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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阿特拉斯耸耸肩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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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中,讲到了这件事对他们两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通过彼此来学着做。”她看着躺在身边草地上他那修长的身体。他穿了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衬衣。她的视线停在了紧紧束着那细腰的皮带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满骄傲的激情,为她拥有了他的身体感到骄傲。她仰面躺着,凝视着天空,不愿动,不愿想,也不愿知道还有今后,此刻即是永恒。

    回家后,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成为了一个陌生的财富,珍贵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觉,以及想象着白床单被弗兰西斯科的身体所触摸,令她感到兴奋;她觉得她不该入睡,因为她不想休息并失去她所体验到的最奇妙的疲惫。她头脑中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曾经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的、在一瞬间超越了欢乐的那种情感,那种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觉,那种恋爱了、并且知道那个人的确就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上的感觉,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达这一切的方式。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彻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的了。她没有去再权衡自己的结论,而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线明亮的宁静房间里,睡着了。

    那年夏天,她和他约会在树林,在河边僻静的角落,在废弃小屋的地板上,在家中的地下室。只有在这些时候,当她看着他们头顶上房屋的房梁,或者是均匀地“嗡嗡”运转的空调机钢板,她才开始感觉到了美。她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棉布夏装,但当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的摆布,在他带给她的愉悦面前彻底成为俘虏。他教给她各种他能想到的享乐方式,他曾经非常直接地对她说过,“我们的身体能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快感,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他们俩快活而充满着天真,谁都不认为那种快乐是一种罪恶。

    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那是犯罪般的羞耻,而是因为它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无须任何人去品头论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这样那样的教条,什么性是人类低级本能的丑恶弱点,什么性只能被悔恨所宽恕。她所体会到的纯洁情感使她远离怀有这种教条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体的欲望前退缩。

    那年冬天,弗兰西斯科常常出乎意料地来纽约看她。他会事先不打招呼,从克利夫兰乘飞机,一星期来两次,或者是长达数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堆满了表格和图纸,听到敲门声,她就会叫道,“我在忙着呢!”然后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问道,“是吗?”她就会一下子蹦起来,把门拉开,看到他站在那儿。他们会去他在城里一个安静的社区里租的小公寓,“弗兰西斯科,”她有一次突然吃惊地问他,“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对不对?”他放声大笑着,“你就是啊。”她体会到了女人在被认可为妻子时才有的那种骄傲的感觉。

    在他不在的许多个月里,她从不担心他是否对自己忠诚,她知道他是的。尽管她还年轻,不懂得为什么,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恶的人才可能滥情。

    她对弗兰西斯科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很少说起,而她也从不去问。她觉得他是太努力了,因为她时而会看到他脸上那种异常的神采,那种一个人的能量发挥超出了极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话他,夸口自己已经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员工了,而他还没有开始谋生的工作。他说,“在我毕业前,我父亲不许我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你什么时候变得开始听话了?”“我必须尊重他的愿望,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主人……不过,他还不是世界上所有铜业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开心。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毕了业,并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望他父亲之后回到纽约,她才清楚了整个情况。当时,他告诉她,在过去四年内,他接受了两门教育:一个是在帕垂克亨利大学,另一个是在克利夫兰郊区的一家铸铜厂。“我愿意去为自己学点东西。”他说。十六岁时,他开始在铸铜厂当炼炉工——现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拥有了这家铸铜厂。获得大学毕业证书的那天,他对自己的年龄打了点马虎眼之后,获得了第一份财产证。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送给了他的父亲。

    他给她看了一张铸铜厂的照片。那工厂又小又脏,多年来经营不善,名声不佳;在入口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标志,像是遗弃的旗杆上飘起新的旗帜: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他父亲在纽约办公室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在惊呼声中抱怨道,“可是,唐·弗兰西斯科,你不能这样做!大家会怎么想?那个名字——出现在这种垃圾场上?”“这是我的名字。”弗兰西斯科回答说。

    他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布置得有如实验室一般严谨而现代化,墙上唯一的装饰便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所拥有的财产照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铜矿、矿石码头和铸造厂。当他进入他父亲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正对着父亲办公桌的那面拥有特殊荣誉的墙上,是门口挂着新标志的克利夫兰铸造厂的照片。

    弗兰西斯科在父亲桌前站好后,他父亲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他的脸上。

    “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啊?”他父亲问。

    “我不可能在四年里除了听课什么都不干。”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去付这笔地产的头期款?”

    “是从纽约股票市场赚的。”

    “什么?谁教你的?”

