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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最新章节!

    项子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内中五光十色,哪一界人都有,最多尤属满清遗老。遗老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有满清的宗室贵胄,如滔贝勒朗贝勒之类;有前朝的封疆大员,如陈纯宣、田伯龙之类;有当年同朝为官的尚书侍郎,如丁铎声、庄子模之类;更有一种,是他当年做北洋大臣时,手下的几个红候补道,也都网罗在里边,一同发表了。这其中有一位,虽然当日也是项子城的属员,但是后来却又放到外省去,做过提学使、布政使,还护理过总督。这位先生姓毛名庆田,字实秋,他原是江西人氏,从幼年时,就注重理学。不止八股的手笔好,古文的工夫也很深。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一言一动,无不以文正公为法。他从二十三岁便举了孝廉,七上春官。直到四十多岁才会了进士,在户部任差多年。那时大学士王文韶正管理户部事务,对于毛庆田特别赏识。那时候恰赶上甲午中日之战,王中堂特派毛庆田督办后方兵饷。他老先生经手七百多万现款,涓滴归公,自己连一丝一毫也不肯沾染。这项差事办完之后,他不但不曾剩着一个钱,反倒赔了一千多两。因此王中堂愈加信任,特特将他补了户部实缺郎中。后来王中堂死了,他便改捐了道台,指省直隶候补。那时候项子城还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平素很知道毛庆田的为人,特特委他为赈抚局总办。毛先生对于赈务,真是竭尽心力,实惠及民。项子城很是嘉奖,又特特委他署理通永河务兵备道。他在通永道任上,很做了不少善政,后来又由通永道调永定河道。在永定河道任上过了半年,项子城见他办得井井有条,正赶上直隶藩司出缺,便奏请以毛庆田署理直隶布政使。后来直隶布政使放了一个旗员,项子城又奏请以毛庆田署理按察使。其实以庆田的资望同才干,很能胜任藩司,便是项子城也有以他实授之心。无奈有一节,这位毛先生,不肯花钱运动,他确实也没有钱。那时候朝里的军机大臣,同慈禧太后身旁的阉宦,每逢外省放督抚藩臬,他们全看成一口肥食,必须成千累万地在他们手里花钱,然后才有外放的希望。毛庆田是一个清官,他既不想搂钱,又何必花钱去运动官。因此直隶的藩臬两司,他虽然都署理到了,落叶归根,还是轮不到他的头上。后来交卸了臬司,索性倒闲起来了。因为他是做过藩臬两司的人,小一点局面的差使不好放他;局面大一点的差使,哪能那样现成。一气闲了足有半年,忽然朝旨降下:毛庆田着补授江苏提学使。钦此。这一道旨意,真仿佛是天外飞来的。按清末的提学使,其职权同旧日的学院是一般无二,不过地位却没有从前的学台高。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旧日的学台是客官性质,由朝廷简放,三年一任,任满仍回京官原职,所以同本省督抚,全是平行。如今改为提学司,是变成了地方官,同藩臬两司立于同等地位,自然得奉督抚为上司。其实所办的事,同旧日学台也差不甚多。而且对于府厅州县的权力,比从前的学台还大一点。因为旧日学台是客官,州县也以客官之礼事之。如今的学台是地方官,州县得以侍奉藩臬的礼来侍奉他,他对于府厅州县可以下考语详参,因此权力也就大起来了。不过从前的学台管考试,如今的学台管学校,这是彼此不同之点。到底毛庆田坐在家里,怎么会放了江苏提学使呢?听说各省提学使的缺,以江苏为最优,一者因为学款充足,二者因为江苏的富绅最多。他们对于旧日的学台,总要联络欢迎,或是拜老师,或是求作文字,求写对联,真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如今虽然换了名称,他们尊重学台的心依然存在,尤其是对于学台的学问文章,更特别注意。毛庆田本是一位老名士,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当然为江苏人士所欢迎了。究竟他这个美差,是因何而放的呢?原来此时中央正在简派各省提学使,把翰林院中老资格的状元,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如东三省湖北所放的提学,全是殿撰。后来议到江苏,依着大家的意思,也要派一位状元,大学士孙家鼐却不赞成,说江苏士气浮嚣,必须放一个理学名儒,才足以崇气节而挽颓风。状元不过是一种美观的陈列品,实际上有何用处。大家听老中堂发了这一套议论,便向他请教究竟放谁去好。孙中堂想了想,说:“江苏提学,不必一定向翰林院中取材。我意中倒有一个人,此人是老科分的进士,现在做着外官,不妨将他调至江苏,充任提学使。他一定能整顿学风,为国家造体用兼备之才。”

    众人问他是谁,他便提出毛庆田来,说:“此人虽系部属出身,他的学问文章,却高出一班词林之上。尤其是他那持躬廉洁,守正不阿,更足为人伦师表。”

    大家听孙中堂提出这样一个人来,虽不十分满意,但是确知道决非由运动而来,乐得给孙中堂一个面子,也省得大家你也提人,他也提人,彼此互争,因此当时便决定了,随着这一批提学使共同发表。

