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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啼哭的,有坐着发愣的,也有些像不很关心的。玉官想着,这大概也是拉来替兵士们缝补衣服的罢。

    原来在用武之地,军队的纪律若是差一点,必有两件事情是他们尽先要办的:第一件是点点当地有多少粮食,第二是数数有多少妇女。没有粮食和妇女,仗是不能打的,几个妇女一见玉官进来都围着她哭,要她搭救。玉官在那里工作那么些年,自然个个认得,但她也是女子,自己也没把握。前些日子在那一村被逮的时候,她也承认过自己是教徒,结果是被打了几个耳光,被骂了几句“帝国主义走狗”,所以对于用教会的名义,她有点胆怯。妇女当中有一个是由玉官引进教的,反劝玉官在危难时不要舍弃她的上帝。她从袖里取出一本《圣经》交给玉官,说她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就带着那本书,请她翻开选一两节给大家讲讲。这话打中了玉官的心坎,于是从她手里把《圣经》接过来,自己慎重地念了几遍。

    黄昏过后,各人啖了些粥水,玉官便要大家开始唱圣诗,祈祷,她翻开群众中惟一的《圣经》,拣出一章来念,一时全屋里显得很严肃。她越讲越起劲,劝大家要镇定,不要临难慌张,好像大家都预备着见危授命的神情。玉官自己也觉得刚强起来,心里想着所信的教也是常教人为义舍命。她讲过又唱,唱完又解,解完又祈祷,觉得大家像在当日罗马的斗场等待野兽来吃她们一般。这样把时间严肃地磨了几点钟,大约在九点钟后,几个兵士推进门来,就像饿虎扑食一般,个个动手来拉妇人们,笑嘻嘻地要望门外走。玉官因为挨着墙站着,没等来抓她便嚷起来。她叫所有的人停住,讲了一片“人都是兄弟姊妹,要彼此相爱,不得无礼”的道理。兵士中虽有一两个懂得本地话,但多数是听不明白,不过教堂聚会的仪式,他们是知道的。其中还有曾在别处的教堂听过好些次道理的。玉官叫一个懂话的人同她传译,说得非常诚恳。她告诉他们淫掠是人间最大的罪恶。她告诉他们在教会里男女都是兄弟姊妹。她告诉他们凡动蛮力必死蛮力之下。她告诉他们,她们随时可以舍命。许多许多好教训都从她口里泻出,好像翻开一部宗教伦理大辞书一般。她也莫名其妙,越说越像有像舌头的火焰在身体里头燃烧着。那班兵士不知不觉地个个都松了手,把女人们放开。玉官又教大家都坐下,把本国传统的阴阳哲学如“敬祖利人是种福给子孙”、“淫人妻女自己妻女也淫于人”的话说了一大套。有些话沾染了新思想的说“饮食男女”原是本能,男子动起情欲来要女子,也和饿的时候动起食欲要吃一般。玉官又开导他们说,那原是不错,只是吃也得吃得合乎正义;杀人来吃固然不成,就是抢人所有的来吃,也是自私自利,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吃法。要女人是应该的,不过用强迫的手段,将来必要受报应的。兵士们本是要来取乐的,在听玉官起头教训他们的时候,有些还说他们是来找开心,不是来教堂礼拜,可是十几分钟以后,他们越听越入耳,终于大家坐下,听着玉官和那些女教友唱诗。玉官教那些女人都叫兵士们做兄弟,也教兵士们叫她们为姊妹,还允许他们随时可以来谈话。他们来要她们做什么都成,就是不许无礼。有什么要缝补的,她们也乐意服劳。同时又劝他们也感化他们的同伴,不要来骚扰,正在大受感动的时候,又有另一批的兵士进来,说他们等得太久了,屋里那班受感化的兵士便叫他们也坐下,红过几乎动武的阶段,情形也和缓下去了。知道他们外面还有人等着,索性把门关起来,保护着那几个女人,果然门外不断敲门带骂的声音。门里的兵士成排站起来,把门顶住。乱了一夜,鸡已啼了。玉官教兵士们回帐幕去,又教其中的小头目去见营长,请他出一个不许奸淫妇女的手令。这事也不用经过什么困难就办到了,玉官想危险期已经过去。于是教同伴的妇女们随便休息,她心想昨夜就像遇见鬼,平时她想着《易经》的功效可以治死鬼,如今她却想着《新旧约圣书》倒可以治活鬼,她切意祈祷感谢了一回,也自躺下歇息。

    祠堂的前门虽然有兵把着,但后门是常关着的,从后门的夹道转过一条小卷便是福音堂。玉官那里睡得着,她在想着黄昏一到,万一兵士们变了卦,那时怎办?她生来本是聪明,忽然便想起开了后门,带着那班妇女逃到那树起外国旗的教堂里。乡下的教堂就像洋道台衙门,谁敢胡乱撞进去?她立刻把意思告诉屋里的人,大家便抖擞起精神,先教玉官去把后门打开,然后回来领导她们。她把后门倒扣好,前门站岗的士兵还不知道。一进到福音堂便把大门关起,如约教看门的到营盘里问问有衣服要缝补的没有,说妇女们都在福音堂里。

    她们在教堂里安住了七八天,兵士没敢去作非法的骚扰,可是拿衣服去缝补的和到堂里谈道的也不少。玉官惦念她的孙子,想着家里的人知道她被土共掳去,一定也很悬念,便向众妇女辞别,把保护的责任交给住在福音堂里的职员。她出了村门,经过大王庙,见庙口一个哨兵在那里踱来踱去,她给哨兵打个招呼,那兵已经知道她是社里的女教士,也没上前盘问她。过了桥,慢踱到镇上,偶然想起陈廉许久没相见了。一打听,才知道前些日子闹共的时候,他把肉店收起来,带着老本“过番”去了,过番是到南洋去的意思,镇里的人告诉她说陈廉没留下地址,只知道他是往婆罗洲的一个埠头去。玉官本来怀疑陈廉便是金杏的男人,想把事由向他说明,希望他回家完聚的;如今听见他出洋去了,心里却为金杏难过,因为她几乎得着他,又丢失了他。莫名其妙的失意,伴着她慢慢地在大道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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