的详评,就是这一期吧。我没有急着追问,只是笑笑。

    “一定要请我们吃饭。其实呢,今天上田敏把这本杂志拿到大学的教室,说让我看一下,翻开放到我面前。我当时还想是什么呀。结果你看,这里,鸥外和露伴写了这样的评论,就此确定了《青梅竹马》是当代的名作。我高兴坏了,来不及发表感想,就在教室里大声朗读起来。这份高兴劲儿没处使,一放学我就立即去了发行这本杂志的盛春堂的书店,买了一册,然后立即跑去了秃木的宿舍,把杂志往他手里一扔,说,你看这个!他刚拿起来看了一眼,就哭得头都抬不起来。我们想着,那就赶紧给你看看,把我们的欢喜和嫉妒都讲给你听。就这样,我们一起来了。怎么读好?我来读,或是让平田来读?”户川一脸欣喜,语气急促,然后又羡慕地说:“鸥外如今被称作‘文坛之神’,用他的话说,‘就算世人因为我崇拜一叶而嘲笑我,我也不惜将‘真正的诗人’这一名号赠予她。’还有,‘我想让当今的评论家和作家们每人吞下一叶作品的五六个字,当作技巧进步的灵符。’[幸田露伴的评论。三人各用了不止一个笔名,所以读者不知道具体是谁做的评论]对我们文人来说,有过一次这样的夸奖,就是死也值了。你该有多高兴啊。”

    他俩欣喜若狂地走了。

    各种报纸和杂志都评论了这篇小说,反响极大。邦子从别处听说,《日本》报上写道:“读第一行,且惊且叹。读第二行,深深叹息。”[《日本》是一份日报,发行时间为1889-1914年。邦子听说的文章出自正冈子规的专栏“松萝玉液”]她说,评论真是多到吓人。她显得既高兴,又悲伤。是在感慨槿花一日之荣[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吧。在人们都偏重文学的现在,偶然写就的小说也会传到遥远之地,产生各种各样的谣传和名声,到最后甚至会有些负面的评价。就在刊登《青梅竹马》的同一期刊物上,有一篇文章[《文学俱乐部》第二卷第五篇有篇投稿,名为《当下文学家的口吻》]暧昧地提到了我与川上的事。是从千叶那边来的投稿。人们很快拿此作为材料,嫉妒我或是恨我。我本身没有过错,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在外面有坏名声,同时又不想做个普通人。出现了像这样的恶评,虽然我没什么好内疚的,忍不住感慨和悲伤地想道,还是自己无德所致吧。

    上门来看我的人,十个当中有九个,仅仅因为我是女子而感到欣喜和好奇,才聚集到此。所以,我写了这些不像样的稿子,他们就众口赞道,是当代的清少纳言,当代的紫式部。这些人根本没有诚意,也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们起哄不过因为看到我是女子。他们的评论毫无章法,对我的小说的瑕疵视而不见,也不提及其中的优点,仅仅写道:“一叶的小说真好”“有文采”“其技巧别说是其他女作者,就连大多数男作者也只能低头。好极了,有才华……”此外他们就没词了,或是找不到该批评的瑕疵。总之古怪得很。

    <strong>五月二十四日</strong>

    正太夫第一次来我家。有许多话聊。

    <strong>五月二十九日</strong>

    横山源之助[天涯茫茫生。见明治二十九年一月六日的日记]来访,聊了很长时间。其间,正太夫来了。我让他悄悄地进了屋,到隔壁房间。之后不久,源之助回去了。

    正太夫谈到,关于我的近作《破灭》的评论,在《觉醒草》“三人冗语”专栏,各人的见解十分不同。就此,他打算明确自己的责任,写一篇文论发表。“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露伴的想法正确,总之要先听一下你的想法,反正我打算写篇文章。所以我昨天两次来了你家,第一次看到有客人,就回去了。第二次也同样,没见上。我先要问问你这个。”说着,他开始问我的创作意图。

    “有两种看法。一种是,在稻荷神社前有这么一幕,太太町子陷入了沉思。她经常思索上一代的事,之前她就怀着一个想法,自己会不会也和母亲有同样的命运。另一种看法是,以町子的性格,平时不会思考这些。此处描写的是偶然发生的事。关于这两种看法,作者当时的心境是怎样的?这将决定我的评论成立与否。”

    我说:“这当然是偶然。然而,人的内心也会在不自觉的某处潜藏着情绪,常有忐忑,这是肯定的。同时,这件事又是偶然发生的。”

    “那可就不好办了。你在两种论调的中间。前一种说法是露伴的,后一种是我的观点。这下难办了。”正太夫微笑道,又说:“第二个问题,是町子与书生之间有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事。有一种论调说,既然文中写道,‘这世上原本就是无风也起浪,原野的虫声隐忍不发,却因为露珠般的小事显现出来,太太的处境愈发艰难’,那就是发生过什么。然而也有评论家[大桥乙羽]争辩道,这是作者为了迷惑读者玩的文字游戏,那两人之间尚未发生什么。还有一个走得更远一些的观点[正太夫(斋藤绿雨)的观点]则认为,如果再给他们两个月,就一定会有不伦的关系发生。认为“两人有关系”的评论家,有的比较过头,譬如他们声称,即便真有过关系,作者是女性,为了避免写到具体的,故意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大町桂月和上田敏在《明治评论》的文章]。你怎么想呢?”

