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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潞令】

    宋国英,是东平县人,以教习资格被任命为潞城县令。他上任后,非常贪婪暴虐,尤其是催逼赋税,最为残酷。被他用棍子打死的老百姓,常常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县衙大堂。我的同乡徐白山一次路过潞城县,见他如此横暴,便讽刺他说:“你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威风气焰竟到了如此程度吗?”宋国英扬扬得意地说:“不敢,不敢!我官虽小,但到任一百天,已打死五十八人了。”

    过了半年,宋县令正在伏案处理公务,忽然瞪着眼站了起来,手脚一顿乱挠,像是与人撑拒的样子,嘴里连连说着:“我有罪该死,我有罪该死!”衙役把他扶进后堂,一会儿便一命呜呼了。唉!幸亏还有阴曹地府在管理着人世间的事情,不然,像宋国英这样的“父母官”,杀人越货愈多,“政绩卓异”的名声也就传开了,流毒还有穷尽吗?

    【马介甫】

    大名有个秀才,叫杨万石,生平最怕老婆。妻子姓尹,性情出奇地凶悍。丈夫稍微违背了她,她就用鞭子毒打。杨万石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一个鳏夫,尹氏拿他当奴仆看待。杨万石和弟弟杨万钟常常偷点饭给父亲吃,不敢让尹氏知道。但因为父亲常年穿着破衣烂衫,衣不蔽体,恐怕让人笑话,所以,兄弟二人从不让父亲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娶了个姓王的妾,两人从早到晚都不敢说一句话。

    一次,杨氏兄弟二人到郡城等侯乡试。遇见一个少年,容貌俊雅潇洒,二人便跟他交谈起来,谈得很投机。问他的姓名,少年说:“姓马,名叫介甫。”从此后,三人交往更加密切,不久,便结义成了兄弟。分别后,大约过了半年,马介甫忽然带着童仆前来拜访杨万石兄弟。正巧遇上杨万石的父亲坐在大门外,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马介甫以为他是杨家的仆人,便说了自己的姓名,让他去通报主人,杨父便披上破棉衣进去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老头就是杨万石的父亲。”马介甫正在惊讶,杨万石兄弟二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迎出门来。进屋行过礼后,马介甫便请求拜见义父。杨万石推辞说父亲偶然得了点病,不能见客,连连让马介甫坐下。

    三人谈笑着,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杨万石说了多次已准备好了酒饭,却一直不见端上来。兄弟二人轮番出出进进好几次,才见有个瘦弱的仆人捧了把酒壶进来。一会儿酒便喝完了。又坐等了很久,杨万石频频地出去催促,急得满头大汗。又过了很久,才见那个瘦弱仆人送来饭。但饭做得实在不好吃,让人难以下咽。吃完饭,杨万石急匆匆地走了。杨万钟抱来床被子,陪客人住宿。马介甫责备他说:“过去我以为你们兄弟二人有很高的品德,才和你们结拜兄弟。现在老父亲实际上吃不饱穿不暖,让路人见了都替你们羞愧!”杨万钟流下泪来,说:“这其中的心事,实在难以出口。家门不幸,娶进了一个凶悍的嫂子,全家男女老少横遭摧残。如不是至亲好友,也不敢宣扬这件家丑。”马介甫惊叹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走。现在既然听你说了这桩奇异的事,倒不能不亲眼看一看。请你们借我一间空房子,我自己起伙做饭。”杨万钟听从了,打扫了一间屋子,让他住下。夜深后,又从家里偷来些蔬菜粮食,惟恐尹氏知道。马介甫明白他的意思,极力推辞不要。还把杨父请来,一起吃住。自己又进城去街市上买了布匹,替杨父做了新衣换上,父子三人都感动得哭泣起来。

    杨万钟有个儿子叫喜儿,才七岁,夜里跟着爷爷和马介甫睡。马介甫抚弄着他说:“这孩子将来的福气寿数,要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时要受点苦难。”尹氏听说杨老汉竟然安安稳稳地有饭吃了,大怒,动不动就高声叫骂,说马介甫强行干涉她的家务事。起初还在自己屋里骂,渐渐地就在马介甫的屋子附近骂起来,故意让马听到。杨氏兄弟二人急得汗流浃背,犹豫着不敢去制止。但马介甫对骂声却充耳不闻。

    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了,尹氏才知道。她大发淫威,将王氏的衣服剥掉一顿毒打。打完,又喊杨万石来,让他跪在地上,扎上一条女人头巾,然后拿起鞭子往家门外赶。当时,正好马介甫站在外面,扬万石羞惭地不敢出去。尹氏用鞭子抽打着,逼他出去。杨万石忍受不了,只得跑出屋子,尹氏也随后追出来,双手叉腰,跳着脚大骂不止,围观的人挤满了大街。马介甫用手指着尹氏,大声喝斥说:“回去!回去!”尹氏不由自主地返身便跑,像被鬼撵着一样,鞋子都跑丢了,裹脚布弯弯曲曲地拖在路上,赤着脚跑回了家,面如死灰。稍定了定神,奴婢拿来鞋袜让她换上,尹氏才号啕大哭起来,家里的人谁也不敢劝她。

    马介甫拉过杨万石,要替他摘下头巾。杨万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像是怕头巾掉下来。马介甫硬给他摘下来后,他还坐立不安,唯恐私摘头巾,要罪加一等。一直等到尹氏哭完了,杨万石才敢回家,提心吊胆地慢慢蹭了回去。尹氏见了他,默默地一句话没说,突然站起身,回房中睡觉去了。杨万石才放下心来,与弟弟都暗暗感到奇怪。家人也都感到惊异,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尹氏听到一些,更加羞惭恼怒,将奴婢逐个打了一遍,又喊叫王氏。王氏上次被打伤了,一直卧床不起,尹氏说她伪装,跑到王氏的床前将她一顿暴打,直打得下身鲜血涌出流了产。杨万石在没人的地方,对着马介甫悲伤地痛哭。马介甫劝慰了一番,叫童仆备下酒菜,二人对饮,已经二更天了,仍然不放杨万石回去。

    尹氏一人在卧室里,痛恨丈夫不回来,正在大发脾气,忽然听到一阵撬门声。她急忙呼叫奴婢,屋门已经大开,有个巨人走了进来,身影遮挡了整个屋子,面貌狰狞凶恶,像鬼一样。转眼间又进来几个人,手里都持着明晃晃的刀。尹氏吓得差点死过去,刚想号叫,巨人用刀尖一下顶住她的脖颈,说:“敢叫,立即杀了你!”尹氏急忙拿出金银绸缎,要买条命。巨人说:“我是阴司的使者,不要钱,特来取你这个悍妇的心!”尹氏更加恐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巨人毫不理会,一边用刀一下下划着她的胸膛,一边数落她的罪状说:“像某件事,你说该杀不该杀?”说一件,就划一刀;把尹氏的凶悍罪状列举完,刀子已在她的胸口处划了几十下。最后,巨人说:“王氏生了孩子,也是你的后代,你怎么竟残忍到把她打堕了胎?这件事绝对不能饶恕!”命那几个人将她的手反绑起来,要给她开膛破肚,挖出心看看。尹氏吓得叩头求饶,连连说已经知罪了,巨人才饶了她。一会儿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巨人说:“杨万石回来了。你既然已经悔过,姑且先留下你这条命吧!”说完,都消失不见了。杨万石进屋来,见尹氏赤身裸体地被反绑着,心窝上的刀痕纵横交错,多得数不过来。便解开她询问缘故,得知事情经过,非常惊骇,暗地里怀疑是马介甫干的。

    第二天,杨万石向马介甫讲述了昨晚的怪事,马介甫也流露出惊骇的样子。自那以后,尹氏的威风逐渐收敛了,连续几个月没再骂人。马介甫非常高兴,这才告诉杨万石说:“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次是我用了点小小的法术,吓唬她一下。现在她既然已经改正,你们又和好了,我也就暂时告辞了!”他便收拾行装走了。

