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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阿特拉斯耸耸肩最新章节!

nbsp; 达格妮像下命令一般,藐视着办公室内应有的礼仪,缓缓问道,“谁和达纳格先生在一起?”

    “我不知道,塔格特小姐。那位先生我从没见过。”她注意到了达格妮的眼睛,突然定住,便又说,“我想是达纳格先生小时候的一位朋友。”

    “哦!”达格妮长吁了一口气。

    “他没有预约就进来了,要见达纳格先生,还说这次见面是达纳格先生和他四十年前就约好了的。”

    “达纳格先生多大了?”

    “五十二岁,”秘书说,她反应过来,用随意的口吻补充道,“达纳格先生十二岁就开始工作了。”她又沉了一下,说,“奇怪的是,那个人看来连四十岁还不到,他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没有。”

    “他长什么样子?”

    秘书突然活泼地笑了,似乎要说出一番热情的赞美之词,但这笑容猛然间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她不自在地说,“他很难形容,脸长得很奇怪。”

    她们沉默了许久,指针移向了三点五十分的时候,秘书桌上的信号器响了起来——这是来自达纳格办公室的铃声,表示可以进去了。

    她们两个噌地站了起来,秘书跑上前去,安慰似的笑着赶快将门打开。

    达格妮走进达纳格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她前面的来访者出去时用的那扇小门正在关上,她听到门和侧壁碰出的响声,以及玻璃上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她从肯·达纳格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走了的人。这不是那张当初在法院的面孔,不是那张她多年来已经熟悉了的有着一成不变、刻板冷漠的表情的面孔——这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望不可即的面孔,在这张脸上,所有紧张的痕迹全都不见了,布满皱纹的脸颊和额头,以及灰白的头发像是被一个新的主题重新安排过,组成了一种充满希望、迫切和清白无辜的沉静:这个主题便是得救。

    他在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起身——他好像还没回到此刻的现实中来,忘记了常规的礼数——但他对她笑得是如此的和善,使她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容。她发现自己在想,每个人其实就应该这样来彼此打招呼。她丢掉了焦虑,忽然踏实地感到一切都很好,所有的恐惧都无法存在。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说道,“原谅我,我想我让你久等了。请坐。”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我等没有关系,”她说,“我很感谢你让我来见你。我急着和你说一件十分紧急和重要的事。”

    他从桌子那边俯过身来,正如他平时听到工作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样,是一副专注的神情;但她却不是在和一个她认识的人说话,这是一个陌生人。她停下来,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她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说,“塔格特小姐,今天天气多好啊——或许是今年最后一个这样的好天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时间。咱们一起回纽约去吧,坐一趟环绕曼哈顿岛的游览船,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竭力定住她的眼睛,好让眼前的办公室不再摇摆。这就是那个肯·达纳格,他从来没有过私人朋友,从来没结过婚,从来没看过戏和电影,除了工作以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去侵占他的时间。

    “达纳格先生,我来这里想和你说的,是攸关你我今后业务的紧要大事,我来和你谈的是对你的起诉。”

    “哦,那件事啊?别为它担心了,没关系。我要退休了。”

    她坐着没有动,脑子一片空白,木然地想:在一个人听到他所害怕但又一直不太相信的死刑判决时,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猛地将头转向那扇出口的门;她嗓音低沉,嘴仇恨地扭曲着,问道,“他是谁?”

    达纳格大笑起来,“如果你猜到了这些,你就应该猜到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噢,上帝呀,肯·达纳格!”她哀叹着,他的话令她意识到,在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绝望、死寂、没有答案的篱笆;仇恨只是一道细细的绳子,暂时缚住了她,她奋力挣脱出来,大喊道,“噢,天啊!”

    “你错了,孩子,”他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的感觉,但你错了,”然后似乎是想起了该有的礼节,似乎依然在两种现实中调整着自己一般,用更为正式的语气补充道,“抱歉,塔格特小姐,你来得太巧了。”

    “我来得太晚了,”她说,“我正是为了防止它发生才来的。我知道这会发生的。”

    “为什么?”

    “不管他是谁,我可以肯定你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你感觉到了?真有意思,我可没有。”

    “我是想来警告你的,想……想让你对他做好防备。”

    他笑了,“相信我说的话,塔格特小姐,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时间不凑巧而后悔得折磨你自己了:那是不可能的。”

    她感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正在离开,隐入远方,令她再难以企及,不过,他们之间现在还剩了窄窄的小桥,她必须抓紧时间。她的身子向前探了探,非常平静地开口了,紧张的情绪化成了她声音中异常的沉稳,“你是否还记得三个小时前你的想法和感觉,你当时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你的煤矿对你有什么意义吗?你还记得塔格特铁路公司或者里尔登钢铁公司吗?你能不能想着这些来回答我?你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想回答什么就回答什么。”

    “你已经决定退休,放弃你的事业吗?”

    “是的。”

    “它现在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了?”

    “它现在对于我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意义重大。”

    “可你打算把它舍弃了。”

    “是的。”

    “为什么?”

    “这个,我不会回答。”

    “你是那么热爱你的工作,尊重的只有工作,对一切漫无目标、被动,以及放弃的行为向来都看不起——你是否放弃了你所热爱的那种生活?”

