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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大旗最新章节!

    这是一九三八年冀东人民抗日斗争的一个侧影。斗争从七月八号起,到十月间才稍稍平息。全冀东二十二县,除了昌平、临榆,没有一处不曾卷起暴动。参加的人数约计十几万。当时的领袖是李运昌,后来他在抗日期间一直是坚持冀东游击战的司令员。

    一九三八年四月,清明节前后。

    北宁路上,一列客车从天津开来,离滦县不远时,停在一个小站里上水。站台十分冷清,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旅客,从三等车走下来,右肩扛着个被卷,左手提着个蓝布包袱,蹒蹒跚跚地朝站外走去。他是个矮胖子,黝黑的圆脸泛着油光,两只小眼闪射着针尖似的光芒。

    路警拦住他问:“包里什么东西?打开来看看!”

    旅客赶紧放下行李,撩起青线呢长袍,蹲下身,急忙地解开包袱,满脸陪着笑说:

    “看吧,看吧,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湖笔,刚从天津贩来,打算到这一带小学堂做做生意。”

    路警弯下腰,伸手把一封一封的笔翻了翻,又吩咐旅客打开行李卷,草草地看过一遍,这才把手一挥,昂着头走去。笔贩子耐着心性,重新把行李收拾停当,斜瞟了路警一眼,迎着一阵风沙走出车站。

    风从东南吹来,漫野浮荡着青草的气味,还夹杂着肥料的气息。几天前落过一场好雨,泥土又松又软,正是耩谷子的时候。粪早送过了,一簇一簇地堆在田间,可是奇怪,到处竟不见一个犁地的农民。庄稼人向来最怕误了节气,于今放着地不种,却集合一起,拖成长长的一条线,离车站约摸半里路,忙忙碌碌地闹什么呢?笔贩子一边寻思,一边顺着道路朝前走去,近了,才看清楚大群的农民正在修筑一条公路。他们的气色都很阴沉,不大作声,只是机械地忙着铲土,把路基垫高。公路贯穿过肥沃的田野,占去大片的麦地。麦苗已经长到七八寸高,颜色变成碧绿,每一铁锨铲下去,便被翻掘起来,连泥带土抛上路基。

    笔贩子走拢近一堆人,觉得累了,把行李搁到地头上,坐到被卷上去,想要歇歇脚。离他不远,一个庄稼人坐着抽烟,臀底下垫着自己的鞋,身旁插着一张锨。这个人,看上去将近四十来岁,前额横刻着几道很深的皱纹,眼眉和胡须又粗又黑,像是刷子,鼻孔的黑毛特别长,笔尖似的伸到外边。他用两手抱着膝盖,嘴里含着烟袋,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地面,神色十分呆滞,仿佛和谁怄气。

    一个塌鼻头的汉子掘着掘着土就停下手,对他劝道:“快来做活吧,殷老大,别尽自发呆,叫监工的看见,又是一顿打骂!”

    殷老大叹了口怨气,却不动弹,也不说话。笔贩子从旁边瞅得明白,便从腰里掏出一支香烟,凑到殷老大身前,躬着腰说:“借光,老乡,让我点个火。”

    那笔贩子把纸烟对到庄稼人的烟袋锅上,吸着了,撩起大襟蹲在旁边,啦起话来:

    “今年的年景不坏吧?旧年冬天缺雪,这一春雨水不断,麦子长得还满旺盛。不过这是谁家的地,糟蹋这样子,叫人看见都心痛!”

    殷老大的声音带点抖颤,不觉接嘴叹道:

    “眼前这三亩地都是我的,祖上辛辛苦苦,留下几亩命根子,日本人说声修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给占去,口头虽说给地价,还不是骗人的话!麦子算完蛋了。再有几亩谷子,到如今还没耩下种籽,你看这日子怎么过?”

    笔贩子很快地?了几?眼说:“嗳呀,谷雨都快过了,再不耩地,不就晚啦?”

    殷老大耸起两道眉毛,恨恨地答道:“谁说不是晚啦!眼前这些人,哪个心里不急得像一团火?日本人可不管那一套,只顾修路,凡是村里能动的人都赶出来,从早到黑,累得要死,一个大钱也不给……”

