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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阿特拉斯耸耸肩最新章节!

    在她的办公室窗外,立在空中的日历显示着:九月二日。达格妮疲倦地倚着桌子。每到黄昏降临,第一个亮起的总是射向日历的那束光线;这幅泛着光的白纸在楼顶一出现,就加快了黑暗的到来,使得这城市一片模糊。

    过去几个月来,她每天晚上都在望着远处的这张纸。你没几天了,它似乎在说——它似乎是在朝着它知道的某种东西推进,并不断做着标记,而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过去,它曾经记录下了她修建约翰·高尔特铁路时的争分夺秒;现在,它在记录着她和一个不知名的毁灭者之间的较量。

    在科罗拉多州建设新兴城市的人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消失在了某种无人知道的沉寂里,从此杳无音讯,再也不回来。他们离去后,身后留下的城镇渐渐衰亡。他们所盖的工厂,一些依然没有主人,铁锁高挂;其余的落在了当地政府的手中;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机器设备都静悄悄的,从未被开动。

    她曾感到,似乎有一张科罗拉多州的黑暗地图像交通控制台一样摆在了她的面前,有几处灯光散落在它的崇山峻岭之间。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灭掉了,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这中间有某种规律,她能感觉得到,但说不清楚;她已经开始能很确定地预测出谁将会是下一个,但她却不能去抓住那个“为什么”。

    曾经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迎接过她走下机车的那些人里,只剩下了泰德·尼尔森,他还在经营着尼尔森发动机厂。“泰德,你不会是下一个离开的吧?”他最近来纽约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她问的时候,竭力面带笑容。他冷酷地回答,“我希望不会。”“你什么意思,你希望?你难道不肯定吗?”他缓慢而沉重地说道,“达格妮,我一直觉得就是去死也不能停下工作。九九藏书可那些走了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撤退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一年前,这在他们看来也是不可能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心里清楚他们的离去对我们这些求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除非有至关重要的原因,他们不会一声不吭地就那样离开,给我们平添一分难以解释的恐惧。一个月前,马什电气厂的罗杰?马什告诉我,他会把自己用铁链绑在桌子上,这样的话,无论他受到什么样惊人的诱惑,他都走不掉。他被那些走了的人气得暴跳如雷,向我发誓绝不会那样去做。‘假如是什么我不能抗拒的,’他说,‘我发誓会保持足够的理智给你留下封信,让你能有点头绪,你就不会像咱俩现在这样,因为恐惧而去绞尽脑汁。’这就是他发的誓。两周后,他走了,没给我留下信……达格妮,无论他们在离开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什么,我没法告诉你当我看见它的时候会怎样去做。”

    她似乎觉得某个毁灭者正无声地行进在大地上,灯光一经他的接触,便应手而熄——她痛苦地想,是有人将出自二十世纪发动机厂的原理逆转了回去,他现在正把动能改回到静态之中。

    那才是我要去与之较量的敌人——她坐在暮色降临的办公室桌旁,心里想道。昆廷?丹尼尔斯的月度报告正在她的桌上放着,她目前还不能肯定丹尼尔斯会解开那台发动机的秘密;但这个毁灭者,她想,正快速而坚定地行动,步子越来越快;她怀疑,当她把发动机重新做出来的时候,这残存的世界里会不会已经没有它的用武之处了。

    从昆廷?丹尼尔斯进入她的办公室和她见第一面起,她就喜欢上了他。他三十出头,身材颀长,棱角分明的面孔很亲切,笑容迷人。他时刻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特别是在他聆听的时候;这是一种善意的开心的神情,似乎他正在快速而耐心地把听到的言语中不相干的部分剔除,赶在说话人之前已经直奔了主题。

    “你为什么拒绝在斯塔德勒博士手下工作?”她问道。

    他的笑意开始生硬,不那么轻松了;他的情感正流露出来,这情感是气愤。但他不慌不忙地稳稳回答,“你知道,斯塔德勒博士曾经说过,‘自由、科学的探索’这句话里的第一个词是多余的,他似乎已经把这个忘记了。那么我要说的是,‘政府进行的科学的探索’这话本身就是矛盾的。”

    她问他在犹他理工学院担任什么职务。“值夜班的。”他回答。“什么?”她大吃了一惊。“值夜班的。”他礼貌地重复了一遍,就像是她没听清楚,就像是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她的询问下,他解释了他并不喜欢现存的任何一家科学机构,他本来是会愿意在某个大企业里的科研部门里工作的——“可如今,它们当中有谁愿意去负担长期的研究项目?而且,它们为什么要负担呢?”——因此,当犹他理工学院因资金不足而关闭之后,他便在那里值夜班,成了唯一留下的人;工资足够他的日常所需——而学院的实验室原封不动地还在,可以供他自己不受干扰地使用。

    “那么,你是在自己做研究了?”

    “不错。”

    “是为了什么呢?”

    “为我自己高兴而已。”

    “假如你有了具有重大科学意义或商业价值的发现,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把它的应用向社会推广吗?”

    “不知道,我想不会。”

    “难道你没有任何为全人类服务的想法?”

    “我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塔格特小姐。我觉得你也不是这样的。”

    她笑了起来,“我觉得你和我,咱们能处得不错。”

    “我们会的。”

    她将发动机的事告诉了他,他仔细看了那份手稿之后,没有讲什么,只是说无论她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会去做这个工作。

    她让他自己开出条件。她对他所提出的极低的月薪感到惊讶,并表示反对。“塔格特小姐,”他说,“如果有什么是我不接受的,那就是它毫无意义。我不知道你得付多长时间的报酬给我,而且你从中是否能得到任何回报。我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去冒这个险,不会让别人参与进来。我不为了意愿而收取报酬,但绝对会为我交出的成果而收钱。如果我成功了,那时候我就会活剥你一层皮,因为我那个时候要的是提成,而且会很高,不过那对你来说是很值的。”

    他说出自己希望的提成数字之后,她大笑着说,“这可真是要剥我的皮呀,不过很值得,好吧。”

    他们达成了协议,这是她个人的项目,他是她的私人雇员;他们谁都不希望受到塔格特研究部门的干预。他要求留在犹他州,继续值他的班,那里有他所需要的全部实验设备和私人空间。在他取得成功之前,这个项目的秘密限于他们俩之间。

    “塔格特小姐,”他用结束的口气说道,“就算能解决的话,我也不知道得用多少年。但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的后半生都花在它上面,并且取得成功,我将死而无憾。”他又补充道,“比解决这个问题更让我想做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能见到解决了它的那个人。”