    从此后,尹氏每天傍晚都主动挽留丈夫作伴,满脸堆笑地迎合他。杨万石终生没受过这般优待,突然之间真是受宠若惊,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好。有天晚上,尹氏想起那巨人的样子,还吓得瑟瑟发抖。杨万石想讨好她,泄露了那巨人是假的。尹氏一听,一骨碌坐起身,穷根究底地追问他。杨万石自知失言,后悔也晚了,只得实说了。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起来。杨万石害怕,跪在床下不起来,尹氏不理。杨哀求到三更,尹氏才说:“想叫我饶了你,你必须自己用刀在你心口处也划上那么多口子,我才解恨!”于是起身到厨房拿菜刀。杨万石大为恐惧,连忙逃出了屋子。尹氏握着刀追赶出来,闹得鸡飞狗跳,一家人全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是用身子左右挡护着哥哥。尹氏正在叫骂着,忽见杨老汉也走过来;又见他穿着崭新的袍服,更加暴怒,扑上前去,把老汉的衣服割成条条碎片,又猛打老汉的耳光,往下拔他的胡子。杨万钟见了大怒,拿起块石头砸过去,正中尹氏的脑门,一下子跌倒在地死了过去。杨万钟说:“只要父兄能活下去,我即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说完便投井自杀了。等把他救上来,早已死了。尹氏不久又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死了,才稍微解了恨。埋葬了杨万钟后,杨万钟的寡妻留恋儿子,不愿改嫁。尹氏对她动不动就辱骂,不给饭吃,硬逼她改嫁走了。只留下杨万钟的儿子孤单一人,天天遭受尹氏鞭打,等家人吃完后,才给孩子一点冷饭块吃。不过半年,就把孩子折磨得骨瘦如柴,仅剩下一口气了。

    一天,马介甫忽然又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尹氏。马介甫见杨父又和以前一样衣衫褴褛,大吃一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跺着脚悲叹不已。喜儿听说马介甫来了,便跑过来依偎在他身边恋恋不舍,连声叫着“马叔”。马介甫一时没认出他来,端详了很久,才认出他是喜儿,惊讶地说:“孩子怎么瘦弱成这个样子了?”杨父嗫嗫嚅嚅地对马介甫讲了一遍。马介甫生气地对杨万石说:“我过去说你不像人样,果然没说错。你们兄弟二人就这一根苗,孩子如被害死了怎么办?”杨万石一言不发,只会俯首帖耳地流泪。过一会儿,尹氏便知道马介甫来了。她不敢自己出来赶客人走,就把杨万石叫进去,一甩手就是几巴掌,逼他赶走马介甫。杨万石含着泪出来,脸上的掌痕还清清楚楚。马介甫发怒地说:“你不能制服她,难道就不能休了她吗?她殴打父亲,害死弟弟,你竟安心忍受,怎么做人?”杨万石听了,坐立不安,似乎被打动了。马介甫又激他说:“如她不愿走,理应用武力赶走她,就是杀了她也不要害怕。我有两三个知己朋友,都身居要职,一定会给你出力,保你无事!”杨万石答应,负气奔进内室,正好迎面碰上尹氏。尹氏大声责问:“你要干什么?”杨万石一下子变了脸色,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说:“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更加狂怒,四处寻找刀杖。杨万石恐惧万分,急忙逃了出来。马介甫鄙夷地说:“你真是不可救药!”说完,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点药末,掺在水里让杨万石服下,说:“这药叫‘丈夫再造散’。我所以不敢轻易使用它,是因为这种药能伤害人。现在迫不得已,姑且试试吧!”杨万石喝下药后,顷刻便觉一股怒气从胸中冒出,像烈火烧着一样,一刻也忍受不了,径直奔进内室,喊叫声像打雷一样。尹氏还没来得及讲话,杨万石飞起一脚,把她踢出几尺以外,跌倒在地。接着又攥起块石头,往她身上砸了无数下,打得她几乎体无完肤。尹氏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怒骂不止,杨万石更加暴怒,从腰里拔出刀子。尹氏见了,叱骂说:“拔出刀子,你敢杀我吗?”杨万石一言不发,从她大腿上一刀割下巴掌大的一片肉扔在地上。刚要再割,尹氏已疼得哀叫着求饶。杨万石不听,又割下一块肉扔了。家人们见杨万石又凶又狂,急忙跑过来,死命将他拉了出去。马介甫迎上去,挽着他的胳膊慰劳了一番。杨万石还余怒不息,屡屡挣扎着要再去找尹氏,马介甫劝阻住他。又过了一会儿,药力渐渐消失,杨万石又变得垂头丧气起来。马介甫嘱咐他说:“你不要气馁!重振男子汉大丈夫之气,全在此一举。人之所以怕老婆,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而是有一个过程。就好比昨天的你已经死了。今天又复活了一个新的你,必须从此洗旧革新。再一气馁,可就无法挽回了!”说完,让杨万石进去看看尹氏动静。尹氏一看见杨万石,还吓得全身发抖,从心里服了,让奴婢硬扶自己起来,要跪爬过去迎接。杨万石阻止,尹氏才罢了。杨万石出来后告诉马介甫,杨氏父子都非常高兴。马介甫便要告辞,父子都挽留他。马介甫说:“我正要去东海,所以顺路来看看你们。回来时我们还能相见。”

    过了一个多月,尹氏才渐渐伤好起床了,她对丈夫十分恭敬。可日子一长,她觉得杨万石黔驴技穷,似乎没什么别的能耐,对他先是亲昵,渐渐嘲笑,渐渐喝骂,不长时间,完全恢复了老样子。杨父忍受不了,深夜逃到河南当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他。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来了,得知事情经过,愤怒地斥责了杨万石一番。立即叫过喜儿,把他抱到驴背上,撇下杨万石,赶着毛驴走了。从此后,村里的人都鄙视杨万石。学使驾临考核生员时,认为杨万石品行恶劣,革去了他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万石家遭受火灾,房子财物全部化为灰烬,还延烧了邻居家的房屋。村里的人把杨万石扭送到郡府,打起官司,官府罚了他很多银两。于是杨万石家产渐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邻村的人都相互告戒,谁也不要借给他房子住。尹氏的兄弟们愤怒她的所作所为,也拒绝接济,不让她回娘家。杨万石穷困不堪,只得把王氏卖给了大户人家,自己带着尹氏向南出走。到河南地界,旅费便没有了。尹氏不愿跟他走,一路嚷叫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夫死了老婆,便花三百吊钱把尹氏买走了。只剩杨万石一人,在附近的城市乡村中讨饭度日。

    一天,杨万石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前讨饭,看门的人斥责着赶他走。一会儿,有个官员从门里出来,杨万石急忙跪在地上哭泣着乞讨。那官员仔细端详他,又问了问姓名,惊讶地说;“是我伯父!怎么穷到这个地步!”杨万石细看,认出是弟弟的儿子喜儿,不禁失声痛哭,跟着喜儿进了家。只见高房大屋,金碧辉煌。一会儿,杨父扶着一个童儿出来,父子见面,相对悲泣。杨万石才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来,马介甫带走喜儿后,一直让喜儿住在这里。几天后,马介甫又去找了杨父来,让他们祖孙团聚。又请了先生,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时考中了县学,第二年又中了举人。马介甫又替他娶了妻子,便要告别。祖孙二人哭着挽留他,马介甫说:“我不是凡人,是狐仙,道友们已等我很久了!”于是,告辞走了。喜儿说到这里,不禁感到心酸。又想起自己过去同庶伯母王氏倍受酷虐,越发悲伤。于是,喜儿派人带着银两,用华丽的车子,把王氏赎出接了回来。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孩子,杨万石便把她扶作正妻。