    “不,我是刚刚才发现我对它是多么的热爱。”

    “可你打算既不工作,又没有任何目标地生活下去。”

    “你这是从何说起?”

    “你打算在其他的地方干煤矿吗?”

    “不,不是煤矿。”

    “那你计划做什么呢?”

    “我还没决定。”

    “你要去哪里?”

    “这我不会回答。”

    她停下来,鼓了鼓勇气,告诫着她自己:不要去感觉,别让他看出来你有什么感觉,别让它把这小桥遮住和毁掉——然后,她用着同样平静而均匀的声音说,“你意识到了你的退休对汉克·里尔登,对我,对我们所有留下的人都会带来什么影响吗?”

    “是的,我的认识比你此刻所想到的还要全面。”

    “可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它的意义比你所能相信的要大得多。”

    “那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是不会相信的,我也不会去解释,但我没有抛弃你们。”

    “我们要在这里承受更重的压力,而你明知道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掠夺者毁掉,却无动于衷。”

    “别太肯定了。”

    “肯定什么?是你的无动于衷还是我们的毁灭?”

    “都不是。”

    “可你知道,你今天上午还知道,这是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而且是我们——你也是其中一个——去对付那些掠夺者。”

    “假如我告诉你我对此很清楚、而你并不明白的话——你会认为我说的话里面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你怎么想都行,这就是我的回答。”

    “你能把这意义告诉我吗?”

    “不能,这得要你自己去发现。”

    “你是情愿把全世界拱手让给掠夺者,我们不是。”

    “别对这两者都那么肯定。”

    她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他言谈间的怪异之处就是它的简洁: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贯穿在没有回答的问题和悲惨的神秘之间——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再也没有什么秘密,而且任何神秘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就在她观察着他的时候,她发现他快乐的平静下面第一次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看到某种念头让他苦苦挣扎着;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至于汉克·里尔登……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

    “能否请你告诉他,我……你看,我对人从来就不在乎,但他是我向来尊敬的一个人,可我今天才知道我的这种感情是……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就告诉他这个,还有,我但愿能够——不,我想我能跟他说的就是这些了……他或许会因为我的离去而诅咒我……但也许他还不会。”

    “我会告诉他的。”

    听到他话音里那黯淡和隐藏着的苦痛,她感到和他靠得是那样的近,他简直不可能会带给她这样的打击——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达纳格先生,假如我跪下来求你,假如还有什么我能说的——会不会……有没有任何机会能留住你?”

    “没有。”

    过了片刻,她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

    “你打算”——她指了指窗外的山丘——“把达纳格煤炭公司怎么处理?准备把它留给谁?”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谁也不给,或者谁都给,谁想要就要吧。”

    “你不打算处置一下,或者指定由谁来接替?”

    “不,为什么要这样呢?”

    “把它交到好人的手里。难道你都不去自己指定一个继承人吗?”

    “我没有任何选择,对我来讲没有任何区别,要不要我把它都留给你?”他抓过一张纸,“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写信指定你为唯一的继承人。”

    她不禁恐惧地摇着头,“我可不是抢东西的!”

    他乐了,把纸往旁边一推,“你看?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的回答都是对的。不用替达纳格煤炭公司担心。无论我指定的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继任人,还是最烂的,或者谁都不指定,都无所谓。交给人也好,任其荒芜也好,无论现在谁来接管,结果都一样。”

    “可就这么离开和遗弃……就这么遗弃……一个实实在在的企业,似乎我们还处在没有土地的游牧部落,在丛林里流浪的原始人时代!”

    “我们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冲她笑着,那笑容里半是捉弄,半是同情。“我为什么偏得留下一个契约或是嘱咐呢?我不想帮着那些掠夺的人假装这份私人财产还存在。我完全是在依照他们建立的制度做事。他们不需要我,他们说,他们只需要我的煤炭。那就让他们拿去吧。”

    “那么,你对他们的制度是接受了?”

    “我是吗?”

    她瞧着那扇出口的门,悲伤地叹息着,“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呀?”

    “他告诉我,我有存在的权利。”

    “我难以相信,有谁可以在三个小时之内就让一个人彻底背离了他五十二年的生活!”

    “假如你认为这就是他做的事,或者你认为他告诉了我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可以理解这对你来说会有多么困惑。但他没有。他只是说出了我所赖以生存的东西,每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东西——不能和那种人一样,活着是去毁灭自己。”

    她知道这些问题没有什么效果。她对他已经是无话可说了。

    他看着她低垂的头,柔声说道,“你很勇敢,塔格特小姐,我明白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和你所付出的代价。不要折磨你自己了,让我去吧。”

    她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说话——但他突然发现她的眼睛瞪着下面,上前一步,抓过了桌边的烟灰缸。

    烟灰缸里有一个印了美元符号的烟头。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这是他……是他抽的吗?”

    “谁?”

    “来见你的那个人——这烟是他抽的吗?”

    “怎么了,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对,我觉得是看见他抽过一支烟……我看看……这不是我抽的牌子,那肯定就是他的了。”

    “今天办公室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没有,可是为什么,塔格特小姐?出什么事了?”

    “我能拿走这个吗?”

