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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暴风骤雨最新章节!

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疸问。

    “谁?”韩老六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疸也说假话:

    “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杨老疙疸起身告辞。

    “杨主任,别忙走,还有点事。”韩老六说着,走进里屋,一会走出来,对杨老疙疸说:

    “头回杨主任在这,贞儿看见你穿的小衫裤子都破了,不像样子,她想给你做一套新衣,给你量一量尺寸。她说:‘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裤,这像啥话?’她又说:‘赵玉林、郭全海那一帮子人都是些啥玩艺儿呀?杨主任他也跟他们混在一堆,珍珠掺着绿豆卖,一样价钱也抱屈,慢说还压在他们底下。要我是,哼……’我骂她:‘你说的是一派小孩子话。’”杨老疙疸还是不吱声。

    韩老六邀他:

    “到里屋坐吧。”

    杨老疙疸跟着韩老六,掀开白布门帘子,走进里屋。大吊灯下,他头一眼看见的,不是摆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里的五光十色的家具,不是挂在糊着花纸的墙壁上的字画,不是遮盖玻璃窗户的粉红绸子的窗帘,不是炕上的围屏,不是门上的仰脸①,而是坐在炕桌子边的一个人。在灯光里,她穿着一件蝉翼一般单薄的白绸衫,下面穿一条青绸裤子。杨老疙疸正在那里出神,韩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借故走了。

    ①斜挂在门楣上的大镜子,人要仰着

    脸,才能照着,故名。

    韩爱贞敬了杨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着。酒过三巡,韩爱贞醉了,连声叫道:

    “哎呀,可热死我了。”

    说着,她扭身伸手到窗台,拿起一柄折扇,递给老杨;自己绕过炕桌来,坐到老杨的身旁,要求他道:

    “给我扇扇。”

    杨老疙疸慌里慌张打开扇子,给她扇风,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把扇骨折断了两根,韩爱贞哈哈大笑,手撑着腰,叫道:“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老杨冷丁地丢了扇子,用一个猛然的、粗鲁的动作,去靠近她。她轻巧地闪开,停住笑,脸搭拉下来:

    “干啥?你疯了,还是咋的?”

    杨老疙疸不顾她叫唤,拉住她胳膊。她尖声叫道:

    “妈呀,快救命,杀人了。”

    她一面叫唤,一面嚎啕大哭了。这时候,哗啦一声,门给冲开了,首先冲进来的是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和小老婆子。大老婆子问:

    “怎么了?”

    小老婆子嚷:

    “什么事?”

    杨老疙疸慌忙放开手,韩爱贞仰脸摔倒了。她的肥厚的脊梁压着炕桌的一头。炕桌压翻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杯杯碟碟、汤汤水水、酒壶酒樽、清酱大酱、辣酱面酱、葱丝姜丝、饺子面片、醋溜白菜、糖醋鲫鱼、红烧狍肉,稀里哗啦的,全打翻了,流满一炕,泼满一地,两个人的脸上、手上、腿上和衣上,都沾满了菜汤酒醋、大酱辣酱,真是又咸又热,又甜又酸,又香又辣,味儿是十分复杂的。韩老六的两个老婆子也分沾了一些。

    这时候,里屋外屋,黑鸦鸦地,站满了人。韩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进来了。在稀里哗啦的骚扰中,韩爱贞爬了起来,翻身下地,扑到她娘的怀里,撒娇撒赖地哭唤,但没有眼泪,她没有来得及穿鞋,两只光脚丫子在地板上擂鼓似地尽蹬着。

    “妈呀!”她叫了一声,又哭起来。

    杨老疙疸跳下炕来,楞住了一会,转身往外跑,门口堵住了,他逃不出去。

    “往哪儿跑?”韩老六的大老婆子把她姑娘扶到小老婆子怀里,自己扑到杨老疙疸身上,扯他的头发,抓他的脸庞,撕他的衣裳。她一面撕扯,一面骂道:

    “你把人家的姑娘糟蹋了!你深更半夜,闯进人家,强奸人家的黄花幼女,你长着个人样子,肚子里安的是狗下水。她才十九岁,一朵花才开,叫你糟蹋得嫁不出去了。”她替她姑娘瞒了五岁。

    “你这摊枪子死的。”

    “呵呵,喔喔,妈呀。”在撕和扑和骂的纷乱当中,韩爱贞干哭着,叫着她娘。

    “你这挨刀的。”小老婆子也骂着。

    三个女人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里门外,人们纷纷地闪向两旁。韩老六来了,后面跟着李青山。他女儿立即扑到他身上,缠着他叫:“爹呀,”她又哭起来。

    “你这摊枪子死的。”大老婆子唤着,用右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左脸。

    小老婆子叫着,用左手指头戳着杨老疙疸的右脸,骂道:“你这挨刀的。”

    “呵呵,喔喔,爹呀,我的脸往哪儿搁呀?”韩爱贞抽抽搭搭地哭着,却没有眼泪。

    韩老六故作惊讶地唤一声:“哦!”好像楞住了似的。四个人就像胡琴、笛子、喇叭、箫似的,吹吹打打,配合得绝妙。闹了一会,韩老六才慢慢地向杨老疙疸说道:“我把你当人,请你到家来吃饭,你人面兽心,强奸民女。你犯了国法,知道吗?”说到这儿,他把眼睛一横,叫道:“李青山!”