    他回到犹他州之后,她每月给他寄去一张支票,而他每月送来一份工作进展报告。现在抱希望还为时过早,不过在她办公室里每天混沌的雾气之中,他的报告便是唯一的亮点。

    她读完他的报告后,抬起头来,远处的日历上显示着:九月二日。在它下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蔓延和闪动着。她想到了里尔登,他要是能在城里就好了;她今晚很想见到他。

    接着,她注意到了这个日期,突然想起她得赶紧回家穿戴整齐,因为她今晚要去参加吉姆的婚礼。除了在公司里,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在外面见到吉姆了。她还从未见过他的未婚妻,不过从报纸上已经看到够多有关订婚的报道了。她从桌旁站起来,对于参加婚礼感到极其的厌烦:参加婚礼似乎比不厌其烦地解释她为什么随后就离开要容易得多。

    正当她急匆匆地走过车站的候车大厅时,一个声音带着急切和勉强奇怪地叫道:“塔格特小姐!”它一下子让她停住了脚步;过了几秒钟,她才发觉叫喊声来自那个摆烟摊的老人。

    “我等着见到你都等了好几天了,塔格特小姐,我一直急着想要和你说话。”他的脸上神色古怪,是竭力装作不害怕的样子。

    “对不起,”她笑着说,“我这一星期都是来去匆匆的,没时间停下来。”

    他没有笑,“塔格特小姐,几个月前你给我的那支带美元符号的烟——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这恐怕说来话长。”她回答道。

    “你和那个给你香烟的人能联系上吗?”

    “应该能吧——虽然我不很肯定。怎么?”

    “他会不会跟你讲他的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他不会讲呢?”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问,“塔格特小姐,要是你不得不跟人家说一件绝无可能的事,你会怎么办?”

    她扑哧一笑,“给我烟的那个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一定要对前提进行检查。”

    “他这么说过?是关于烟吗?”

    “呃,不是,不完全是。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塔格特小姐,我满世界去打听过了,查了烟草业所有的信息来源。我对那个烟头做了化学分析,没有任何一家厂生产这种烟纸。我在任何一种烟草混合物里都找不出它用的香料。那种烟是机器做的,但却不是出自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家厂——它们我可都认识。塔格特小姐,就我所知,那种烟不是在这个地球上做出来的。”

    里尔登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着服务员把餐车推出他住的酒店房间。肯·达纳格已经走了,房间里半明半暗。他们在用晚餐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将灯光调暗了下来,这样,达纳格的面孔就不会被服务员注意到或者认出来。

    他们只能像无法见人的罪犯那样偷偷摸摸地会面。他们不能在他们的办公室或者家里见面,只能在人来人往、大家互不相识的城市里,在他的韦恩·福克兰酒店套间里碰头。一旦他同意向达纳格提供四千吨里尔登合金结构件的消息走漏出去,他们分别会受到一万美元的罚款和十年监禁。

    吃饭时,他们对那些法案,以及他们的动机和风险都没有谈及。他们只是在谈生意。达纳格以他开会时素有的清晰冷静的口吻,解释了他只有推迟对矿架的修建,推迟对他三个星期前买下的破产了的联盟煤矿公司的重新修缮,他原先一半的订货量才够用来修好即将塌方的矿道。“这家矿很棒,就是太破旧了,他们上个月出了起大事故,塌方和煤气爆炸导致了四十人的死亡。”他换了一副背诵干巴巴的统计报表般机械的语气补充道,“报纸正在嚷嚷着说煤炭目前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还说煤炭业者趁着石油短缺的机会大赚暴利。华盛顿有一帮人叫嚣着说我扩张得太厉害了,正在形成垄断,因此应该采取措施来阻止我。华盛顿的另一伙人则叫嚣说我扩展得还不够,应该采取措施让政府将我的矿没收,因为我是在贪婪地捞钱,而不想去满足社会对燃料的需求。根据我目前的利润率,我在这家联盟煤矿公司上的投入要四十七年后才收得回来。我没有孩子,买下它是因为一个客户,我不愿意看到燃料短缺在它的身上出现,我说的就是塔格特铁路公司。我总是在想,一旦铁路瘫痪,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不知道我干吗还要操这份心,但我就是这样。华盛顿的那些人看来还是不清楚那会是什么后果,可我清楚。”里尔登说,“我会把合金给你的。你什么时候需要另外那一半订货,跟我说一声,我也会交货的。”

    晚饭吃完的时候,达纳格用了同样不动声色但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个字的语气,说,“假如你我的手下当中有谁发现了这事,并想私底下勒索的话,我会在合理的范围内付这笔钱。但是,如果他有华盛顿的朋友关系,我就不付。这样的事要是发生了,那我就去坐牢。”“那咱们就一起去吧。”里尔登说。

    站在他这间半暗的房间里,里尔登感到自己对于要去蹲监狱毫不在乎。他记得十四岁的时候,他饿得发昏也不去偷路边摊上的水果。现在,如果这顿晚餐成为罪状,他觉得被送进监狱和被卡车撞上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起客观的、没有任何道德价值的事故而已。

    他想道,他被迫像藏匿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把他一年来唯一觉得开心的这桩生意隐藏起来——想到他正在把他和达格妮共同度过的唯一令他感到还活着的夜晚像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隐藏起来。他觉得这两种隐秘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某种他必须要找出来的重要联系。他对此还无法确定,他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它,但他觉得一旦到了他发现它们的那天,他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便都将迎刃而解。

    他靠墙而立,头向后仰着,闭上眼睛,想起了达格妮,这时,他就觉得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想到今晚会见到她,几乎是恨恨地,因为明天早晨看来是如此的迫近,到时他将不得不离开她——他不知道他是否明天该留在城里,还是不去见她,现在就离开,这样他就能够等待,这样它就总是会在他的前面:在那一时刻,他的双手揽抱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的脸庞。你真是疯了,他想道——但他明白,假如她时刻在他身旁,他依然会是这样,永远不会觉得有够,为了能承受住它,他非得给自己发明出一种丧失意识的折磨方法不可——他知道他今晚会去见她,没有见到她就离开的念头让这快感变得更加强烈,让一瞬间的折磨更衬托出他对随后这段时光的坚信。他会让她客厅的灯一直开着,他想,在床上抱着她,眼前只有一条灯光的曲线从她的腰际流淌到她的脚踝,只有一根线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瘦长的全身,然后,他要把她的头拉到灯光下,去看她的脸,看着它毫无反抗地向后垂下,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手臂,眼睛闭着,脸上带着疼痛一般的表情,嘴向他张开。

    他站在墙边,等待着,让这天所发生的一切从他身上脱去,好去感受自由,去知道下一段时间是属于他的。

    当他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一下子推开时,他最初似乎没听见,也难以相信。他看见一个女人的剪影,接着是一个行李生放下一只行李箱,然后离去了。他听到莉莉安的声音:“怎么了,亨利!就这么黑乎乎的一个人?”