    “什么?这个烟头吗?”他茫然不解地瞪着她。

    “是的。”

    “哦,当然可以——可这是因为什么呢?”

    她低头像看着一件珠宝般地看着手掌里的烟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对我有什么用,但它是一个线索”——她苦涩地笑笑——“能够揭开一个秘密。”

    她站在那里,不愿离去,她瞧着肯·达纳格的神色就像是最后一眼,看着一个人到另外的一个世界,有去无归。

    他猜了出来,笑着伸出手,“我不说再见了,”他说,“因为我很快就会见到你。”

    “哦,”她从桌子上方紧紧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你打算回来么?”

    “不,你会和我一起来的。”

    在建筑上空的黑暗中,只能隐约见到一道红色的气息,工厂像是在沉睡,但火炉均匀的呼吸和远处传送带的脉动声依然显示着它的活力。里尔登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两手撑着窗框,远远望去,他的手挡住了半英里的建筑,他像是想要把他们抓在手里。

    他看着长长的一溜竖带状的墙,那是焦炭炉的电瓶。一道窄窄的炉门伴随着火焰短暂的喘息滑开,一层烧红的焦炭像是巨大的烤箱架上的一片面包,顺畅地滑了出来。静待片刻之后,它便轰然破裂开来,碎片纷纷掉进了停在下方铁轨上的货车车皮。

    达纳格煤炭,他心想。他的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余下的是一种孤独感,这感觉是如此的浩大,甚至连它本身的疼痛都被这巨大的空虚吞噬了。

    昨天,达格妮把她徒劳的努力和达纳格的口信都告诉了他。今天上午,他听到了达纳格失踪的新闻。在彻夜难眠的夜里和紧张工作的白天,他对这口信的回答在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这答复他将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唯一爱过的人。”这话出自肯·达纳格,而他平时最亲热的表达也不过是“看这儿,里尔登”。他想:我们为什么不去管它?为什么我们俩只要一离开工作,就被流放到乏味的陌生人中间,而正是他们让我们放弃了休息、建立友谊和倾听人类声音的欲望?我现在能把听我弟弟菲利普说话的一小时要回来,去给肯·达纳格吗?是谁把接受变成了我们的职责,当成我们工作的唯一回报,让我们忍受着阴郁的折磨,假装去爱那些在我们清醒时只能是去蔑视的人?我们这些人为了实现目标,能够去熔石化铁,对于我们想从人们那里得到的,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追求过?

    他努力把他想说的话塞到他的内心之中,他知道现在去想这些是徒劳的。但这些话留在原地,仿佛是对死者所说的一样:不,我不怪你离开——假如你把这个问题和痛苦都一起带走。你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去告诉你……什么?我同意那样做?……不,但是,我既不会责备你,也不会学你的样子。

    他闭上双眼,让他在片刻之间体会着假如他也放弃一切而离开,将会感受到的无比轻松。在他对自己的迷失的震惊的下面,又感觉到了一丝微微的妒意。不管他们是谁,为什么不也来找我,把那个难以拒绝的理由给我,让我走呢?但紧接着,他从自己气愤已极的颤抖当中明白,他会把这个企图接近他的人杀死,在听到那些会令他离开工厂的神秘的话语之前,他就会把他杀死。

    天色已晚,他的雇员们都走了,可他想起回家的那条路以及等待着他的空虚的夜晚就感到可怕。他感觉那个除掉了肯·达纳格的敌人正在工厂火光之外的阴暗里等着他。他不再是刀枪不入了,但他想到,无论那是什么,无论他从哪儿出来,他在这里都是安全的,就像待在他身边划的一个火圈里,可以将恶魔抵挡住。

    他望着远处一幢建筑漆黑的窗户上闪耀四射的白光;它们就像阳光映在水面上静止的波纹。这是从他上面的楼顶霓虹灯反射过去的光亮:里尔登钢铁。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曾经希望在他过往的生活上方也点亮一个标志:里尔登生命。他为什么希望如此?想让谁看到?

    在酸楚的惊愕当中他第一次想到,他曾经有过的快乐的自豪感来自于他对人们的尊敬。他已不再有这种尊敬。他想,他再也不希望把这标志让任何人看到了。

    他猛地从窗前转身离开,他用粗暴的手势一把抓起外套,想以此把自己拉回到行动的约束中来。他呼地一下把双层外套披在身上,紧了紧皮带,然后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飞快地用手将灯匆匆关上。

    他把门拉开——然后停住了。在昏暗的外间屋的角落里,还亮着一盏台灯。那个坐在桌沿、不经意而又耐心地等着他的人,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怔在那里,弗兰西斯科没有动,显出一丝感到有趣的笑意,里尔登顿时感到这像是两个密谋者在面对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时所交换的眼色。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快得不容再想,因为他觉得弗兰西斯科一见到他进来就站起了身,动作礼貌而恭敬。这动作极其郑重其事,没有丝毫的放肆——但又强调着一种亲密感——他并未开口打招呼或解释什么。

    里尔登声音严厉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你今晚可能想见我,里尔登先生。”

    “为什么?”

    “和你在办公室待这么晚的原因是一样的。你不是在工作。”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一两个小时吧。”

    “你怎么不敲我的门?”