    尹氏跟了屠户半年,还是像以前那样凶悍狂悖。一次,屠户大怒之下,用屠刀把她大腿上穿了个洞,再用根猪毛绳从洞里穿过去,把她吊在了房梁上,自己挑着肉出门走了。尹氏号叫得声嘶力竭,邻居才知道。把她放下来,从伤口里往外抽绳子,每抽动一下,尹氏喊疼的叫声震动了四邻。从此,尹氏见了屠户就毛骨悚然。后来大腿上的伤虽然好了,但毛绳上的断毛留在肉里,走起路来终究还是一瘸一拐的。还得昼夜服侍屠户,不敢稍有松懈。屠户蛮横残暴,每次喝醉酒回来,就毒打尹氏一顿,毫不留情。到此时,尹氏才明白过去自己强加给别人的虐待,也是像自己今天的景况一样不好受。

    一天,喜儿的夫人跟伯母王氏到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她们。尹氏也混在人群里,怅惘地不敢靠前。王氏看见了她,故意问:“这是谁呀?”家人禀告说;“她是张屠户的老婆。”呵斥尹氏上前,给太夫人行礼。王氏笑着说:“这个妇人既是屠户的老婆,应该不缺肉吃,怎么如此瘦弱?”尹氏听了又惭愧又愤恨,回家后便去上吊,但绳子太细,没能吊死,屠户也就更加厌恶她。

    又过了一年多,张屠户死了。一次,尹氏在路上遇到杨万石,远远地望见他,便跪在地上爬过去,泪流如雨。杨万石碍着仆人在场,一句话没和她说。但回去后却告诉侄子,想接回尹氏,侄子坚决不同意。尹氏被村里的人唾弃,久久没有个归宿,便跟着乞丐们讨饭度日,杨万石还不时地和她在野外荒庙中幽会。侄子引以为耻,暗暗地让乞丐们把杨万石羞辱了一番,他才和尹氏断绝了关系。这件事我不知究竟,最后几行是毕公权撰写成的。

    【魁星】

    郓城县人张济宇,一天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忽然看到一片光明照满屋内。他惊异地看着,见一个鬼拿着笔站着,像是魁星的样子。他急忙起来向魁星跪拜叩首,光明也随即消失了。

    从此张济宇便自负起来,认为这一定是科考第一的预兆了。可是从这以后,他竟然潦倒失意,一事无成,家境也败落下来,亲人又接连死去,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那个魁星为什么不给张济宇降福,反而降祸呢?

    【厍将军】

    有个叫厍大有的人,字君实,是陕西省汉中洋县人氏。他是个武举人,隶属祖述舜部下。祖述舜给他的待遇很优厚,多次提拔他,并晋升他为后周的总戎。后来,厍大有感到后周政权大势已去,就秘密偷袭祖述舜。祖述舜在格斗中奋力抗拒,结果伤了手,被捆绑起来。

    厍大有归顺了总督蔡毓荣。来到都城,梦中到了冥王府。冥王因为厍大有不讲道义,非常生气。命令小鬼用滚沸的油浇在他的脚上。厍大有醒来后,感到双脚疼得难以忍受。后来他的脚肿烂了,脚指全都脱落,又增添了疟疾,总是连声呼叫着说:“我实在是负义之人!”终于死去了。

    【绛妃】

    康熙二十二年,我在刺史毕际有公的绰然堂设馆教书。毕刺史家的花草树木极为茂盛,闲暇对我就跟从毕公漫步,得以尽兴地游赏奇花异草。

    一天,我观赏完花木回到房内,因极度困倦想睡一觉,便脱下鞋来上了床。睡梦中见两个女子,衣着鲜艳华丽,走过来很恭敬地说:“有件事想拜托您,敢劳大驾前去。”我惊讶地急忙起来问:“是谁招呼我?”她们说:“是绛妃。”我被她们说糊涂了。不明白绛妃是谁,但也就连忙跟着她们去了。

    不多时,就见一片宫殿楼阁,高接天际。下面有石砌的台阶,沿着台阶一层一层地往上攀登,大约上了一百多层才到了顶端。只见红漆大门敞开着,又有两三个美丽的女郎,急忙进去通报。一会儿,我跟着她们来到一座大殿外面。这大殿有金质的帘钩、碧绿的门帘,光闪闪地耀人眼睛。殿内有一个女子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上佩带的玉佩发出铿锵悦耳的声响,样子像是皇宫的嫔妃。我正想向她施礼,女子却先说道:“委屈先生远来,理应先向你致谢。”便招呼身边的侍女,把毯子铺在地上,样子像是要给我行礼。我惶恐得手足无措,便对她讲道:“草莽微贱之人,有幸得到您的召唤,已经感到不尽的荣耀;又胆敢以平等的礼节拜见您,更加重了我的罪过,折损了我的福分!”

    绛妃便叫使女们撤去地毯,摆设了宴席,对面坐下。酒过数巡,我即告辞说:“我喝不了几杯就醉,恐怕酒醉失态,有违礼仪。您有什么吩咐请赐教,以消除我的疑虑。”绛妃不说话,只是用大杯催促我喝酒。我几次请她指教,她才说:“我是花神,合家的眷属都寄居在这里,经常被封家的丫头蛮横摧残。今天想和她们作一决战,拜托您撰写声讨她们的檄文。”我惶恐不安地站起来说:“我学问浅薄,不善文辞,恐怕辜负了您的重托。只是奉您的命令,怎敢不竭尽我至诚的愚拙。”

    绛妃很高兴,就在殿上赐给我笔和墨。众女郎拂拭几案座位,磨墨润笔。又有一个垂发少女把纸叠成文书格式,放在我的手腕下面。我才略写了一两句,便有两三个女郎凑过来观看。我平时不很敏捷,这时却觉得文思泉涌。不多时,就把稿子写完了,她们争着拿去呈给绛妃。绛妃展开稿子看了一遍,说写得很不错,于是又送我回到绰然堂。我醒来之后回忆这件事,每个情节都清楚地浮现眼前,只是那檄文中的词句多半记不起来了。因此,只能补上不足之处,使它成为完整的檄文:

    “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以解愠;楚王蒙其蛊惑,贤才未能称意,惟得彼以称雄。沛上英雄,云飞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从此怙宠日恣,因而肆狂无忌。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澎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倏向山林丛里,假虎之威;时于滟滪堆中,生江之浪。且也,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寻帷下榻,反同人幕之宾;排闼登堂,竟作翻书之客。不曾于生平识面,直开门户而来;若非是掌上留裙,几掠妃子而去。吐虹丝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阑;翻柳浪于青郊,谬说为花寄信。赋归田者,归途才就,飘飘吹薜荔之衣;登高台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茱萸之帽。蓬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抟空;筝声入乎云霄,百尺之鸢丝断系。不奉太后之诏,欲速花开;未绝座客之缨,竟吹灯灭。甚则扬尘播土,吹平李贺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冯夷起而击鼓,少女进而吹笙。荡漾以来,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为飞。未施抟水之威,浮水江豚时出拜;陡出障天之势,书天雁字不成行。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至于海鸟有灵,尚依鲁门以避;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士,御以行者几人?驾炮车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姊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栏,杂佩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翩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斯时也:伤春者有难乎为情之怨;寻胜者作无可奈何之歌。尔乃趾高气扬,发无端之踔厉;催蒙振落,动不已之阑珊。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久矣朱幡不竖,娟娟者霣涕谁怜?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荣夕悴,免荼毒于何年?怨罗裳之易开,骂空闻于子夜;讼狂伯之肆虐,章未报于天庭。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兵。奠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之誓。兰桡桂楫,可教战于昆明;桑盖柳旌,用观兵于上苑。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将军,应怀义愤。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河间生】

    河间县有个书生,在自家的场上积攒了一个像山丘那样大小的麦穰垛。家人天天从垛上撕麦穰烧,日子一长,把垛上撕了个洞。有一只狐就住在这个洞中,经常变化成一个老翁,去拜见书生。

