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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睁开眼之后,父亲昨天说的最后那句话,仍在代助耳中回响。根据那句话的前后状况来看,他不得不把那句话的分量看得比父亲平时任何一句话都重。至少,他得先做好心理准备,父亲对他提供的物质资源即将中断。最令他恐惧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就算这次婚事能够推掉,若想让父亲回心转意,以后父亲推荐的任何一个对象都不能再拒绝了。即使想要拒绝,也得说清楚、讲明白,必须提出能让父亲点头的理由才行。但不论接受婚事或提出说明,代助都无法办到。尤其因为这两者都会触及自己的人生基本哲学,所以他就更不愿意欺骗父亲了。代助回顾了一下昨天见到父亲的情形,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正朝着该走的方向进行。不过回想起来,还是令他恐惧,好像自己正催着自己朝向顺应自然因果的道路前进,也像自己背着自然因果的重担,已被推到险峻的悬崖边缘。

    现在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找工作。代助脑中虽能想到“职业”这个字眼,却无法产生任何具体的联想。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任何一种职业发生过兴趣,所以不论脑中浮起哪种职业,也只能从那一行的门外滑过,根本无法踏进那一行里进行评估。对代助来说,社会就像一张构造复杂的色码表,用这张色码表来评断自己的时候,他只能考虑自己缺少的是哪些颜色。

    当他检视完毕所有职业后,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流浪汉。代助清晰地看到一群乞丐正在狗与人之间游移,而自己的身影则夹杂在那群乞丐当中。生活的堕落即将抹杀精神的自由,这一点最令他感到痛苦。自己的肉体沾满各种污秽之后,自己的心灵又将陷入多么落魄的境地?一想到这儿,代助不禁颤抖起来。

    更何况,即使身陷落魄的状态,他还是得牵着三千代到处流浪。从精神的层面来看,三千代现在已经不属于平冈了。代助决定终生对她负责。但他现在才发现,一个有钱有势的薄情郎,跟一个热情体贴的穷光蛋,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并不大。他虽已决定要对三千代负责到底,但负责只是他的目标,而不可能变成事实。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有视力障碍的患者,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清。

    代助又去找三千代。她仍像前一天那样沉着稳重,脸上闪闪发光,并且露出微笑。春风已慷慨地吹上她的眉梢。代助知道,三千代已经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这项事实映入他的眼底时,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既怜又爱的同情。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恶棍,忍不住狠狠地咒骂自己。也因此,他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有空的话,再到我家来一趟吧?”告辞的时候,代助对三千代说。“好哇。”三千代说着,点头微笑。看到她那表情,代助难过极了,好像全身都在被刀切割似的。

    代助最近每次探望三千代,尽管心里不太愿意,却不得不趁着平冈不在家的时候前去。最初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近来却不仅感觉不愉快,甚至还觉得越来越不方便去看她了。而且老是挑平冈不在的时候上门,他也担心女佣会起疑。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代助总觉得女佣上茶时,常用奇异的眼光打量自己。不过三千代却是浑然不觉。至少从表面看来,她一点都不在乎。

    因此,代助一直没机会细问三千代与平冈的关系。偶尔,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上一两句,三千代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她只要看到了代助的脸孔,就觉得越看越欣喜,不知不觉就沉浸在那种喜悦里似的。尽管她的身前身后都有乌云环绕,代助却看不出她是否害怕乌云逼近。三千代原是个神经质的女人,但是看她最近的表现,倒也不像故意伪装。对于她这种态度,代助不愿视为险境距离三千代尚远,而宁愿看成自己该负的责任更加沉重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有空请来一趟吧。”代助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严肃了一些,说完,向三千代告辞离去。

    代助回家后等了两天,三千代才来看他。在这两天里,他的脑中完全没有浮现任何新对策。只有两个巨大的楷体字“职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代助拼命把这两个大字推出脑壳,但是物质资源断绝的难题又立刻跃进脑中。等他消除这些阴影后,三千代的未来又在脑中卷起大风大浪。不安的暴风不断地吹进代助的脑壳,三个难题就像三个巴纹,一秒也不停地在他脑中盘旋、回转,转到最后,周围的世界也跟着一起转动,转得代助简直就像坐在船上的乘客。但尽管头脑在旋转,世界也在旋转,代助却依然那么冷静从容。青山老家那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代助原本也没抱着什么期望,每天从早到晚就跟门野天南地北地闲聊打发时间。门野是个闲散懒惰的家伙,碰到这种大热天,他正觉得全身懒得动弹,所以便施出拿手绝活,整天顺着代助的意思不停地耍嘴皮。不过嘴皮也有耍累的时候,这时,门野便向代助提议道:“老师,来下盘象棋吧?”