    “有。”李青山答应着,从他背后转出来。

    “把他绑起来,送到工作队,工作队不收,往街里送,街里不收,往县里送。这还了得,翻了天了。”韩老六说罢,到外屋去了。

    李青山和大司务两人,七手八脚地,用麻绳把杨老疙疸捆绑起来,把他从人堆里推到外屋。韩老六端端正正地坐在南炕的炕沿,这就是他两次陪杨老疙疸喝酒的那一铺南炕,现在杨老疙疸站在炕沿边受审:

    “你个人说,强奸民女,该怎么处理?”韩老六举起他在伪满用惯了的大棒子,在杨老疙疸的眼前晃一晃。

    杨老疙疸不吱声。

    李青山在背后催他:

    “说呀,谁把你嘴锁住了?”

    “是我错了。”杨老疙疸说,“我喝多了一点。”说到这儿,韩老六打断他的话,对他家里人说道:

    “你们都去睡,”他又对他的两个老婆子说道,“你们也走。”然后,他对韩爱贞说:“你也去歇歇,天不早了,不必伤心,爹给你出气。好,你先走吧。”

    人都出去了,韩老六对李青山说:

    “去拿纸笔,把他自己说的话,全记下来。”

    李青山从里屋拿出纸笔墨砚。他磨好墨。韩老六伏在炕桌上写着。

    “写好了,念给他听。”韩老六一边说一边写,写好后念道:

    “我杨福元,半夜闯进民户韩凤岐家中,遇见民女韩爱贞,实行威迫强奸,女方不愿,我即将其压迫在炕上亲嘴,是实。”杨老疙疸辩解道:

    “我没有亲嘴,没有……”

    “你敢说没有?”韩大棒子说,他抡起棒子,杨老疙疸就不否认了。

    韩老六又问:

    “你愿文了呢,还是武了?”

    杨老疙疸反问道:

    “文了咋办?武了咋样?”

    “要文了,在这文书上捺个手印。”

    杨老疙疸说:

    “文了。”他在纸上按了一个手印。韩老六叠起这张纸,揣进衣兜里,对李青山说:

    “放开他,好。你们睡去。”李青山和大司务走了。韩家大院的屋里院外,都静悄悄的,光听见人的鼾息和马嚼草料的声音,此外是一两声鹅叫。

    韩老六抽着烟卷,慢慢地说: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着,他停了一下,看看杨老疙疸的脸色。“听到风声了吗?”

    杨老疙疸说:

    “没听见啥。”

    “哈尔滨的八路军,一车一车往东开,说是到国境去呀,我早说过:‘长不了的,’如今应了我的话了吧?‘中央军’头八月节不来,过节准来。”

    杨老疙疸说:

    “‘中央军’怕不能来了。”

    “谁说的?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少的来信说……”韩老六明知蒋介石败了,只好这么说一句。

    杨老疙疸问:

    “来信说啥?”

    韩老六威胁道:

    “来信说,‘谁要分了咱们房子地,就要谁的脑瓜子。’”韩老六又看他一眼,看着杨老疙疸腿脚有一些哆嗦。他又添上一句:“你不必怕,咱们一东一伙,这么些年头,还能不照顾?往后别跟工作队胡混,别看他们那个熊样子,我看他姓萧的算是手里捧着个刺猬,撂也撂不下,扔也扔不掉。他斗我,看他能斗下,这不是斗了三茬①了?再来三茬,我姓韩的日子也比你们过得强,不信,你瞧吧。”听见鸡叫了,韩老六又改变态度,凑近一些,悄声地说:“你帮我作一些个事,将来我可帮你的忙。他们这些天,下晚尽开会,谁谁都说一些什么?你都告诉我,你有啥困难,上我这儿来。待一些天,贞儿给你做一套新衣,要青大布的吗?我这有现成的布料。我家贞儿不是长养在家里当姑娘的,总得许人,现在她不乐意你,往后慢慢说开她的脑瓜子,就能妥了。”

    ①遍。

    “六爷这么照顾我,”杨老疙疸说,想起了韩老六的女儿的胖手。“往后叫我爬高山,过大河,我都乐意。”

    韩老六说:“好吧,你先回去,快亮天了。往后有事,你跟韩长脖说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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