    一天,狐又变化成老翁,请书生去喝酒。到了麦穰垛前,狐翁拱手请书生入洞。书生很为难,狐翁再三邀请,书生才钻了进去。进洞一看,只见房屋走廊,华丽宽敞。坐下后,摆上来的茶、酒都芳香无比。只是日色昏黄,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喝完酒,出来再同头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狐翁经常在晚上外出,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回来,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问他,便说是有朋友请他去喝酒。一次,书生请他带自己一同前去,狐翁不答应。书生再三恳求,狐翁才同意,挽住书生的胳膊,快如疾风地往前行去。走了有做顿饭的功夫,来到一个城市。二人走进一家酒店中,只见客人很多,一桌一桌地聚在一起喝酒,一片喧闹声。狐翁领着书生来到楼上,往下看下边喝酒的人,桌几上摆着的菜肴都历历在目。狐翁自己下楼,任意取拿桌上的酒果,捧上来让书生吃,喝酒的人竟一点也不察觉。过了一会儿,书生见楼下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桌上摆着金桔,便请狐翁去拿。狐翁说:“那人是个正派人,我不能接近他!”书生听了这话,心里默想:狐跟我交游,一定是因为我有邪心的缘故;从今往后,我必定要做个正派人!刚想到这里,忽然身子不由自主,头一晕,从楼上掉了下去。楼下喝酒的人大吃一惊,都吵嚷起来,以为是妖怪。书生仰头往上一看,哪里有楼,原来刚才是在房梁上!书生将实情告诉了众人,众人审知他说的是实话,便给他路费,让他走了。书生问众人这是什么地方,得知是山东鱼台县,离河间县已一千多里路了。

    【云翠仙】

    梁有才,原籍山西,是个小商贩。暂住在济南。家里一无妻子二无田地,独身一人。

    一天,梁有才跟别人去爬泰山。泰山在四月里去烧香的人很多。又有男女信徒一百多人,间杂着跪在神座下面,看着香烧完了才起来,叫作“跪香”。梁有才看见这些跪着的人中有一个女子,年纪有十七八岁,长得很美,非常喜欢她。他佯装香客,靠近女郎跪下。又装作膝盖没劲的样子,一俯身去摸女郎的脚;女郎回头看了下,似乎有点生气,就跪着走了几步,离梁有才远了一些。可梁有才也跪着走过去靠近了女郎,一会儿,又去摸女郎的脚。女郎察觉梁有才不怀好意,忽地站起来出门走了。梁有才也不跪了,去追踪女郎,可是出来看了看女郎的足迹,却不知向哪里去了,心里大失所望,没精打采地走着。半路上看见女郎跟着一个老妇人一起走,看样子像是女郎的母亲。梁有才跟上去。老妇人与女郎一面走路一面说话。老妇人说:“你能来给泰山娘娘叩头,是好事!你又没有弟弟妹妹,但求娘娘暗中保护,能找到个好女婿,只要孝顺,不一定是王孙公子。”梁有才听了,心中暗暗高兴,渐渐靠近老妇人与她搭话。老妇人自称姓云,女儿名叫翠仙,是她的亲生女,家住西山里,离此四十多里路。梁有才说:“山路很难走,大娘你年纪大了走路费力,小妹又这样细弱也走不快,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老妇人说:“天已晚了,我们准备在她舅舅家里住一宿。”梁有才又说:“刚才您说找女婿不嫌穷,只要人好;我还没有结婚,我能使您满意吗?”老妇人问女儿,女郎没说话。问了好几次,女郎才说:“他没有福气,又行为浮荡,容易反复无常,我不能给这种薄情人作妻子!”梁有才听了,竭力表白自己诚实,还指天盟誓。老妇人听了很欢喜,竟答应了他的婚事。女郎很不高兴,变了脸色。老妇人又拍了一下梁有才,表示亲切。粱有才更加殷勤,拿出钱雇了两个二人抬,叫她母女坐,自己步行跟在后面,像个仆人一样。每逢不好走的地方,还喊轿夫慢点走不要摇摆,表现非常殷勤。

    过了一会儿,进了一个村子,老妇人便邀梁有才一同到女郎舅舅家。舅翁及妗子出来相迎,老妇人称他们哥哥嫂嫂。对他们说:“梁有才是我的女婿,今天正是好日子,不要再选择日子了,今晚就叫他们成婚。”舅翁也很高兴,拿出酒肴招待梁有才。接着,云翠仙穿着礼服出来,三位老人就扫了床催他们早睡。

    梁有才与女子入了洞房,女郎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个不义之人,但迫于母命,姑且嫁你。你若是好好为人,不愁白头到老。”梁有才唯唯地答应着。天明,早早起床,老妇人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家,我与女儿随后就到。”

    梁有才回到家里,把房子、院子打扫干净,老妇人果然送女郎来了。母女进屋一看,什么也没有。老妇人便说:“这个样子怎么过日子?我马上回去,给你们点小小帮助。”便走了。

    第二天,有几个男女送来衣被、用具,摆了满满一屋,连顿饭没吃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小丫鬟。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每日招呼一些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偷妻子的首饰去赌。云翠仙多次劝阻,梁有才不但不听,还很不耐烦。翠仙无法,只好天天守着箱子,像防贼一样。

    一天,赌徒们叫门找粱有才,偷着看见了云翠仙,非常吃惊,试着对梁有才说:“你太富贵了,还愁穷吗?”梁有才问原因。赌徒们说:“刚才见你夫人,实在是天仙一样,她与你的家道很不相称。卖给人家作妾,可得一百两银子;如卖到妓院,可得一千两银子。你一旦千两银子到手,还怕没钱饮酒赌博?”梁有才当时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很以为然。回到家里时时对妻子叹气,说穷得没法过。翠仙也不理他,粱有才就天天敲桌子,硬板凳,扔筷子,骂丫鬟,作出种种姿态叫翠仙看。一天晚上,翠仙打了酒来与他对饮,忽然对他说:“你因为家里穷,天天焦心,我又无法使你不穷,不能替你分优,哪能不惭愧?但家里又没别的东西可卖了,只有这个丫鬟,卖了她,可能还稍稍解决点用度。”粱有才摇摇头说:“她能值几个钱!”又呆了一会,翠仙说:“我对于你,还有什么不能支持的?但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就是死心地跟你过一辈子,不过是都受一百年苦,能有什么前途?不如把我卖给有钱的人家,都能得到好处,卖的钱可能比丫鬟多些。”粱有才故意装作惊讶地说:“何至于如此?”翠仙再三要求,脸色很认真。粟有才才高必地说:“再慢慢商量。”

    粱有才于是便托宦官把妻子卖给官府的妓院。宦官亲自来看人,见了云翠仙,非常高兴,怕不能到手,立下字据,支了八百串钱,事情就办成了。翠仙说:“我母亲因为你穷,常常挂念,今天咱们断了情缘,我得回娘家一趟。况且咱俩就要分开了,哪能不告诉母亲一声?”梁有才顾虑她母亲阻拦。翠仙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保证不要紧。”粱有才听从了,便跟着翠仙去她娘家。

    半夜才到了翠仙娘家,叫开门进了院子,见楼房非常华丽,丫鬟使女来来去去的很多。以前粱有才天天与翠仙在一起,经常要求来看岳母,翠仙都不同意;所以当了一年多女婿,还没有走一次岳母家。今天一见,十分惊奇,心里想,她家原是这样的大户人家,恐怕不甘心把女儿卖去当妓女。