    毛庆田得着这个消息,赶紧到北京请训。到了北京,有友人向他报告:这一次特简,完全是出于孙中堂的力量。庆田叹息说:“孙中堂原是我会试的座师,老先生居然还记挂着这个学生。”

    亲自到孙中堂宅里致谢。师生见面,很谈了多时。孙中堂对庆田说:“如今的官儿不好做,像你这样规规矩矩的,不肯运动,哪能有出头之日。其实要论你的人品学问,文章才识,哪一样不高出今日官僚之上!只因你不能随波逐流,一言一动,都要合乎圣贤之道,反闹得所如不合,屈在下僚,老夫心里很替你抱屈。如今朝廷采纳我的忠言,使你总司一省教育,但愿你以身作则,一洗江南士子嚣竞之风,也不负老夫的期望。”

    庆田道:“门生赋性愚拙,虽然做了多年官,于宦途的阅历,是一点也没有。这一次若不亏老师提挈,只怕终身也没有出头之日。门生此次到江苏,只有矢慎矢勤,使江苏士子群趋正轨,庶不负老师栽培之盛意。”

    师生又谈了一刻,方才辞去。第二天召见,照例问了几句下来,毛庆田便到江苏赴任去了。他在江苏提学使任上,直做了两年,既不升也不调∠先生对于宦途,本不十分热心,尤其是那些后起的官儿,因为善于运动,竟应了汲黯的话:如积薪然,后来者居上。他在直隶做藩司时候,朱宝田正做清苑县知县。一个小小县官,对于藩司是间接的属员,连直接都够不上。后来朱宝田升了保定府知府,这算是直接的属员了。哪知保定府做了没有半年,居然简放了通永河务兵备道。这一来,司道平行,竟同毛老先生分庭抗礼,由属僚变成了同寅。后来朱宝田又被简为江苏按察使,过了半年,毛庆田放了江苏提学使,两人又同城为官,品级也是一样。在朱宝田倒不敢妄自尊大,仍以对待上司的礼对待毛庆田。毛庆田至再谦逊。算是不论同寅,只论会进士的科名远近。毛庆田的进士,比朱宝田早着两科,于是朱宝田只称庆田为老前辈。庆田自以本人是海内知名之士,便也居之不疑。哪知道没有半年,江苏藩台出缺,以资望论,本应当毛庆田署理。到底庆田的运动力是一点也没有,朱宝田却是一位运动大家,又赶上这时候的两江总督正是瑞方。瑞方是一个撞运动的人,自然对于朱宝田针芥相投。于是奏请以宝田兼署江苏布政使,这一来是青出于蓝,又高居毛庆田之上了。庆田自知运动力远不如人,倒也泰然串,不以为意。哪知又过了不多日子,一鸣惊人,朱宝田居然实授了某省巡抚,由两司一变而为封疆大吏。所以全城的文武官,当然全要到藩署去致贺。除去江苏巡抚之外,一律得要递手本,称大帅。毛庆田当然也是此中一分子,他老先生是大发牢骚:“三年前的一个小小知县,居然做了方面大员,这是什么用人道理。凭我的资望,要去向朱宝田递手本,称他一声大帅,真活活把人羞死了。”

    他的幕府刘明侯,也是一位老名士,同他气味相投。这一次见东家大发牢骚,不肯向朱宝田递手本,他倒是至再劝解说:“老先生何必负这气呢?常言说得好:官场如戏场。东家纵然向他递手本,于自己的人格,也并不减损毫末,并且可以试探试探他的人格如何。假如他稍有自知之明,他绝不敢接受东家的手本。他当真接受了,不过暴露他的人格卑下而已。东家同这种人,又何犯上斤斤计较呢?”

    庆田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依了他,特具联名手本,到藩署去贺喜。朱宝田不敢妄自尊大,忙派差官拿着庆田的手本,到轿子前回话,说:“敝上说:大人这样谦恭,万不敢当,原帖璧回。大人如一定拜会,先请换帖。”

    庆田听他这样说,也不再客气,换了寅愚弟的帖。宝田这才延请在花厅会见。毛老先生一见他的面,便要叩头致贺。宝田用双手将他拖住,说:“老前辈要一定这样,简直是不以人待我了。”

    庆田这才作罢,两人分宾主坐下。宝田没等庆田开口,便迎头说道:“晚生求老前辈千万不要称我大帅,如果这样称呼,便是骂我∠前辈要看得重晚生,请论年谊,务必抛去官场那种无谓的周旋。”

    庆田笑道:“这是国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

    宝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时势,还有什么功令可讲?晚生这也不过是一时幸运,要论我的学问才气,哪一样敢同老前辈开比例?”

    庆田连连摇头,说:“国家任官唯贤,老年兄确有方面之才,并非幸致。似小弟老朽无能,连眼前地位都不能胜任,何敢再存非分之想呢?”