    她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开关。她站在那里,打扮得一丝不苟,一身黯淡的米色旅行装令她看起来像是一路上被包在了玻璃盒里一样;她面带笑容,如同到家一般地正在脱着手套。

    “亲爱的,你是回来过夜呢?”她问道,“还是正打算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回答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怎么,你难道不记得吉姆·塔格特邀请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了吗?是今天晚上。”

    “我没打算去他的婚礼。”

    “噢,可是我打算去!”

    “我今天早晨走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让你大吃一惊啊,亲爱的。”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想把你拉到任何一个社交场合去简直都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也许在心血来潮的时候你是会去的,就是出去开心一下,结了婚的夫妻都是这样的。我想你不会在意的——你在纽约过夜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看到不经意的目光顺着她时髦的斜帽檐底下瞟了上来。他没说话。

    “当然了,我是在冒险,”她说,“你或许会和谁出去吃晚饭了。”他没说话。“或者你,也许打算今晚回去呢?”

    “不。”

    “你今晚有安排了?”

    “没有。”

    “好吧,”她指了指她的行李箱,“我带来了晚上要穿的衣服。我能比你穿戴打扮得更快,想不想打赌给我一朵兰花胸饰啊?”

    他想道,达格妮今晚会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这晚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他说,“但不是去这个婚礼。”

    “噢,可我就是想去那儿呀!这是当今最荒谬的一件事了,我所有的朋友,大家都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了。我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城里没有比这更好玩——或者更轰动的节目了。这场婚礼实在是荒唐透顶,也就吉姆·塔格特做得出来。”

    她像是要去熟悉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地随意走来走去。“我都好几年没来纽约了,”她说,“是没和你一起,没在任何正式的场合里来过。”

    他留意到她漫无目的的眼神有一个停顿,在一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那儿短暂地定了定,便又接着移开去。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

    她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开心地笑了起来,“噢,可是亲爱的,我可没觉得轻松!我是失望。我本来是想能找到几个带口红的烟头来着。”

    他知道,尽管她用了玩笑来掩饰,但的确承认了自己是在窥探。不过她显而易见的直率举动令他搞不懂她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感到她说的是实话。他打消了这个印象,因为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你永远做不了凡人,”她说,“所以我相信我没有情敌。而且就算有的话——我很怀疑,亲爱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如果有谁可以招之即来,不用预约——那么,大家就都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类人了。”

    他觉得他得谨慎些;他几乎就要扇她的耳光了。“莉莉安,我想你知道,”他说,“这种幽默超过了我能忍受的范围。”

    “哦,你这么当真啊!”她大笑道,“我总是忘记,你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当真——特别是对你自己。”

    随即,她突然转到他的面前,笑容不见了。她带了一副奇怪和恳求的神色,这表情他曾偶尔从她的脸上看到过,似乎构成它的是诚恳和勇气:“你想认真吗,亨利?好吧,你想让我在你生活的最底层待多久?想把我变得多孤独?我什么都没求过你,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一个晚上都不能给我吗?哦,我知道你讨厌聚会,会很无聊。可这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你可以把这叫做空洞的交际虚荣心——我是想,哪怕有一回,能和我的丈夫一起露露面。我觉得你从来不会这样去想,但你是个重要人物,被人羡慕、包围、尊敬和让人害怕,是一个可以让女人拿出去炫耀的丈夫。你可以说这是女性虚荣心的一种低级表现,可这就是每一个女人快乐的表现形式。你不是靠这种标准生活,可我是。你难道不能用几个小时的无聊,把这些给我吗?你难道不能再坚强些,来实践你的义务,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你难道不能不为自己,不因为你想才去,而是为我,是因为我想去而去吗?”

    达格妮——他绝望地想着——达格妮,她从来没对他的家庭生活说过一个字,从没提出过任何要求,发出过一声责备,或问过一个问题——他没法和他的妻子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没法让她看见他被人家作为丈夫而骄傲地拿出来炫耀——此刻,在他答应去做这一切之前,他简直想去死——因为他知道他是要答应的。

    因为他已经把这秘密当成了罪过,并且向他自己发了誓去承受它带来的后果——因为他已经承认权利是在莉莉安那边,他可以去忍受任何诅咒,但却不能拒绝对他提出要求的权利——因为他知道,他拒绝去的理由也正是令他无权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听到了他心里乞求的叫喊:“噢,天啊,莉莉安,只要不去那个聚会,去哪儿都行!”而他不能容许自己去乞求同情——他平静地说,声音死气沉沉而且坚决:“好吧,莉莉安,我去。”

    在出租房的卧室里,带着玫瑰色小圆点花边的婚纱被地上的什么小东西挂住了,雪莉?布鲁克斯小心地把它拎起来,迈着步子,从墙上歪挂着的一面镜子里瞧着自己。她在这里拍了一整天照片,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已经拍过许多次了。媒体想为她拍照时,她依然带着难以相信的感谢的笑容,但她希望他们不要太频繁了。

    当雪莉几个星期前第一次面对绞肉机一般的媒体访问时,一个上了年纪、一脸苦相的姐姐就负责照看着她了,这位姐姐撰写着赚人眼泪的爱情小专栏,在生活中则有着像女警官一样的痛苦而辛酸的智慧。今天,这位一脸苦相的姐姐把记者们都轰了出去,嘴里呵斥着,“好啦好啦,滚吧!”对于邻居们,她就冲着他们劈头盖脸地把雪莉的房门猛力关上,然后帮她穿戴起来。她要开车把雪莉送到婚礼上去;她发现没有别人会来做这些事。

    婚纱、白色的人造丝长裙、精巧的拖鞋,以及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这几样东西的价钱比雪莉屋子里的全部家当都要贵上几百倍。屋里的大部分面积都被一张床所占据,其余的部分则被一个橱柜、一把椅子和挂在一道褪色的帘子后的几件衣服挤得满满当当。她走动的时候,礼服上面宽大的裙箍便蹭着墙壁,她那被束得紧紧的长袖紧身胸衣里的瘦小身体,在裙子的上面摇晃着,反差强烈;这件长裙出自城里最有名的设计师之手。

    “你看,我找到那份廉价商店的工作后,本来可以搬到好一些的房间里去,”她抱歉地对一脸苦相的姐姐说,“不过我觉得晚上在哪里睡并不要紧,所以我就把钱攒下来了,因为今后在更重要的地方还用得着——”她停住,笑了,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我原以为我会需要的。”她说。