    翠仙领粱有才上了楼,老妇人一见,惊讶地问夫妻俩为何而来。翠仙抱怨说:“我原来就说他是个不义的人,如今果然不错!”便从衣服里边拿出两锭黄金披在桌子上,说:“这金子幸亏没有被小人偷了去,今天仍归还给母亲。”母亲惊奇地问缘故。翠仙说:“他将要把我卖了,我收着这金子也没有用处。”指着粱有才大骂:“豺狼!鼠子!以前你挑着担子,满脸是土,像鬼一样。结婚时,浑身汗臭气,身上的污垢掉下来几乎砸塌了床,脚上老皴一寸多厚,叫人整夜恶心。是我进了你家,你才坐吃三餐,脱了你那身穷鬼皮。母亲在上,难道我是说谎吗?”粱有才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翠仙又说:“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倾国倾城的相貌,不配侍奉富贵的人;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自认为还配得过你。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竟不念一点香火之情?我岂不能盖楼房、买田地?就是看你一身穷骨头,天生乞丐相,早晚不能白头到老!”说完了,丫鬟婆子们连起手来,团团围住梁有才。看见小姐斥骂他,便一起唾骂,都说:“不如杀了他,何必多说!”梁有才害怕,跪在地上认错,直说自己知道悔改了。翠仙又生气地说:“卖妻子已是十恶不赦,够残忍的了,况且还把同床人卖去当妓女!”话还没有说完,众人都怒日圆睁,一起用簪子、剪刀刺梁的肋下、踝骨。梁有才嚎啕大哭,叫喊着求饶。翠仙制止住说:“可以暂时放了他,他就是不仁不义,我还不忍心看他害怕的样子。”便领着丫鬟使女们下楼去了。

    梁有才坐着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心里想偷跑。一仰头,看见满天星斗,东方已发白了。四面一片苍茫的原野,灯也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自己坐在峭壁上,向下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心里害怕掉下去。身子一动,轰隆一声随着乱石就掉了下来。幸亏半山腰有棵枯树挡了一下,没有掉入山谷。他肚子挂在枯树上,手足都够不到东西。向下看茫茫然不知有多少丈深,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连喊带怕,声嘶力竭,全身都肿了,眼、耳、鼻、舌、身,都一点劲也没有了。

    太阳渐渐升高了,才有个打柴的人看见梁有才。他找了条绳子来,把梁放下山崖,已经奄奄一息。打柴的人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家,大门敞着,家里一片荒凉,像座破庙,桌椅板凳都没有了,只有一张绳结的床和一张破桌子,还是他家的旧物。零零乱乱地还放在那里。梁有才浑身无力地躺下,饿了,就向邻居家要口饭吃。接着身子肿处溃烂了,成了癞疮。乡里人看不起他,都不理他。梁有才没有办法,卖了破屋,住在土洞里,在街上乞讨,随身还带着一把刀。有人劝他用刀换点吃的,粱有才不肯,说:“住在野外,要防备虎狼,得用它自卫。”

    后来,梁有才在路上遇到劝他卖妻子的那个人,走到近前与那人说话,忽然抽出刀来把那人杀了,于是被捕入狱。县官得知这里面的一些情由;没忍心虐待他,只是把他关起来,没有多久,梁有才便死在狱中。

    【跳神】

    济南的风俗,民间有生病的人,就在闺房内求神占卜吉凶。请来老巫婆敲打带铁环的单面鼓,舞步婆娑,跃然作态。叫做“跳神”。而这一风俗在京城中尤其盛行。良家少妇们也时常自已这样做。在堂屋中,托盘里放着肉,盆子里装着酒,条几上点燃着大蜡烛,比白天还明亮。一个少妇扎着短裙子,弯屈起一只脚跳“商羊舞”,另有两人各抓着少妇一条胳膊,在两边架着她。少妇口中念念有词地絮叨着,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祈祷,字句或多或少,长短不齐,虽然不合韵律,却拖着长腔。室内几面鼓同时乱打,犹如雷鸣,声音杂乱刺耳。少妇的嘴唇一启一合,掺杂着鼓声,听不清唱的什么。不久,少妇低下头来,眼睛斜视着一旁,站立全靠别人搀扶,不搀扶就向前倒下去。一会儿,少妇忽然伸着脖子高跳起来,离地一尺多高。室内各个女子都严肃起来,惊恐地张望着说:“祖宗来吃饭了。”便呼地一口气吹灭了灯,室内外一片昏黑。人们都惊惧地屏住呼吸立在暗中,谁也不敢交谈一句;即使说话也听不到,因为这时的鼓声太乱了。“祖宗”吃了不多时,就听到少妇厉声呼唤公婆和兄嫂的小名。这才一起点燃蜡烛,躬着腰询问吉凶。看那酒杯、盆子和托盘里,都已空空的了。人们看少妇脸色的变化,观察她面部表情是恼怒还是喜悦,恭恭敬敬地问长问短。少妇有问必答。问病的人中有在内心非议的,神已经知道,便指出某人讥笑我,大不敬,要脱下他的裤子。这个讥笑神的人自顾全身,已是光溜溜的裸体,每每在门外的树梢上找到裤子。

    满洲的妇女,尊崇侍奉神尤其虔诚,即使有一点儿疑惑,也一定求神来判断。“跳神”的人常是穿着整洁,骑假虎假马,拿着长兵器,在床上舞动,叫做“跳虎神”。假马假虎的姿势显示出威武愤怒的样子。跳神的人声音粗重,有时自称是关羽、张飞或赵公明,都不一样。气势威严,阴冷可怖。男子如从窗纸上开个小孔往室内偷看,就立即被长兵刃从窗内穿出刺中帽子,挑进屋里去。一家里的老妇人、媳妇、姐妹,都严肃地瑟缩着,小心翼翼地像群雁排成“一”字形站在那里,不敢胡思乱想,也不敢轻举妄动。

    【铁布衫法】

    有个姓沙的回民,学得了铁布衫大力法。他把五指并起来,用力砍下去,可以砍断牛脖子;横着捅过去,可把牛肚子穿一个窟窿。

    他曾经在仇彭三公子的家里,把一块又粗又重的木头悬挂在空中,让两个体壮力大的仆人使足力气把悬木推出很远,然后使悬木猛然荡回来;沙某用赤裸裸的肚子迎接撞来的悬术,“砰”的一声响,悬木被顶出老远。沙某又掏出自己的生殖器,平放在石头上,用木槌子使劲砸,没有一点儿损伤;只是怕刀罢了。

    【大力将军】

    查伊璜,是浙江人。有一年的清明节,他在野外一座寺庙里喝酒,见大殿前有口古钟扣在地上,这钟足有一个可盛两石的大水瓮那样大,钟身上和地下留着清清楚楚的用手抓过的新痕迹。他很惊疑,趴在地上往钟里看了看,里面藏着一只可装八升左右的小竹筐,筐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他便命几个人抓着钟耳,奋力一提,古钟纹丝没动。查伊璜更加惊疑,便继续坐下喝酒,等着那个往钟里藏东西的人来。

    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个年轻的乞丐,把讨来的饭堆在钟的一边;然后一只手掀开钟,另一只手把饭抓进筐里,一连掀了好几次,才把饭放完。然后仍把钟扣好,走了。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掀开钟抓把饭吃起来,吃完掀钟再取,轻松得像开个柜子一样。查伊璜和同座的人都惊骇不已。查伊璜起身问道:“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讨饭呢?”乞丐回答说:“我饭量大,没人愿雇我做工。”查伊璜见他力气极大,劝他从军,乞丐忧愁没有门路。查伊璜便把他带回家中,让他饱餐一顿,估计他的饭量,大概比普通人多吃五六倍。又替他换了新衣新鞋,赠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路费。送他从军去了。

    过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一个侄子在福建做县令。有个叫吴六一的将军忽然来拜访他。交谈间,将军问查县令:“查伊璜是你什么人?”查县令回答说:“是我叔父。不知他与将军在何处有过交往?”将军说:“他是我老师,分别十年了,我非常想念他。麻烦您告诉他一声,请他赏光来我家作客!”查县令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心想:叔父是个名儒,怎么会有武弟子呢?