    “判断哪家企业会成功或失败并不难。”

    “你玩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给我的生活补贴和我的工资里。”

    “你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关注股票市场呢?”

    “是在我写论文的时候,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坚定不移的推动者的理论对随后出现的抽象哲学体系的影响。”

    那年秋天,弗兰西斯科在纽约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父亲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亚矿上去当主管助理。“噢,是这样,”他笑着对达格妮说道,“我父亲觉得让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不想让他光是凭着信任。如果他想要事实来证明,我就证明给他看。”到了春天,弗兰西斯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主管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纽约的办事处。

    她在随后的两年里并不经常见到他。每次见面后,她都从不知道第二天的他会出现在哪里,是在哪座城市,还是在哪个大陆。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欢这样,因为就像一道隐藏的光线可以随时射中她一样,这让他在她的生活中从不缺席。

    每当她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他,她就想起了他那双曾握着汽艇方向盘的手:他以同样平稳、危险、自如的速度操控着他的业务。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记着一件令她震惊的事:那和他的平素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城市冬季的褐色黄昏。他久久地一动也不动,脸色非常严峻,带着一种她从不相信会在他身上出现的神情:痛苦、绝望的愤怒。他说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总是有一些没人说得清楚或解释得了的东西。”他不告诉她说的是什么。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举止当中已经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迹。那是春天,他们并肩站在一家餐馆阳台的房檐下,望着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浅色丝绸晚裙随风轻拂,映衬着他的黑色正装西服。从他们身后餐室内传出的音乐是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会练习曲。哈利的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他们发现之后,便喜欢上了他的音乐。弗兰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没必要再追求远处的摩天大厦了,对不对?我们已经登上去了。”她笑着说,“我想我们已经超过它们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们是坐在一种超速电梯上面。”“当然了,怕什么?让它超速吧,为什么非要限速呢?”

    他二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管德安孔尼亚的财产,现在,那是他的了。此后的三年中,她没有再见过他。

    一开始,他不定期地给她写信,写的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国际市场,以及影响到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写,很简短,通常是写于夜里。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开心。她也开始朝着控制一个未来王国的方向迈进,在他父亲的那些企业领袖朋友们中间,她听有人说要注意那个年轻的德安孔尼亚继承人,如果说,那个经营铜的公司已经很成功了,那么在他的管理承诺下,它现在就将横扫世界。她只是毫不惊讶地笑笑。有时,她会突如其来地强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这种情绪抛在一旁,相信他们两个都在朝未来努力着,未来会带来一切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包括他们彼此。这时,他的来信中断了。

    春季的一天,她正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塔格特大楼她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达格妮,”她马上就辨认出了说话的声音,“我在韦恩·福克兰,今晚七点,过来一起吃晚饭。”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了这些,似乎他们是昨天才分开的。她花了好一阵才喘过这口气来,头一次意识到这声音对她意味着什么。“好的……弗兰西斯科。”她回答说。他们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边放下电话听筒,她一边想着,他的回来正如她期待的那样,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说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说着它的时候,感到被幸福击中。

    那天晚上,她走进他酒店房间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站在屋子中间看着她——而她看到的是一个缓缓浮现的、不情愿的微笑,那样子像是他已经不再会笑,并且对他重新笑起来感到吃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太相信她此刻的样子或者他的感觉。他的眼神像在乞求,像是从不哭的人在哭着求助一般。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用了他们旧日打招呼的方式,开始在说,“嗨——”但他没有说完,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真美,达格妮。”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

    “弗兰西斯科,我——”

    他摇摇头,没让她把他们从未向对方说过的那些话说下去——尽管他们清楚,在那一时刻,他们俩都说了出来、也都听到了。

    他走了过来,伸手搂住了她,久久地吻着她,抱着她。当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时,他正低头带着自信和捉弄的笑容瞧着她。这笑容告诉她,他控制了自己,控制了她,控制了一切,并命令她忘掉初见面时所看到的。“嗨,鼻涕虫。”他说道。

    她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自己不能再问什么了。她便笑着答道,“嗨,费斯科。”

    她可以洞察一切变化,但她此时却看不出有什么。他的脸上没有活力,没有开心的迹象,面孔变得执拗。他露出的那第一个笑容并不是软弱的乞求,他已经有了一种坚定并且冷酷的气质,表现出来的像是一个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依然挺立的人。她看到了她曾经认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痛苦的皱纹出现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饱受折磨。

    “达格妮,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吃惊,”他说,“或者对我今后可能要做的任何事。”