    “你会允许我进去吗?”

    “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

    “我还是走吧,里尔登先生?”

    里尔登一指他办公室的门,“进来。”

    里尔登打开办公室的灯,控制着自己不要着急,他想他不能感情用事,但却感到生活的色彩在一种他说不出的紧张的安静期待的情绪中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清醒地告诫着自己:小心。

    他坐在桌边上,抱起胳膊,看着依然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的弗兰西斯科,然后带着一股冷冷的笑意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回答你可能不爱听,里尔登先生,你不会向我或向你自己承认你今晚感到多么的孤独。你不必问我,也不必去否认它。不管怎么样,你既然清楚,就还是接受它吧:我了解这些。”

    里尔登像是被拉紧的弹簧,一边是对于鲁莽无理的恼怒,另一边则是对于坦率的欣赏,他回答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承认。你了解这些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了解,并且关心,里尔登先生。在你周围的人里面,只有我是这样。”

    “你凭什么关心?我为什么今晚会需要你的帮助呢?”

    “因为谴责一个对你最有意义的人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如果你离我远点的话,我是不会谴责你的。”

    弗兰西斯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然后咧嘴一笑,说,“我讲的是达纳格先生。”

    一时间,里尔登简直像是要抽自己的脸,随即,他轻声笑了笑,说,“好吧,坐。”

    现在,他等着看弗兰西斯科会怎么来利用这个机会,但弗兰西斯科无声地听从了他的安排,脸上的笑容居然像孩子一样:是胜利和感激交织在一起的神情。

    “我不责备肯·达纳格。”里尔登说。

    “你不?”这两个字似乎是落在了单一的重音上;说得非常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弗兰西斯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不,我不去规定一个人应该要承受多少。假如他崩溃了的话,也用不着我去品头论足。”

    “如果他崩溃?”

    “是啊,难道他没有?”

    弗兰西斯科把身子向后一靠,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但却并不快乐,“他的失踪会使你怎么样?”

    “我就是得更辛苦一点了。”

    弗兰西斯科望着窗外在红色的蒸汽映衬下黑烟缭绕的钢架天桥,用手一指,说,“每一条这样的横梁都有承载的极限,你的是什么?”

    里尔登笑道,“这就是你害怕的吗?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你是害怕我会崩溃?你要像达格妮·塔格特去挽救肯·达纳格一样来挽救我?她想及时赶到他那里,但却没能够。”

    “她去了?这我可不知道。塔格特小姐和我有许多分歧。”

    “别担心,我不会消失的。就让他们全都放弃,全都不工作吧。我不会。我不知道我的极限,而且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任何人都是可以被阻止的,里尔登先生。”

    “怎么阻止?”

    “只要知道人的动力就可以了。”

    “那是什么呢?”

    “这你应该知道,里尔登先生。你是这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批有良心的人中的一个。”

    里尔登苦涩地一笑,“怎么称呼我的都有,唯独没有这一个。而且你错了,你都不知道错得多离谱。”

    “真的吗?”

    “我应该知道。良心?你凭什么这么说?”

    弗兰西斯科一指窗外的工厂,“凭这个。”

    里尔登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他许久,然后只是问了句,“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通过物质的形式来看一个抽象的原则,比如道德行为——这个就是了。看看它,里尔登先生,每一根横梁,每一根管子、线路和阀门都是在精心的安排下回答着这个问题:正确还是错误?你必须要做出选择,而且必须是你所知道的最佳选择——是实现你炼钢目标的最佳选择——然后继续下去,扩展你的知识,更加精益求精,你的目标就成为你的价值标准。你必须根据自己的决定去行动,必须有判断力,对头脑做出的决定有坚持的勇气,以及对做对、做好、做到尽善尽美的准则的最纯粹和最无情的奉献。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你违反你的决定,而且,无论是谁告诉你对炉子加热的最好办法是把它用冰填满的话,你都会把它当成是错误和罪恶来拒绝。数百上千万的人,整个国家都不能阻止你生产出里尔登合金——因为你知道它无上的价值,知道这种知识带来的力量。但里尔登先生,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你和自然打交道时用一种准则,而在和人打交道时用的又是另外一种准则呢?”

    里尔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极其缓慢地问出一个问题,好像吐出这句话都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般:“什么意思?”

    “你对工厂的目标坚持是那样明确而不动摇,但对你生活的目标为什么不能做到同样的坚持呢?”

    “你是什么意思?”

    “你会判断这里的每一块砖对炼钢这个目的具有多大的价值,你是否同样严格地审查过你的工作和你的钢铁对它们所要达到的目标有多大的价值呢?你倾尽一生去炼钢是为了达到什么?比方说,你为什么要用整整十年的精力去生产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转开了视线,他肩头微微地垂落,像是一声放松和失望的叹息,“如果你一定要问这个的话,那你就不会明白了。”

    “假如我告诉你我明白,但你却不懂——你会把我轰出去吗?”

    “反正我也应该把你轰出去——说吧,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对约翰·高尔特铁路感到自豪吗?”

    “对。”

    “为什么?”

    “因为它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条铁路。”

    “你为什么要建成它?”

    “为了赚钱。”

    “赚钱有许多容易的方式,你为什么要选择最艰难的?”