    过了不久,查伊璜正好来到侄子这里,查县令便告诉了他这件事,查伊璜茫然记不起;因那将军问讯自己时很是恭敬迫切。查伊璜便命备马,带着仆人去登门拜访。将军急急忙忙地迎出大门来。查伊璜打量打量他,一点也不认识,心里怀疑将军认错了人。但将军对他却越发恭恭敬敬,将客人请进家,又穿过三四道门,忽见院中有女子来来往往,查伊璜知道这是将军的内院,不禁站住不前。将军又作揖请他再往里走,一会儿走进堂屋,只见掀门帘的、搬椅子的,全是年轻的侍妾。查伊璜落座后,刚想问个明白,见将军脸上微一示意,便有个侍妾给他捧来官服。将军匆忙站起来更衣,查伊璜不解他要干什么。众侍童帮着将军穿戴整齐,将军又命几个人过去按着查伊璜不让起身,自己大礼参拜起来,犹如拜见皇帝一样。查伊璜极为惊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将军拜完,又换上便服在一边陪坐,笑着说:“先生不记得那个举钟的乞丐了吗?”查伊璜才恍然大悟。过了会儿,将军摆上了丰盛的酒宴。下面奏起乐曲。喝完酒,将军去为查伊璜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又命几个侍妾服侍着他,自己才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查伊璜因为酒醉起得很迟,将军已在他卧室门外问候多次了。查伊璜得知后,心里很不安,想告辞回去。将军把大门锁上,不让走,查伊璜见将军连续几天不干别的,只是在清点家中的奴仆丫头、骡马器具和珍玩服饰,亲自监督着造簿登记,一再告诫不要遗漏了。查伊璜以为这是将军的家务事,所以也没有深问。一天,将军拿着全部家产的登记簿,对查伊璜说:“我能有今天,全出于先生当年的厚赐。现在的一个奴婢、一件器物,我都不敢独自享有,请把我的一半家产分给先生!”查伊璜大吃一惊,坚决推辞。将军不听,又拿出窖藏的数万两银子,一分为二。又按登记簿点出一半古玩、床几等物,堂屋内外都快摆满了。查伊璜再三阻止,将军不顾,又按姓名点出一半奴婢仆人,随即命点出的男仆收拾行李,女仆收拾器具,并且嘱咐他们要好好伺候先生,仆人们齐声答应。将军亲眼看着婢妾们登上车子,仆人们套好骡马,热热闹闹地上路了,才和查伊璜告别。

    后来,查伊璜牵连到修史一案中,被逮捕入狱。最后终于无罪释放,都是吴将军从中出力的结果。

    【白莲教】

    白莲教首领徐鸿儒,得到了一本左道旁门的书,能够驱使鬼神为他做事。一次他稍微试验了一下,观看的人都感到惊恐,投奔到他门下的人很多。于是徐鸿儒暗暗萌发了造反的念头。一天,他取出一面铜镜,说能够照出人的一生祸福。他把铜镜悬在院子里,让人们自照,镜子里的人,有的戴着头巾,有的戴着纱帽,锦绣华服,貂蝉美饰,形象不一。人们更加感到惊奇。从此这个消息到处传播,上门请求照镜子的人接连不断。徐鸿儒于是宣称:“凡是镜子里照出的文武高官,都是如来佛祖注定龙华会里的人。大家应该努力,决不能退缩。”于是徐鸿儒当着众人的面照自己,便看到镜子里的他头戴皇冠,身穿袞龙服,俨然就像帝王一样。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感到十分惊讶,一齐跪倒在地。

    徐鸿儒于是竖起反旗,众人无不欢腾雀跃相随,希望自己能成为像镜子里的形象那样的高官。不到几个月,徐鸿儒就聚集了一万多人,滕县、峄县一带官府望风逃窜。后来大队清兵前去剿捕,其中有一位彭都司,是长山县人,武艺高强,无人能敌。白莲教军中出来两个少女和他交战,她们都使双刀,锋利如霜;骑着高头大马,非常威武、她们飘忽盘旋,从早晨一直杀到傍晚,少女不能伤害彭都司,彭都司也没能取胜。这样厮杀了三天,彭都司累得精疲力竭,最后气喘而死。后来徐鸿儒兵败被杀,捉到他的同伙拷问,才知道少女用的是木刀,骑的是木凳子。假兵马累死了真将军,也够奇异的了。

    【颜氏】

    顺天有个书生,家中很穷,遇上荒年,跟随父亲到了洛阳。他生性迟钝,十七岁了,还写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然而却仪表文雅,相貌秀美,很会谈笑,善写书信,看见他的人并不知道他肚子里其实没有多少学问。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在洛汭一带教私塾度日。

    当时村子里颜家有个孤女,是名士的后代,从小聪明。父亲活着时,曾教她读书,只学一遍就记住了。十几岁时,就学父亲的样子吟诵诗文。父亲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男的。”因此特别喜欢她,期望为她选择一个做高官的女婿。父亲死后,母亲仍然坚持这个选婿目标,三年没有成功,母亲也去世了。有人劝颜氏找个有才学的文人,颜氏认为很对,但还没有着落。

    有一次,邻居的妇人翻墙过来,同她攀谈,拿着用字纸包着的绣线。颜氏打开一看,字纸原来是那个顺天书生写的书信,寄给邻居妇人的丈夫的。颜氏反复,似乎有好感,邻家妇人看透了她的心思,悄悄对她说:“这少年风度翩翩,很秀美,同你一样也是没有父母,年龄也相仿。你如果有意,我嘱托丈夫为你们撮合。”姑娘脉脉含情,没有说话。邻妇回去,把意思告诉丈失。邻生本来就同这书生很要好,便告诉了书生。书生非常高兴,就把母亲遗留给他的金鸦指环,托邻生转给颜氏作聘礼。几天后举行了婚礼,夫妻二人如鱼得水,十分欢乐。及至看了书生的文章,颜氏笑着说:“你写的文章和你像是两个人,像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考中?”于是早晚劝书生攻读,像老师一样严厉。到黄昏时,自己先点灯坐在桌前吟诵,为丈夫作表率,直到三更才罢休。

    这样过了一年多,书生对科举应试的八股文章已很精通,可是几次投考都名落孙山,困顿失意,茶饭不进,寂寞愁闷得悲痛哭泣,颜氏责备他说:“你不像个男子汉!如果让我换了发髻改成男人衣冠,我看那高官显位,如同拾取草芥一样容易!”书生正在懊丧,听了妻子的话,怒视着她生气地说:“你是不出闺房的人,没到过考场,就以为功名富贵像你在厨房提水煮粥一样容易。如果把男人的冠给你戴在头上,恐怕也和我一样。”颜氏笑着说:“你不要生气。到了考试的日期,请让我换了衣冠,代你应考。倘若也像你一样落拓,我当再不敢小看天下的读书人。”书生也笑着说:“你不知黄柏苦的味道,真应该让你去尝一下。只怕你换装后露出破绽,让乡邻笑话。”颜氏说:“我不是说笑话。你说过顺天有你的老家,让我换上男装跟你回去,假称是你弟弟,你从婴儿时就出来了,谁能辨出真假?”书生答应了她。颇氏进了内屋,换了男人的衣服出来,说:“你看可以充作男人吗?”书生仔细看她,俨然一个顾影自怜的俊美少年。书生高兴极了,向邻居一一告别,有交情好的稍微给他点馈赠。书生买了一头瘦驴,载着妻子回了老家。