    两人谈了一阵,庆田方才别去,宝田特送至大堂外方才折回。毛提学回至本署,刘明侯问他怎样,老先生将方才情形叙说了一遍。明侯点头说:“这还罢了,朱宝田总算不失读书人面目。”

    过了几天,朱宝田自去履新。这里老先生,依然做他的提学使。又做了一年,依然不见升转。这位老先生,在江苏任上,很积蓄了几个钱,多半是本省绅学两界送的贽敬。他家中过日子,又非常俭朴,他的太太帮着两个少奶奶,早起得到厨房做饭炒菜。吃过早饭,得浆洗衣服,收拾屋子。吃过晚饭,在灯下还得做针线。毛老先生穿鞋,永远不到街上去买,是她婆媳三人轮流给做。他时常对太太少奶奶演说:当年曾文正公,出将入相,封一等侯,做三江总督部堂。他那欧阳夫人同少奶奶小姐,天天还得做饭做菜做针线,浆洗衣服,何况我这一个小小官儿?家中妇女,岂可吃现成的,穿现成的,养成一种懒惰的习惯呢?况古人说: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见劳逸两字,便是人兽关头。你们婆媳,一日也不可忘了勤劳。将来的家庭,自然可以蒸蒸日上。这位老先生的家教,假如要叫现代摩登式的小姐太太听见,真要笑掉大牙。不但是时代的落伍者,简直成了洪荒草昧之人了。到底可是《国语》上敬姜的话并没有说错: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如今摩登式的女先生们,大概没有不注重性学的(淫字当然得要避讳),这都是闲出来的缘故。其实终日坐汽车兜风,看电影听戏,吃大菜跳舞,从午后(早晨起不来)忙到天晓,何尝有一刻清闲。然而这种劳,与古人所说的劳,却不可同日而语∨人所说的劳,乃是牛马服苦之劳;如今这种劳,才合乎人生享乐之劳←然一辈子能这样劳下去,纵然劳死也不委屈。可笑曾文正同毛老先生,真是不开窍的愚人,要说到现在世界上,不要说省主席教育厅决然无分,只怕连一个初小教员的资格还够不上呢。

    闲言少叙。却说毛庆田做了三年提学使,提学使本是一种清闲的官儿,每逢无事之时,便领着他那十几岁幼儿,在苏州城里关外,饱餐湖山秀色。他说苏州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天造的桃园仙境。人生若终老于此,死后埋骨于虎丘山下,亦算得毫无遗憾了∠先生拿出钱来,在南门内买了一所宅子,虽然房间无多,倒也宽敞幽雅。又在城外买了一顷几十亩稻田,预备将来却任之后,便在苏州落户,作一个盛世遗民,也不再做进取之想。哪知置产之后,为日无多,竟放了甘肃布政使。这一次简任的突兀,同上回的提学使也差不甚多。因为事前京中,并没有一点消息,怎么无端地又会升官呢?说起内幕的原因,也同上次性质相似。上一次是孙中堂的推荐,这一回是陆中堂的进言。不过上一次仅仅是朝臣的会议,这一回却是正式向君主荐贤。那时候光绪皇帝,虽然受制于太后,自己不能行使君权,但是他那图强望治的心,依然非常迫切。他每逢召见群臣,总是责备他们不能荐贤。这时候陆润庠正在南书房行走,同光绪皇帝天天见面,君臣谈起闲话来♀绪说:“太后近来很责备朕躬懒惰,不肯留意政治。朕当时回奏:‘为政之道,首重用人。在朝群臣,谁也不肯荐贤,子臣也不断责备他们,他们依然还是缄口不言,却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太后说:‘他们不肯荐贤的缘故,也许怕你无权任用。虽然荐了,也等于不荐,所以才缄口不言。其实我这大年纪,也不愿意至纤至悉,全都过问。最好以后京官自尚侍以上,外官自督抚以上,再同我商量,其余小一点的官儿,你看着可用,自管随意简放,我决不过问。’朕当时答应下来,以为圣母这一番美意不可辜负。因此同卿商议,你意中如有贤才,朕自当破格录用。”

    陆中堂听了非常欢喜,以为这是太后将要归政的表示,说:“皇上望治甚殷,所以太后才有这种吩咐。臣平日留意人才,见有江苏提学使毛庆田,品端学粹,操守谨严,颇有古大臣之风。皇上要用人,必须用这悃愊无华的人,才足以风厉末俗。”

    光绪闻奏,很是欢喜,说:“卿家既信得及毛某,朕必加以擢用。”

    这时候恰赶上江宁布政使出缺,光绪即刻召见军机,说:“江宁布政使的缺,可令毛庆田补授。”

    老恩王奕劻连忙回奏,说:“江宁布政使出缺之后,两江总督瑞方已经密折保荐继长继任,经太后批准,交臣等拟旨,尚未发表。如今皇上又令改任毛庆田,与太后的意思岂不冲突?还请皇上加以圣裁。”

    光绪很踌躇地说:“毛某在江苏提学使任上,三年不迁,朝廷用人也似乎太不公允,所以朕才想到用他为江宁布政使。要照你这样一说,是毛庆田永无升迁之望了。”

    恩王尚未回奏,大学士拉同先奏道:“依奴才之见,倒有一条变通办法,但不知皇上能俞允否?”

    光绪忙问他:“是怎样变通办法?”