    “这你在塔格特的婚礼上已经说过了:为了用我最好的劳动成果去交换其他人最好的劳动成果。”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达到了吗?”

    刹那间,出现了一刻沉重坠落的沉默,“没有。”里尔登说。

    “你赚到钱了?”

    “没有。”

    “在你竭尽所能去创造最好的结果时,你是希望因此得到奖励还是惩罚?”里尔登没有吱声。“从你所了解的正派、正直、公正的任何一个标准来看——你是不是认为你应该因此得到奖赏?”

    “是的。”里尔登声音低低地说。

    “如果你反而受到了惩罚——那么你所接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标准?”

    里尔登没有回答。

    “通常人们都认为,”弗兰西斯科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要比一个人在荒岛上单独与自然搏斗要容易和安全。那么现在无论在哪里,有人需要,或者是使用金属的时候,里尔登合金让他的生活更加轻松了,它让你的生活轻松了吗?”

    “没有。”里尔登低声回答。

    “它是让你的生活还和生产合金之前一样吗?”

    “不——”这个字从里尔登的嘴里脱口而出,但他似乎又把话咽了回去。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突然像鞭子一样向他抽来,命令般地:“说!”

    “它让我的生活更加艰难。”里尔登闷声说道。

    “在你为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轨道感到自豪的时候,”弗兰西斯科的声音里带着张弛有度的节奏,令他所说的话异常清晰,“你想起了哪种人?你是否希望看到使用这条铁路的是和你一样的人——是那些具有伟大创造力的人,比如艾利斯·威特,铁路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获得越来越高的成就?”

    “是啊。”里尔登渴望地说。

    “你是否希望看到使用这条铁路的人虽然头脑不及你,但和你一样的正直完整——比如艾迪·威勒斯那样的人——他们不会发明你那种合金,但会尽其所能,和你一样地辛勤工作,凭本事吃饭,乘坐在你的铁轨上,对你为他们带来的他们无法同样回报的一切,会默默地表示感谢?”

    “是啊。”里尔登温柔地说。

    “你希望看到使用这条铁路的是那些只会哀求的无赖吗?他们从不付出任何努力,还不如一个负责把文件归档的职员,却要求有公司总裁那样的收入,什么都干不成,还指望你替他们买单,认为他们的空想和你的实干同样重要,而他们的需要比你的努力更应该得到回报;他们命令你去为他们服务,要求你生活的目标就是为他们服务,要求你在他们的无能面前,去做一个没有声音、没有权利、没有薪水、没有酬劳的奴隶。他们宣称,你所具有的天才注定了你就是奴隶,而他们具有的无能的风度让他们生来就是统治者,你所有的只能是付出,而他们所有的只能是索取,你有的只能是生产,而他们的就是消费;你不会得到报酬,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无论是以财富或是认可的方式,还是以尊重或是感谢的方式——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坐在你的铁轨上,对你进行讥笑和谩骂,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欠你的,甚至连摘下你为他们付账买的帽子都不干。这是你想要的吗?你会为此感到自豪吗?”

    “我会头一个去把铁轨炸掉!”里尔登说道,他的嘴唇惨白。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呢,里尔登先生?在我所讲的这三类人当中,哪一类是被毁掉的,而哪一类在今天正用着你的铁轨?”

    在长长的沉默当中,他们听到远处工厂传来的金属的心跳声。

    “我说的最后一类,”弗兰西斯科说,“是任何一个把别人劳动得来的每一分钱都占为己有的人。”里尔登没有回答;他正望着远方黑黑的窗口里映出的霓虹灯标志。

    “你对你从不局限自己的忍耐力感到骄傲,里尔登先生,因为你认为你做的是对的。可万一你不是呢?万一你把你的美德用于为邪恶服务,并且让它成为一种工具,毁灭你所热爱、尊敬和崇尚的一切呢?你在人群之中,为什么不坚持你在炼铁炉当中所坚持的你自己的价值准则?你不能容忍金属合金里存在百分之一的杂质——那么在你自己的道德准则里,你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里尔登呆坐不动;他内心的话像是从他一直寻找的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这些话便是他这个被害者的认可。

    “你从不向大自然的困苦屈服,而是去征服它,并以此感到快乐和安慰——在落到人们的手里以后,大家又怎么看你呢?你从工作当中明白,人只有犯错才应该接受惩罚——你总是情愿去承受的又是什么,又因为什么呢?你这一辈子总是听到你自己被谴责,不是因为你的缺点,而是因为你崇高的美德。你一直被嫉恨,不是因为你犯的错误,而是因为你取得的成就。你最引以为傲的性格里的那些品质遭到蔑视,你因为有勇气去按你自己的想法做事,并只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就被称为自私,你独立的思想被称为傲慢,你绝不妥协的正直被称为残酷,你因为有着探索和发现的远见而被称为反社会,你追求理想的力量和自我约束被称为无情,你所具有的创造财富的巨大力量被称为贪婪;你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能量,却被称为寄生虫;你在一片只有荒漠和绝望饥饿的人们的土地上创造了富有,却被称为强盗;你使他们得以生存,却被称为剥削者。你这个在他们当中最纯洁、最有良心的人被讥讽为‘庸俗的物质主义者’。你是否停下来问过他们:你们凭的是什么权利?凭的是什么准则?凭的是什么标准?没有,你把这一切都默默忍受下来了。你向着他们的规范弯下了腰,从没有坚持过你自己。你清楚制造一颗金属钉需要什么样的品行,但你却听任他们把你打上不道德的标签。你清楚人和大自然打交道时需要有最严格的价值规范,但你却认为和人打交道时这样的规范可以不需要。你就这样毫无怀疑、糊里糊涂地把最致命的武器留到了敌人的手上。他们的道德规范就是他们的武器。问问你自己,你对它的接受已经是多么的深入,又有着多少令人害怕的方式;问问你自己,道德价值的规范对于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人活着为什么离不开它,假如他把邪恶就是良善这样的错误准则接受下来,他将会如何。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虽然你认为你应该诅咒我,还是被我吸引过来?因为我第一个给了你全世界亏欠你的东西,给了你在和所有人打交道前就该争取的东西:一个道德上的认可。”