    书生的堂兄还在,见两个堂弟美如冠玉,很喜欢,早晚都来照顾他们。又见他们起早贪黑地用功读书,更加爱护尊敬他们,雇了一个小僮供他们使唤。到了黑天,颜氏和丈夫就打发小僮回去。乡里有吊丧、喜庆之事,书生自已去周旋,颜氏总是在家中读书。住了半年,很少有人见过颜氏的面。客人有时求见,哥哥总是代为辞谢。有人读了颜氏的文章,惊奇地赞叹不已。有时有人忽然闯入来相见,颜氏作个揖便回避了。客人见其丰采,又都倾倒,由此名声更大起来。一些世家争相招赞做女婿,堂兄来商议,颜氏只是一笑;再强求,就说:“我立志取得高官,不考中决不结婚。”到了考试的日子,两人一齐去投考,书生又落榜,颜氏则以科试第一名而参加乡试,考中顺天府乡试第四名。第二年又考中进士,授桐城县令。因治理有方,不久又升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贵如同王侯。后来托病请求退职,被赐卸任返乡。家中常常宾客盈门,但颜氏始终辞谢不见。从儒生开始到显贵,从不提婚娶,人们没有不觉得奇怪的。回乡后,颜氏渐渐购置婢女,有人疑心这里面有私情,堂嫂留心观察,确实没有不正当的行为。

    没过多久,明朝灭亡,天下大乱。颜氏这才告诉堂嫂说:“实言相告,我是你堂弟的妻子。因为丈夫平庸,不能自立,我才负气女扮男装求得功名,深怕传扬出去,致使天子召问,让天下人耻笑。”堂嫂不相信,颜氏便脱下靴子,让堂嫂看自己的脚,堂嫂才惊异起来。再看靴子里,塞满了碎棉絮。此后,颜氏让书生承袭了官衔,她则闭门做起深闺女人。又因她一生没有怀孕,便出钱让丈夫买妾。还对书生说:“凡是身居显贵的人,都要买姬妾侍女供奉自己。我为官十年,还只一身;你是何等福泽,坐享佳妇丽人。”书生说:“你也可以购置一批男宠,请夫人自己办吧。”相互调笑取乐。这时书生的父母,已多次受朝廷封赐之恩。富贵绅士来拜访,对书生施以御史的礼仪。书生羞于承袭闺阁女子挣的名衔,只以一般儒生自安,终身没有坐过官轿。

    【杜翁】

    杜翁,是沂水县人。一天他偶然从街市上出来,坐在墙下,等候一起来逛市的伙伴。他觉得有些困倦了,忽然像是进入梦中。见一个人拿着公文把他抓去,到了一处官府衙门里,这地方他从来没有到过。有个戴瓦垄帽的人,从官署里出来,细看原来是青州的张某,是过去的熟人。张某见到杜翁很惊讶地问:“杜大哥,你怎么来到这里?”杜翁说:“不知怎么回事,不过有拘捕人的文书。”张某怀疑有差错,要去为他查验一下,叮嘱他说:“要小心谨慎地站在这里,不要到其它地方去,怕万一迷失了路,就很难挽救你了。”张某说完就走了,很长时间不见出来。只有那个拿着公文的人来了,自己承认是抓错了人,当即释放杜翁回家。

    杜翁告别了那人往回走,路上遇见六七个女郎,容貌长得很美好,心中喜欢她们,就跟在她们后面走。下了大道,走上小路,刚走了十几步,听见张某在后面大声呼唤:“杜大哥,你要到哪里去?”杜翁迷恋女郎们,情不自主地跟着走。眨眼间,见众女郎进入一个小门中,认得这是卖酒的王某家。他不觉探身门内,刚往里瞧了一眼。就见自己已在猪圈里,和许多小猪卧在一起。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变成猪了。不过耳内还听到张某呼喊。他非常害怕,急忙用头碰撞猪圈的墙壁。听到有人说:“小猪得了羊痫风了。”他上下打量自己,已经又变成了人。急忙走出门来,就见张某已经等候在路上。张某责备他道:“本来叮嘱你不要到别处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几乎坏了大事!”于是握着杜翁的手把他送到街市口,才告别去了。

    杜翁忽然从梦中醒来,自己的身子还倚在墙根。他到姓王的家里去询问,王家说果真有一头猪自己触墙而死。

    【小谢】

    渭南姜部郎的宅子里,有很多鬼魅,经常出来迷惑人,姜部郎一家因此迁走了。留下个仆人看门,死了;连换了好几个,都死了。姜家只得废弃了这座宅子。

    同村有个书生叫陶三望,一向倜傥不羁,好和妓女玩耍,但每次喝完酒就走了。朋友故意让妓女夜晚投到他门上,陶生笑着收留,实际上终夜也不沾染。曾有一次,陶生在姜部郎家住宿,有个丫鬟夜晚私奔了来,他坚决拒绝,始终不乱。姜部郎因此很看重他。陶生家里贫穷,又死了妻子,几间草房,酷暑天受不了闷热,便向姜部郎请求,要借住到他家的废宅子里去。部郎因为那座宅子太凶,不同意。陶生便作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部郎,还说:“鬼有什么能为?”部郎因为他执意恳求,便答应了。

    陶生到废宅子里打扫了厅房,傍晚,把书放下,回去取别的东西;回来一看,书却没有了。陶生很奇怪,仰面躺在床上,屏住呼息看有什么变故。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见有脚步声。陶生斜眼一瞅,见两个女子从屋里出来,把丢失的书送还到桌子上。一个约二十岁,另一个约十七八,都很艳丽。两个女子悄悄地走过来站在床下,相视而笑。陶生一动不动。那年长的女子翘起一只脚,踹了下陶生的肚子,年小的那个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陶生觉得心神摇荡,像要控制不住自己,急忙收回杂念,始终不理她们。大女子便走近他,用左手拔他的胡须,右手轻轻地拍他的脸,发出很小的响声。年小的女子笑得更厉害了。陶生猛然起身,大喝道:“鬼东西竟敢这样!”两女子大吃一惊,跑散了。陶生恐怕夜里被她们扰乱受苦,想搬回去,又怕人说他言而无信,便起来点上灯读书。只见暗处鬼影恍惚,陶生全然不睬。快到半夜,陶生点着蜡烛睡下,刚闭眼,觉得有人用根细的东西捅自己的鼻孔,非常痒。大声打了个喷嚏,听见暗处隐隐有笑声。陶生也不说话,假装睡着了等待着。一会儿,见那个少女拿着根细纸捻,悄悄地摸了过来。陶生突然起身,大声呵斥,少女飘然窜掉了。睡下后,少女又来捅耳朵,折腾了一夜,没得安宁,鸡叫后,才寂静无声了。陶生才大睡了一觉。白天便没看见和听见什么。

    太阳落山后,鬼影又恍惚出现。陶生便在夜晚做起饭来,打算一夜不睡,熬到明天早上。那大女子渐渐过来,把胳膊伏到案几上,看陶生读书;接着伸手把书合上了。陶生恼怒地去抓她,女子却飘散了。过了会儿,她又过来合上书。陶生便用手按着书读。那个少女偷偷地走到他身后,用两手一下捂住了他的眼睛,转眼跑开,远远地站着嘲笑他。陶生指着她骂道:“小鬼头!捉住便都杀了!”女子丝毫不怕。陶生便又戏弄说:“男女房中术,我一点不懂,缠我没用。”两女子微微一笑,返身走到灶边,一个劈柴,一个淘米,替陶生做起饭来。陶生夸奖道:“你们两人这样做,不胜过傻蹦乱跳许多吗?”一会儿,粥做熟了,两人又争着拿勺子、筷子、碗放到桌子上。陶生说:“感谢你们伺候,怎么报答?”女子笑着说:“饭中掺了砒霜、鸩毒了。”陶生说:“我和你们从无怨仇,怎至于给我下毒呢!”吃完,两女子又给盛上,争着跑来跑去的侍奉,陶生大乐。以后天天如此,习以为常了。渐渐熟悉后,对坐倾谈,陶生问她们姓名。大女子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生又追问她们的来历。小谢笑着说:“痴郎!都不敢献出一次身子,谁要你问门第,想准备嫁娶吗?”陶生严肃地说道:“面对美人,怎会无情!但阴间的鬼气,人中了必定会死。你们不乐于和我住一起,走就是了;乐于住一起,就要安宁。如果你们不爱我,我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如果爱我,你们又何必弄死一个狂生呢?”两女子互相看了一眼,像都被打动了。从此后,便不很耍弄陶生,但有时还把手伸到陶生怀里,或者扯下他的裤子扔在地上,陶生也不见怪。

