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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暴风骤雨最新章节!

    萧队长黑价白日地工作。带来的一包洋蜡点完了,在微弱的豆油灯光下,他反复地研究种种的材料。他深深地理解:熟悉情况,掌握材料,是人民解放事业,是我们共产党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的基础之一。“闭塞眼睛捉麻雀”,结果往往麻雀捉不到,还要碰破头。

    关于韩老六,他掌握了好些材料。他和工作队全体人员又都联络了不少的小户,这里头,也有个别的有马户。不几天以后的一个下晚,他们分头约了这些人到学校里来,不说开会,光说唠唠嗑。

    人们接二连三地来了。刘德山是来得顶早的一个。他站在一扇窗户的跟前,又在说起三营的事。

    接着,赶车的老孙头也来了,他一来,人们就快活起来。昏黄的豆油灯光里,人们都围在他周围,听他闲唠嗑。他在说起黑瞎子①。他说:

    ①黑熊。

    “那玩意儿,黑咕隆咚的,力气可不小,饭碗粗细的松木,用两个前掌抱住,一摇再一薅,连根薅出了。老虎哪能是他的敌手,这家伙就是一宗:缺心眼儿,他跟老虎一交手,两边打得气乎乎,老虎看看要败了,连忙说:‘停一停。’”“你亲眼看见它们打过吗?”近边有一个人问。

    老孙头眯一眯左眼,并不理会这人的问话。在他看来,这是不必回答的。

    “黑瞎子说:‘好吧。’老虎走了,黑瞎子也不歇歇,也不吃啥,光顾收拾干仗的场子,噼里啪啦把场子里头的大树小树薅得一棵也不留。老虎跑到山沟里,吃饱了,喝足了,又歇一阵气,完了跑回来,又跟黑瞎子干了,这个黑咕隆咚的傻相公,又饿又累,力气再大也不行,两下里不分胜败,老虎累了,又说:‘好老熊头,咱俩再停一停吧。’他不说歇一歇,光说停一停,是怕黑瞎子的脑瓜子开了,学它的样,也歇歇气。黑瞎子说:‘说停咱们就停吧。’老虎又去吃喝歇气,黑瞎子还是火星直冒,手脚不停地薅松木,拔椴木,老虎再来,一鼓气把黑瞎子打败,把它吃了。”

    这时候,接二连三地又来一些人。赵玉林走来,坐在课堂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点起他的短烟袋,抽得嗞呀嗞呀地发响。

    “你的黑瞎子讲完没有?”萧队长笑问老孙头。

    “完了完了,队长,”老孙头眯着左眼说:“你说你的吧。”“好吧,咱们来说说咱们的事情,”萧队长开口:“大伙凑拢来一点,今儿也不算开会,大伙唠唠嗑,伪满压迫咱们十四年,粮户苦害我们几千年,大伙肚里装满了苦水,吐一吐吧,如今是咱穷伙计们的天下了。”

    “对,对,大伙都说说,八路军是咱们自己的队伍,三营在这儿,都瞅到了的。”刘德山抢着说,“萧队长在这,咱们今儿是灶王爷上西天,有啥说啥。”

    “对,有啥说啥,一人说一样。”窗台附近有一个人附和,这人就是李振江,他把他的灰色毡帽掀到后脑勺子上,豆油灯下,露出他的光溜溜的秃头来。

    “说呀,谁先说都行,”刘德山接着又说:“说错了另说,没关系。”

    “嗯哪,如今人民军队讲民主,不兴骂人,打人,说得对不对不挑,说吧,谁先开口?”李振江也催着大伙。

    尽是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别人都不说。赵玉林坐在桌子上,噙着他的短烟袋。老孙头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也不吱声。老田头坐在李振江近边,胆小地望望李振江,眼窝显出阴凄的神色。他不害怕萧队长,光怕李振江。他明白李振江是韩老六心腹。萧队长看到这情形,说道:

    “你们不用怕谁,有话只管说。”

    “对,谁也不用怕谁,各人说各人的话。”李振江马上应和萧队长:“如今不是‘满洲国’,谁也不兴压力派。”还是没有人说话,光听见赵玉林的烟袋嗞呀嗞呀地发响。萧队长在课堂里踱来踱去。他想,得找出一个办法,打开这闷人的局面,得提出一个人人知道而且人人敢说的事情,让大家开口。他低下头来,皱起眉头,用右手取掉他的军帽,用这拿着帽子的同一只手搔着他的剃得溜光的脑瓜。不大一会,他抬起头来,对大伙说道:

    “你们谁当过劳工?”

    “谁都当过。”除了李振江,都答应着。除了李振江,到会的人都当过劳工,谁都想起这段挨冻挨饿又挨揍的差点送命的生活,会场里面哗哗地吵闹起来了,不只一个人说话,而是二十多个人,分做好几堆,同时抢着说。李振江光笑,没有话说。别的人都七嘴八舌倒苦水。

    “我劳工号还没有摊到,就叫去了,六个月回来,庄稼也扔了。”赵玉林说,在桌沿上磕烟袋。

    “你还说庄稼哩,人家把人都扔了。伪‘康德’九年,我屋里的闹病,我到村公所请求宫股长想法,等我屋里的病好些,再去。他瞪起黑窟窿似的两只眼睛说:‘你不去,叫我替你去?你屋里的闹病,你迷糊了,我还迷糊哩,你跟我说,我跟谁说去?不是看你媳妇那一面,你妈那巴子,兔崽子,看我揍你。’他越骂越上火,抡起黑手杖来了。我蹽出来,寻思着:‘去就去呗。’赶到我六个月回来,我屋里的早入土了,我到如今还是跑腿子①。”赵玉林的邻居,跑腿子的花永喜说完,叹了一口气。

    “你还想你媳妇哩,人家差点命都搭上。上东宁煤窑的那年,一天三碗小米粥,两个小饽饽,饿的肚皮贴着脊梁骨。”

    ①跑腿子:打单身。

    老孙头看见大伙唠开了,也凑拢来插嘴说。

    “你那算啥?”老田头不顾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开口说:“我上三棵树当劳工,在山边干活,饿得蝎虎,大伙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让去找,怕耽误工。见天下晌收工时,叫大伙把嘴巴张开,谁嘴里有点青颜色,就用棒子揍,连饿带打,一天死十来多个。”

    “你没见过死人多的呀。”刘德山看见老实巴交的老田头说话,也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头一回当劳工,也是在煤窑挖煤,见天三碗稀米汤,又是数九天,冰有三尺厚,连饿带冻,干活干不动。一天下晚,正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醒我:‘快快的起来,快快的,去推煤去。’我醒过来,擦擦眼睛说:‘没亮天呀!’‘还不快起来,要挨揍了!’我赶快起来,赶到煤窑去推车,伸手到车里,摸摸装满了没有。这一摸,可把心都吓凉了。我叫唤一声,脊梁上马上挨了一鞭子:‘再叫,揍死你这老杂种操的。’我不叫了,推着车走,你猜车上装的啥?是死人!一车一车的死尸,叫我扔到大河套的冰窟窿里去。你看到一天死七八个人,还当奇事,咱们那儿,一车一车地扔哩。在‘满洲国’,死个劳工真不算啥,扔到冰窟窿里就算完事。”

    说到当劳工的沾满血泪的往事,每个庄稼人就都唠不完。萧队长不打断他们,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你们个个都摊了劳工,能回来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萧队长说完,十来多个声音应和着。“不是三营来,咱们都进冰窟窿了。”赵玉林补充说。

    “对!”萧队长接嘴,“大伙寻思寻思吧,地主当不当劳工?”大伙都回答:

    “地主都不当劳工。”