    里尔登忽地转向他,然后像惊呆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了。弗兰西斯科像是在危险的飞行中去着陆一样,把身体俯向前去;他的眼神很沉着,但目光中闪烁着紧张。

    “你犯了大罪,里尔登先生,这罪行比他们已经告诉你的还要深重,但却不是他们所鼓吹的那种罪。最大的罪孽就是承认本不是你的罪孽——这就是你一生都在做的事情。你为勒索支付赎金,不是由于你的恶行,却是为了你的美德。你一直愿意去承担本不该你承担的重负——你的善行做得越多,它膨胀得越沉重。但是,支持人们生存的是你的美德。你自己的道德规范——你从未阐明、宣布,或者保卫的生活准则——就是维护人们生存的准则。如果你因此而受惩罚,那么惩罚你的人的本性又如何呢?既然你奉行的是生命的准则,那么他们奉行的又是什么呢?它的价值标准归根结底是什么?它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认为你所面对的只是一桩要侵占你财产的阴谋吗?你既然清楚财富是怎么来的,就该明白它更严重、更邪恶。你是让我指出来什么是人的原动力吗?人的原动力就是他的道德准则。扪心自问,他们的准则是要把你引向哪里,又会为你的目标带来些什么?比杀一个人更卑鄙的罪恶就是让他把自杀当成是美德来接受,比把一个人投入牺牲的火炉更卑鄙的罪恶就是要他自觉地跳进他亲手做好的炉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是他们需要你,而且不会给你任何回报。按照他们的说法,你必须养活他们,因为他们离开你就活不下去。把他们的无能和需要——是他们对你的需要——当做你受折磨的理由,想想这是多么的无耻。你愿意接受它吗?你愿意付出你无比的坚忍和巨大的痛苦,去让毁灭你的人心满意足吗?”

    “不!”

    “里尔登先生,”弗兰西斯科的声音郑重而平静,“假如你看到阿特拉斯神用肩膀扛起了地球,假如你看到他站立着,胸前淌着鲜血,膝盖正在弯曲,双臂颤抖,但还在竭尽最后的气力高举起地球,他越努力,地球就越沉重地向他的肩膀压下来——你会告诉他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能怎么样?你会告诉他什么?”

    “耸耸肩。”

    金属的撞击声变得参差不齐,听不出节奏,不像是机械在运作,倒像是某种有意识的脉动在伴随每一次突然而强烈的响音,渐渐升高,然后戛然坍落,在齿轮微弱的呻吟声中慢慢散尽;窗户的玻璃不时叮叮地振鸣。

    弗兰西斯科的眼睛关注着里尔登,如同是在研究枪痕累累的靶子上的子弹轨迹。这轨迹并不明显:桌子旁边的瘦削身体昂首挺立,冷冷的蓝眼睛什么都不表露,凝视着远方,只是那不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痛苦。

    “接着说,”里尔登努力支撑着自己,“继续吧,你不是还没说完么?”

    “我不过是刚开始。”弗兰西斯科的话音凌厉。

    “你……想说什么?”

    “这一点你在我说完之前就会明白了。但首先,我想让你回答一个问题:假如你明白自己为什么受到压迫,你怎么会……”

    尖厉的警报声骤然响起,仿佛是一枚火箭带着长长细细的尾烟腾空而去。警报声持续了一小会儿,便降低下来,随后,声音便持续高低交错地起伏着,似乎被吓得喘不过气,拼命想叫喊得更大声些。这是工厂极度痛苦的尖鸣和求救的呼喊,就像一个受了伤,还勉力撑护着灵魂的身体的哭喊。

    里尔登觉得他一听到警报就跃向了门口,但发现他还是晚了一刻,因为弗兰西斯科冲在了他的前面。弗兰西斯科在一阵同样惊悸的反应下,飞奔向大厅,拍了一下电梯的按钮,却片刻也不等,便从楼梯冲了下去。里尔登跟在他的身后,看着电梯的指示灯,他们和电梯同时下到了大楼的一半。这个铁笼子在一层刚刚停止了抖动,弗兰西斯科已经一头扎了出来,向呼救的地方奔去。里尔登自认为跑得很快,但他无法跟上这个在红光与黑暗间飞奔而过的迅疾身影,无法跟上这个他讨厌而又仰慕不已的公子哥。