    到了黄昏,他们一起去院里洒水。两人都光着脚,手里各提一个小木桶,一面走一面随意乱洒。“看我把水洒到隔壁的梧桐树梢上去哦。”门野说着,把木桶从底部往上一举,正要把水泼出去,脚下却突然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庭院的墙根旁,煮饭花正在盛开,洗手池下方那棵秋海棠,也已长出巨大的叶片。梅雨季总算结束了,白日的天空变成了云峰堆栈的世界。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广阔的天空,简直像要把天空烤熟了似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热得好像整个天空的热气都被吹到地面来了。

    夜深人静之后,代助总是仰着脑袋凝视满天星斗。直到早晨,他才钻进书房。最近这几天,每天一大早就能听到阵阵蝉鸣。代助不时跑进浴室,把冷水浇在自己脑袋上。每当他到浴室冲水时,门野就觉得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

    “天气真是太热啦!”说完,门野也跟着一起钻进浴室。代助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打发了两天。第三天下午,太阳晒得正热,代助在书房里眺望闪亮耀眼的天空。当他闻到天上喷下来的烈焰气息时,心头升起极度的恐惧。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遭到这种猛烈气候的影响,正在进行各种永久性的变化。

    就在这时,三千代按照前几天的约定,顶着烈日来赴约了。代助一听到女人的话音,立刻亲自奔向玄关。三千代已收拢洋伞,一手抱着包袱,站在木格门外。她身上穿着朴素的白底浴衣,正要从袖管里掏出手帕,看来好像是直接穿着居家服就从家里跑出来。代助一看她这身打扮,觉得像是命运之神故意把三千代的未来图像送到自己的面前,他不禁笑着说:“你这是要私奔的打扮哪!”

    三千代却语气沉稳地说:“若不是购物时顺便经过,我怎么好意思进来呀。”她十分认真地答完,紧跟在代助身后走进屋里。代助赶紧为她找来一把团扇。三千代的面颊泛着美丽的红晕,可能刚被太阳晒过的缘故吧,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平时那种疲惫的神色,眼中还略带着几分春意,代助也跟着沉浸在她那生机盎然的美色当中,暂时抛却了一切烦恼。但是没过多久,代助又想到,这份美丽始终不知不觉地受到伤害,而给三千代带来伤害的,正是自己。想到这儿,代助不免悲哀起来,接着又想到,自己今天约三千代见面,无疑又会为她的美丽蒙上一些阴影。

    代助的嘴张了好几次,始终踌躇着没有说话。三千代看起来那么幸福,如果让她在自己面前担心得皱起眉头,代助觉得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情。若不是因为心底塞满想对三千代负责的义务感,或许代助就不会把上次见面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吧,说不定,他只会在这相同的房间里,再重演一遍上次的告白剧,然后抛开所有烦恼,尽情享受纯爱的快感吧。半晌,代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从那以后,你跟平冈的关系有什么改变吗?”听到这个问题,三千代仍然是一副幸福的表情。

    “就算有改变也没关系呀。”

    “你对我那么信任?”

    “如果不信任你,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不是吗?”

    代助遥望着远处的天空,那片像炙热的镜子般的天空,看起来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我好像没资格被你如此信任。”代助苦笑着说,他感到头脑热烘烘的,好像有个火炉在脑子里。然而,三千代对他这句话似乎听而不闻,也没开口问一句“为什么”。

    “哎哟!”她只发出一声简单的惊呼,好像有意要表现自己很吃惊。代助的表情却变得很严肃。

    “我坦白告诉你,其实,我比平冈更不可靠。我不想让你过分高估我,还是把情况都向你坦白吧。”代助先用这几句话作为开场白,接着,才把自己跟父亲到现在为止的关系详细叙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变成什么样。至少,我暂时还无法自立门户,不,就连半自立也没办法,所以……”说到这儿,代助停下来,再也说不下去。

    “所以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所以,我怕我就像自己担心的那样,不能对你负责。”

    “你说的责任,究竟是什么责任?你不说清楚一点,我可听不懂。”

    代助向来就把物质条件看得很重,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贫苦是不能给爱人带来幸福的。因此他认为,让三千代过上富足的生活,是自己对她应负的责任之一,除了这个念头之外,代助脑中再也没有其他更明确的想法。

    “我说的不是道德方面,而是指物质方面的责任。”

    “那种东西我也不想要。”

    “虽然你不想要,但将来一定会非要不可。不管我们的关系今后变成什么样,至少你所需物质的一半,得由我来负责解决呀。”

    “说什么负责解决,现在操心这些,没有意义嘛。”

    “这话虽然不错,但是很显然的,万一哪天我们遇到麻烦,可就连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三千代的脸色变得比较严肃起来。

    “刚才听你提到令尊,今天会变成这种状况,不是从一开始就该预料到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早就想到了。”

    代助不知该说什么。

    “是我脑袋不太正常了。”他用手扶着头,有点像在自语似的说。

    “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件事,那就不必管我了,我是怎么样都行的。你还是去向令尊赔罪,跟他恢复以往的关系,这样比较好吧?”三千代眼中泛着泪光说。

    听了这话,代助突然抓着三千代的手腕用力摇着说:“要是我想那样,那我打一开始就不会为你操心。只是,我觉得你太苦了,所以想对你说声抱歉。”

    “说什么抱歉……”三千代颤抖着声音打断了代助,“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才应该向你道歉,不是吗?”