    这是他给她的唯一解释,然后就是一副没什么可解释的样子。

    她只是隐约有一点不安,她根本不可能对他的前途感到恐惧,也不可能在他的面前感到什么恐惧。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哈德孙河畔的树林:他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晚餐是在他的房间里准备的。在一个布置得像是欧洲王宫的酒店房间,坐在和他相对的餐桌另一头,她对这种与奢华般配的冷冰冰的礼节感到好笑。

    韦恩·福克兰是全球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它慵懒的豪华风格、丝绒帐幕、雕刻的壁板和烛光看起来和它的功能有一种刻意的对比:除了因公来纽约、商定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事务的人,没有谁能享受得起它的盛情。她观察到,伺候他们晚餐的服务人员对酒店的这位特殊客人表现出了格外的顺从,而弗兰西斯科对此则没有留意。他在家里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实,自己就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位德安孔尼亚先生。

    不过,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谈自己工作的事情。她本来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兴趣,是他要对她说的第一件事。他没有提及,而是引着她说,谈她的工作,她的进展,以及她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感觉。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像她过去和他说话时的样子,觉得只有他才理解她狂热的投入。他不加评论,但听得非常专心。

    一个侍者打开了收音机,为晚餐播放着音乐,他们没去注意。但是,一个声音仿佛像从地下喷发并冲击着墙壁一样,忽然震动了整个房间。这冲击并不是来自于它的音量,而是源自它的音色。这是哈利的新协奏曲,是他最近写成的第四部。

    他们默默地静坐,听着这充满反抗的声音——这是拒绝接受苦难的伟大的受难者的胜利赞歌。弗兰西斯科听着,向窗外的都市望去。

    他突然毫无征兆、不加任何修饰地问道,声音有点怪样的轻松,“达格妮,如果我让你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任其毁灭,反正你哥哥接管后也会如此,你会怎么想?”

    “如果你让我去考虑自杀。我会怎么想?”她恼怒地回答。

    他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说这个?”她叫道,“我不觉得你是开玩笑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幽默,平静而郑重地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会开玩笑。”

    她问起了他的工作,他回答着问题,却不主动说什么。她把那些企业家们说过的、关于他管理下的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灿烂前景那番话复述给他听。“没错。”他说道,声音了无生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担心起来,问道,“弗兰西斯科,你来纽约干什么?”

    他慢慢地答道,“见一个想见我的朋友。”

    “公事?”

    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她的身后,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来回答他自己,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但声音却异常的温柔和伤感:“是的。”

    她睡在他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下面的城市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房间里的寂静似乎让生命暂时地停止。她带着满足和筋疲力尽后的轻松,转过身去,懒懒地看着他。他仰面躺着,头陷在枕头里,窗外模糊闪烁的夜空映衬着他身体的轮廓。他没有入睡,睁着眼睛,仿佛是在听凭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一般,紧闭着嘴巴,毫不掩饰地忍受着。

    她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面对着她翻过身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掀掉毯子,瞧着她赤裸的身体。接着,他扑倒下来,头埋在她的胸前,绝望地抓着她的肩头。她听到了低低的声音,从他伏在她胸前的嘴里发出:“我不能放弃!不能!”

    “什么?”她轻声地问。

    “你。”

    “为什么要——”

    “还有一切。”

    “你为什么要放弃?”

    “达格妮,帮我挺住,帮我去抗拒,尽管他是对的!”

    她平静地问道,“抗拒什么,弗兰西斯科?”

    他不回答,只是他的脸更加使劲地压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一种最严重的警告出现在她的全部意识当中。她一边不断地爱抚着伏在她胸前的脑袋上的头发,一边望着天花板,望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花环浮雕,她在恐惧带来的浑身僵硬中等待着。

    他呻吟着,“那是对的,可是这么做实在太难了!上帝呀,这太难了!”

    过了一阵,他抬起了头,坐了起来,停止了颤抖。

    “怎么回事,弗兰西斯科?”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声音干脆而直率,没有极力去掩饰痛苦,但此刻已经回到他的控制之中,“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我想帮你。”

    “你帮不了。”

    “你说的,要帮你去抗拒。”

    “我不能抗拒。”

    “那就让我和你分担吧。”

    他摇了摇头。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像是在掂量一个问题,然后又摇了摇头,他回答着自己,“如果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异样的温柔语气,“你怎么行呢?”

    她努力迫使自己不要叫喊出来,缓缓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必须要知道。”

    “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你很害怕,而且这很残忍。但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能不能忘了这些,把它忘掉,别问我任何事?”