    从鼓风炉侧面低处的孔里涌出的液流并没有发出火红的颜色,而是像日光般的白炽耀眼。它沿着地面流动,胡乱任意地蔓延分岔;它流过一片潮湿的水汽,亮闪闪得让人想起了清晨。这是一道铁水,它的泄漏引发了警报。

    装料已经停止,泄漏崩开了出渣口,鼓风炉的工头被击倒在地,昏迷不醒,白色的铁流向外喷发,渐渐把出口撕大。人们正拼命用沙子、水枪和耐火黏土挡住放着火光、肆意扩散的铁流,一切挡住它去路的阻碍都被它化为了呛人的烟雾。

    就在里尔登观察事故形势的片刻,他发现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了高炉脚下,在身后红色火焰的映衬之中,他几乎是中流砥柱;他看到穿着白衬衣的手臂举起,把一团黑色的物体掷进喷发铁水的出口里。这个身影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的动作让里尔登简直难以相信,居然现在还有人会这种技术。

    很久以前,里尔登曾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型炼钢厂工作,他当时做的就是在鼓风炉出铁水时,徒手把耐火黏土扔进去,填成堤坝,封住出口。这个活儿异常危险,许多人因此丧命;自从多年前发明了消防水枪之后,便不再使用这种方法了;但有些条件不好的工厂,还是在苦苦挣扎着使用过时的设备和方法。里尔登干过这种活儿,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谁还能干这个。此刻,在蒸汽四处喷射、正在崩溃的高炉前,他看见了这个瘦瘦高高的公子哥正娴熟地做着这一切。

    里尔登立即扒掉外衣,从眼前的一个工人那里夺过护镜,和弗兰西斯科一起站到了炉前。刻不容缓,来不及说话、感觉和犹豫,弗兰西斯科朝他望了一眼——里尔登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脏污的面孔、黑黑的护镜和咧着嘴的笑容。

    他们站在一条被烘烤得黏滑的泥堆上,脚旁便是流淌着的白色铁水和喷发的炉口,向扭曲得如同在燃沸着金属的火舌里投掷着黏土。里尔登能感觉到的,便是弯腰、举起、瞄准,然后向下扔出去,在它从眼前消失前,弯腰再来下一次,他脑子里只想着要盯住胳膊的方向,要救下这座高炉,同时,要留神他双脚的危险姿势,保护好他自己。除此以外,他什么都觉察不到,只是对行动,对他自己的能力,对他身体的得心应手感到欣喜。同时,虽然没有时间去看,但他的直觉跨越了他心灵的禁忌,让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通红的火光从他的肩膀、臂弯和带有棱角的曲线旁照射过来,这火光像长长的聚光灯束,透过蒸汽,跟随在一个敏捷、熟练、自信的人左右,在此之前,他只是在宴会厅的灯光和晚礼服下见过这个人。

    尽管时间来不及让他找出词语去想和解释,但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这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并爱着的那个人——这样的词并未让他震惊,因为他的心中没有言语,只有快乐的感觉,像一股能量,和他自己交汇到了一起。

    伴随着他身体的节奏,感觉着脸上的焦烤和肩胛处的冬夜寒意,他忽然发现了这就是他生命中最单纯的本质:本能地拒绝屈服于灾难,不可抗拒地要和它奋争,以及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够获胜的感觉。他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也有同样的感觉,是被同样的冲动所驱使,也正该有如此这样的感觉,他们就应该是他们现在这样——他瞧见了一张汗流满面、全心在干活儿的面孔,而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开心的面孔。

    被管子和蒸汽缠绕着的黑压压的高炉耸立在他们的上方;它似乎在喘息,呼出的红色气体笼罩在工厂的上空——而他们则正在拼命地不让它因失血而死。铁水里的火花在他们的脚旁四下飞溅,在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的衣服和手上后熄灭。铁水从已经高于他们视线的堤坝上方的缺口处向外流得渐渐慢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里尔登尚未完全明白过来就已经结束了——他知道两个瞬间:第一个是他看到弗兰西斯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将土块继续码放到缺口上,然后他看到突然向后的动作失去节奏没有成功,拼命摇晃着不向前跌倒,一个身影大张着手,失去了平衡,他想到,要是从这样湿滑和摇摇欲坠的泥堆上跳过去,就意味着他们两个人全都丧命;在第二个瞬间,他跳落在弗兰西斯科的身旁,抓住了他的胳膊,也同时在泥堆上摇摆不定,脚下便是白色的水洼。里尔登随后站稳了脚跟,把他拉了回来,并且紧紧地抱着弗兰西斯科的身体待了一会儿,就像抱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一样。他的爱、他的恐惧和放心都在这一句话里了:“小心,你这个傻瓜!”