    他蓦然停住嘴,不安地干咳几声,敲净烟锅的灰,把烟袋插到脖子后,又忙着从臀下抽出鞋来,往脚上穿。笔贩子一抬眼,望见远处走来一个监工的日本人,脚上穿着马靴,两手反背在身后,横拿着一根木棍。一个庄稼人做得稍微慢点,监工的便跨上前去,大声地吆喝,又举起短棍,做出要打的手势。殷老大穿上鞋,急忙站起身,拿着铁锨走入修路的人群中,动手挖起泥来。沿着这条未完成的公路,随着无数铁锨的挥动,多少庄稼破坏成烂泥,多少田地改变了原来的形态————这是一片被蹂躏的土地。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殷老大,一颗心也被蹂躏得遍是创伤,差不多碎了。从他记事那一天起,向来就没度过好日子。他是个很守本分的庄稼人,父亲死得早,母亲把他拉扯大,十四岁那年就给他讨了个将近二十岁的女人,指望家里添人口,添份力气,可以支撑庄稼营生。女人结实得像头驴子,过不几年,替他生了个孩子,名字叫犁头。这时殷老大长成个强壮的小伙子,一年到头,埋着头做活,只想守家在业,把庄稼日子扶植起来。可是直奉战争爆发了。他的家离铁路三二里路,兵荒马乱的,卷进漩涡当中。他领着母亲和家小,跟随村里人逃荒,不幸半路上遇到大队的败兵,一家冲散了。他背着犁头,好不容易才寻到母亲,女人却失落得不见踪影。有人说看见她叫败兵掳去,又有人说看见她披散着头发,朝一个方向跑去。总之,以后根本听不到她的消息,多半死了。殷老大变得十分阴沉,整天紧闭着嘴,有时喝点酒,醉了,便指着天骂道:

    “老天爷不睁眼,怎么专和穷人做死对头!”

    他的心情像是连阴的天气,多年以来,总不见开朗的日子。犁头渐渐地长大,殷老大把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盼望赚几个钱,给儿子娶房媳妇,可以传宗接代,将来自己死了,也可以有儿孙替他祭扫坟墓。他母亲有时劝他再讨个女人,他却一口回绝道:

    “讨个老婆就得花几百,咱们哪来的钱?再说,犁头这么大了,我不愿意给他弄个后娘,叫他埋怨我一辈子。”

    殷老大的愿望却不容易实现。一天,村里传说日本人占领东三省了。殷老大以为东三省在山海关外,距离他家很远,不碍他的事,所以漠不关心。又一天,传说长城边爆发战事了,他才有些慌张,心里记起旧日的创伤,生怕战事再蔓延到滦县。

    战事不久便停止,他似乎用不着慌张了。可是,一件梦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村长走来对他说道:

    “老大,世界变了,你知道么?听说中国和日本定了什么协定,把咱们冀东划成停战区,不准驻兵;又有个叫殷汝耕的人出面成立自治政府,愣逼着每村出枪练自卫军,办联庄会,还得先派两个人到城里保安队受训,以后好回来教本村人。犁头年轻力壮,正好算一个,村里打算派他到城里去受训。”

    殷老大的前额仿佛挨了一棒,脑壳似乎炸裂,失去思想的能力。他只有犁头一个儿子,夺去犁头,就等于夺去他的命根子。他百般地哀求,但是没用。村长在村里便是小皇帝,谁敢违拗他的话?殷老大的生活陷入更深的泥坑,他眼前的世界也的确变了。捐税越发加重,压得他直不起腰,骨髓差不多都被压榨出来。日本浪人如同些蠹虫,带着白面和鸦片,到村里开设起“洋行”,把朴素的农村弄糜烂了。这以后,情势转变得更快:冀察政委会仿佛昨天才成立,永定河上又起了战事,冀东便像一张荷叶饼,囫囫囵囵地吞进日本刽子手的嘴里。殷老大感到绝望,寻思再没有翻身的日子,只好等死。

    犁头的行事更加使他忧愁。最初,殷老大以为儿子当了保安队,早晚必定叫枪子打死,不会活着回家。但经过一个时期的训练,犁头居然回来了,不过不再是原来的犁头,却沾染着一身坏习气。他的头上留起头发,学会抽纸烟,还时常斜着斗眼,含着香烟,对女人调调情。犁头本来就愣头愣脑的,带点傻气,于今简直变成流氓。这还不要紧,最叫殷老大痛心的是,儿子竟受了日本浪人的勾引,常往白面馆跑,没钱抽时,便从家里偷东西变卖。联庄会看犁头太不务正,把他开除,他却瞪着一对斗眼,脸红脖子粗地骂道:

    “不用和老子为难,等我告诉日本人,叫你们知道个厉害!”

    殷老大气得抓起一条长板凳,赶上去骂:

    “小兔崽子,老殷家缺了几辈子德,养出你这个东西!你张口日本人,闭口日本人,都是日本人把你毒害坏了,到死也不知道反悔,等我打死你再讲!”