    “如果读者注意到隐藏的原野的虫声,那就是我的想法。”

    他笑道:“那我又输给露伴了。那两人有过关系,可以看作是天下人的观点。而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他们没有过关系。并且我的观点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说,给他们两个月的时间吧,那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在这期《觉醒草》,我引用了近松门左卫门的《枪之权三》[全名《枪之权三重帷子》。讲述笹野权三和茶道名家浅香市之进的妻子阿西被人诬陷通奸,两人仓促逃离故乡,辗转多地,最后在伏见京桥被市之进杀死],该故事也是自古以来不确定是否有私情。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有,但很难辩论出个结果。让我说的话,权三和阿西离家流浪了两个月,阿西盼着丈夫给自己一个了断,所以在这两个月间,她一定背叛了丈夫。不把这一节写明,是作者的精明,可以说正是作品的巧妙之处。人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而这些看法都对。本来,这种事不该问作者,该以自己的观点做评,才叫作真正的评论。但我担心自己力量不足、看法有误,所以才来作者这里。你应该回答,怎样都好。那才对。

    “关于你的《破灭》的评论,以我们的《觉醒草》为首,《明治评论》《青年文》《国民之友》《太阳》《帝国文学》等,都会有文章刊出。我打算最近以町子为论点写篇文章发表。打算把你的作品从最初的都看一遍,再把作者和作品的关系也写一下。这种评论倒也不是我的发明。”

    他说着又笑了。雨下大了,到了黄昏。

    我笑着说:“我没什么可款待毒舌正太夫的,或者我叫柳町的店家送寿司来吧,虽然可能又会成为让你嘲笑的材料。”

    他推辞道:“不用招待我吃什么。我昨晚肠胃不太好。”

    我说,那就不吃。我们又继续谈话。

    “前天夜里,我和露伴从十一点半开始讨论你的作品,一直聊到凌晨四点都没聊完。每次关于你的作品,我们之间都会起争论。”他说道,“我听说你最近给博文馆写了叫作《书简文》或是《信稿》[井原西鹤(1642-1693)著有《万信稿》,是书信体短篇小说集]的稿子,是真的吗?”

    “我的确给《日用百科全书》的第十二部写了《书简文》,但我没写过叫作《信稿》的小说。”

    “所以你确实写了。一定有意思,我回去马上拜读。乙羽说,虽然题目是《通俗书简文》,但结尾部分完全就是小说。他评论别人的眼光,我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但既是你的作品,我肯定得读。会很有趣吧。”他笑着说。

    我恳求道:“别看,不希望你看。请别为难我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可是,那本书已经付印并且面世,没办法。既然在书店出售,就没法不让人看。”说着,他又笑了。

    正太夫,年二十九。身材瘦削,面容冷峻,唯独嘴角有一抹说不清的可爱。他穿着条纹铭仙棉布夹衣,罩件黑底碎白点棉布外褂,衬里多半是甲斐绢。他声音低沉,却有着穿透力。他用又细又清凉的嗓音把事理讲得明白。以前浪六评论道,“他不光是笔头毒,还包藏了一颗毒心。”此话确实说中了。有件事没什么人知道,花井梅[明治二十年六月九日,妓馆醉月的女经理花井梅杀害了雇员八杉峰太郎。当时花井仍在狱中]一事,他从某人那里敲了五百元。他的双眼闪着异常的光,说起话来,句句都像讽刺,虽然他语气温和,总有些人畏惧他。“我这人有个毛病。我不愿意去你那里。”他写来这封信,是今年一月的事。他对文学相当热心,认为我是当今的作家当中值得一提的,于是放下一切来找我,不过,有什么必要格外地避人耳目,悄悄地前来呢?《觉醒草》的事是真的吧。他和露伴的争论也不是假的吧。不过,他也许有别的事瞒着我。想到这里,觉得这世界越来越有趣了。此人作为敌手也会很有趣,他作为盟友就更加有意思了。眉山、秃木都缺少风骨,更显他的出色。

    我们虽然才见过两回,却像是千年至交。他痛骂如今的评论界,嘲笑新学士的无知,哀叹江户趣味的消亡,还讲了他自己的一些糗事,就这样聊了四个小时。他说天色晚了,回了家。他之前让车一直候在马路转角。

    <strong>六月一日</strong>

    平田秃木带了《觉醒草》来。说是有我的小说的评论,借给我看。他想不到正太夫来过我这里,一无所知地讲着话,我觉得有趣。

    评论写道—

    这位作者的作品当中,这一篇格外差。不及《青梅竹马》,不及《浊江》,也不及《岔路》《十三夜》。《岔路》刊出来的时候,正太夫曾说:“该作者的作品变得有些凌乱了。”此话如今成真了,不禁为作者感到悲哀。[这段评论是由“小说通”在《三人冗语》的开头讲的。“小说通”和下文的“捧场客”都是斋藤绿雨(正太夫)]

    古怪的是,文中有个自称“捧场客”的人为我做了辩护。某位论者说:“作者是女的,所以我一直没指出,用字用词该再用点心。”“捧场客”反驳道:“这话让人不能置之不理。我们一叶虽然是女子,但其笔力可比那些不投入自我、只会写些傲慢之辞的男作家们强多了。如果你觉得她哪里写得不好,请直说。不用客气。就是不要光计较她是女子。”诸多评论一共有六页,到最后不分胜负就结束了。

    我今天头痛剧烈,只能躺着说话,对方也不开心吧。平田放下杂志就走了。

    <strong>六月二日</strong>

    早上,前田曙山[前田曙山(1872-1941),小说家。本名前田次郎。此时在春阳堂任编辑]君来了。他来是给春阳堂办事。说是如果小说的梗概出来了,要去约插画。我说还需要一些时日,让他回去了。

    上个月初的时候,春阳堂书店来了个人,传话说务必请我写稿。“如果能签订合同,以后专为我们写,将不胜感激。就算不是只为我们写,也请您一定赐稿。”又说,“关于费用,订金要多少都行。若有需要,写一张明信片就行。会立即如数奉上。”这也难怪。这是书肆打算用我一时的虚名赚取利润,想要让我有所欲求。浪六就是已有的例子。许多作家苦熬苦挣,让自己不满意的作品面世,就是贪图一时荣华而负了债的结果。我决心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一篇作品的框架没搭好之前,就不提插画和钱的事。家里如今十分困窘,已经落到将棉衣和夹衣都送到伊势屋去换来一两件单衣的地步,但为了将来不要吃苦,妈妈和邦子也和我一条心过日子。真是难熬。

    下午,三木竹二[三木竹二(1867-1908),森笃次郎。森鸥外的弟弟。戏剧评论家,医生]来访。他给的名片上写着“医学士森笃次郎”,我心想,是做什么的人呢?原来他是森鸥外君的弟弟,小金井喜美子的哥哥。他说话很随便,感觉是个不刻板的人。他上门是代表《觉醒草》杂志社来欢迎我,想要我参与他们的工作。“迄今为止,我们在‘三人冗语’栏目,由鸥外、露伴和正太夫三个人评论新作品,现在想要请你加入,栏目名为‘四手织’,各自署名进行评论。请务必加入。”