    弗兰西斯科抓起一块黏土,继续干着。

    在干完了活,裂口封住之后,里尔登觉得他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酸疼,身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尽管如此,他感觉似乎是早晨刚进办公室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去解决十个新问题。他看了看弗兰西斯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们的衣服上布满了烧黑的窟窿,他们的手上流着血,弗兰西斯科的太阳穴破了一块皮,一缕红线顺着脸颊淌下来。弗兰西斯科推开眼前的护镜,冲他笑着:这笑容便是黎明。

    一个一脸苦相而又粗鲁无礼的年轻人跑到他面前,大叫着说,“我没办法呀,里尔登先生!”随后便喋喋不休地开始解释起来。里尔登二话不说,转身便把他甩在了脑后。这个年轻人负责协助测量高炉的压力,刚刚从大学毕业。

    在里尔登的印象中,这种性质的事故近来发生得越来越多,原因在于他使用的矿石,但他现在能搞到矿石就不错了,已无从选择。他想到他的老工人总是能避免事故的发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从停料中看出问题,并知道如何去防止;但他们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只能有什么样的人就雇什么样的人。透过身旁一缕缕缭绕的蒸汽,他看到从工厂的四面八方赶来扑堵泄漏的都是那些老工人,他们现在正排队接受医务人员的处置。他搞不懂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不过,让他把疑虑重新咽回到肚子里的,是眼前这个他实在不愿多看的大学生的面孔,是一股轻蔑和无言的想法,假如这就是敌人,他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所有这些念头向他涌来,接着便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之中;将它们抹去的便是眼前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看到弗兰西斯科正给他周围的人们下着命令。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却都在听着:他们知道他是个行家。看见里尔登走过来听,弗兰西斯科话说了半截便停住了,然后大笑着说,“噢,请原谅我!”里尔登回答,“接着说吧,到目前为止,你说的都对。”

    在黑暗当中走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们彼此没有讲话。里尔登感到心中漾着一阵欢乐的笑,他想有个机会也像一个同犯那样,朝弗兰西斯科挤个眼,表示他知道了一个弗兰西斯科不会承认的秘密。他不时向他的脸上瞧一眼,但弗兰西斯科却不看他。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说,“你救了我。”而那句“谢谢”则尽在不言之中了。

    里尔登扑哧一笑,“你救了我的炉子。”

    他们再度恢复了沉默。里尔登觉得每走一步,脚下便愈加轻快。在寒冷的空气里,他仰起脸,看到了宁静的夜空,看到一颗孤星高挂在烟囱之上,那里竖直排列着几个大字:里尔登钢铁。他由衷地感到了生活的快乐。

    他没有料到的是,在办公室的灯光下面,弗兰西斯科脸上的表情变了。他在高炉旁的火光里看到过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副得胜的样子,看到弗兰西斯科对于从他那里听到过的侮辱的话显出嘲讽,看到要求他道歉的神情,而里尔登会喜不自禁地马上满足他。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张被莫名其妙的沮丧弄得死气沉沉的面孔。

    “你受伤了?”

    “不……没有,一点也没有。”

    “过来。”里尔登将他的卫生间的门打开,命令说。

    “你看看你自己。”

    “别管,你过来。”

    里尔登头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长者;很高兴这样对弗兰西斯科发号施令;他感觉到一种自信、好笑和父亲一般的关爱。他洗掉弗兰西斯科脸上的污垢,给他的太阳穴、手和烧伤的胳膊肘敷上抗感染药和自贴绷带。弗兰西斯科默默不语地听从着他的摆布。

    里尔登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敬重问道,“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一手?”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膀,“我就是在各种各样的炼钢炉旁边长大的。”他漠然地回答。

    里尔登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那是非常特别的一种沉静,仿佛有一幅他自己才知道的神秘景象牢牢地锁住了他的眼睛,并且让他抿紧了嘴,流露出一股凄凉、酸楚和痛苦的自嘲。

    直到返回办公室他们才再次开口说话。

    “你知道,”里尔登说,“你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但那只不过是一部分而已。另外的那部分就是我们今晚所干的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可以行动起来,他们不能。所以从长远来看,无论他们把我们怎么样,我们都会赢。”

    弗兰西斯科没有回答。

    “听着,”里尔登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你这辈子从来就不想真正地干一天活儿。我过去觉得你是太自负了,但我现在明白,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出色。暂时别去想你的那些财产了,来我这里干吧。我可以随时让你从一个工头干起。也许你不知道这会为你带来什么,但几年后,你就会珍惜并管理好德安孔尼亚公司了。”

    他本以为会听到爆发出的一阵大笑,并且准备好了去争论一番;然而,他看见弗兰西斯科的头慢慢地摇着,似乎不相信他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同意下来。半晌,他说道,“里尔登先生……我想,要是能给你做一年的高炉工头,这后半辈子不要了我都愿意。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不要问了,这是……一件私事。”

    在里尔登心目中,弗兰西斯科的形象曾经非常可憎,但又有抵挡不住的诱惑力,他光彩夺目,不知愁为何物。此刻他从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平静的、牢牢控制一切的目光,在忍耐着他所承受的折磨。

    弗兰西斯科默默地伸手去取他的外套。

    “你不是就要走吧?”里尔登问道。

    “我是要走。”

    “你不打算把要跟我说的话说完吗?”

    “今晚就不讲了。”

    “你想让我回答一个问题的,是什么?”

    弗兰西斯科摇了摇头。

    弗兰西斯科的笑容像是痛苦的呻吟一般,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呻吟,“我不是想要问什么,里尔登先生。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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