    犁头却扮了个鬼脸,撒开腿朝白面馆跑去。

    就在殷老大遇见笔贩子那天,雀迷眼的时候,修路的农民才散工。殷老大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向家去,天色已经苍黑。犁头的奶奶张着两手,嘴里喊着?————哑,?————哑,正在院里赶一群鸡进窠。一只小公鸡很调皮,怎么也不肯听话,几次来到窠口,侧着小头望望老奶奶,拍拍翅膀又跑到一边去,累得老奶奶转来转去地赶,嘴里嘟嘟囔囔抱怨道:

    “小死物件,我看你往哪跑?我看你往哪跑……唉,唉,我六十多岁的人啦,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老天爷不睁眼,叫我怎么过!”

    她的声音像哭,又像叹息。每逢她遇到一点不如意事,便会伤起心来,自言自语地抱怨天,抱怨人,抱怨自己的命苦。殷老大把锨倚到墙上,沉着脸走到灶边,揭开锅盖,锅里冒起一阵热腾腾的蒸气。他盛了一大碗熬得稀烂的白薯稀饭,坐到门槛上,左手托着碗,右手便用筷子往嘴里唿噜唿噜地扒饭,眼睛望着碗,一声也不响。

    犁头的奶奶关好鸡窠,重新结了结包头的手巾,又摇摆着两手走到牲口栏旁,解开缰绳,牵出那头白眼圈白鼻子的小黑驴。小毛驴蹙起鼻头,在地上闻了一阵,然后跪下前腿,后身随着也卧下,快活地打起滚来。什么地方有驴叫,小黑驴陡然爬起身子,舒长脖子,声音一伸一缩地也大叫起来。老太婆使劲地扯了几下缰绳抱怨道:

    “叫什么?说你也不肯听,说你也不肯听!唉,唉,谁都惹我生气!几时我两眼一闭,心里才干净。”

    月色很好,阴历大约是十二三。全村笼着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春天的黄昏显得又深沉、又寂静。殷老大触动心事,抬起脸问:

    “犁头呢?”

    奶奶用叹息的声音说:

    “先你一脚就回来啦,又躺在炕头上怄气……唉,这些孽种!”

    殷老大把头转向屋子,高声说道:

    “起来,吃完饭跟我到地里去!大月亮地,正好耩谷子。”又对自己说:“白天得修路,地又不能荒了,眼睁睁等着饿死!只好卖命,带着月亮做吧,活一天是一天!”

    里屋炕头上冒出几句恼人的话:

    “我病啦,不能动。”

    殷老大的脸色立刻变得通红,伸长脖子骂道:

    “你装的什么病!成天价不干人事,临到做活就装病,装死也不行!”

    只有奶奶心里明白,犁头不是装病,确实是闹不自在。今天傍晚散工回家,犁头浑身打着冷颤,好像发疟子,一进门便问奶奶要钱,不给,立刻噘起嘴,乱摔东西,还四处乱翻,想寻点值钱的物件变卖。可是奶奶陪嫁时的一点铜首饰早被盗光,箱笼里只剩些破破烂烂的补钉衣裳,散发着霉气。奶奶用哭似的声音咒骂,犁头却横着眉毛,全不理睬。只在爹爹眼前,他才略略有些惧怕。奶奶从小抚养他,宠着他,于今长大,他把奶奶气得掉泪,恨他不叫雷打死。但在殷老大前,奶奶又常常替他遮掩,怕殷老大教训他。她常对邻家的婆婆奶奶们说,自己的孙子原来很憨厚,都怪日本人心毒,故意开些白面馆、花会局,年轻人不懂事,把持不定,怎么会不上钩?不被拖下陷阱呢?

    老太婆牵着毛驴饮过水,重新把它拴在牲口栏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走进屋子,点亮一盏小煤油灯。她害着很重的沙眼,乍一见亮光,急忙把手搭上眼眉,又红又烂的眼睛眯成细缝,又自怨自艾起来:

    “唉,唉,老不死的罪过,吃也吃不动,做也做不得,眼痛的也不行!”

    犁头本来脸朝外躺着,一赌气转向里边,全身仍然不停地抖,还连连地打着喷嚏。老太婆不耐烦地悄声说:

    “起来吧,不知哪世的冤家,你爸不是叫你?他这些天正没好气,看他揍你!”

    犁头倒发起脾气,抖颤着嗓音喊:

    “揍就揍,我偏不动!”

    只听见殷老大把饭碗往锅台上使力一蹾,骂着从外间闯进来,粗黑的头发直竖竖地站着,像是猪鬃:

    “小杂种,你害的什么病?明明是犯了白面瘾,还来骗我!要死给我滚出去,别死在家里,费我一张芦席!”