    他还说:“对你的《青梅竹马》,我们都惊叹不已,简直说不出话。露伴他们说,‘只恨生下来到现在,自己都没有过这样的作品。’于是,在之后的‘三人冗语’,大家极力称赞。而《早稻田文学》却做了冷嘲热讽[六月一日的《早稻田文学》第一期第二次第十一号刊有《原稿的灰》,署名“妒舍主人”]。露伴曾写道,‘我想让当今的评论家和作家们每人吞下一叶作品的五六个字,当作技巧进步的灵符。’早稻田那边插科打诨道,‘干脆烧成灰,撒在饭上如何?’总之你要小心。好些个学士和博士,一讲到你,长胡子的脸上就堆起了笑,说什么‘她写那样的文章,应该是个那样的人’‘不对不对,看她此处的用词,她该是这样的’。他们一字一句地解读你的小说,闹个不停。

    “我听说正太夫来过你家。可千万别相信他。我们兄弟还有幸田露伴,表面上和他是朋友,其实和他交谈时还是保持了距离。不知他会对你说什么,一定不要上当。等集体评论的日期确定了,我再告诉你。请一定来。”他自顾自地说完就回去了。

    入夜,正太夫来了。“我在某处听说今天三木会来你家,虽然没有什么要问你的,还是想说几句话,所以来了。”他说,“关于来过你这里的事,我没有对谁讲过。只告诉了森鸥外。然后他对笃次郎讲了。笃次郎让我写封给你的介绍信。我也没有任何人帮我介绍,是自己来的,所以和他说用不着,没帮他写。但我猜到他应该会在今天来。他带了名片来吗?讲了些什么?”

    “说是让我参加诸位的评论会。”

    “这就怪了。我们没有讨论过此事。”他诧异道,“讲了之后,你同意了,他就回去了?”

    “谈不上同不同意,我只说了谢谢,至于其他……”我微笑道。

    “这样啊,果然如此。既然是帮那个人跑腿来的,”他微微冷笑道,“让你来听我们做评论,这个邀请本身就很奇怪。简直就像无罪的起诉书。我之前听到的是,他们要请你写几首和歌,登在杂志上。可我很不理解这件事。我们对一叶君的认识,并不是将你作为歌人,而仅仅是作为作家,却偏偏要拿你的和歌,太奇怪了。既然要约稿,一开始就该向你约小说。有些人想着和歌只有三十一个字,你容易答应,登出来也不容易受到批评,以此作为开端,你应该会点头,由轻巧处着手,然后再向你约稿,整个做法就像在掂量对方,一点也没有文人该有的高风亮节。我想着要把实情告诉你,今晚才过来的。我老干这种事,于是成了人们憎恨的对象。我这人刺太多了,是吧。”说着,他寂寥地微笑。

    “我们所期待的,是你的成功。如果你抛下了你拥有的宝珠,被那些无聊的评论迷惑,专注于没有意义的理论讨论,那等于是让文学新人放弃了自己的才能。让你跳出这个圈子,才是我们的愿望。所以,不管你要不要去参加集体评论会,鸥外和露伴应该来你家走动一下。倒也不用特意邀请他们。”他显得格外冷淡。

    谈论不知何时偏离了《觉醒草》,正太夫讲起了他自己的事。“我现在想,有一天我要离开文学圈,做一个底层的老百姓。和这些混蛋在一起待久了,心里难受。”他高声说着,又寂寥地一笑。“哎呀,我的本性暴露了。我原本打算来你家就不说‘混蛋’这个词,结果没忍住,一下子又暴露了本性。让你受惊了。”他悄悄瞥了我一眼,放低声音。

    “没关系。我虽是第一次听见,不过早就听过你骂人‘混蛋’的传闻。这世上只要是知道你的名字的人,都知道这事。请随意。就把这次当作第一声。”我笑道。

    他也快活地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想去吉原的妓院做个澡堂烧火工。落魄到再无可落魄之处,我就再也没什么地方可泄愤,没有人可说话。要是那样仍然感到厌倦,剩下的就只有死了。既然无处可去,反而会心安。在这个世上,人们存在阶级,居于上位的人和下位的人都一样受着普通的苦。我用一个图表来表示,先把这个叫作纵向的苦。纵向的苦,来自浮世这个词本身,上至天皇,下至万民,人人皆受之。是普遍存在的。然后,有一种叫作横向的苦。这种苦由于阶级而有差异,越是表面光鲜受人尊敬的人,越是苦。上等人的事,我不懂,所以不谈。像我这般漂在正中间的阶层,就算今天缺个一升米、一把盐,和别人讲了,对方也不信,想到这份苦楚,倒是羡慕那些相互照顾的底层阶级的人。要是我一味地落魄,一颗心也就自然地放低了,不会再有挣扎的苦痛。一个月如果有六元[底层民众的平均收入]的收入,再有个一个人能待的住处,就足够了。可人却要穿上没必要的长外褂,在不适合自己的地方转来转去。我是真的想要脱离这种状况。如果能当区政府的看门人,我觉得挺好的,但要是被人望着我说,那就是从前叫作正直正太夫的、曾以一支笔糊口的人,现在却做这种底层的营生—我一定会生气;或者在邮局的磨砂玻璃背后做个办事员,我觉得也不错,但会有讨厌的同事。我想要忘却前尘,当个和文字无缘的赌徒或是妓院的伙计。究竟做什么好,还没确定,所以仍然在文坛漂着。”他叹道。

    我说:“如果有人提出,让你不用忧心生计,为你付出一切,把你给供起来,让你随心所欲地骂人混蛋,惬意地度过一生—你会怎么做?你还会有苦恼吗?还会想当妓院的伙计或者赌徒吗?”