    “我——”

    “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了,行吗?”

    “行,弗兰西斯科。”

    “别害怕我,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会变得更轻松的……等到过去之后。”

    “假如我可以——”

    “不,去睡吧,我最心爱的。”

    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个词。

    早晨起来,他坦然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但对此什么话都不讲。她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既沉着、又痛苦的神情,尽管他没有笑,那神情却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这却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是发现了那种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样。

    她没有再去问他。离开之前,她只是说了句,“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等我了,达格妮,下次我们碰到的时候,你不会想见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会把原因告诉你,而你要诅咒我也是对的。我不会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你会诅咒我的,会受到伤害,不要让它伤你太深。记住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此后大约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在她开始听到一些传闻,并读到报纸的报道时,她起初不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了一阵儿,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读到了有关他在瓦尔帕莱索海湾自己的游艇上举行狂欢聚会的报道。来宾们身穿泳衣,香槟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彻夜地倾泻。

    她读到了他在阿尔及利亚沙漠别墅举行的聚会报道。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个大篷子,并送给每一位女宾一件白貂皮大衣,作为出席的礼物穿着,条件是随着冰墙的融化,她们要脱掉大衣,脱去晚装,直至一丝不挂。

    她读到了关于他每隔很久就进行一次商业投机的报道,那些投机大获成功,使他的竞争对手元气大伤,他乐在其中,就像偶尔玩玩那样,突然发起一次袭击,然后就从企业圈中销声匿迹一两年,让他手下的雇员去打理德安孔尼亚的铜业事务。

    她读到了他在采访中说,“我为什么还想去赚钱?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让我的后三代人像我现在这样地享受。”

    她见过他一次,是在一个大使在纽约举办的招待会上。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他笑着,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面,没有过去的半点影子。她把他拉到一旁,只说了一句话,“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他问道。她掉头就走。“我警告过你了。”他在她身后说,她再也没有回头。

    她挺住了。她能经受得住,是因为她不想必须承受苦难。面对突如其来的痛苦的丑陋现实,她拒绝让它影响到自己。承受苦难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意外,不属于她眼里的生活,她不允许痛苦发展到沉重的地步。她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她的抗争和这种抗争的情感来源,但在她的内心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来代表:它是微不足道的——不能拿它当回事。即使在她失落空虚得只想大喊大叫,即使她恨不得失去意识,不再认识到已经发生的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记得这句话。别当回事—— 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在她的内心不断地反复着——永远别把痛苦和丑恶当回事。

    她抗争了,她熬过来了。时间帮助了她,在面对记忆时可以丝毫不为所动,再以后,她感到没有再去面对它的必要了。一切已经结束,和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令她不快乐的原因。没时间去想这些。在工作中,她找到了生命单纯而又辉煌的意义。以前,弗兰西斯科曾经带给了她同样的意义,给过她一种在工作中和她的世界里才有的感觉。这以后她遇到的男人,都是像她在第一次舞会上见到的那些人。

    她战胜了自己的记忆,但有一种折磨,多年来没有被触及,还依旧保留着。折磨着她的是一句“为什么”。

    无论弗兰西斯科遇到了怎样的灾难,他为什么像那些下贱的酒鬼一样,用那种丑陋的卑鄙方式去逃避?她所认识的这个男孩子不会变成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一颗无与伦比的心灵不会把才智用在发明那些销魂的舞会上。但是,他已经如此了,而且她想象不出任何解释,无法让自己把他平静地忘记。她无法怀疑他的当初,也不能怀疑他的现在,但这两者却根本不可能联系在一起。有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理性,怀疑理性是否真的存在,尽管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怀疑。可是,没有解释,没有原因,没有任何头绪可以想象出一个原因——十年来,她没有丝毫线索可以找到答案。

    她穿过灰暗的黄昏,经过被废弃的商店窗口,走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路上。不,她想着,可能就没有答案,她不会去找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

    剧烈思想过后的情绪余波在她内心微微颤动,那不是因为她要去见的这个人,而是对邪恶抗议的呐喊——抗议对伟大的毁灭。

    她从楼群的缝隙中,看到了韦恩·福克兰。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和双腿有点发慌,便停了片刻,随后,沉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随着她穿过韦恩·福克兰那镶有大理石的大厅,上了电梯,走在铺着丝绒地毯的宽大静谧的走廊里,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冰冷的愤怒在不断增加。

    敲响他房门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股愤怒。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进来。”她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坐在地上,正玩着弹珠。