    一边就握住犁头的脚脖子,像拉小鸡似的把儿子扯下炕来。犁头的脸色铁青,不自主地打着喷嚏,眼泪鼻涕全流出来,两手哆嗦着抱住头,朝外便跑,可是后脊梁上早挨了一拳。犁头的两条腿绞扭着,跌跌撞撞地奔到院外,嘶哑着声音恨恨地叫:

    “等着吧,不用逼我,早晚有你们反悔的日子!”

    殷老大把儿子追出大门,饭也不想再吃,气虎虎地坐到炕沿上,神色显得十分沮丧:寻思自己活了大半辈子,整天像是栏里那头黑驴,劳累得腰痠背痛,过的可总是苦日子,还得受官家的勒索、军队的糟蹋,于今更落到日本人手里,弄得家业破落,儿子又不成器……想到这,他的脖子似乎被人捏住,心头闷得要死,透不过半口气来。

    但一转念,殷老大想到那几亩荒芜的谷子地,再听到犁头的奶奶在灶下哭似的抱怨老天,便蹙起眉头,无可奈何地喘了口粗气,带上种籽,牵出驴,把缰绳盘到驴脖子上,然后扛起犁,吆喝一声,赶着牲口往地里去了。

    春天夜短,月光早移到向西一带人家的墙头上,冷清清的,像是落着满地的霜。庄户人家吃完夜饭,这该是睡觉的时候。如今可不同了,沿街可以看见许多农妇忙着推磨。筛箩的声音,吆喝驴子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好像睡梦里传来的动静。

    快到五月端午,麦子长得齐到人的大腿深,从根到梢变成黄色,不久该收割了。一春雨水很厚,农民们只苦的是劳役太繁,不能及时上粪锄草;人手缺的就根本照顾不到庄稼,地里的青草一尺多高,庄稼反倒像害肺痨的孩子,又瘦又矮,长不起来。殷老大的麦子就更无望了。大路已经修好,拦腰斩断他的田地,所剩的边边角角,最多能打一升半斗粮食。幸喜谷子很肥,还有点指望。那些天,殷老大白天修路,早晚抽空到地里做活,几亩谷子才算没荒。他一家人的性命全寄托在这几亩地上,但愿鬼子别再霸占去,便不愁饿死。殷老大最有个硬劲,外表不声不响,似乎满容易欺负,心里可有主意,向来不肯叫饶。熟悉他的人说他是棉里针,其实,他这根针不刺人,只刺自己。不管生活怎样绝望,针尖大的事也能激起他模模糊糊的希望,从绝望中拖他出来。这些年,他不断地遇到挫折,不断地挣扎,心里常常叨念那两句俗语:“熬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犁头却是个败家子,地里活不做,总避着不见爸爸的面,四处鬼混;奇怪的是他居然很有神通,手边尽管穷,随时可有白面抽。

    端午的头一天,殷老大收拾一口袋年前自种的黄烟叶子,赶着毛驴到附近一个镇店去赶集。他刚在街旁摆出货色,一个警防队便来刁难他,骂他不该把驴子拴在集市中心。殷老大陪着苦笑,送给警防队七八片烟叶,才打发那家伙走开,免得搅扰生意。傍晌,他卖完烟,买了三个黄米粽子,预备点缀点缀明天的节气。天怪热的,尘土又大,赶到家时,他的小褂差不多叫汗湿透,浑身都是风尘的颜色。虽然赶着驴,殷老大却舍不得骑,怕压累了它;又怕费鞋,一路都用手提着鞋后跟,赤着脚走回来,这也给他一种舒服滋味。

    殷老大把粽子挂到门闩上,脱光膀子,露出一身紫红色的肉,才又走出房来,看见小毛驴站在大毒日头底下,踮起一只后蹄,垂着头,眯着眼,静静地在打瞌睡。他走上去,随意吆喝一声,替它解开盘绳,卸下驮鞍。驴背上满是汗,毛都鬈了,殷老大就用两手很响地拍着驴背,防备它受风。这当儿,门外有人高声问:

    “犁头在家么?”

    随着走进一个又白又胖的汉子,光脑袋,高颧骨,戴着一副墨镜,满脸都是横肉,身上穿着一件长衫。这人看起来像个屠户,殷老大却认识他叫赵海楼,是当地的流氓,帮助一个日本浪人在本村开“洋行”。他来做什么呢?殷老大不明白,心里预感到一种祸事,不觉愣在那儿。赵海楼看见殷老大,劈头就说:   “你是犁头他爹吧?到节下了,欠的钱怎么还不给送去?还得叫我冒着汗跑来要。”

    殷老大惶惑地问:

    “谁欠你的钱?”