    拉同奏道:“继长原是甘肃布政使,如今由甘肃调至江宁,总算由简调繁,由边城调至腹地。他的原缺甘肃布政使,尚无适当继任之人,可否求皇上即以毛庆田补授甘肃布政使。如此调换一下,于太后的意思,丝毫也不违背。不知皇上以为何如?”

    光绪听了大喜,连说:“好好,就是这样。你们下去拟旨吧。”

    众军机退下来,恩王很不满意拉同,嗔着他多说话,将甘肃布政使给了毛庆田。毛庆田自从做官以来,不曾在老恩王手中花过一个钱,他心里当然不甚愉快。并且甘肃布政这个缺,拿出钱向老恩王运动的已有三人之多,他正在待价而沽,却没料到竟被拉同一言打散,心中尤其郁郁不乐,叫着拉同的号,说:“琴堂,你何必多这事呢?今上的话,还能一定认真吗?”

    拉同微微一笑,说:“王爷大概不知道吧。前天老佛爷对今上曾有交派,说外官自司道以下,准其今上酌量简放。假如我要不圆这个场,今上心里一定不痛快,挡不住见了老佛爷,也许微露端倪,说军机王大臣,对于用人的事故意作难,不肯奉诏。那时老佛爷为敷衍今上面子,也许要传旨申斥我们,岂不是自讨无趣么?”

    恩王一听这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说:“照这样,太后许是要归政吧←然这样,我们大家恐怕全要讨不出公道来。”

    这时候项子城也在军机大臣之列,他朝着恩王笑道:“老师王不必忧心,决然没有意外之事。在太后说这话,不过是掩饰耳目,叫外间知道她听政是出于不得已,很希望皇上病体早早痊愈,自己可以脱卸这种责任。其实再过多少年,也说不到归政二字。假如真有诚心归政,早就实现了,还能等到现在吗?”

    项子城这一席话,老恩王听了,方才将心放下。又讨论到毛庆田的为人。项子城说:“庆田实在不愧是一位廉吏,昔年我在北洋时候,曾叫他署过两次直隶布政使,倒是很能措置裕如。此番皇上以他调升甘肃布政,总算用人得当,我们当臣子的,只有赞成,哪能反对呢?”

    项子城替毛庆田说了这一套好话,军机大臣中,当然可以压住口面,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廷寄到了江苏,毛庆田一面专折谢恩,一面预备到甘肃接任。因为旨意上说:该员着驰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所以庆田无须来京,他开外便到甘肃去了。甘肃本是西北的边省,地广人稀,前朝建都,有时候在陕西,有时候在洛阳,也有时候在开封。因形势的关联,甘肃便成了西凉重镇。尤其在西晋五胡乱华时代,甘肃地方很出了不少草泽英雄。一个甘肃省中,便建立好几个国,如前凉张轨、后凉吕光、前凉秃发鸟姤、北凉沮渠蒙逊、西凉李暠。所谓五凉者,全在甘肃地方。后来李暠的元孙李渊,还统一全国,做了大唐开国天子。甘肃形势的重要,于此可见一斑∈至元明,定赌燕,满清继之,甘肃距离都城较远,它在形势上的地位价值,可就远不如前了。到底这一省的人民,还是非常难治,因为汉回杂居,民风强悍。尤其是宁夏一府,回民占一多半,当年马化龙董福祥曾一度反清,经左宗棠费了很大气力,才将西夏荡平。董福祥虽然归化了满清,后来给满清闯的祸也不在小处。庚子年要不是他的军队,戕害了德国公使克林德,何至召八国联军攻陷都城,驱走帝后。甘肃民风犷悍,不易统治,于此又可窥见一斑了。

    毛庆田到了甘肃,对于察吏安民,确是非常注意。他到任的第二天,藩库书吏贺春阳上来回话,说:“请大人排设香案,先祭祀库中神鸽。”

    庆田听了十分诧异,忙问神鸽是什么东西。贺春阳回道:“这一段神鸽历史,可是很久远了,下吏也是得自传闻。据从前的库吏世世相传,都说自前明万历某年,藩库中忽然飞来一百多只鸽子,它们就在藩库房中盘窝孵卵,再也不向他处去了。当时大家也都不甚留意,过了没有几天,藩库中忽然着起火来,并且火势很凶,多少官人运水扑救,只是救不下去,藩台大人急得要向火中跳去。正在这万分危险之时,忽然库中的鸽子,成群结队地飞在半空,它们鼓翼而下,专向火旺处煽去。它们的翅膀,向何处一煽,何处的火便立时消灭。不大工夫那烈焰飞腾的火,完全被鸽子煽息了。因此全署的人,全都称它为神鸽,藩台大人亲自焚香致谢。后来又有一次,藩库中来了一个大盗,从库中盗了二十个大元宝,整整的一千两,背在身后,仍然跃出藩库,想要逃走。不料神鸽出来将他两眼啄瞎,他想走也走不了啦。第二天早晨,被守库的兵丁将他擒住,讯明了正法。因此神鸽的名誉,益发更大了。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特特派来,看守藩库的。所以历任藩台大人接印之后,必要亲身拈香,向神鸽致祭,也是求保平安之意。现当大人荣任之始,下吏不敢隐瞒,特来回明,请大人的示下。”

    庆田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讲的这段故事,可以说是神话,也可以说是鬼话。我堂堂司道大员,要是向一群鸽子叩头致祭,真成了大笑话了。你趁早将这一条迷信俗例根本删除。不但我在任时候不许再提这话,便是后任来了,也不得援以为例。”

    贺春阳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再说什么,他在默地里却对人说:“这位毛老先生过于任性了,他不肯致祭神鸽,将来恐怕这官儿,就要坏在藩司任上。从前的藩台,也有不肯致祭的,后来全不曾得着好结果。神鸽的灵异,万不可轻视啊!”