    没人会去想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长相是不是好看,那毫不重要。只要他进入一个房间,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身材高挑,有一种真正不凡的特殊气质,动作轻盈,像是身披着乘风的斗篷。人们将此解释为他身上有健康动物具备的那种活力,但他们又隐隐觉得那并不确切。他身上有的,是一个健康的人具有的活力,它十分罕见,没人能够辨别得出来。他有着信心的力量。

    没有人觉得他有拉丁血统的长相,但用拉丁这个词形容他却非常的贴切,不过,所指的不是这个词来自现今西班牙的意思,而是它源于古罗马的原始本意。他的身体像是严格地遵循一种风格设计而成,是一种由瘦削结实的肌肉、修长的双腿,以及敏捷的动作组成的风格。他的脸庞像雕塑一样标准,脑后披着乌黑的直发,日光晒出的棕色皮肤更加突出了他令人吃惊的眼睛的颜色:那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湛蓝。他面容坦荡,不断变幻的神情仿佛毫无隐藏地将他心中的感受表露无遗,那双蓝眼睛则凝固而没有变化,从不泄露他的一丝想法。

    他身穿一件薄薄的黑色丝绸睡衣,坐在起居室的地上。散落在他周围地毯上的弹子都是产自他祖国的半稀有宝石:红玛瑙和岩水晶。达格妮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看着她,水晶弹子像一滴泪珠,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笑了,那种傲气、灿烂的笑容,和童年时一模一样。

    “嗨,鼻涕虫!”

    她听到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快活的回答:“嗨,费斯科!”

    她看着他的面孔,这是她熟悉的面孔,上面没有他所经历的那种生活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上一次他们在一起时那个晚上的痕迹。他的脸上没有悲惨,没有痛苦,没有压力——只有更加成熟和明显的揶揄的表情,那种令人不安的狡黠的开心,以及极其明朗无忧的精神的沉稳。可这,她想道,是不可能的,这比什么都更加令人震惊。

    他的眼睛在打量着她:大衣敞着,松松垮垮地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苗条的身体裹在像是办公室制服一样的灰色套装里。

    “如果你穿成这样来这里,是为了让我注意不到你有多可爱的话,”他说道,“你就想错了。你很可爱。我真想告诉你,看到这么一张聪明的脸,哪怕是女人的,能让我感到多么安慰。可是你不想听这些,你不是为听这些才来的。”

    他的话很不恰当,却说得如此轻巧,她被拉回到了现实,重新回到了她的愤怒和此次来的目的。她继续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他,面无表情,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使他有冒犯她的机会。她说道,“我来这里,是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告诉那些记者你是来纽约看闹剧的,你是指什么闹剧?”

    他像是难得有机会享受到意外一样,放声大笑起来。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达格妮。现在,纽约有七百万人,在七百万人中,只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威尔的离婚丑闻。”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

    “圣塞巴斯帝安的灾难。”

    “那可比威尔的离婚丑闻有意思多了,对吧?”

    她用控诉人的那种严厉无情的语气说道,“你这样做是蓄意、冷血、另有企图。”

    “你不想脱掉大衣,坐下来吗?”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地转过来,把大衣脱下,扔到一旁;他没有起身帮她。她坐在一张椅子里,他依然坐在原地,尽管有些距离,但看上去他似乎就坐在她的脚边。

    “我另有企图干什么了?”

    “整个圣塞巴斯帝安的骗局。”

    “那就是我的全部企图?”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被逗笑了,仿佛她是想让他在言谈之间,就把一门要投入毕生精力研究的科学解释清楚。

    “你很清楚,圣塞巴斯帝安矿分文不值,”她继续说,“你在整个这桩卑鄙的生意启动之前就知道。”

    “那我为什么要启动它?”

    “少跟我说你没得到任何东西。我很清楚。我知道你丢掉了自己的一千五百万美金,但你有你的目的。”

    “你能想出一个让我那么去做的动机吗?”

    “不能,这难以想象。”

    “是不是?你认为我很有头脑,很有知识,很有创造力,因此只要是我做的,就必定成功,而且你断定我没兴趣对墨西哥人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很难想象,是不是?”

    “你知道,在你买下那处产业之前,墨西哥是控制在一个掠夺成性的政府手中,你没必要去为他们开始一个采矿的项目。”

    “对,我是没这个必要。”

    “你才不在乎什么墨西哥政府呢,不管它是好是坏,因为——”

    “你这就错了。”

    “——因为你清楚,他们早晚会把那些矿抢走。你的目标是那些美国的股票投资人。”

    “不错,”他直视着她,收敛了笑容,脸色很诚恳地说,“这是事实的一部分。”

    “那其余的呢?”