    赵海楼有点不耐烦,冷冰冰地绷着脸说:

    “除了犁头还有谁?这些天,要不是我们供他白面抽,你儿子早瘾死了!”

    殷老大听见这事,知道儿子给他惹下了麻烦,气得冒火,又有些害怕,一时变得没有主张,支支吾吾地道:

    “家里坐吧,家里坐吧……”

    殷老大把来人让进屋子,脸色冷落落的,十分不安,仿佛要哭的样子,又忙着叫犁头的奶奶给客人剥粽子,烧开水。老太婆先前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卷起裤脚,在小腿上搓麻绳,嘴里不知嘟嘟囔囔地埋怨什么,于今不响了,胆怯地走出走进,时时从烂眼角旁偷看来人的气色。

    赵海楼的肥脸显得又圆滑,又刁横。他用左手撩开长衫的大襟,拿扇子朝着胸口唿嗒唿嗒地扇着风,紧逼着殷老大问:

    “犁头的债,你到底打不打算还?”

    殷老大垂头丧气地反问道:

    “他到底欠你们多少钱?”

    赵海楼张开左手,屈起大拇指头说:

    “扣去零数,整整四百块。”

    这个数目,在殷老大听来,确实吓人。他一时闷住声,半晌才说:

    “先生,你看我家这份穷日子,穷得都快穿不起裤子了,哪来的钱还这笔账?”

    赵海楼却冷笑一声说:

    “你没有钱还没有地?人家洋人不是傻瓜,不会白拿着钱往水里扔。犁头早把你家那几亩谷地押给洋行了,还不起钱,地就归我们。”

    殷老大耳边仿佛响了一个焦雷,震得他的眼睛冒出金星,耳朵嗡嗡地乱叫,脚下的地好像也摇晃起来,就要塌陷下去。那几亩地是他仅存的命根子,人家还要抢去!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刷子似的胡须轻轻地发颤,一时变老了,嘴里讷讷地说:

    “要我的命行,地可不能给!”

    赵海楼把扇子往桌子上使力一拍,叫道:

    “我们要的就是他,谁稀罕你那条狗命!”

    “地里还有庄稼呢,求你秋收以后再讲吧!”

    “不行,一时一刻不能捱延。如今地价稀贱,连上庄稼,也顶不了账。你那头驴也押给洋行了,今天就得牵走。”

    赵海楼一边说,一边横着肩膀朝外走去。院里已挤满了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窥看,有的冷笑,有的交头接耳地谈论这事,还有人气得咬牙切齿地小声咒骂。看见赵海楼出来,大家闪开一条路,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一直送他到毛驴前边。毛驴看见生人,掉开头,颤动着眼毛,胆怯地斜着大眼。赵海楼把扇子插到脖子后,抓住毛驴的白鼻子,又抓住它的下唇,硬扒开它的嘴,瞅了瞅牙。牙渠很深,正是强壮的时候。赵海楼却故意摇摇头,哼了一声,瘪了瘪嘴说:

    “老口了,卖不上几个钱。”

    说着就动手去解缰绳。犁头的奶奶颤巍巍地赶过来,用身子遮着小驴,红眼里淌着泪,大声哀求道:

    “可怜可怜我这个快死的人,饶我们几条命吧!明天我刻个长生牌位供着你,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的恩典!”

    这不但不能感动赵海楼,反倒惹起他的火来。他抓着老太婆的前胸,把她扯开,使劲一推,老太婆便倒退几步,扑咚地坐到地上,一声天一声地地哭起来。赵海楼横着眉毛,气虎虎地解开缰绳,回头对殷老大叫道:

    “限你天黑以前把地契送过来,换回押单!不送也随便,反正地是我们的了。”

    赵海楼一边用手挥开眼前的农民,牵着驴往外便走。在场的人都不做声,只用仇视的眼睛紧盯着他。老太婆知道她的命运已经无可挽救,哭得越发凄惨。殷老大却像泥人似的站在人前,垂着两手,身子微微向前俯着,动都不动。他的脸色乌黑,前额的几道皱纹变得更深,两眼却像两团火,射出逼人的光芒。蓦然间,殷老大把牙一咬,几步抢到赵海楼身后,右手抓住缰绳,左手把对方的膀子一掀,就势夺下毛驴。赵海楼打了个踉跄,撞进一个农民的怀里,那农民又把他一掀,赵海楼便像皮球似的重新滚回来,墨镜从鼻梁滑下来,跌碎了。他的肥脸涨得赤红,俯身拾起眼镜,跺着脚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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