    “为啥?”萧队长追问。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有人说:地主有钱,出钱就不出劳工。有人说:地主有亲戚朋友在衙门里干事,摊了劳工,也能活动不叫去。也有人说:地主的儿子当“国兵”,当警察特务,家庭受优待,都不出劳工。又有人说:地主摊了佃户劳金当劳工,顶自己的名字。

    “你们这屯子里,谁家没有出劳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现在没吱声的李振江抢着说。“韩家大院摊过劳工没有呢?”为了缩小斗争面,萧队长单刀直入,提到韩老六家。

    “咱们屯子摊一千劳工,也摊不到韩老六他头上!”赵玉林说,又点起烟袋。

    背荫处,有三个人,在赵玉林说话的时候,趁着大伙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刘胜瞅见了,起身要去追,萧队长说:“不要理他们。”他转向大家又问道:“咱们大伙过的日子能不能和韩老六家比?咱们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能和他比吗?”

    “那哪能比呢?”刘德山说。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孙头说。

    “咱们穷人家,咋能跟他大粮户比呢?”看见大伙都说话,老实胆小的田万顺,又开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还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大瓦房,宽大院套。咱们命苦的人,起早贪黑,翻土拉块,吃柳树叶,披破麻袋片,住呢,连自己盖的草屋,也捞不到住……”说到这里,他的饱经风霜的发红的老眼里掉下泪水了。他记起了韩老六霸占去做马圈的他新盖的三间小草房,他的声音抖动,说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发不敢说了。

    “怎么的,你老人家?”萧队长问。

    小王向赵玉林问了老田头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

    “老田头,今儿你把苦水都倒出来吧。”

    “你说下去。”萧队长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吧。”老田头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说:

    “我心屈命不屈,队长,你们说你们的吧,我的完了。”这时候,李振江站立起来,首先向萧队长行了一个鞠躬礼,又向大伙哈哈腰,这才慢慢说道:

    “没人说,我来唠唠。我不会说话,大伙包涵点。我叫李振江,是韩凤岐家的佃户,老田头也是。咱俩到韩家走动,年头不少了。韩六爷的那个脾气,咱俩也明白,他光是嘴头子硬,心眼倒是软和的。”

    刘胜跟小王同时暴跳起来,同时走到李振江跟前。

    “谁派你来的?”刘胜问。

    “谁也没有派我来。”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来干啥的?”小王跟踪问一句。

    “啥也不干。”李振江说,使劲叫自己镇静。

    “让他说完,让他说完。”萧队长也站起来了,劝住刘胜和小王,他怕性急的刘胜和暴躁的小王要揍李振江,闹成个包办代替的局面,失掉教育大伙的机会,又把斗争韩老六的火力分散了。他从容问道:“你叫李振江,韩老六的佃户,是吗?正好,我问你,韩老六到底有多少地呢?”

    “本屯有百十来垧。”

    “外屯呢?外省呢?”

    “说不上。”

    “他有几挂车,几匹牲口?”

    “牲口有十来多头吧,咱可说不上。”

    “你说差啦,谁不知道韩老六有二十多头牲口。”后面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叫唤,李振江扭转头去,想要看看那是谁。

    “你不用看了,”萧队长冷笑说,“现在你知道是谁说的,也不中用。‘满洲国’垮了。刘作非蹽了。蒋介石本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人来救你们韩六爷的驾了。”萧队长言语从容,但内容尖锐;他本来要说:“韩老六的命也抓在穷人的掌心了。”可是他一想:在大伙还没完全清楚自己的力量时,说出来反而不太好。他连忙忍住,不说这一句,改变一个方向说:“我倒要问你,韩老六给了你一些什么好处,你替他尽忠?你种他地不缴租粮吗?”

    “那哪能呢?”李振江说,不敢抬眼去看萧队长,装得老实得多了。可是他的这句话并不是真话,工作队到来的那一天下晚,韩老六叫了他去,在外屋里,他俩悄声密语唠半天,韩老六要李振江“维持”他一下,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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