    “我的目标不仅仅是他们。”

    “还有什么?”

    “那要你自己去想了。”

    “我来这里,是要让你知道,我开始明白你的目的了。”

    他笑了,“如果你真明白了,就不会来了。”

    “没错,我不明白,而且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只是开始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了。”

    “哪一部分?”

    “你已经玩够了其他的堕落花样,就去找新的刺激,骗吉姆和他的朋友,看他们坐卧不安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堕落到用它来享受的地步,但你就是为了看这个,恰好在此时来到纽约。”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坐卧不安非常值得一看,特别是你哥哥詹姆斯。”

    “他们是一群腐败的笨蛋。但在这件事上面,他们所犯的唯一的罪行就是相信了你,他们相信了你的名声和信誉。”

    她再一次注意到了那种恳切的表情,也再一次确信那是真实无误的,他说道,“是的,我知道他们的确如此。”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不,一点不好笑。”

    他仍在继续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地玩着弹子,时不时地瞄好、弹出去一个。她忽然注意到了他瞄准的精确无误和手上的技巧,他只是手腕轻轻一闪,一颗子弹便飞落下去,滚过地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远处的另一颗。这令她想起了他小的时候,想起了曾经预见到他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得最好。

    “不,”他说,“我不觉得好笑。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群朋友对铜矿业一无所知,他们对赚钱一无所知,而且觉得没必要去学。他们认为知识是多余的浪费,做判断和决定也不重要。他们注意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树立了自己的信誉,他们觉得对此可以充分信赖。人不应该背叛这种信任,对不对?”

    “但你却有意地背叛了它?”

    “那要看你怎么认为了。是你在说起他们的信任和我的信誉,我已经再也不这么去思考问题了……”他耸耸肩,继续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些朋友,他们的那套理论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几百年来一直就是这样,但那不是万无一失的。他们只是忽略了一点,他们觉得搭我的顺风车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认为我的终点就是财富,他们所有的算计都是建立在我想赚钱的基础上。如果我不想呢?”

    “如果你不想,那你想要什么?”

    “他们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在他们的理论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过问我的目标、动机或者欲望。”

    “如果你不想赚钱,你还可能有什么动机?”

    “很多很多,比如说,花钱。”

    “把钱花在一个肯定彻底的失败上面?”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矿是肯定的、彻底的失败呢?”

    “你是怎么不让自己知道的?”

    “很简单,不去想它。”

    “你想都不想就开始了这个项目?”

    “不,不完全是那样,不过,我一旦疏忽了呢?我只是一个人,会犯错误。我失误了,做得很糟糕。”他手腕一抖,一颗亮晶晶的水晶球从地上滚过去,狠狠地撞中了屋子另一边的一颗紫色球。

    “我不信。”她说。

    “不信?我连被当成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所有人的错都要算到我的头上,而我自己却不被允许犯任何错误?”

    “那不像你做的事。”

    “不像么?”他躺在地毯上,放松着,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你是不是想让我知道,假如你认为我是有意这样干的话,你就还是可以把这记到我的账上。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就是一个懒鬼吗?”

    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在放声大笑,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声音。她急忙睁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冷酷,只有笑容。

    “我的动机,达格妮?你难道不认为是最简单的一种—— 一时心血来潮吗?”

    不,她想道,不,不是,否则他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忧无虑的快活不属于不负责任的蠢人,随波逐流的人也达不到这样平和纯净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严肃的思考,才会产生这样的笑声。

    看着他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身体,她几乎没动一点感情,这让她看到了回到脑海的记忆:黑色的睡衣紧贴着他修长的身体,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年轻、平滑、阳光晒过的肌肤——她想起了那个日出时,穿着黑衣黑裤躺在自己身边的人。那时,她曾经为拥有了他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骄傲,她现在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们的那些极度亲密的举止。现在,那记忆本该很刺目才对,可却一点也不。依旧是没有后悔,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骄傲,这感情没有力量能再打动她,而她也没办法将它抹掉。

    说不清为什么,一种令她吃惊的感觉使她联想到,自己最近也体会到了他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地说道,“我们都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我依旧喜欢。”

    “你见过他吗?”

    “见过,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写过一首第五协奏曲?”

    他完全地愣在那里。她曾觉得他会不为任何事情所动,但他不是。不过她还是猜不出,为什么在她说过的所有事情当中,这是头一件能够打动他的事?转瞬之间,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写过?”

