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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蚂蚁喜欢爬进日式客厅的季节到了。代助找了一个大碗,在碗里装满了水,再把一束雪白的铃兰连梗带花一起浸泡在水中。一簇簇纤细的小花遮住了绘着深色花纹的碗口。大碗稍微移动一下,小花便纷纷掉落。代助又找来一本厚重的大字典,将碗放在上面,又把枕头放在大碗旁边,仰面躺下。满头黑发的脑袋刚好躺在大碗的阴影下,花儿飘出的香气顺势飘进鼻中,代助一面嗅着花香,一面横卧小憩。

    外界毫不起眼的事物经常带给代助异常深刻的刺激,反应过于激烈时,甚至连晴空的日光反射都会令他难以忍受。每当代助陷入这种状况时,他就尽量减少与人接触,不论早上还是下午,只管躲在家里蒙头大睡。而为了让自己容易入睡,他经常利用这种若有似无却夹着一缕甜味的花香。现在他闭上眼皮,不让光线照在眸子上,只用鼻孔静静地吸着空气,不一会儿,枕畔的花儿慢慢飘向梦境,烦躁的意识吹拂四散。待他成功地陷入酣睡,神经便又重新恢复沉静,就像重生一次似的,等到再度跟别人接触时,他就能比较轻松愉快。

    被父亲叫去前的两三天,代助每次看到庭院一角盛开的红玫瑰,总觉得点点鲜红刺得眼睛发疼,只好把视线移向种在洗手盆边的紫萼叶片上。那些叶子表面都夹着三四条随意又细长的白色线条,代助看到这些线条时,感觉叶片似乎正在拉长,自己也会随着那些白线毫无拘束地自由伸展。但是对代助来说,院里的石榴比玫瑰更耀眼,更令人难以忍受,那种刺眼的花色,简直就像绿叶之间发出阵阵闪光。另一方面,他觉得石榴跟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不太调和。

    从总体上来看,代助现在的心境覆盖着一层灰暗,就像经常出现在他心头的那种情绪一样。他现在只要看到过于明亮的物体,明暗之间产生的矛盾就令他难以忍受,即使持续凝视紫萼的绿叶,也会马上感到厌烦。

    不仅如此,某种属于现代日本特有的不安,也正在不断向他袭来。这种不安也是人际间缺乏心灵联系而形成的一种近于蛮荒的状态。代助对自己这种不安的心境感到讶异。他向来不靠神明寄托心灵,因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天生就无法信奉神明。更何况他始终相信,只要人与人之间心意相通,就没有必要依靠神明。只有在人类想要解除猜疑带来的痛苦时,神明才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说,越是信仰神明的地方,说谎的人越多。而另一方面,代助又发现,现在的日本人已变成一种既不信神也不信人的民族,他认为这种现象应该是日本的经济状况造成的。

    四五天前,代助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扒手和刑警狼狈为奸的新闻。而事实上,如今这种警察又何止一两人?根据另一家报纸报道,如果继续深入追查下去,恐怕整个东京都要暂时陷入没有警察的状态了。读到这则新闻时,代助也只能露出苦笑。薪水微薄的刑警要对付艰难的生活,当然只能铤而走险吧。在父亲面前听到自己的婚事时,代助也曾生出类似的感觉。但那只是因为他不信任父亲,才会在心底生出一种不幸的暗示。代助并不因为自己生出这种暗示,而对父亲感到愧疚,就算他将来真的陷入不幸,也还是会赞许父亲现在的做法是对的。

    代助对平冈的感觉也是一样。不过他对平冈心存谅解,觉得平冈的所作所为都是人之常情,代助只是不太喜欢平冈那个人而已。他对哥哥虽然敬爱,却无法信赖哥哥。嫂嫂是个诚意十足的女人,但她不是直接能让自己陷入生活困境的人,所以代助认为嫂子要比哥哥容易对付。

    他在整个世界面前,向来也是怀着这种想法应付。尽管他非常神经质,却很少被不安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宁。这一点,他很清楚。但现在不知为何,整个情况突然改变了。代助觉得这种变化,应该是生理带来的影响。于是他才想起有人送来这束铃兰,据说是从北海道采来的。代助解开整捆花束,泡进水里,并躺在花下小憩。

