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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暴风骤雨最新章节!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

    “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编席,一面寻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挂破了,有人给他连补吗?谁给他补衣?是老大娘呢,还是年轻的媳妇,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寻思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劲。她粗暴地编着席子,使劲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来,滴到编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块白布条子,把中指扎好。血浸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白布。她还是低头编席,可是悄声地用粗话骂开来了:

    “这瘟死的,也不捎个信,迈出大门,就把人忘了。”正在这时候,院子里狗咬。萧队长来了。她扔下手里的秫秸皮子,跳下地来,到外屋迎接。萧队长推开关得溜严①的外屋的门,一阵寒风跟着刮进来,白大嫂子给吹得打了个寒战,说道:

    “萧队长来了。哎呀,好冷,快进屋吧。”

    ①溜严即很严,溜为语助词。

    雪下着,风越刮越大。过了晌午,天越发冷了。屋里院外的气温,差一个季节。院外是冬天,屋里是秋天。萧队长冻屈的手指,现在也能伸开来,接白大嫂子递过来的烟袋。两人闲唠着。萧队长问起屯子里的情形,白大嫂子转弯抹角地问双城的情况,双城离这儿多远?捎信得几天才到?所有这些,她都仔仔细细问,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萧队长笑道:“白大哥捎信来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来交给她。她不识字,请他念道:淑英妻如见:我在呼兰党训班毕业后,调双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闹眼睛,公家大夫给扎古好了。再过两个月,旧历年前,兴许能请假回来瞧瞧你。家里打完场了吗?公粮都交上没有?你要在家好好儿生产。斗争别落后。千万别跟人干仗,遇事好好商量,别耍态度,为要。此致革命的敬礼。

    白玉山字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九日

    白大嫂子把信接过来。她知道这信是别人帮他写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压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萧队长起身走后,她怕把信藏在那里不妥当,又取出来,收在灯匣子里,又怕不妥,临了藏在躺箱里,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编席子。

    萧队长离开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见花永喜,这是头年打胡子的花炮。他正在井台上饮牛。时令才初冬,井水才倒进水槽,就结冰渣了。牛在冰渣里饮水。因为是熟人,萧队长老远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从前亲热。两人站在井台上的辘轳旁,闲唠一会,花永喜说:

    “这儿风大,走,上我家去。”

    两人肩并肩走着。老花牵着黑乳牛,慢慢地走。萧队长跟他唠这扯那,不知咋的,谈起了牲口,萧队长记得头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马。问起他来,才知道不久张寡妇拿出她的小份子钱来,买了一个囫囵马。萧队长问他:

    “你怎么又换个乳牛?马不是跑起来快当,翻地拉车,都挺好吗?”

    花炮说:

    “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来侍候,我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个崽,一个变俩,死了还有一张皮。”萧队长知道农民养活牛,不养活马,总是由于怕出官车,老花说出的这些理由,只是能说出口来的表面的理由。他笑着问道:

    “你不养活马,是不乐意出官车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说了这句,也没说多的。

    老花打算远,学会耍尖头①,都是为了张寡妇。从打跟张寡妇搭伙以后,他不迈步了。张寡妇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张寡妇不叫他干的,谁也不能叫他干。屯子里人都知道:他们家里是张寡妇说了算。砍挖运动时,张寡妇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里。为了这个,两口子还干过一仗。着急的时候,张寡妇脸红脖粗地吵道:

    “你再上农会,我带上我的东西走,咱们就算拉倒。”

    ①取巧占便宜。

    老花坐炕沿,半晌不吱声。他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要说不老,也不年轻了。跑腿子过了多半辈子,下地干活,家里连个做饭的帮手也没有,贪黑回来,累不行了,还得做饭。自己不做,就吃不上。他想起这一些苦楚,低着头,不敢违犯张寡妇,怕她走了。从这以后,他一切都听屋里的,他不干民兵队长,也不再上农会了。张寡妇说:“家里有马,要出官车,不如换个牛。”老花第二天就把马牵去跟李振江换了这个黑乳牛。遇到屯子里派官车,老花就说:“我养活的是牛,走得慢。又不能跟马搁在一起套车,牛套马,累死俩。”他摆脱了好几次官车。张寡妇常常和李振江媳妇在一块唠嗑。张富英跟李桂荣上台,把郭全海挤走,老花明明知道是冤屈,是极不应该的,但也没出头说啥。

    现在,萧队长走进院子里,张寡妇正在喂猪。见着萧队长,点一点头,也不叫进屋,老花倒不好意思,请萧队长到屋。看见这势头,萧队长也不进屋,略站一会,就出来了。离开花家的榆树樟子时,萧队长对着送他出来的花永喜说道:“老花,不能忘本啊。”

    老花还是答应那句话:

    “那哪能呢?”

    萧队长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卷“入党表”,里头有花永喜的一张。上面写着:“介绍人萧祥”,候补期是六个月,已经过了,还没有转正。看着这表,他想起头年花永喜打胡子的劲头。那时候,介绍他入党是没有错的。现在他连官车也不乐意出了。这是蜕化。在党的小组会上,讨论老花的转党问题时,他要提出延长他的候补期的意见。但又想着,开辟工作时,老花是有功劳的,如今光是不迈步,兴许是张寡妇扯腿,不能全怪他。还得多多收集他的材料,并把这问题请示上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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