    “你瞧上去挺不错了,”一脸苦相的姐姐说,“你从那个破镜子里看不出来什么,不过你没问题了。”

    “发生的这一切,我……我自己都来不及想明白。可你看,吉姆太好了。我只是个在廉价店里卖东西的,住在这样的地方,可他不在乎,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不好。”

    “哦哦。”一脸苦相的姐姐应着,表情冷漠。

    雪莉想起了吉姆·塔格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惊奇。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一个月,她已经对再见到他不抱指望了,有一天晚上,他没打招呼就来了。她窘迫至极,感到她像是把太阳装在了小泥坑里——但吉姆却笑了,坐在她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瞧着她涨红的脸,环视着她的房间。然后他叫她穿上外套,带她去了城里最贵的餐馆吃晚饭。他笑着看她的无措,看她的尴尬,看她拿错叉子时吓坏的样子,看着她眼里的迷惑。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知道她是被吓晕了,并不是被这种地方,而是因为他带了她来这里;他知道她几乎没怎么去动昂贵的饭菜,知道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把这顿晚餐当成从阔佬那里白捡的便宜,而是把它当做了她从没想过会得到的闪光的奖赏。

    两个星期后,他来找了她,从那以后,他们的约会逐渐频繁了起来。他会在廉价店快关门的时候开车过去,她则看着其他那些售货的女孩子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瞧着他的轿车,瞧着穿了一身制服的专职司机为她开车门。他会带她去最好的夜总会,向朋友介绍她时,他会说,“布鲁克斯小姐在麦迪逊广场的廉价店里工作。”她就看到他们脸上那奇怪的表情,还有吉姆在看着他们时眼里的那一丝嘲讽。她感激地想着,他是不想让她感到有假装的必要或是难堪。她崇拜地想,他有诚实的勇气,而不在乎别人是否会赞成他。但有天晚上,她听到了隔壁桌上一个在知识圈里的政论杂志工作的女人对同伴说,“吉姆可真大方啊!”她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怪异的灼痛。

    如果他想的话,她会把自己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给了他。令她感激的是,他没有提出过。但她感觉他们的关系是一笔巨大的债,除了默默的崇拜,她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偿还了。她想,他并不需要她的崇拜。

    有些晚上,他来带她出去,却留在了她的房间里和她说起话来,而她则无声地听着。一切发生得总是特别的突然而出人意料,似乎他并非有意这样做,而是有什么在他的身体里发作,令他不吐不快。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完全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和她的存在,但他却不时朝她的脸上扫一眼,像是要确定有一个活着的东西在听他说话。

    “……那不是为了我自己,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他们那些人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必须得同意工会减少火车数量的要求——而且我能做的只有延期偿付债券,所以韦斯利才会让我这么做,是为了工人,不是为了我自己。报纸都在说我是所有商人的效仿榜样——是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商人。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是真的,对不对……对不对?延期偿付怎么了?我们要是省去一些技术上的环节呢?用意是好的。大家都认为只要不是为了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可她不认为我的用意是好的,除了她自己,她觉得谁都没用。我妹妹是一个残忍自负的婊子,只会一意孤行……她和里尔登还有所有那些人,他们干吗总那样看着我?他们怎么那么肯定他们就对呢?……如果我承认他们在物质方面是优秀的,他们为什么不在精神方面去承认我呢?他们有脑子,可我有良心。他们有创造富裕的能力,可我有爱的能力。我的能力难道不是更伟大的么?它难道不是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么?他们为什么不认可呢?……他们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们就是伟大的呢?……况且,假如他们是伟大的,而我不是的话,那他们不恰恰应该因为我并不伟大而向我弯腰致敬么?那不就是真正人道的行为吗?去尊敬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不需要有好心肠——那只是他应该得到的。把并非应得的尊敬给予出去,那才是仁慈的最大的善意……可他们没有慈善的能力。他们不属于人类。他们不关心任何人的需要或软弱……漠不关心……毫无怜悯……”

    这些她并不太懂,但她明白的是他不开心,有人伤害了他。他看到她脸上温柔痛惜的神色,看到她对他敌人的痛恨,看到那种只对英雄才会有的目光被她给予了他,在目光的后面,她能够体会到那种感情。

    她不清楚他怎么会觉得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倾诉苦水的人。她把这当做特别的荣幸,当做又一件礼物。

    配得上他的唯一办法,她想,就是什么都不去问他。他给过她一次钱,但她拒绝了,她眼中突然表现出了如此鲜明而痛心的生气,令他不敢再做那样的尝试。她气的是她自己:她怀疑她会不会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觉得她是那种人。不过,她不想对他的关心毫不领情,或者因为她的一贫如洗而令他难堪;她想让他看到她希望向上,而且对他的帮助能有所回报的渴望;因此她告诉他,假如他愿意的话,可以帮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没有回答。随后的几个星期,她一直等待着,但他对这事闭口不提。她责备了自己:她觉得这是把他给得罪了,他把这当成是企图利用他了。

    当他给了她一个翡翠手镯时,她吃惊得感到难以理解。她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别去伤害他,对他恳求说不能收下它。“为什么不能?”他问,“这又不是像你是个坏女人那样要为此付出寻常所说的代价。你是担心我会向你提出什么要求吗?难道你信不过我?”他看到她结结巴巴的窘样,大笑了起来。他们晚上去了一家夜总会,她戴上了手镯,配着她那件破旧的黑裙子,他整个晚上都带着一种怪异的满足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带她去了科内柳斯?波普夫人举办的一个盛大招待会,又让她戴上了那只手镯。如果他觉得她还不错,能够带到他的朋友家里,她想到——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们,他们的名字出现在她看来高不可攀的报纸的社会栏目里——她就不能穿这么寒碜的衣服去丢他的人。她把一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件鲜绿色的纺绸低领口晚礼裙,一条黄玫瑰的腰带和一个人造钻石的带扣。当她走进那座森严的住宅,看到灿烂而冰冷的灯光和从高楼房顶伸展出去的露台,她说不清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这身装束是穿错了场合。但她挺直了身体,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像一只鼓足了信赖勇气的小猫看到伸出来玩耍的手那样地微笑着:聚在一起来开心的人们是不会伤害谁的,她想。