    大约过了一小时,代助睁开乌黑的大眼,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某个点,看了好一会儿,手脚的姿势也跟他熟睡时一样,毫不动弹,仿佛死人似的。就在这时,一只黑色蚂蚁爬过法兰绒衣领,掉在代助的咽喉上。他连忙伸出右手紧压喉头,皱着眉头,用手指夹住那只小动物送到鼻尖打量起来。蚂蚁早已被他捏死。代助用拇指的指甲弹掉了黏附在食指指尖的黑色小东西,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周围还有三四只蚂蚁正在爬行。他又拿起薄薄的象牙裁纸刀,解决掉它们之后,才拍掌叫人进来服侍。

    “您睡醒啦?”门野说着走进屋来,问道,“要给您倒杯茶吗?”代助一面拉拢敞开的衣领遮住裸露的胸膛,一面平静地问:“我刚才睡觉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有哇。有人来过。是平冈太太。您猜得好准哪。”门野不经意地说。

    “为什么没叫醒我?”

    “因为看您睡得很熟呀。”

    “可是来了客人,我怎么能再睡?”代助加重了声调。

    “您说得没错,可是平冈太太叫我不要吵醒您哪。”

    “所以,平冈太太已经回家了?”

    “不,也不是回家了。她说她先到神乐坂买点东西,买完之后再来。”

    “那她还会回来。”

    “是的。其实她刚才已走进客厅来了,原本想在这儿等您睡醒的。但是看老师睡得这么熟,可能觉得您不会马上醒来吧。”

    “所以才又出去了?”

    “对呀。嗯,就是这么回事。”代助笑着用两手摸了摸刚睡醒的脸庞,起身到洗澡间去洗脸。不一会儿,只见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回到回廊边,欣赏着院中景色。代助感觉情绪比刚才好多了,心情愉快地看着两只燕子在那阴沉沉的天空里来回飞舞。

    自从上次平冈来过之后,代助一直引颈期盼三千代会来看他。但事实却不像平冈所说的那样。或许,三千代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故意不来?也可能是平冈从一开始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代助内心怀抱着疑问,也因此感到心中的某处十分空虚,但他并不想把这空虚的感觉当成一种日常生活经验,探讨成因或对策。他觉得,若是深入窥视这种经验,或许会有更黑的阴影隐藏在底层。

    代助最近尽量避免主动找平冈,散步时,通常朝着江户川的方向走去。樱花凋谢的那段日子,他总是在晚风吹拂下,在河上的四座桥(1) 踱过来踱过去,几乎踏遍两岸的长堤。现在是绿荫遍地的时节,樱花早已落尽,代助时常站在桥中央,手肘撑住脸颊,欣赏那茂密的树叶间射来的水光。看着看着,他的视线顺着水面逐渐变细的光影一路向前,然后抬头仰望目白台上那片高耸的森林。只是每次返家的路线,代助不再走到桥对面登上小石川的山坡。有一天,当他走到弯度较缓的一段河边时,刚好看到五六十米的前方有一辆电车,平冈正从车上下来。代助觉得自己肯定没看错,所以马上转身,又朝河边的栈桥走回去。

    他对于平冈的状况始终很在意。尽管他觉得平冈现在恐怕还处在衣食不稳的境地,但他也曾想象,或许平冈已在哪一行里找到了糊口维生的饭碗。只是,他并不想专为弄清真相而跟踪平冈。因为他预料自己看到平冈时,一定会毫无理由地冒出不悦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平冈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就算只为了三千代,也还是值得为平冈的处境操心。即使只为平冈着想,他也是衷心期盼平冈能够成功。

    最近这段日子,代助怀着这样一颗残缺的心,空虚地活到了现在。刚才叫门野拿来圆筒抱枕,打算好好睡个午觉的那一刻,灿烂的宇宙带来的刺激简直快让他受不了了。代助一向都像这样过分敏锐地感受着生命。若是可能的话,他刚才真想将脑袋沉进湛蓝的深水底部。所以,当他把热乎乎的脑袋倒在枕上时,平冈和三千代几乎都从他脑中消失了。代助这才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只是,正当他陷入沉睡的那段时间,似乎又感觉到有人走进房间,那人又轻轻地走了出去。直到他睡醒坐起身子时,那种感觉仍旧残留在脑中,久久无法挥去。所以代助才把门野叫来询问是否有人来过。