    说着,三千代放声大哭起来。代助像在抚慰似的问道:“那你可以暂时隐忍一下吗?”

    “隐忍是不行的。当然的嘛。”

    “但是今后还会有其他变量出现哦。”

    “我知道会有变量。不论发生什么变化,都没关系,我从上次以后……从上次以后,我早已做好准备,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就去死。”

    听了这话,代助害怕得发起抖来。

    “那你希望我今后怎么做呢?”代助问。

    “我能有什么希望。都照你说的做吧。”

    “流浪……”

    “流浪也可以呀。如果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

    代助又打了一个寒战。

    “要是继续照现在这样过下去呢?”

    “继续这样过下去也可以呀。”

    “平冈完全没发觉吗?”

    “可能有吧。不过我已经看开了,根本不在乎。就算他哪天杀了我,也没关系。”

    “你别这么随便把死啦、杀啦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呀。”

    “不过,像我这种身体,就算你不管,反正也活不久的,不是吗?”代助不觉全身僵硬起来,他像受到惊吓似的瞪着三千代。三千代则歇斯底里地大声哭了起来。

    经过一阵痛哭之后,三千代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又变回平时那个文静、温柔,又有气质的美女,特别是在眉宇之间,似乎飘逸出无限喜悦。

    “我去找平冈谈判,想办法解决这事,你看如何?”代助问。

    “办得到吗?”三千代讶异地问。

    “我想应该可以。”代助肯定地答道。

    “那,我没有意见。”三千代说。

    “那就这么办吧。我们这样瞒着平冈,也不太好。当然,我只是想说服他,让他接受事实。同时,对我亏欠他的,也准备向他道歉。谈判的结果或许不会如我所愿,但不论意见相差多远,我并不打算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不仅让我们两人都很痛苦,也很对不起平冈。只是,我现在不顾一切地跟他谈,就怕你在平冈面前会觉得没面子。这一点,我对你很愧疚。但是说到没面子,我也跟你一样颜面尽失呀。然而,不论自己做了多丢脸的事,道义上的责任还是应该承担的,虽说负责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但还是应该把我们的事告诉平冈吧。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这次的表白非常重要,因为将会影响如何处理这件事,所以我更觉得必须跟他好好谈谈。”

    “你的意思,我完全懂。反正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我就去死。”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呀……好吧,就算必须去死,也还没到时候吧?再说,若是有可能送命的话,我又怎么会去找平冈谈判?”

    听到这儿,三千代又哭了起来。

    “那我向你表达衷心的歉意。”代助挽留三千代等一会儿再走,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让三千代离去。但是代助并没像上次那样送她回去。三千代走后,他躲在书房里听着蝉鸣,打发了一小时。跟三千代交代了自己的未来之后,代助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他提起笔,想给平冈写封信,征询对方何时有空见面,又突然觉得肩上背负的责任实在重得令他痛苦,手里才写了“拜启”两字,就再也没有勇气写下去。蓦然间,他光着两脚朝向庭院奔去,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门野原本正在午睡,三千代回去的时候他也没露面,这时却跑了出来。

    “时间还早吧?太阳晒得很厉害呢。”说着,门野两手摁着自己的光头现身在回廊的角落。代助没说话,开始动手把那些落在庭院角落里的竹叶扫向前方。门野不得已,只好脱掉和服,走下庭院。院子虽然很小,满地泥土却都晒得很干,要把这一地的硬土都弄湿,可得花费很大的工夫。