    大家听了他这话,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哪知毛庆田在藩司任上,做了一年多,安安稳稳,并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年冬天,光绪皇帝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摄政王载沣操了全国行政大权。他的政策,第一就是防家贼。家贼是什么人呢?便是我们全国的汉族。他眼光中看汉人一律靠不住,汉人多半是革命党,唯有旗人是他们的同种,又是他清室永久不变的家奴,当然对于他效忠不二。因此朝内的尚书侍郎,各省的总督巡抚,多一半要换他们旗人去做。他以为必须这样,然后国家大权,才可以把得牢牢的,不至落于异族之手。这时候陕甘总督恰是一个汉人,载沣便示意叫人家辞职。辞职之后,便赶紧下旨:以长赓补授陕甘总督。钦此。这长赓乃是一个满洲旗人,从笔帖式外放知县,不到十年工夫,便升到甘凉兵备道。从兵备道任上,又调为科布多办事大臣。在科布多住了不到两年,又特升为陕甘总督,他的官运太好了。其实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连字都认不得许多。载沣为什么这样赏识他呢?就因为他这个人,顽固到了极点。他不但反对新学,反对时务,甚至连外国人他都反对。他说外国全是夷狄化外之人,唯独中华是天朝大邦。满洲人更是天朝中一种特别高尚的民族,其余汉蒙回藏,乃是上天生来,特为伺候满洲人的奴隶。汉人近来盛倡革命,这就叫作小犯上,奴欺主,按国法论,应当以大逆不道治罪。他在科布多任上,凡汉人犯了罪,到他面前,十有八九被其处死,因此又有屠户的名称。载沣认准了这个人一定可靠,他必能制服汉人,决不使革命党有得手的机会。因此越级高升,竟把他补了陕甘总督。长赓因为在科布多尚有许多经手未完事件,在短期内,不能到甘肃去接任。所以载沣又降了一道旨意:陕甘总督长赓未到任以前,着毛庆田暂为护理。钦此。按前清体制,必须同级的官,然后才能署理,或是代理。不同级的官,大可以署小,小却不能署大。比如司道是同等的官,所以道员可以署理两司。府司是同等的官,同知可以代理知府。比如在一种紧急情形之下,道员出了缺,以府同兼代,这就叫作护理。督抚出了缺,以司道兼代,这也叫作护理。因为督抚是钦命的身份,两司是地方官,彼此的品级虽然相差无多,然而地位的高下,却不可同日而语。