    “呃,他写过吗?”

    “你知道只有四首哈利协奏曲。”

    “是的,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写了一个?”

    “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问?”

    “只是那么一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久没见过他了。你是怎么觉得会有一个第五协奏曲呢?”

    “我没说有,只是好奇而已。”

    “你刚才怎么想起理查德·哈利来了?”

    “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控制出现了裂口,“因为我的脑子没法从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下子蹦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

    他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哦,是那个?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开场合的行踪,就没发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所讲的故事里,有个可笑的小纰漏么?”

    “我不看那些东西。”

    “你应该看。她的描述美极了,在我安第斯山的别墅里,她和我一起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巅,鲜红的花儿攀在爬进窗户的枝头。这画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她安静地说,“是我该去问你这个问题,可是我不会问的。”

    “哦,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开线典礼上主持仪式,尽管你不去出席那样的场合,也应该记得。我的胳膊搂着你哥哥詹姆斯和沃伦·伯伊勒先生,一起照了相。”

    她吁了口气,想起的确是这样,也想起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威尔夫人的故事。

    “弗兰西斯科,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笑了起来,“你自己下结论吧……达格妮,”——他的神色很严肃——“你为什么想到哈利写了第五协奏曲?怎么不是新的交响曲或歌剧?为什么偏偏是协奏曲?”

    “为什么这会让你烦恼呢?”

    “没有,”他继续柔声地说道,“我依然喜爱他的音乐,达格妮。”接着,他又换了轻佻的语气,“不过它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我们这个年代有另外一种娱乐。”

    他翻了个身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似乎正在看屋顶放映着的闹剧电影。

    “达格妮,你难道不喜欢看墨西哥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的可观表现吗?你看过他们政府的讲话和他们报纸的社论没有?他们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骗了他们。他们指望着夺到一座成功的矿藏,我没有权力那样让他们失望。你看到那个猥亵的小官僚想让他们告我了么?”

    他大笑起来,彻底平躺在地上,两只胳膊和身体摆成十字平平地伸开,他看上去心无城府,轻松而年轻。

    “这值得我花任何代价,我看得起这出戏。如果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禄皇帝的纪录比下去了。烧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狱的盖子让人们去看,又该怎么比呢?”

    他起身捡了几颗弹子,坐在那里,把它们放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弹子碰撞着,发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玩弹子并不是他固有的嗜好,而是让他安静不下来,他不可能安静很长时间。

    “墨西哥政府已经签发了一份宣告,”他说道,“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难。看来圣塞巴斯帝安的铜矿财富是中央计划委员会计划中的一部分,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让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能在每个星期日吃上烤猪肉。现在,这些制订计划的人让他们的人民不要去指责政府,要去指责富人的邪恶,因为我摇身一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象中的贪婪的资本家。他们问的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会让他们失望呢?嗯,的确,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弹子的样子,他正在凝望着有些严峻的远方,并非是有意识地玩,但她可以肯定,那动作也许作为一种反差,对他反而是一种安慰。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享受般地感触着玉石的质地。这不仅没有让她觉得很粗浅,反而奇怪地吸引着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感性根本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来自精神上的细微差别。

    “他们不知道的还不止于此,”他说,“他们想知道得更多,有个给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住房协定,花费达八百万美元。钢结构的房子,配有下水、供电和制冷,还有一所学校、一座教堂、一个医院,和一个电影院。这个协定是针对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废弃罐头搭成的小屋的人。作为建造它的回报,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去,这还幸亏因为我不是墨西哥本国人。那个工人的协定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国家住宅进步的范例。哼,那些钢结构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纸板,涂了一层上好的防虫油漆,再多一年都撑不下来。下水管道——还有我们的采矿设备——是从经销商那里采购的,他们的主要货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的城市垃圾。我估计那些管子还有五个月的寿命,电力系统大约是六个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头山上,我们为墨西哥升级建造的绝妙公路坚持不了一两个冬天,用的是廉价水泥,没有路基,急转弯处的护栏只是涂了油漆的隔板,就等着来一次大的山体滑坡吧。教堂嘛,我觉得可以留得住,他们会用得上的。”

    “弗兰西斯科,”她喃喃地问,“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他抬起了头,她被他脸上显现出来的无尽的疲倦吓了一跳。“不管我是否有意,”他说,“还是马虎,或者愚蠢,你难道不明白这没有任何区别吗?它们缺少的东西是相同的。”

    她在颤抖着,彻底失控而不顾一切地叫道,“弗兰西斯科!如果你看看这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你所说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笑置之!在所有的人里面,你应该和他们对抗!”