    过了将近一小时,她微笑的努力已经变成了一副绝望、困惑的哀求。随即,在她看到周围的人时,笑容便消失了。她看见那些仪容光鲜、自信的女孩儿们和吉姆说话时是那么一副让人恶心的倨傲态度,她们似乎并不尊重他,而且从来就没尊重过他。特别是其中一个叫贝蒂·波普的,她是女主人的女儿,总是对他说些雪莉不明白的话,因为她不能相信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开始,除了对她的裙子投来的几瞥惊讶的目光外,没人注意到她。过了一阵,她发现他们在看她。她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像是因为错过了结识显赫家族而着急的口气问吉姆,“你是说麦迪逊广场的布鲁克斯小姐?”她看到吉姆用异常清晰的声音回答时,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是的——洛丽五分一角店的化妆品柜台。”接着她发现有些人对她格外地礼貌起来,其余的则刻薄地走开,大部分都是在一阵困惑之中不由自主地尴尬起来,而吉姆则默默地带着那怪异的笑在一旁看着。

    她试图闪开,躲开他们的注意。在她沿着房间的一边溜开时,她听到一个人耸耸肩膀说道,“呃,吉姆·塔格特目前可是华盛顿最有势力的人其中的一个。”他并不是带着尊重说出这句话的。

    在外面的露台上,光线暗了些。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们肯定是在谈论她。其中一个说,“塔格特能这么干,假如他愿意的话。”另一个则谈起了一个叫做卡利古拉的罗马皇帝的马的事情。

    她看着远处塔格特的楼顶上孤零零笔直向上的尖杆——然后她觉得她明白了:这些人恨吉姆,是因为他们嫉妒他。无论他们是谁,她想,无论他们的名望和钱财如何,他们谁都没有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成就,他们谁也没和整个国家顶着干,去修建了一条所有人都认为是不可能建成的铁路。她头一次看到她有一些东西是能够给吉姆的:这些人就和她逃出来的布法罗那里的人一样恶毒和卑微;他和她一样孤独,她的诚恳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认同。

    然后,她走回到聚会大厅里,径自从人群中插过,在她从后面黑暗的露台上就竭力忍住的泪水中,此刻只剩下了眼睛里强烈闪烁着的光芒。尽管她只是个商店卖货的女孩,如果他希望和她公开地站到一起,如果他希望以此炫耀,如果他带她来面对他朋友们的愤懑——那么这就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对他们的看法进行挑战的姿态,而她愿意去配合他的勇气,在这种场合下成为他的旗帜。

    但当这一切结束,她在他的车里,坐在他身旁,在黑暗中驶回家的时候,她感到很高兴。她有一种苍凉的轻松感。她拼搏的挑战退落成为一种奇怪的、荒凉的感觉;她努力克制着它。吉姆没怎么说话,他坐在那儿脸色沉沉地望着车窗外面;她在纳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令他失望了。

    在她租住的房子前,她凄凉地说道,“如果我让你失望了,很抱歉……”

    他半晌没回答,然后问道,“如果我想让你嫁给我,你愿意吗?”

    她看了看他,看了看他们四周——有一只脏脏的床垫子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搭着,街对面是一个当铺,他们身边的坡上是一只垃圾桶——是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提出这样的问题的,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回答说,“我想我……我不太会开玩笑。”

    “这是在求婚,我亲爱的。”

    他们就是这样第一次亲吻了——眼泪滑落了她的脸颊,这眼泪在聚会时没有流下来,这眼泪是震惊和幸福,是想到这就应该是幸福了,是听到了一个低沉而荒芜的声音在跟她说,这不是她希望的那样。

    直到吉姆那天叫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她从没想过上报纸。她发现那里挤满了手持记录本、照相机和闪光灯的人。当她有生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上了报纸——那是一张他们的合影,吉姆的手揽着她——她快活地咯咯笑了起来,自豪地在想着是不是城里的每个人都看见它了。过了一阵,快活消失了。

    他们在一角钱商店的柜台,在地铁里,在出租房子的小山坡上,在她简陋的房间里,不断地对她拍照。她本来现在就会拿着吉姆的钱跑开,在他们订婚的这几个星期躲到一个偏僻的旅馆里——但他没有给过她,他似乎想让她待在她原先的地方。他们把吉姆的照片印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放到塔格特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放在他私人的铁路专用车厢楼梯前,放在华盛顿的一个正式的宴会上。报纸整版的篇幅,杂志上的文章,收音机里的声音,以及新闻影片全都是众口一词地叫喊着“灰姑娘”和“平民商人”。

    在她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不要怀疑;当她感觉受到了伤害,她告诉自己不要知恩不报。这情形只是很偶尔才会出现,她在半夜被惊醒之后,便在她房间的一片寂静之中躺着,难以入睡。她知道,她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才能释然和理解。她像中暑一般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眼前只有在吉姆获得成功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影子。

    “听着,孩子,”当她最后一次站在她的房间里,婚纱的花边像水晶泡沫般从她的头发一直垂到斑痕累累的木地板上,那位一脸苦相的姐姐对她说道,“你觉得人是由于自身的罪孽才会在生活中受苦——总的来说是这样的,但是,会有人用从你身上发现的善良来想方设法地伤害你——他们知道那是善良,想要得到它,并且因此去惩罚你。不要因为你看到了这些而自暴自弃。”

    “我想我不是害怕,”她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目光里的真挚融会在了笑容的光彩之中,“我没有权利去害怕什么,我是太幸福了。你看,我一直认为人们所说的生活只是受罪是毫无道理的,我不会跪倒在它面前并且放弃。我觉得事情可以变得美好和奇妙。我从没指望过它能在我身上发生——这么多、这么快。但我会尽力不去辜负它。”

    “钱是一切罪恶之源,”詹姆斯·塔格特说道,“钱买不来幸福,爱会战胜一切阻碍和社会等级的距离。伙计们,这也许是俗套的说法,但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婚礼结束时,他站在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厅的灯光下,身边是一圈围上来的记者。他听到来宾们的喧闹声不时如潮水一般从圈子外面传来。雪莉站在他身旁,戴了白手套的手拉着他的黑色衣袖,她依然竭力地回想着在婚礼上听到的那些话,感到无法相信。

    “你感想如何,塔格特夫人?”