    “要有这样的人就好了。我在报上登个广告吧。”他笑道,又说:“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成了食客。当食客不开心。”

    “原来如此,这样你也不满意。”我笑了。

    “我居无定所。天黑了,就去邻居或是熟人的家借宿,天亮了,便四处游荡。人们视我为蛇蝎,防备和躲着我,我自己则是满心愤懑,提起笔也无法写出温柔感人之作。偶尔写出的,是《油地狱》《现世报》《雨蛙》一类的文章,结果尽是树敌。我既没有为文坛增光,也不曾引导后进,文章里一味地呈现内心的挣扎,人们都骂我是毒笔。

    “鸥外原本是个富家子,按部就班地就成了当代的名人,他是实至名归。至于露伴,我觉得他还差口气,不过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这人天生性格乖僻,又不肯放过任何人的缺点,所以我看着他就越发的忧虑。”

    正太夫又说:“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很难主动逃走。要是能搞清非从文不可的理由,我就不会胆怯地逃走。我现在29岁,竞争还在后头。”他笑起来。

    “就是。人们一定是盼望你留在文坛的。”

    “才不会。如今倘若有人劝我别离开文坛,那就是借过钱给我的人。他们怕我去做吉原的烧火工就要不回债了。”他笑道。

    真的太晚了,下次再来。他说着起身的时候,已过了十点。今晚聊了许多。

    进入六月,有两人来我这里学习。一个是野野宫介绍的,叫三浦流弥子,是某校的老师。另一个是榊原家的女佣长濑伊佐子写信介绍的,叫伊东圣子。后者是学书法的弟子,我给她写了习字的范本。

    <strong>六月十日</strong>

    夜里,平田君来了。“星野君胡乱猜测,以为我和户川天天上你家来,对此发了牢骚。结果户川说他再也不来你家了。”

    我说:“那可不好。真遗憾。”

    “说是那么说,他不可能不来。不久还会来的。”

    聊了一会儿,我们谈到了川上。我问:“他父亲过世后,你去找过他吗?”

    “还没。悼念信我也还没写。真对不住他。”

    “你去一趟吧。他失去了父亲,该有多忐忑呢。”我又说:“你如果去找他,帮我道个歉。我一直想要写悼念信,不觉时过境迁,到现在再写也不合适。请帮我转达歉意。”

    “我最近一定去。然后再喊上他来找你。”

    正说着,大门那边传来人的脚步声。“在家吗?”声音正是川上君。我起身说:“啊,是川上君来了。”平田君也起身迎接他。川上君没想到对方在,显得愕然。他的脸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我们分别向他致以慰问。

    “人死乃是常事,不过那之后也忙得很。根本来不及感觉寂寞。每天都有人来找我谈各种事,烦得很,还有好些个债主来讨债,真是忙得没办法。”说着,他笑了。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

    川上君又说:“没见面有一年了。”平田君忍不住高声笑道:“不对吧?”川上君慌忙咳嗽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指我们没见面的时间。从第一次来你家到现在,有一年了。我记得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说:“的确,是上个月的二十六日,去年第一次见面。”

    “你记得真清楚。”

    “没见面差不多有两个月吧?”

    “没那么久吧。”他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居然有这么长的时日。毕竟是一个人没了。”

    我们随意聊着,过了一些时候,平田君说要走了。川上君也起身说与他一道走。“你家近,再聊半个小时吧。我家比较远。”平田君若有所指地对他说。

    “我留下来也没什么要讲的。一起吧。”两人出了门。十点半了。

    <strong>六月十一日</strong>

    一早,三木君来了。说要确定联合评论会的时间。我的确不曾说过要参会,他却自顾自地决定了。“露伴和哥哥都期待着那一天,请一定出席。先得把日子定下来。这个月十三日,还是下周六,这两天你哪天方便?”

    我无心出席,便说“随便”。

    “那就定在十三日。下午一点在千驮木[森鸥外的家“观潮楼”在本乡区千驮木町]。”说完,他回去了。

    真让人烦恼。这里那里都叫我入会或者出席,我单单去这一处,不好吧。最近《白百合》[主要目的是介绍法国文化与启蒙的杂志,主要成员是长田秋涛和久米桂一郎]也要派人来,怎么办才好?我和妈妈还有邦子一起商量。我想,总之写信推掉。往千驮木的森家写了信。没写具体的,只说,我性子怯懦,公开场合我会不好意思。

    <strong>    水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七月十五日)

    </strong>

    六月间,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给我写了信。有的寄到博文馆,也有的直接寄到我家。寄自静冈师范寄宿舍的有两位,加藤肠雪[此处是笔误。加藤雪肠(1875-1932),俳人,本名孙平。正冈子规的弟子],关飘雨[本名关正义,因一叶的文风与井原西鹤相似,此人写信就西鹤作品讨教]。神奈川的小原与三郎。房州的原良造。群马的田岛清女等人。有的是写了小说来请我修改,有的是想要成为笔友,各式各样。对于声称想要写小说的女性,我都回信说“千万别走这条路”,并写了我的艰辛。

    <strong>六月十九日</strong>

    正太夫入夜后来了。聊了不少幸田等人的事,还聊了他去年的作品《现世报》[刊于《国民之友》夏季增刊。小说梗概为,一名提倡不娶妻主义的士族之子娶了妻,多情的妻子离家出走,留下丈夫抱着幼子哭泣]。他说:“我多年来倡导不娶妻主义,到如今也不好说自己想要娶妻,想要有个家;不过对于打算娶妻的人,娶妻总是好的。人活一世,凡事都经历个遍,然后该骂的骂,该嘲讽的就嘲讽,这样最好。但人生阅历总是有限,一切只是隔墙窥见。”

    又问我:“《青梅竹马》的文体在开头和结尾不同,你自己知道吗?你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用这样的文体写作吗?”

    我说:“没有想过,就是怎么顺手怎么写。”

    他笑道:“那就是提笔之后自成文体。人人都是这样。”

    “对了,我今晚来,不为别的,是要问你,你答应给《国民之友》的夏季增刊写稿,是真的吗?”

    “没有啊,关于此事,前两天国木田家的收二[国木田收二(1878-1931),小说家国木田独步的弟弟,此时在民友社任编辑]君来讲过,我写信回绝了。你是听错了吧?”