    毛庆田以藩司护理总督,他的官运总算是很好了。哪知不护理总督还好,这一护理总督反倒因此丢了官。塞翁得马,安知非祸。看起来人的升沉得失,真是没有一定。毛庆田自兼护陕甘总督,他很是认真做事,并不存五日京兆之心。这时候北京政府,面子上倒是极力振作,其实骨子里益发腐败不堪。户部早改成了度支部,度支部的尚书是载择。载择同载沣是亲叔伯弟兄,在载沣想:财政是国家的命脉,无论何事,非钱不行。这个财政权,如果交给汉人,将来难免事事掣肘。况且自己在集灵囿,正在大起府第,土木工科,动需数百万之多,全得由度支部照拨。假如要是汉人掌管部务,虽说不敢勒掯不发,到底这个风声,必至传到外边,于自己的面子,却很不好看,因此才特特选到了载择头上。因为载择在当年,曾出洋考察过政治,便把载择看成了一位专门人才。其实经济学这一门,在外洋留学多年还摸不着头脑,仅仅走马观花地游历一遍有什么心得,就配做度支部尚书,管理全国的财政,这不是开玩笑吗?好在他是一位天潢贵胄,自然与凡人不同。正所谓神圣万能,何况是区区财政?这位择公爷,生长在贵族之中,自幼儿斗鸡走狗,无所不通。所交游的多半是流氓市侩,虽然说不到整理财政,到底敲竹杠的手段,倒是有尽有。他自得长度支部,便联想到各省督抚,多是腰缠百万,我必须从他们身上设法,然后才可以大大地揩一笔油水。于是特上奏章,请由本部派财政监理官,到各省去监督财政。其实果能认真办理,剔除积弊,涓滴归公,这未尝不是善政。怎奈载择是别有用心,他不过选派自己私人,到各省去给他做鹰犬,何尝是替国家监督财政。这些清理官到了各省,俨然以太上督冈居,在那一班滑头的老督抚,一看这类神气,赶紧托过人去同他说了私话~爷方面,孝敬多少,监理官方面,馈赠多少,按省分的大小,定价值的高低。比如监理官定出价目,公爷是五十万,自己是十万。你再慢慢磋商,公爷能减到三十万,监理官自然可以减到六万。只要将款子过付清了,以后你这一省的财政,无论向中央怎样报销,度支部也决不议驳。至于这位监理官,更可以不闻不问,只要每月将干薪送过去,就算是完事大吉。甘肃的财政监理官,派的是牛玉霏。这牛玉霏因他生得身体肥胖,大家送了一个绰号,就管他叫胖牛。他父亲本是一个褒衣旗人,名叫恒利,手中很有钱“了一个寡妇姓牛,名叫春妞。已经守寡两年多了,因为结识了恒利,有人供她吃喝穿戴,便不往前走一步了。面子上是为夫守节,其实骨子里是同人姘靠“了一年多,居然生了这个儿子。因为生他这一天,恰赶上大雪纷纷,因此便取名玉霏。春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就撒出谣言去,说身怀有孕←然孕了两年多,居然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来。亲戚朋友都说牛家有德,天赐贵子,所以怀了二十八个月的身孕,方才生下来,将来一定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恒利对于牛家的孩子,倒是非池切,雇奶母哺养到了七八岁时,便送入八旗官学读书,后来居然得中宛平县的秀才。恒利又给拿出钱来,捐了户部主事。牛玉霏当差谨慎,又有恒利在后面托情,几年工夫,便补了实缺。又过了几年,提升了甘新司员外郎。恰恰赶上载择做度支部尚书,恒利因载择府里的管家大人春明是换帖弟兄,至三至再地托付拜弟照应牛玉霏←然不到半年,又升了甘新司主稿郎中。因为派财政监理官,大家全知道这是发财的差使,谁不争先恐后运动择公爷,好派到自己头上。玉霏寻了恒利去,至再央求,说:“侄儿做了这些年的官,手中并不曾剩了一个钱。我们母子两个老花您的钱,自己问心也不忍,求您替我运动运动,弄一个监理官干干。剩个三万五万的,我们母子经济独立,您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

    恒利笑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监理官是替公爷搂钱的耙子,你自问有这一套本事吗?如果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这瓷器。到时候你不能给公爷弄钱,只怕连你那郎中的缺,都要搞丢了,这是闹着玩的吗?”

    玉霏笑道:“您自请万安,我不但能替公爷弄钱,而且弄的钱比旁人还要格外加多呢!错非有这个把握,敢托您运动吗?”

    恒利被说活了心,便去寻春明说项。春明说:“这事不大好办,因为公爷把这监理官看成招财童子,非十拿九稳,准能有本事替他弄钱的,他决然不肯派。并且未派以前,还得先交一笔保证金。保证金分大中小三等:大省二十万,中省十万,小省五万。有了这一笔保证金,将来弄了钱来,原数发还;如弄不了钱来,可就完全没收~爷用这法子,是防备着自己决然不至落空。如三江闽浙两湖广东,全是大省,直鲁豫晋是中省,其余是小省。你替玉霏运动这种差使,可曾将保证金备齐了吗?”

    恒利一听,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原来还要保证金呢!这多的银子,我上哪里去凑啊?”

    他为这事特到牛家向玉霏说知,没地方去筹备保证金,趁早不必做此梦想。玉霏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母亲春妞对恒利说:“凭你的身份,拿十万八万算不了一回事。只因玉霏不是你太太生的,你就不肯拿钱。假如玉霏要投到你太太怀里,不要说十万八万,再多一点,你拿着也不心疼啊!怨我们母子命苦,什么也不用说了。”

    她说到这里,三行鼻涕两行泪,竟自痛哭起来。闹得恒利也没有法儿了,只得好言相劝,说:“你不要哭,我拿钱还不成吗?明天我就照拨五万,咱们由小省中挑一个好缺,又稳当又剩钱,事情也好办。要真把你放到三江去,你还是办不动呢。”

    果然第二天,恒利拿着五万块钱支票去见春明,春明把钱接过去,说:“你候信吧,不出三天,准有好音。”

    果然第二天晚上,部里公事便下来,特派牛玉霏为甘肃省财政监理官。因为他是甘新司的实缺郎中,所以外边看着,倒不觉怎样诧异。玉霏接到公事,亲自到公府,面见载择谢委。载择先交派了几句公事话,然后对玉霏说:“你这次到甘肃去,事事要格外留心。甘肃总督同布政司,全是有名的暗缺。表面上是边僻瘠省,其实骨子里边,比哪一省全肥。土地膏沃,出产甚多,只皮件药材两项,每年就不下数千万。你到了甘肃,尽可以放开量地向他索价。况且眼前甘肃的总督藩司,由毛庆田一身兼任。他多拿出几个钱,也不吃亏。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去吧。”