    她听到了从环绕着的记者群里提出的这个问题,像是猛然间恢复了知觉一般:两个字眼让这一切变得真实了。她笑了,窒息一般地低声说道,“我……我非常幸福……”

    大厅的另一端,在一身的礼服下显得过于胖硕的沃伦·伯伊勒和显得过于干瘦的伯川·斯库德正在来宾的人群中忙着访问,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尽管他们谁也不会承认。沃伦·伯伊勒隐约地告诉自己,他是在寻找着朋友的面孔,而伯川·斯库德则在提醒着自己,他是在为一篇文章搜集资料。尽管他们互不相识,却都在脑子里把他们看到的面孔画成了图表,将人们分成两类:如果说出来的话,那就是“支持”和“害怕”。有些人的到场表明了对詹姆斯·塔格特的一种特别的保护,有些则等于是在承认希望能化开他的敌意——有些人代表着一只伸下来拉他上去的手,有些则代表了一个让他去爬的拱起的后背。这一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除了代表非此即彼的动机以外,他们所收到和接受的邀请,并非单单来自一个出名的公众人物。属于第一类的人大部分很年轻,来自华盛顿。第二类的人则年长些,是生意人。

    沃伦·伯伊勒和伯川·斯库德这样的人是把言辞作为公共工具来使用的,避免它们在别人私密的内心当中出现。言辞是一种承诺,里面承载着他们不愿去面对的含意。他们不需要把语言加到这份图表中去;分类是通过具体动作来完成的:他们眉毛恭敬地动一动,就等于冲着第一类说出一句带有情绪的“原来如此!”——他们嘴唇嘲讽地动一动,就等于对第二类说带有情绪的“噢,哇!”。有一张面孔使得他们顺畅的计算进程遭到了片刻的破坏:他们看见了汉克·里尔登那冷冷的蓝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他们做着第二类的登记时,较劲的肌肉等于是在说,“噢,瞧瞧吧!”图表的汇总便是对詹姆斯·塔格特的能量的一个估计,加在一起,总数十分惊人。

    看到詹姆斯·塔格特在他的来宾之间穿梭时,他们明白他对此是心里有数的。他步履轻快,像莫尔斯电码般地急走和稍停,略微有些不耐烦,似乎意识到了他并不喜欢的人的数量,而这令他担心了。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仿佛他知道前来祝贺他的举动本身就令来的人蒙受耻辱;仿佛他知道这些,而且很享受。

    一群人像尾巴一样,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们只是为了让他能享受到不理不睬的快感。莫文先生曾在这个尾巴里出现过,还有普利切特博士和巴夫·尤班克。最执著的一个要算保罗·拉尔金。他不断地沿着围住塔格特的人群绕来绕去,露出渴望的笑脸,只求能被注意到,像是为了晒出颜色而拼命在争取每一缕不经意洒过的阳光。

    塔格特的眼睛像行窃的小偷手里的电筒一样,不时飞快地偷扫过人群;根据沃伦·伯伊勒能够明显看出的身体速记语言,这表示塔格特正在寻找什么人,但又不想被别人发现。这通搜索在尤金·洛森走上来和塔格特握手讲话时停止了,他湿湿的下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像是一块将吐气减弱的缓冲垫,“莫奇先生不能来了,吉姆,莫奇先生非常抱歉,他特意租好了一架飞机,但马上要走的时候出了事情,你知道,是全国性的严重问题。”塔格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没有回答,皱起了眉头。

    沃伦·伯伊勒突然爆笑起来,塔格特猝然向他转过身去,尤金不等塔格特发话便走开了。

    “你干吗呢?”塔格特厉声喝道。

    “开心,吉米,就是开心啊,”伯伊勒说道,“韦斯利是你的人,难道不对吗?”

    “我知道有个人算是我的人,可他最好别忘了这一点。”

    “谁?拉尔金?哦,不,我觉得你说的不是拉尔金。假如你不是在说拉尔金,我怎么会觉得你在使用那些带有从属含义的代名词时,应该谨慎一些呢?我不在乎年龄的区分,我知道,我看上去比我的岁数要年轻。可我就是对那些代名词过敏。”

    “够聪明的,可你别有一天聪明过头了。”

    “假如那样的话,你随便怎么样都行,吉米,是假如。”

    “做事过火的人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他们的记性太差了。你还是想想是谁为了你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给压下去了。”

    “当然了,我记得是谁保证过来着。在那次聚会上,又是谁想尽了一切办法去阻止发布那项命令,因为他盘算着他在今后会需要里尔登合金的铁轨。”

    “因为你花了一万美金给你所指望的人灌迷魂汤,想去阻止债券延期支付的法令!”

    “没错,我是这么做了。我的一些朋友就有铁路债券,另外,我在华盛顿也有朋友,吉米。哼,你的朋友在延期偿付上占了上风,可我的朋友在里尔登合金上压过了你的——这我可没忘。可这又怎么样呢?——我都无所谓,做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你别想糊弄我,吉米,把这些戏留着让那些小孩看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一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帮你——”

    “当然,你是这么做了。考虑到全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我手里还有你用得着的人,你还会继续干下去——但绝对不会多干一分钟。所以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在华盛顿有自己的朋友,就和你的那些一样,是金钱买不走的,吉米。”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的就是你正在想的。你收买的那些人一文不值,因为总会有人给他们更多的好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来玩,这就又变成老式的竞争了。但如果你抓住了一个人的心,他就是你的了,就不存在什么出价更高的人,而你就可以充分信赖他的友谊。嗯,你有朋友,我也有,你有我用得着的朋友,反过来也一样。这我都觉得没什么——管他的呢!一个人总得交换点什么吧。如果我们不用钱来交换——金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我们就用人来交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怎么,我只是在说一些你应该记住的事情。现在就说韦斯利吧,在通过机会平衡法案期间,你用国家计划局助理的位置许诺让他背叛里尔登。你有关系可以办到,而那就是我请求你做的——作为交换,我有关系可以把反对狗咬狗的条例办好。因此韦斯利做了他该做的事,而你负责把这些都落到了字面上——哦,肯定的,他为了促使那项法案通过而做的交易,同时他为了麻痹里尔登,就用里尔登的钱去反对,我知道你都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这些交易都很见不得人。如果向舆论曝光的话,莫奇先生的麻烦就大了。因此你遵守了承诺,给他弄到了那份差事,因为你觉得你攥住他了,的确如此,而他的回报也不赖嘛,对吧?不过它也只能管这么久了。过一阵子,韦斯利·莫奇先生也许势力就大了,那个丑闻也年代已久,没人关心他是如何发迹或者背叛了谁。没有永远的东西。韦斯利曾是里尔登的人,然后成了你的人,明天他说不定就会成为别人的人。”

    “你是在暗示我吗?”

    “哦,不,我只是给你一个善意的警告而已。我们是老朋友了,吉米,而且我觉得应该这样保持下去。我想,如果你不对友谊产生什么错误的理解的话,那么你和我,我们对彼此都很有用处。对我来说——我是相信力量均衡的。”

    “是你让莫奇今晚别来这里的么?”