    “真的吗?请给我个确定的说法。”他气势很足地说道。

    我答道:“我才不会故意撒谎骗人。你又为什么总是要怀疑人?太古怪了。”

    “那么就是民友社骗人。今天早上,他们社的某某来了我家,说是一叶君确实答应给写稿了,以此为证—拿出一张纸,上有你的名字,划了线。其实,最早是我向他们社建议做夏季增刊。而且那建议不是别的,是由我匿名以四种文体写小说,让读者惊讶一下。我和那边说,如果同意我的提议,我就写。他们社以前有过一些事,谁都不愿给他们写稿。我原本也是不愿意的,只是提一下,若是能给我个戏耍一番的舞台,我就痛快地写一场。结果那边回复说,今年的夏季增刊已经请了某某和某某赐稿,有人已动笔了,现下没法按您说的做变动。我问,那么答应写稿的都有谁?他们就不肯告诉我名字。其实我也想得到。民友社先是派人去露伴、鸥外、逍遥那里,恳请说,务必为今年的夏季增刊写稿,但没人愿意给他家写,所以又去拜托余下的人。被求告的人,不管是谁,都拒绝了他家,不会有人主动答应。我就算不去问也能想到。终究,民友社想到请以田山花袋[田山花袋(1872-1930),小说家。师从尾崎红叶,后受到莫泊桑的影响。此时是创作初期,尚未形成后来的自然主义风格]为首的所谓新派作家们[实际刊登的是田山花袋的《忘水》,内村鉴三的《时势的观察》,森田思轩的《死刑前的六小时》,三宅花圃的《空行月》]执笔。我就算死,也不要和新派的那些人同席。人们也把你叫作新派当中的一人,听了我这话,你可能心里不舒服,不过我说的新派和他们说的不是一个含义。那些个新派作家,都悄悄地带了稿子来请我修改,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试图与我在文坛一决胜负。对我来说,简直就像自掏腰包借钱给小偷似的。还有比这更讨厌的事吗?所以呢,我对民友社说的是,同样被人称作新派作家,如果你要给他们写,我也应当露个脸。哪怕有一个值得作为对手的,也就能奋勇出战。和其他人我有什么好打的呢?就是凭着这个想法,我回答说‘一叶君写的话,我就写。’结果他们撒了个谎,说是‘唯有一叶是定下了要写的,她已经开始写了’,这样地来哄骗我。好,有意思,我明天一早回绝他们,决不写。这下好玩了。”说完,他微微一笑。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他在十一点回去了。

    <strong>六月二十日</strong>

    夜深后,半井君来了。我心想,好稀罕啊。他还是慌慌忙忙坐了人力车来的,一上来就说:“最近,斋藤正太夫突然来了我家。听说他也来了你这里。”

    我笑道:“他这阵子开始来的。是个让人很不舒服的人哪。”

    “的确。他让人很不舒服,你要小心点。他来我这里问了好些你的事。还和我讲了许多,譬如最近关于你的评价都有哪些。太多了,我听了都没记住。就像之前告诉你的,我如今不沾尘世,做橘子包装盒度日,文学界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如今这么有名了。他说,你的笔力大有提升。他最近会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发表。他问我有没有材料,我回答说完全没有。他的语气,仿佛我和你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我便严厉地说,‘全然没有的事。世人嚼舌头也就算了,连你也这么说,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他便说,‘你的事已经过去了。无非是旧闻。不该再来翻腾。’他到底打算写什么呢!”半井君忧心忡忡地说,又告诫道:“那人还说,‘我经常去见一叶君。你可能以为我在找关于她的负面素材。说起来,我也许的确是在找素材。’真是个不能放松戒备的人。说是近期会在《万朝报》上登关于你的文章。我叮嘱他,既然要写,就仔细询问,别乱写。如果他写的是正面的文章,倒是和那份报纸的气质不对头。”说着,他笑了。

    看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讲,却都是几句带过,便告辞了。我感到疑惑,今天太阳算是从西边出来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这天夜里,川上来了。他受高田早苗的委托,来邀我去《读卖新闻》工作。我说我有些事需要琢磨,拒绝了。他气愤道:“你当我是个跑腿的吗?”他把上次硬是借去的照片还来了。“照片可能有变化。”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去扩洗了。我心想,随便吧,只要我坚持了自己的主张。他特别不开心地回去了。

    <strong>六月二十一日</strong>

    深夜,斋藤来了一封信。开篇写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无可奈何”。

    刚有人送来一份十七日的《国民新闻》,有篇名为《警听蜚语》的,其中有“正太夫拜访一叶”的内容。

    —记者写了所谓你我的对话,又写道:“正太夫想的是,要撕下一叶的假面。一叶想的是,正太夫此人,如同乌鸦。”

    对于这些内容,我不认为我有深入辩解的必要。只是,就像我不相信你认为我“如同乌鸦”,我想,你也不会相信文中关于你的假面云云。为了阐明这一点,我才写了这封信。原本人们就不喜欢我,以此为契机,那伙人更加以为“奇货可居”,必要用这材料加以附会、夸张、自由粉饰,各怀心思。详情等见面再说。

    文坛变得越发复杂了。

    <strong>六月二十三日</strong>

    (前略)我一直在等正太夫来,结果毫无音信,这个月就要过完了。有不少人告诉我,听说正太夫去了你家。因为发生了一些怪事,我想着等他来了和他说,却没等到。《每日新闻》报社的横山源之助从镰仓材木座写来了信,故弄玄虚地写道:“我和民友社的人住在一起。”我没有回信。

    这个月,生活愈发困窘。没法子,向春阳堂支取了三十元。人心真不可靠。

    <strong>七月九日</strong>

    我到谷中去找田中美浓子,恰好不在家的时候,正太夫来了。据邦子讲,他说自己生了场大病,差点死了,所以一直没有上门。他本来就瘦,现在更是变成皮包骨头,面无人色。邦子说,姐姐明天就会在家。他说明天来不了,下回再来。说完便走了。没见到他,我感到遗憾。