    牛玉霏受了载择之命,心中更有所恃而不恐。他来至甘肃便作福作威地胡乱挑剔。今天要查库,明天又要查账,空费了很大气力,也不曾查出一点私弊来。后来索性出新花样,叫藩署三日一小报,一月一大报。毛庆田始而倒是极力敷衍,后来见他无理取闹,出于规矩之外,索性不理他了。他也曾三番五次地以监理官名义行文督催,全被庆田顶回去,说本省政府,只能向北高度支部呈报,不能向监理官个人呈报。监理官只能随时监视,并无代管财政之权。牛玉霏本想借此为难庆田,好叫他托出人来向自己疏通。哪知结果这位毛老先生,根本就不买这一笔账。不但不疏通,反倒同他硬顶。他自己又不好张口,向庆田直接要钱。想托出居间的人来,又没有适当之人。因为这一省的官员,自司道以下,无论是谁,也不敢向庆田说这种事。因为他平日清正,从不曾受过一个钱的贿赂,正气凛然,使人望而生畏,谁肯去碰这种钉子?倘然他翻了脸,连自己的前程都保不住了。玉霏在甘肃住了半年多,始终得不着一点机会,不但一个钱不曾得着,甚至连要钱的话,始终都不能提出。他自己一想:这事恐怕要糟,公爷那方面,既始终见不着钱,倘或他一发脾气将我撤换,不但自己得不着一个钱,连老子恒利垫的那五万元,也根本丢掉了。将来回至北京,再想回郎中的任都怕不易。看起来,直然是自己把自己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同老毛砸一下吧。于是给载择拍去两封电报:一封是明电,一封是密电。密电上说:毛庆田顽固性成,他自恃毫无私弊,一个钱也不肯花。

    并且本省之中,也无一人敢同他说私话,看起来此人不去,甘肃省决难得到一个钱~爷如大度包荒,只可随他去做,并非是奴才不尽职。要不然只可连根将他铲掉,别无他法云云。那一封明电,却完全说的是官话:甘肃财政紊乱,极难清理。毛庆田又一手把持,不肯公开。职司三番五次,催他咨报,他竟置之不理。似此藐视功令,欺侮部员,殊难容忍,请堂宪早定方针,俾职司有所遵循云云。载择接到这两封电报,不觉勃然大怒:毛庆田什么东西,竟敢不买我的账!我若不将他连根铲掉,他也不知道本爵的厉害。第二天便上了一个折子,奏参毛庆田营私舞弊,把持财政,对于监理官竟视同无物。若不严加惩处,各省必相率效尤。财政前途,何堪设想?以堂堂一部尚书,参一省布政使,当然没有不准之理。紧跟着旨意便下来:甘肃布政使毛庆田着即行革职。钦此。电旨到了甘肃,毛先生见了,不但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说:“我想挂冠归隐,只苦没有机会。这一来,可以遂我初衷了。”

    他即日办理交代,携着家眷,仍回苏州去了。从此闭门课子,种竹栽花,倒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归隐不到两年,清室便倒塌了。他老先生口不谈时事,隐然做了前清遗老。却没想到民国二年,参政院成立,项子城居然又想到他身上,特任为参政院参政。在老项的意思,是先试探试探他肯否出山。如果肯出山,将来直隶巡按使一职,一定是给他的。又叫秘书厅本着自己口气,给他去了一封电报,大意言总统系念执事,极欲一谈。参政简放,不过初步,将来尚有特别借重之处,务请移驾来京云云。这一封电拍至苏州县署,叫他亲身送至毛宅,当面呈交。县知事哪敢怠慢,亲自到毛宅求见。毛老先生向例是不见官僚的,早由看门的传话挡驾。县知事和颜悦色地对门房说:“请你上去向大人回,就说总统府现有电报必须面交,请大人赐以一面,本知事除呈电报之外,并无他言。”

    门役听说总统府有电,料想他家主人,又快出仕为官,自己也可以跟着风光风光,便一直跑上去回话。庆田皱眉道:“我与总统府不通往来,早已断绝关系,他有什么电报给我呢?”

    随吩咐他的大少爷毛邦彦出去接见县官。邦彦见了,便说:“家严卧病,不能亲身接待,县长有何电报,请交在我手,也是一样。”

    知县将电报取出来,交与邦彦,说:“请您面禀大人,务必早早给公府去一回电,本县的责任就算交代清了。”

    邦彦答应一声,知县这才告辞回衙。邦彦将电报呈与他父亲阅看。庆田看完了,随手向地上一摔,说:“什么东西!你个人想做乱臣贼子,难道我毛庆田也得随着你当乱臣贼子吗?不要理他!”