    “呃,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还是让你去操这份心吧。如果我这么做了,对我是有好处的——没做的话好处就更大了。”

    雪莉的视线随着塔格特穿过人群,不断在她周围变换和聚集的面孔似乎是如此的友善,他们的声音是如此渴望的热情,她感到房间里肯定是没有任何恶意了。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同她说起华盛顿来,他们带着一种满怀希望和保密的神态,吞吞吐吐,语带暗示,似乎他们有些事想得到她的帮助,而这些事她是应该明白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微笑着,还是尽量回答了。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惊恐,玷污了“塔格特夫人”的名声。

    随即,她发现了敌人。她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穿了灰色的晚礼裙,现在已经是她的小姑了。

    吉姆受尽折磨的声音在雪莉的心中积压成了抑制不住的怒火,她感到有一个始终牵动着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的目光不断地转回到敌人的身上,全神贯注地打量起她来。达格妮·塔格特在报纸上登的照片里是一个穿长裤的人,或者是一张在斜斜的帽檐和竖起的衣领之间的面孔。眼下,她穿了一条灰色的晚裙,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因为它看上去过于朴素,朴素得会从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只会让人过多地注意到它假意遮盖下的苗条的身体。灰布料里泛着一股蓝蓝的色调,与她眼睛的铁灰色相配。她没戴首饰,只是手腕上有一条手链,是一串铸成蓝绿色的沉重的金属链。

    雪莉等待着,直到看见达格妮独自站在一边,便毅然径直穿过房间,向前冲了过去。她近看着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冰冷和热烈似乎同时都在里面,那双眼睛带着一种礼貌而冷静的好奇直视着她。

    “有些事我想让你知道,”雪莉说道,她的嗓音紧张而严厉,“这样就不用再装什么了,我是不会去演亲人和睦这出戏的。我知道你对吉姆都干了些什么,以及你是怎样让他一直都痛苦不堪的。我要保护他不再受你伤害,我要让你明白你的位置。我是塔格特夫人,现在我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那很好啊。”达格妮说,“而男主人是我。”

    雪莉看着她走开,觉得吉姆是对的:他的这个妹妹是个冷血恶魔,对她不理不睬,毫无表情,只是稍有一丝看来像是吃惊而又无所谓的开心罢了。

    里尔登站在莉莉安的旁边,随着她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她想让人家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则是在照办。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他;他对周围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心里只想着他绝对不能见到的那个人。

    当他和莉莉安走进这个房间,看见达格妮正望着他们的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了。他直直地看着她,准备去接受来自她眼睛的任何打击。此时此地,无论对莉莉安有什么后果,他都宁愿当众承认他的通奸,而不是逃避达格妮的眼睛,去像懦夫一样让面孔毫无表情,去向她装作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

    但是,打击并没有出现。他熟悉达格妮脸上的每一处细微的情感变化;他知道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看见的只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沉静。她的目光移向了他,似乎在宣示着此次见面的全部意味,但看着他的样子就像她看着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就像她在他的办公室或在她的卧室里看着他一样。他仿佛觉得她站在他们的几步之外,就如同那灰色的晚裙展现出她的身体一般,简简单单、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展现在他们面前。

    她彬彬有礼地向他们两人颔首示意,他回了礼,看到莉莉安将头轻轻一点,随后他看到莉莉安走开了,这才意识到他的头一直低在那里很久很久。

    他不清楚莉莉安的朋友们和他说了些什么,而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就像一个人只是一步一步地在走,尽量不去想这条毫无指望的路会有多长,他只是在挨时间,而脑子里不去装任何事情。他听到了莉莉安传来的一阵愉快的笑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满足感。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们;她们全都和莉莉安一样,有着同样呆板的打扮,细细的眉毛呆板地高挑着,眼神凝固成呆板的开心神情。他发现她们正和他打情骂俏,而莉莉安在一旁瞧着,对她们这些徒劳的企图似乎感到很是惬意。他心想,这就是她乞求他给予令女性虚荣的快乐了,这些并不是他的生活准则,但却不得不照顾到。他转身逃了出来,向一群男人们走过去。

    从这些男人们的交谈中,他连一句直截了当的话都听不到;他们好像正说着什么,但那话题从来就不是他们真正在谈论的。他像一个外国人那样,听懂了一些词,却不能把它们连成句。一个看上去像酒鬼般傲慢的年轻人摇晃着走过来,呵呵地笑着,大声说道,“记住教训了么,里尔登?”他不明白这个小无赖话里的意思;但其他人似乎都明白;他们看上去都大吃了一惊,却都在暗暗地高兴。

    莉莉安从他身边离开,似乎想让他明白,她不勉强他去做这种表面上的陪同。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这里,没人会注意到他或是发现他的目光。然后,他开始向达格妮望去。

    他望着她行走时那件灰色长裙的柔软面料在不停移动,在静止的瞬间布料所呈现出的身体曲线,以及暗影和光线。他看到它像一缕蓝灰色的轻烟,时而化成长长弯曲的一线,随着她的膝盖前倾,然后再回到她足下的鞋尖。拨开这层烟雾,他知道那里在光线之下会浮现出的每一寸。

    他感到一阵阴沉的绞痛:那是在嫉妒着每一个同她说话的男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在这里,除他以外的每个人都可以去走近她,他感受到了。

    随即,他的脑子像是遭到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猛击,一时间他的观察发生了变化,他对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惊愕。在这一瞬间,他把他过去所有的日子以及他的信条统统忘记了,他的概念,他的问题,他的疼痛全都不见了;他只是从一个遥远而清朗的地方获知,人是为了实现欲望而生存,他奇怪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奇怪的是,当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去抓住这个灰衣下的苗条身体,并用尽他一生的时间去抱住她不放时,谁有权利去要求他把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每一小时都浪费掉。

    紧接着,他便感到心智恢复后的战栗。他感到他的嘴唇在绷紧和轻蔑的动作中紧紧地闭上,代表了他向着自己的叫喊:你答应了这个合约,现在就要继续下去。随即,他突然想起在商业的交易中,对于一方没有给另一方带来任何价值的合同,法庭是不予承认的。他纳闷他怎么会把这个想起来了。这个念头似乎毫不相干,他没再多想。

    就在詹姆斯·塔格特碰巧一个人站在一盆棕榈树和窗户之间的黯淡角落时,他看见莉莉安·里尔登有意无意地朝他溜达了过来。他停在那儿等着她。他猜不出她的来意,但看她的这副样子,他明白他最好还是听听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我送的结婚礼物吗,吉姆?”她问道,然后看他那副尴尬的样子便笑了起来,“不,不,别去回想在你公寓里那些东西的清单琢磨究竟是哪一个了。它不在你的公寓,就在这儿,而且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亲爱的。”

    他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个半带暗示的笑容,他的朋友们都明白,这样子就是在说她已经成功地瞒过了他;不是想法更胜谁一筹,而是一副比谁更聪明的样子。他带着放心和愉快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的光临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礼物。”

    “我的光临,吉姆?”