    想着他不会来了,结果第二天的深夜,他来了家里。正如邦子所说,他的声音无力,几乎发不出声,看着让人难受。我问:“生了什么病?”他说:“肠子痛,靠打针度日。差不多两个星期不能吃东西。”我担心地问:“你还很虚弱,可以出门吗?”他答:“医生还不让我出门,可我太无聊了。昨天开始可以喝点粥,一高兴,就出来了。”

    我们聊到了《国民新闻》的事。起初,正太夫刚开始来我家那会儿,说要试一下,看看谣言到底会从哪里起来,又会是怎么一个形式。他既然说是“秘密”,我就遵守了,没有把他来走动的事告诉平常出入我家的人,所以不会是我的熟人传的谣。正太夫只把这事告诉了鸥外君和露伴君,那么究竟是谁说的呢?正太夫说:“于是我想做个尝试。在上个月的十四五日,我对《国民新闻》的松原讲过这件事。那之后,谣言的规模就变大了。这个月初的《早稻田文学》也登了我们的谈话摘要。然后事情就扩散开来。”

    我觉得整件事很无聊。但在他心里,这样无意义的事也很有趣吧。他说:“人们都说我在保守派里也是最硬气的,而我却来见新派当中风头最健的你,人们一定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所以才那么煞有介事。真有意思。”

    他既谈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又毫不避讳地谈了许多他自己的事。“生了这场病,感到没有个家真是不好啊。”这一晚他也到夜深才离开。

    <strong>七月十五日</strong>

    早上,哥哥来了。玩了一天。下午下起雨来,他回不去,今晚住这儿。久保木家的秀太郎也来了,是哥哥先去了那边带来的。半井先生也来送中元礼。他在门口停了停就回去了。

    人们走后,夜深了。在客厅旁边一间屋挂了蚊帐,哥哥牙痛得厉害,让他睡在那边。我坐在桌前,打算写之前别人拜托我的《智德会杂志》[智德会是位于赤坂的教育振兴团体,该团体发行的杂志]的稿子,这时听见路的拐角有人力车停了下来。今天夜里这么大的雨,马上路没有行人,从我家叫个车到日本桥,出四角钱的高价也没有车愿意去,会是谁来了呢?一看,站在那儿的是正太夫。我吓了一跳,让他进屋。他的面容愈发憔悴,看着心疼。

    他说:“我终于下决心,要写一篇文坛的综述。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有些材料想从你这里借,所以来了。”我问要借什么,结果是上个月的《每日新闻》。那些早就送到山梨的芦泽家了,我这里一张也没剩,便对他说了。他笑道:“那我去别处借。这次可要写你的坏话了。”我也笑道:“请随意。你来写,我是感谢的。”

    他嘲讽地笑道:“这也是工作,没办法。我上你家的事,如今无人不知,有许多人质问我,‘正太夫洞察的一叶是怎样的?’真是烦不胜烦。昨天遇到坪内逍遥,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像这样一个个地问,也不好一个个地答,我想干脆就写一笔。我这次打算写的,是今年二月起,这半年的文坛。要是都写,一本《觉醒草》都不够,所以打算控制在五六十页。其中六分之一是关于你的。”

    这篇日记是在七月二十日写的。上午十一点开始写,还不到两点,就写完了一本。打算继续写和正太夫的谈话,幸田露伴和三木竹二君一道来了,就没写完。十五日的后续写在另一本。

    <strong>    水之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七月二十二日)

    七月十五日的后续。

    </strong>

    “我想要看透你的本性,最近才常来走动。如果你的言谈举止和我想的一样,那么我的文论就是成立的。世人都说,你从《浊江》之后的作品‘是含着热泪写就的’。简直是万口一词。可是在我看来,你那是冷笑的笔。即便是嘲讽的言辞,既有当面直接发出的,也有另一种,面上含着笑,温柔地说着‘你很聪明,很好’,实则嘲讽。我以为你的作品里充满了这样的冷笑的心,你觉得呢?倒也不是说其中就没有人们所说的眼泪。那是哭过后的冷笑,确实是满含着泪。你是含着同情的泪,边哭边写下的么?那么无论罗列多少悲伤的辞藻,也无法清晰地呈现出眼泪吧。人总要先狠狠哭过一次,那之后会怎样呢?不会哭着就结束了。我认为,你正好就是这样的。你自己从来不说,不过究竟如何呢?你以前写的《暗夜》那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给她憎恨的男人写信,满心怨憎,却装得若无其事地回信。那就是你毫不掩盖的内心吧?究竟我的解读是错的呢,还是人们的看法是对的?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是顺其自然地那么写了。你问得这么严肃,我回答不了。真不好意思。”

    “不是,我没有要你清清楚楚地理顺和讲明你本人的意见。不过,你一定是有某种理论的。如果你没怎么深想就写出那样的作品,那就该将你称作伟人了。也许你真是个那样的伟人,不过,任何人的心里,总有一份理论。所谓观察的眼,不就是从尺度当中诞生的吗?”他气势很足地说。

    又说:“我打算评论你的《通俗书简文》,在书上做了这些笔记。是我的秘密,不过给你看看吧。”

    他拿出一只小包裹,从里面拿出书。从头到尾密密地写了红批,一个个注释做得很细。

    他说:“这篇《通俗书简文》,通篇充满了我所说的冷笑。”我问:“怎么讲?”

    “下次有机会再讲。我是这样想的,我来了你家好几次,却仍然不是很了解你,这是为什么呢?难以理解的是你这个人。”他笑道,“等我解开了这个谜题,就不再来你家。我是为了写这篇文论,为了研究而来的。这也是工作,没办法。世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记得我是个讽刺家,可我一直没有写你,所以他们便起了怀疑,‘正太夫’的名头也就不响亮了。请原谅,写人的坏话,是我的本职工作。”

    “哪儿的话,你能亲自这么仔细地评论我,我的《书简文》很有面子。感激得很。”

    “就是这样的口吻。这就是你的冷笑的标志。”

    我笑道:“说什么呢。我可没有冷笑。”

    他说:“世人都说,正太夫没有眼泪,就是个嘲讽人的毒笔头。这是只看到了表象。我正是因为思虑过深,才吞下眼泪,写些讨人嫌的不同意见。人们都以为,煮饭的政冈抱着千松的尸体,叹息说‘我到底是个傻女人’[歌舞伎《伽罗先代荻》的情节。政冈是仙台伊达家藩主之子龟千代的乳母,为了保护龟千代,亲自煮饭,让其与自己的儿子千松同吃。后有敌对势力在点心下毒,千松牢记母亲教诲,抢在龟千代之前吃了,毒发身亡],此处有泪;山科的由良之助教训力弥[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不过剧中并无斋藤讲述的情节],却被他们看作是‘狠心的父亲’。他们说你含着热泪写下《浊江》,真好笑。没有人看破那背后隐藏的冷笑,太傻了。比起泪水,那冷笑更让我欢喜。怎么样,你回答我吧?”