    邦彦见他父亲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一刻,方才慢慢说道:“父亲不就参政,似乎也应当回他一封电报。因为县官至再托付,要没有回电,他是要担处分的。”

    庆田皱眉道:“哪里有这些啰唆!待我亲自给他拟回电。”

    提起笔来,便写了一个电报,交给邦彦,说:“你即刻就去发,也不必给县官看。”

    邦彦接过来,看了一遍,心说:这哪里是回电,简直是骂人。有心不去发吧,父命焉敢违背;有心真去发吧,倘若把项大总统招恼了,将来岂不有危险。他想不出两全的办法来,只可在默地里,将电报上过于刺目的话,去了几句,然后才到电报局拍发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之后,所得的回电,十有八九都是感恩图报一类的话。内中只有五封电报是不肯就的,内中有三封,是因为身份太大,当日同项子城比肩,这时候焉能出来伺候项子城,所以坚决辞谢,好保全他那遗老的身份。下余的两封,不但推辞不就,而且还含着一种讥讽,隐然说项子城是谋夺清室江山。这两封电,一封是毛庆田拍来的,一封是李镜芬拍来的。庆田的电报,大意是说息影苏门,久不与闻时事‖保乘时得位,做救世的英豪,庆田眷怀故君,做避世的遗逸,不同道不相与谋,愿宫保毋忘百世之后,尚有青史在也云云。子城看了这封电报,心里很不痛快,说:“毛庆田真是地地道道的腐儒,这样人也就无怪当年丢官了,只好请他老死牖下吧。”

    再看李镜芬的电,更可笑了。上面说镜芬宁愿蹈东海而死,不愿与闻国家事也。电后又发了许多牢骚,说先文贞公如有取天下之心,只需一挥手之力耳。鄙人仰承先志,宁愿做世外畸人,采首阳之薇蕨,不复履中华境土。足下好自为之,莫令后人笑汝拙也云云。子城看罢这封电报,可真有点气坏了,说:“你不就便不就吧,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倒看看你,怎样蹈东海;我倒看看你,何时到首阳山去采薇蕨。你要办不到这两句话,不但对不起我,连你家文贞公也对不起了。”

    原来这李镜芬是中兴功臣李鸿文的孙子,李鸿文出将入相,在满清末叶是一个最有实力的汉官。镜芬是他的长孙,为人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尤其不喜做官。他是钦赐举人,又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不肯当差。只在北京津沪各地随便遨游,做了一个不衫不履的王孙公子。项子城因为同他是世交,当日两人同嫖共赌,又是在一处玩乐的朋友,因此想起他来,特简为参政院参政。哪知结果不但不来,反倒恶狠狠地将子城教训了一顿∠项因为自己曾受过他先人的好处,要不然,早就翻脸动手段收拾他了。当时发了几句牢骚,这个风声,便有人传至镜芬耳中,说:“你也太张狂了,不就也罢,何必骂人呢?如今把老项骂翻了,提防着他早晚要收拾你。”

    镜芬一听,真有点害怕了。自己一想:我得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天津上海全不好,别看有租界,老项的势力一样能达到。我必须于此两方之外,另寻安身之地。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青岛,自从租给德国之后,德人以全力经营,早变成北方第一良港。听说那里依山靠海,风景绝佳,而且气候温和。一年到头,无大冷,亦无大热,真不愧是一座世外桃源。我何不搬到青岛去住,看老项又能把我怎样?他主意打好,便偷偷地先从德华银行汇去了五十万现款,托一位姓吴的朋友替他买房,点名要在海边上,多花几个钱,也肯认头。

    他这朋友叫吴玉孙,在前清时做过侍郎、军机大臣,鼎革之后,便卜居青岛,做他的遗老。此次李镜芬托他买房,他便写信去,叫镜芬先到青岛来,房子现成。但必须自己看好,如果中意,再讲价钱,朋友似乎不便做主。镜芬接到这信,即日便到青岛来,先住在吴玉孙家里。玉孙因他初来此地,便亲自做向导,领着他在马路上闲游。镜芬不觉啧啧称羡,说:“玉孙兄住在这里,真乃桃源仙境,别有洞天。小弟要早知道,恐怕十年前就搬来了。”

    玉孙笑道:“你现在搬了来也不算晚,你看这里比天津上海何如?”

    镜芬道:“天津太俗,上海太嚣,全不如这里幽雅清静。”

    玉孙道:“咱们到济南馆子去喝酒。这转角处,有一座明湖春,他那里汤菜最好,真是别有滋味。你不信去尝一尝,避齿颊留芬。”

    两人信步游行,来至明湖春●上都认得玉孙,大喊着吴大人来了,快请到楼上坐。两人缓步上楼,迎头遇着一个堂倌,不觉失声叫道:“李大人,你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小人有四五年没伺候你老了。”

    镜芬大笑道:“今天巧极,真可称他乡遇故知了。”

    原来这个跑堂的,在北京致美斋多年。因为他姓孔,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圣孙。因为他伺候饭座格外周到,凡北京一班老京官,没有不认得他的,尤其李镜芬同他最熟。他今天见了镜芬,表示十二分欢迎,特意把他两人让至一间有后窗户的雅座,隔着楼窗,正看海水。只见白茫茫一片,有四五条火轮船点缀其间,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同天上浮云,似衔接而不衔接,似融合而不融合,荡荡漾漾的,煞是好看。再看海面上的沙鸟,往来飞翔,全有一种悠闲自得之意。镜芬看了,笑着向堂倌说:“圣孙真有你的,你怎么就会寻着这样一块好地方呢?我要早知道,也来做堂倌。”

    小孔笑道:“大人别说笑话了,我们是苦命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伺候人。照大人同吴大人的身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愁没人伺候。”

    镜芬道:“既然这样,你在北京致美斋,许多大人老爷,都说你伺候得好,你在北京待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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