    现在他站在回廊上,两手遮着额前,眺望正在高空欢快往返的飞燕。看了一会儿,感觉眼睛很累,便又重新回到室内。但因为听说三千代等一下还会再来,这种近在眼前的期盼早已破坏了原本平静的心情,代助既无法静下来思考,读书也读不进半个字,最后只好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画册,摊在膝上翻阅起来。不过代助只是用手指一页页翻过,每张图画的内容甚至连一半都没看清。翻了半天,终于看到一幅布朗温(2) 的作品。代助平时就很喜欢这位装饰画家的画作。他的目光跟平时一样,闪着亮光投向画页。纸上画着某处的海港,背景画了许多船只、桅杆和船帆,空白的部分画满了鲜明亮丽的云彩和蓝黑色的海水,而站在背景前方的,则是四五名裸体工人。他们身上的肌肉鼓胀得像一座座小山,肩膀到背脊之间全被肉块填满,肉块间形成的花纹就像布满旋涡的山谷。代助望着这些工人的肉体,感受到肉体力量带来的快感。看了好一会儿,画册依旧摊在膝上,代助的注意力却从眼睛转向耳朵,他听到后门那儿传来老女佣的声音,接着,又听到送牛奶的人拎着空瓶匆匆离去,瓶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因为屋里特别安静,对听觉敏锐的代助来说,这些声音带给他格外强烈的刺激。

    代助愣愣地凝视墙壁,他想叫来门野,再问问三千代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又怕被门野讥笑,只好作罢。他觉得自己不该表现出引颈翘首的模样,因为现在等待来访的,是别人的老婆,若是有急事要跟对方商谈,他应该随时都能上门拜访对方。一想到眼前这种自相矛盾的状况,代助不免自觉理亏,而羞愧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对于隐藏在理亏背后的各种理由,他却是心知肚明的。代助感到十分无奈,因为这种自知理亏的状态,就是摆在面前的唯一事实。就算能想出任何驳倒这种事实的说法,也只是一种自我逃避、自我蔑视的表面功夫而已。想到这儿,代助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等待三千代返回的这段时间,代助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发过去的。不一会儿,只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代助的心脏忽然猛烈跳动起来。谈天论地讲道理的时候,代助是个很厉害的能手,但要较量心脏的力量时,他却是个弱者。代助最近比较不常发怒,这完全是出于头脑的控制。他觉得生气是一种轻视自己的行为,他的理智不允许他随便生气。但是除了发怒之外,代助还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其他特殊情绪。所以当门野的脚步声从书房门外传来时,代助原本红润的脸颊便在瞬间失去了些许光泽。

    “来这儿吗?”门野极为简短地向代助征询意见。因为门野觉得“要请到客厅去吗?”或是“要在书房见面吗?”这两种问法都很麻烦,便把问题压缩成短句。“嗯!”代助答完站起来,像要把等候指示的门野赶出去似的走向门口,同时把脑袋探向回廊。三千代站在回廊跟玄关的连接处,满脸犹豫地望着书房。

    跟上次见面时比起来,三千代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代助用眼色和下颌向她招呼,示意她进书房来,等到三千代靠近门口时,代助才发觉她的呼吸非常急促。

    “怎么了?”代助问三千代没有回答,径自走进书房。她穿着一身毛料单层和服,里面衬着襦袢,手上拎着三枝很大的白百合。进屋之后,三千代将手里的百合往桌上一扔,弯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也不管头上新梳的银杏返髻(3) ,脑袋靠在椅背上。

    “哎哟,累死我了。”她一面说,一面看着代助露出笑容。代助拍一下手掌,想叫人送杯水进来。三千代却沉默地用手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一个玻璃杯,是代助刚才吃完饭,用来漱口的,里面大约还剩两口水。

    “这是干净的吧?”三千代问道。

    “这是我刚才喝过的。”说完,代助端起杯子踌躇着。他想从座位处拿起水倒掉,但纸门外有一扇玻璃落地窗挡住了去路。每天早上,门野总是让回廊的玻璃窗维持原样,而不肯轮流打开一两扇窗子通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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