    我只是微笑。他大概是觉得白讲了这么多,不再说了。

    夜深了他才走。一如既往,让车等在外面。

    <strong>七月二十日</strong>

    风急雨劲。意外的是,下午两点,三木君陪着幸田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幸田君。“我是幸田露伴。”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仔细打量,只见他肤色白皙,靠近胸口的皮肤泛红,矮个子,很胖。说话的声音厚重,低而沉静。他说,此次来,是想请我在《觉醒草》写点什么,不是小说也行。

    我们聊了许多。作品,各自的情况,评论之喧扰,还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你早些上年纪就好了,你现在还太年轻了,所以才难受。不过,你应该不愿意上年纪吧。”他笑着说,“我早就有个合作小说的计划,一直没成形。你要不要也加入,分担其中的角色?你如果同意,我们今天先定下各自分担的角色的性格,再把大致的梗概理一下。细节方面各自琢磨,决不妨碍写作的自由。我想,如果每个人以自己的文体随心所欲地写,该很有趣。如果叙述部分由不同的人来写,会使得前后文风不一,不好看,所以用书信体,信中写不下的心理活动用日记的形式,会很有意思。你想选哪个角色呢?纸笔请借我一用。”他指了指,三木君起身从我的桌上取了纸笔过来。

    “想请樋口君演绎《浊江》的阿力。”说这话的是三木君。

    露伴否决道:“不习惯写长篇的人,不适合写这个。”

    “那就写《纸治》的小春[歌舞伎《心中纸屋治兵卫》,改编自近松左卫门的《心中天网岛》,讲述纸品店的治兵卫与妓女小春的殉情故事]。”三木君又露出他戏剧性的一面。

    “先等一下。先定下其中有哪些个人物,然后再分配角色,接下来定大纲。樋口君这边,总之应该请你写女性角色,身份方面,你有什么爱好吗?中等,上等,商人,士族,还是官员?”露伴说。

    我说:“写哪种人都很难,我没什么个人喜好,不过,乘两匹马的马车的贵族生活,我是不了解的,写不了。我还是写中等士族吧。”

    “那就写士族家的女儿。先定下这一项。然后—”露伴舔了下笔,三木慌忙叫道:“让我说一下我的想法。内向的女人写来没意思。像狂犬一样的女人怎么样?一旦看中了哪个男的,这辈子都不肯放开,像这样的烈性女人。”

    “让樋口君写这种人吗?”露伴蹙眉道。

    “不,就好比让菊五郎[五世尾上菊五郎,歌舞伎演员]来演,让正太夫写。我这里有个有趣的梗概。假定有个学者气质的官员,不谙世事,这个角色让我哥哥鸥外来写,如何?然后樋口君来写他的妹妹。做哥哥的专心于学问,被长官厌弃,断了升职的路,为此苦闷。之后,他投身哲学。有这样一个哥哥的角色作为映衬,妹妹是个沉浸于内心的人,很值得写。至于妹妹的恋人,露伴,该你写了。在这里,你是个豪饮的、粗野的浪子,和正太夫写的坏女人有了私情,被那个女人敲诈。一定会很有意思。”三木呼呼地扇着扇子说。

    “我来写恋人吗?”露伴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我不适合写这种。我适合写急性子、暴脾气,爱惹事的蛮汉。而且每人一个角色撑不起舞台。第二个角色是老太太,教训她的孩子。樋口君,你把这一个写了吧。是正太夫写的角色的母亲。”

    三木君又插话道:“先不说其他的角色,你和樋口君如果不担任两大主角,这一场大戏可是唱不了。不管你怎么说,你都要写樋口的恋人。第二个角色,如果让你写孩子,那就写樋口君的弟弟吧。这也会很有趣。”

    露伴说:“这样舞台仍然寂寥,还需要朋友之类的第三方。这又该让谁写?”

    三木君说:“如果是古怪的官员的朋友,就让鸥外写吧。哥哥的朋友当中,有好些蓝本。”

    “为了增添色彩,还需要三角关系的单相思的人。这个角色—”

    三木君说:“这归我写。”他接着说:“且让我讲一下我的想法。之前读《青梅竹马》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心里想,龙华寺的信如是露伴兄,田中正太是我哥哥鸥外,胡同的长吉,不用说,是斋藤的角色,滑稽的三五郎则是在下,大黑屋的美登利确定是樋口君。想要这样分配角色。这一来,我哥哥就是团十郎,樋口是‘新驹’,斋藤和菊五郎不分上下,露伴的角色由已故的宗十郎来演[这里举的是知名歌舞伎演员,九世市川团十郎,“成驹屋”四世中村福助(后来袭名五世中村歌右卫门),中村宗十郎]。所以把这做成戏剧而不是小说,就更加有意思啦。”他又把事情扯到他喜爱的戏剧上,有趣。