    一时间,他脸上的纹路惊愕地绽开,他知道了她的意思,但没想到她指的会是这个。

    她无所顾忌地笑着,“我们两个都清楚今晚谁来是对你最有价值的——没料到的那个。你难道不认为我有功吗?你让我吃惊了。我还以为你在对于潜在的朋友的识别上是很有天赋的呢。”

    他不能暴露自己;他保持着谨慎中立的声音,“对你的友谊,我难道没有领情吗,莉莉安?”

    “行了行了,亲爱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没想到他会来,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是害怕你,对吧?但让其他人能这么认为——这个好处就真的难以估量了,对不对?”

    “我……我觉得很意外,莉莉安。”

    “你难道不该说‘感动’吗?你的这些来宾们可是印象非常深刻呀。我简直能听到他们在整个房间里都在想什么。大多数人在想:‘假如他想和詹姆斯·塔格特打交道的话,我们最好还是站过来。’有些人在想:‘如果他害怕的话,我们捞到的就会更多。’当然,这是你所希望的——我没想过把你的胜利给搅了——但只有你和我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就做得到的。”

    他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声音平稳,但带有一种谨慎衡量过的严厉意味,“你用意何在?”

    她大笑起来,“本质上——和你的一样啊,吉姆。不过说实在的——根本就没有任何用意。不过是我帮了你个忙,而且用不着你还我。别担心,我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在这里游说你,我没非要从莫奇先生那儿搞什么特别的命令出来,我甚至没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钻石桂冠。当然了,除非是一个非物质的桂冠,比如说你的感谢。”

    他第一次正视着她,眯缝起眼睛,面孔松弛成和她一样的半带笑容,暗示出他们两个所想到的,彼此亲密无间:那是一种满足的表示。“你知道我是一直敬慕你的,莉莉安,把你当做是一个真正高尚的女人。”

    “我知道。”她流畅的语气像是披了一层虫胶,弥漫着细微的难以觉察的嘲弄。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我想朋友之间是允许有些好奇的,对这一点请你务必原谅。”他的口气中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我是在想,对于会给你个人利益造成影响的某种经济负担——或者损失的可能性,你是从什么角度来考虑的。”

    她一耸肩膀,“从一个女骑师的角度,亲爱的。如果你有世界上最快的马,你应该把它的步伐控制在让你感到舒服的程度,尽管这意味着对它全部能量的牺牲,尽管看不到它全速的奔跑,它的力量被浪费掉。你还是会这样做——因为一旦你任它全力飞奔,它就会立刻把你掀下去……不过,经济方面并不是我主要的考虑——也不是你的,吉姆。”

    “我的确是低估了你。”他缓缓说道。

    “哦,这个错误我愿意帮你纠正过来。我知道他给你出的那些难题,知道你为什么怕他,因为你的害怕完全有理由。但是……呃,你既经商又懂政治,我就尽量用你的话来说吧。商人会说他能交出货,政客的帮手会说他能交出选票,是不是?那么,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随时能把他交出来。你就可以看着办了。”

    根据他朋友们的说法,暴露自己的任何一部分就等于送给敌人一样武器——但他认可了她的坦白,并跟着说,“但愿我对我妹妹也能有这样的本事。”

    她毫不惊讶地看着他;并没觉得这话毫不相干,“是啊,她是挺难对付的,”她说,“她就没有脆弱的地方?没有弱点?”

    “没有。”

    “没有谈恋爱?”

    “别开玩笑了,没有!”

    她耸耸肩,示意要换个话题;她根本不想为达格妮·塔格特这个人费什么脑子。“我看还是让你走吧,这样你还能和巴夫·尤班克聊聊。”她说,“他看上去有些担心,因为你一晚上都没看他一眼,他在想文学是不是在议会里连一个朋友都找不到了。”

    “莉莉安,你真了不起!”他脱口而出。

    她笑道,“亲爱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非物质的桂冠。”

    穿过人群时,她的笑容仍留在脸上,她把这舒畅的笑容淡淡地送给了她周围每一张紧张和无聊的面孔。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享受着人们的目光,蛋黄色的丝裙随着她高挑的身材,走动时像厚厚的奶油般闪闪发亮。

    吸引她注意的是一道蓝绿色的光芒:在灯光下,它在一只纤细裸露的手腕上闪了一闪。随后,她看到了那个苗条的身体,灰色的裙子,和孱弱袒露的肩膀。她停下来,看着那条手链,皱起了眉头。

    达格妮见她走上来,便转过身来。在令莉莉安讨厌的许多东西里,她最厌恶的就是达格妮脸上这种冷淡的礼貌。

    “你觉得你哥哥的婚礼怎么样,塔格特小姐?”她笑着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对此没有任何看法。”

    “你是说这根本不值得去想吗?”

    “如果你想要具体的话——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哦,可你没看出这里有人情的意义吗?”

    “没有。”

    “你不觉得像你哥哥新娘这样的人应该得到些关注吗?”

    “哦,不觉得。”

    “我羡慕你,塔格特小姐。我羡慕你这样高傲的超然。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普通的凡人永远不会有希望在生意上达到你这样成就的秘密。他们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了——至少是分散到了在其他方面获得成就的程度。”

    “我们在说的是什么成就?”

    “你难道对所有女人在征服中所达到的不寻常的高度一点也不认可吗?这并不是在工业领域,而是在人类的范畴。”

    “我觉得在人类的范畴中根本就不存在像‘征服’这样的词。”

    “哦,可你想想,比如说,假如其他女人除了工作就别无选择,那么她们要工作得多辛苦才能获得这个女孩通过你哥哥就能得到的一切。”

    “我不认为她明白她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里尔登看见她们正在一起,便走了过去。他觉得不管有什么后果,他一定要听听。他静静地在她们身边停住。他不知道莉莉安是否看到他来了;他知道达格妮看到了。

    “对她还是大度些吧,塔格特小姐,”莉莉安说,“至少关心关心她,对那些没有你那样的聪明才智,但发挥着她们自己的才能的女人,你不能看不起。大自然总是平等施恩,给予补偿的——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我肯定你是不愿意听我变得这么直白吧。”

    “为什么,我愿意啊。”

    莉莉安气得耸了耸肩;如果是她的那些女性朋友,她早就会被理解,停下来不用说了;但她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对手—— 一个拒绝受伤害的女人。她并不介意再说得明白些,但她看见里尔登正看着她。她笑着说,“那么,想一想你的嫂子吧,塔格特小姐,她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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