    “和谁?”

    “那些掠夺者,还有那些纵容掠夺的人,那些在墨西哥制订计划的人,和他们的同类。”

    他的笑容里藏着危险的锋芒,“不,我亲爱的,你才是我要对抗的人。”

    她茫然地望着他,“你想要说什么?”

    “我是在说,那个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协定花费了八百万美元,”他用缓慢加重的语气,厉声回答道,“花在纸板房上的钱本来是可以用来购买钢架结构的,花在其他地方的钱也同样如此,这些钱给了那些靠这种手段发财的人,这些人的财发不了多久。钱会进入流通的渠道,但不是流向最具生产效率的地方,而是流向最腐败的地方。根据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准,贡献最少的人才是赢家。那些钱会在类似圣塞巴斯帝安矿这样的项目中蒸发殆尽。”

    她鼓足了勇气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

    “这就是你觉得有趣的?”

    “是的。”

    “我想起你的名字,”她说道,此时她那颗心的另外一半正在向她喊着:谴责是毫无用处的,“每一个德安孔尼亚留下的财富都会比他继承的更大,这是你们家族的传统。”

    “哦,不错,我的祖先具备了非凡的能力,在正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事——而且做出正确的投资。当然,‘投资’是一个相对的说法,那要看你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比方说圣塞巴斯帝安矿,它花费了我一千五百万美元,但这一千五百万消除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将会得到的四千万,像詹姆斯·塔格特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股东的三千五百万收入,以及数以亿计的间接后果。这个投资的回报还是不赖的,对不对,达格妮?”

    她正襟危坐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哦,完全知道。我能不能替你说一说,而且把你想要用来谴责我的那些后果也讲出来?首先,我不认为塔格特公司会弥补回来它在那个荒唐的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亏损。你觉得可以,但是不会。其次,圣塞巴斯帝安的铁路帮助你哥哥詹姆斯去毁掉凤凰·杜兰戈,那大概是唯一仅存下来的好的铁路公司了。”

    “你意识到这一切了?”

    “还有更多的呢。”

    “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只是,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带着乌黑、激动的眼睛,似乎正在瞪着她——“你认识艾利斯·威特吗?”

    “当然。”

    “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

    “知道,他是下一个要被清扫出局的。”

    “你……觉得那……有趣?”

    “比毁掉那些墨西哥制订计划者有趣得多。”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年来,她一直认为他堕落了,她对此恐惧,前思后想,曾经努力去忘掉并不再去想起,但她从来没想到这堕落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没有看他,没有意识到她正在把他过去说的话大声地说了出来,“……谁会获得更大的荣誉,是你——内特·塔格特,还是我——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可是,你难道没意识到我用我先辈的名字命名了那些矿吗?我想把它当做一份礼物,他会喜欢的。”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了她的视力,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亵渎祖先,更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会作何感想,现在,她知道了。

    他起了身,恭敬地站在一旁,朝她低下头微笑着,那是冰冷的笑容,机械而诡秘。

    她浑身哆嗦,但这已不再要紧。她不在乎他看到什么,猜到什么,或者嘲笑什么。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你对你的生活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的语调平淡,没有丝毫的怒气。

    “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他庄重地答道,“可你不愿意相信。”

    “我总是把你看成过去那样,没办法忘记。而你竟会变成你现在这副样子——这简直有悖世上的常理。”

    “是吗?那你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就合乎常理了?”

    “你不是那种会在任何现实面前低头的人。”

    “不错。”

    “那——为什么?”

    他一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噢,少搬弄这些俗套!”

    他扫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他的眼睛却是非常的安静和诚实,甚至在刹那之间恢复了异常的知觉。

    “为什么?”她重复着。

    他的回答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家酒店里回答的那样,“还没到你知道的时候。”

    他没有随她走到门口,她的手放到门把上,转了转——然后停住了。他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凝望着她,那目光把她的整个人都笼罩住了,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目光让她动弹不得。

    “我依然想和你一起睡,”他说话了,“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充满幸福的人了。”

    “还不够幸福?”她困惑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大笑起来,“让你要回答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合适吗?”他等着她说话,但她继续沉默着,“你也想,对不对?”

    就在她想说“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了她的真实想法比这还要糟糕。“是的,”她冷冷地应道,“但这和我想不想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满怀欣赏地笑着,承认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当她打开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收起笑容说道,“你很有勇气,达格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个够的。”

    “什么?勇气?”

    但,他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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