    露伴静了一刻,缓缓开口道:“故事的地点,按你的喜好。如果写自己不熟悉的场所,就无法移情,不够生动。有关西洋的情况,由鸥外君来写;乡下的部分,我来写。如此一来,便能栩栩如生。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请讲。这原本就是个临时的游戏,动笔之后,若是没意思,大可以写到一半扔下,没人会就此说什么。而且不该让彼此劳累。你可能会觉得,我们一伙人在强迫你为我们的《觉醒草》写稿,并没有这样的事。作为在同一个业界戏耍的人,我仅仅是想要彼此分享文学的乐趣,不懂的就问,懂的就教,共同进步。天明年间的横谷宗珉和xxx[原文缺损。这里说的应该是宽文-享保年间(而非天明年间)的金工家横谷宗珉(1670-1733)和画家英一蝶(1652-1724)],他俩均是当代的名人,被称作双璧。这二位关系很好,两人执刀共同雕刻了一幅匾额,在当时传为佳话。原本每个人有自己的创作特点,两人刻同一个匾,肯定会存在差异。但有人会因此笑他们吗?与之相反,没必要却故意逞强,说什么‘某某写的话我就不写’,这是让自己的世界变窄,阻挡进步的道路。眼下,如果你和我们携手做出作品,我想,人们的迷梦将会醒来,会知道‘文人的交往原来是这样的’。有志者们不再建起心灵的高墙,会主动建立悠长的交往。我的想法就是这些,你可能会有诸多顾虑,不过还请考虑一下。”他洋洋洒洒地说道。

    我说:“我并没有多虑。只是我的文字太幼稚,和你们在一个舞台上,我感到惶恐。”

    “你这份担心是多余的。我和鸥外难道就算已经从文坛毕业了吗?我们都还在学习的路上,写得好或者不好,也要看情况。你这么年轻,要说这种丧气话么?人生很长,写个一两百篇失败的作品,都还有很多机会翻盘。一生只要写出一篇好作品,就算是完成了。别说丧气话。”他劝导道。

    他还说:“此次合作,在完成之前不要告诉外界。各种传言已经听腻了。完稿后,既可以作为《觉醒草》的别册出版,也可以看情况,送到出版社。还可以留着我们内部交流不出版。一切都随意些才好。”

    “今天聊了很久。等梗概定下了,我再来。”他起身告辞。聊了三个多小时。他说后面要去鸥外君的家,和三木君一起走了。他们刚走了不到十间[18米]的距离,大雨倾覆如注。

    以上的内容是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写的。

    <strong>    七月二十二日

    </strong>

    夜深后,正太夫来了。他问:“我听说露伴和三木竹二来过,你答应给《觉醒草》写稿,是真的吗?”我说:“没有,没完全确定。我一向写得慢,没法定下在什么时候给第几期的稿子,只说,如果写了,就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没个准。”

    “不是的,不管你写还是不写,我要问的是,你有没有答应,一定会给《觉醒草》写稿。‘如果写了就给’,报纸来约稿的时候,你也讲过这种话。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再说得明确点。”

    “可我没法给出别的回答。你谈起责任论,太难了,我搞不明白。”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今晚来,是有深意的。事关机密,我也很犹豫,不知道该先问清楚你的想法再讲,还是先讲给你听,再让你下决定。”他犹豫道,“《觉醒草》向你约稿,并不是想要你的稿子,而是想把你的名字变成我们一方的。是请你成为《觉醒草》的一员。我们的《觉醒草》,说起来原本不过是一介出版社[盛春堂]的企划,事实却并非如此,是鸥外、露伴和我共同担责任创办的杂志。而且,我们是从里到外都不同的一群人。在各种事情上意见不一致,迄今为止常起风波。我和露伴经常表露想一道离开的意思,鸥外想必为此很苦恼。外人都说,《觉醒草》快要办不下去了。这是真的。露伴如今是春阳堂《新小说》[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由山田美妙等人创刊,第一次发行持续一年半。明治二十九年由幸田露伴主持,再度创刊。这一次成为著名杂志,后来刊载过夏目漱石的《草枕》等。1926年停刊]的编辑;我们杂志借了红叶的名头[尾崎红叶是《觉醒草》的客员,类似编委],而红叶打算通过砚友社发行《雪月花》[原本由博文馆计划发行,未成。后来由一二三馆发行了两期便停刊]杂志。森家兄弟为此感到震惊,赶忙去游说森田思轩[森田思轩(1861-1897),记者,翻译家,汉学家。译有雨果作品和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等]和依田学海,让他们加入《觉醒草》,此事我无法袖手旁观。他们做事这么不成体统,却还要维护体面。我们杂志社应该靠自己人来振兴。如果他们不听我的,那我也只能请辞了,只好流泪挥别《觉醒草》。倘若离开这份杂志,那我一定会创立新的杂志,哪怕发行不到三期。像现在这样开始完蛋的杂志,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但如果有勇气引入其他人,收集那些老朽又有什么用呢?我说,如果要打开大门,那就应该引入新人。鸥外问,那么,新人该请哪位?当时,我举了你的名字。不过这是别无选择,并非我的本意。前天,三木竹二去了露伴家,不知他们聊了什么,之后就一道来找你。然后昨天,有个明确的消息到了我这里,说是樋口一叶终于答应成为《觉醒草》的一员,合作小说的事也谈妥了。我觉得特别奇怪,但既然有这样明白的消息,我想你说不定是答应了他们。此事纯属机密。我知道你不会讲给别人听,才这样毫无掩饰地告诉你。如果让我说实话,你的一句承诺,和《觉醒草》有很大的利害关系。而且和你本人,也有很大的利害关系。我一直密切关注文坛的动态,对泉镜花的评价到达顶峰的时候,是我给出了最先的一击,让其名声直坠,如今他等于离开文坛了[这话言过其实,泉镜花的巅峰尚未到来,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其代表作《高野圣》发表于《新小说》]。我认为,你如今的状态正在全盛的颠峰,可如果你此刻加入《觉醒草》,将集世人的怨恨于一身,会受到严重的批判。《觉醒草》的其他人也会受到批判。自从我对你的《青梅竹马》做出好评,《早稻田》等杂志对我大加抨击,一月胜似一月。人们听说我到你家来,甚至说什么‘到作者那里去讨了原稿烧的灰吧’[《早稻田文学》第一期第二次第十四号,《速成批评法》。这篇评论和之前日记提到的《原稿的灰》,都是针对幸田露伴早先将一叶作品比作“灵符”的评论],真是烦不胜烦。此次,你一旦加入我们,这一类传闻会愈演愈烈,会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传出坏名声。我以为,你应该暂缓加入我们。我不是在阻止你,妨碍你。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并非完全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不过,为什么到了现在又来谈什么世间舆论?[日记至此中断。四个月后,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一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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