    代助借口手腕疼痛,随便浇了几下,便擦干两脚,回到房里,坐在回廊边一面抽烟一面休息。

    “老师的心跳有点不受控制啦?”门野看到代助那模样,站在院里仰脸开着玩笑。这天晚上,代助领着门野一起去逛神乐坂的庙会,并买了两三盆秋季花草的盆栽,回来之后,把花盆并排摆在檐下,以便承接屋顶落下的露水。夜里就寝时,代助故意没关起雨户来。最近总是担心自己无意间疏漏了什么的顾虑已从脑中消失。熄灭油灯之后,代助独自躺在蚊帐里,翻来覆去地从暗处望向屋外漆黑的夜空。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只要再过两三天,一切都能获得最终解决。一想到这儿,代助不知暗中雀跃了多少回。不一会儿,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被那辽阔的天空和广阔的梦境吸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代助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平冈。信里只写了几个字:“最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谈,请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我随时候教。”写完,代助特地将信装进信封,并密封起来,等到涂完糨糊,“砰”的一下把红邮票贴上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为了躲避金融危机的损失,正在急着抛售手里的证券。贴好邮票后,代助吩咐门野把这“命运的信差”丢进邮筒。信封递到门野手中的瞬间,代助的手指有些颤抖,而递出去之后,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回想起三年前,代助为了撮合三千代与平冈,忙着在他们之间奔走斡旋,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简直就像是梦境。

    第二天,代助就在等待平冈的回信中打发了一整天。第三天,他还是从早到晚待在家里等信。等到第三天、第四天都过去了,平冈的回信还是没来。而代助每月该回青山老家领取生活费的日子却到了。他的手里没剩多少钱。自从上次跟父亲见面后,他很明白自己已不能再从家里拿到生活费。现在当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向父亲讨钱。代助心里也不急,他想,只要把手里的书籍和衣服卖掉,至少还能应付两三个月。另一方面,他也打算等这件事稍微平息下来,再慢慢找工作。代助以往常听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尽管他并没亲身经历过,但对这种俗语所代表的真理,向来是信服的。

    等到第五天,代助冒着大热天,搭电车到平冈任职的那家报社打探消息。谁知到了那儿才知道,平冈已经两三天都没去上班了。他从报社出来后,抬头望着编辑部那扇脏脏的窗户,对自己说,出门之前,该先打个电话问清楚才对。代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给平冈的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因为他故意将那封信寄到了报社。回家的路上,代助顺路经过神田,走进一家常去的旧书店,向老板拜托道:“家里有些读过的旧书想卖,请你派个人过来看看吧。”

    这天晚上,代助连洒水的劲儿都打不起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身穿白棉纱内衣的门野。

    “老师今天累了吗?”门野用手敲着水桶说。代助心里充满了不安,也没心情给门野一个明确的回答。吃晚饭的时候,代助简直食不知味,饭菜好像都直接从喉咙吞进肚里似的,吃完了饭,他丢下筷子,把门野叫到面前来。

    “我说你呀,帮我到平冈家去一趟,问问他究竟看到上次那封信了没有。如果看了,请他给我个回音。你就在那儿等他的回信。”说完,代助又担心门野搞不清状况,便把上次写信寄到报社的事情向门野说了一遍。

    门野出门之后,代助走到回廊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门野回来时,代助已吹熄油灯,正在一片漆黑当中发呆。

    “我已经去过了。”门野在黑暗里向代助报告,“平冈先生在家。他说那封信已经看过了。明天早上会来看您。”

    “是吗?辛苦你了。”代助答道。

    “他说,本想早点来看您,可是家里有人病了,就拖延到了现在,叫我转告您,请您原谅。”

    “有人病了?”代助不由自主地发出反问。

    “是呀。好像是他夫人身体不舒服。”门野在黑暗中答道。代助只能隐约看见门野身上那件白底的浴衣。夜间的天光非常暗淡,无法映出两人的脸孔。代助的两手紧紧握住自己坐着的藤椅扶手。

    “病得很严重吗?”他非常严肃地问道。

    “严不严重,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好像病得不轻。可是平冈先生说他明天会来,那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听了这话,代助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是什么病呢?”

    “这我可忘记问了。”两人一问一答地说到这儿,都没再继续说话。门野转身返回黑漆漆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代助静静地倾听着,半晌,听到灯盖碰到玻璃灯罩的声音,随即看到门野房里燃起了油灯。

    代助依然坐在黑暗里发呆。虽然从外表看起来一动也不动,内心却非常紧张不安。紧抓扶手的手心里,不断冒出冷汗。代助拍拍手掌呼叫门野,只见门野身上的白底浴衣又重新出现在走廊尽头。

    “您还坐在黑暗里呀?要不要帮您点上油灯?”门野问。代助拒绝了油灯,却又问了一遍三千代的病。凡是脑袋里能想到的问题,全都问了一次。譬如平冈家请护士了吗?平冈看起来怎么样?他报社请假就是为了在家照顾老婆?还是有其他理由?等等。而门野的回答翻来覆去都跟刚才一样,不然就是随口乱答。但尽管如此,代助还是觉得比他自己一个人坐着发呆好过得多。

    到了就寝时,门野从夜间专送信箱(1) 拿出一封信送过来。黑暗中,代助只从门野手里接过信,并不打算立刻阅读。

    “好像是老家那边送来的。我拿来油灯吧?”门野像在催他读信似的提醒道。代助这才让人把油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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