    一天,陶生抄书,还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后见小谢趴在桌子上,正拿着笔代抄,看见陶生,扔下笔斜瞅着他笑起来。陶生走近一看,虽然字写得太拙,但行列倒还整齐。便夸奖说:“你还是个很雅的人呢!如果喜欢这个,我可以教你。”说完,把她抱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写字。秋容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是嫉妒。小谢笑着说:“小的时候曾跟父亲学写字。很久不写了,真像在梦里。”秋容也不说话。陶生明白她的意思,假装没有察觉,也抱起她来,给她支笔说:“我看看你能写字吗?”秋容写了几个,陶生就站起来说:“秋娘真好笔力!”秋容才高兴起来。陶生便折了两张纸,写上字,让她们临摹,自己在另一个灯下读书,心中暗喜两个人都有了事做,再不会捣乱了。临摹完,两女子都站在陶生的桌前,让他评阅。秋容从没读过书,写的字让人认不出来。评判完,她自觉不如小谢,脸上现出羞惭的样子。陶生夸奖劝慰了一番,秋容的脸色才放晴了。两女子从此后拿陶生当老师侍奉,陶生坐着就替他挠背,躺下就给他按摩大腿,不仅再不敢欺侮,还争着讨好陶生。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竟然写得很端正秀气,陶生偶然夸赞了一句,秋容立即很惭愧。眼泪汪汪,泪珠如线,陶生百般安慰劝解,才作罢。此后,陶生就教秋容读书,秋容非常聪明,教一遍,不用再问第二遍,和陶生争着读,常常彻夜不眠。小谢又带了她的弟弟三郎来,拜在陶生门下。三郎约十五六岁,姿容秀美,拿来一支金如意作为送给老师的见面礼。陶生让他和秋容同学一经,只听满屋咿咿呀呀的念书声,陶生在这里设起鬼塾来了。姜部郎听说后,很高兴,按时供给陶生薪水。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就都能作诗,还经常互相唱和。小谢暗地里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答应了;秋容暗地里嘱咐他不要教小谢,陶生也答应了。

    一天,陶生要去考试,两女子涕泪相送。三郎说:“先生可假托生病不去;不然,恐怕会有不吉利时事。”陶生觉得托病不考太耻辱,还是去了。原来,陶生常以诗词讽刺时事,得罪了本县的权贵们,这些人天天想中伤陶生。暗地里贿赂学使,诬告陶生行为不检,将他下到了狱中。陶生花费用光,只得向犯人们讨饭,自以为活不成了。忽然一人飘飘忽忽地走了进来,原来是秋容,她给陶生送了饭来,面对着陶生悲伤地哽咽道:“三郎担心你不吉利,现在果然不错。三郎和我一块来的,他已去官府申诉了。”说了几句话,秋容就走了,别的人都看不见她。第二天,巡抚大人出门,三郎拦路喊冤,巡抚便命带他走。秋容入狱把这消息告诉了陶生,然后又返回去探听,三天没回来。陶生又愁又饿,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凄伤得要死,说:“秋容回去时,经过城隍祠,被西廊里的黑判官强摄了去,逼她作小妾。秋容不屈服,现在也被囚禁起来了。我跑了一百多里路,奔波得十分疲乏,到北郊时。被荆棘刺破了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说着,伸出脚来让陶生看,只见鲜血淋漓,湿透了鞋袜。小谢拿出三两银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巡抚提审三郎,问知他和陶生没一点瓜葛。无故替陶生告状,要杖打他,三郎扑地而灭。巡抚很惊异,看了看三郎的状子,情词悲恻。便提审陶生,问道:“三郎是什么人?”陶生假装不知。巡抚醒悟他被冤枉,释放了他。

    陶生回来后,一晚上没有一个人来。到了深夜,小谢才来了,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官衙的守护神押到了冥司。阎王因为三郎很义气,已让他投生到富贵人家。秋容被囚禁了这么久,我写了诉状投到城隍府,又被压下,递不上去,怎么办呢?”陶生忿怒地说:“黑老鬼怎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踏为碎泥。再数落城隍之罪,骂他一顿。手下的官吏如此横暴,难道他在醉梦中吗!”两人相对坐着,悲愤不已。不觉四更将尽,秋容忽然飘然来了。陶生和小谢惊喜万分,急忙询问。秋容哭着说:“我为了你,受尽了千辛万苦!那个黑判官天天拿刀杖逼我,今晚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别的意思,原是出于喜爱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曾玷污你。烦你告诉陶秋曹,不要责备我。’”陶生听说,稍微高兴了些,想跟她们二人同床,说:“今天我愿意为了你们去死!”两女子凄伤地说:“一向受你开导,现在很知道些道理,怎忍心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执意不肯。三人亲热地抱在一起,感情如同夫妻。两个女子患难与共,互相嫉妒的念头早已消散了。

    一次,一个道士在路上遇到陶生,看着他说:“你身上有鬼气。”陶生很惊异,详细对道士说了。道士说:“这两个鬼很好,不能辜负了她们。”便画了两道符,交给陶生,说:“回去给那两个鬼,看她们的运气,如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吞下符立即出屋,先到的可以复活。”陶生道谢,接下符回去给了两个女子。过了一个多月,果然听见门外有哭女儿的,两女子争相奔出。小谢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见有辆丧车经过,秋容径直跑过去,进入棺材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返了回来。陶生出去一看,原来是富户郝家为女儿出殡。众人都见一个女子进入棺材不见了,正在惊疑,忽听棺内有声音,歇下肩开棺一看,女子已经苏醒。于是,众人把棺暂时寄放在陶生的书房外面,围护着。郝某询问女儿,女子回答说:“我不是你女儿。”就把实情讲了一遍。郝某不太相信,想抬她回家。女子不听,径直奔入陶生的书房,躺在床上不起来。郝某便认了陶生为女婿走了。陶生走近女子端祥了一下。面貌虽然不一样,但艳丽不亚于秋容。陶生大喜过望,两人高兴地叙起往事。忽听有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暗处哭泣。陶生心中非常可怜她,便端着灯过去,宽慰她。小谢哭得衣衫全是泪水,悲痛不已,直到天明才走了。

    天亮后,郝某派丫鬟、婆子送来嫁妆,居然和陶生真正成了翁婿了。晚上,陶生和秋容进入洞房,小谢又哭起来。这样过了六七夜,陶生夫妇都觉凄惨,竟不能同床。陶生十分忧虑,想不出办法。秋容说:“那个道士,真是仙人。你再去求他,或许他会同情相救。”陶生认为很对,访查到那道士住的地方。便去跪在地上哀求。道士极力说:“没办法!”陶生哀恳不已。道士笑着说:“痴书生真能缠人!合该和你有缘,我就竭力使出我的法术吧。”于是跟着陶生回到家中,要了一间静室,闭上门坐着,告诫陶生不要询问。过了十几天,道士不吃也不喝。陶生偷偷地往屋里瞅了瞅,道士像睡着了一样。一天早晨起来,有个少女掀开门帘进来,长得明眸浩齿,光艳照人,微笑着说:“奔跑了一夜,累死了!被你纠缠不休,跑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个好躯壳,道人载着一起来了,等看见那人,便交给她。”到黄昏,小谢来了,女子突然迎上去抱住她,顿时合为一体,倒在地上僵死过去。道士从房中出来,拱拱手径自走了。陶生再拜。送走道士回来,见女子已经苏醒过来,扶她到床上,精神渐渐复原,只是握着脚说脚趾大腿酸疼,几天后才能起来。

    后来,陶生科考得中。有个叫蔡子经的和他同榜,因为有事来拜访陶生,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经看见她,急忙跑过去跟着细看。小谢侧身躲避,心里暗怒他太轻薄。蔡子经对陶生说:“有件令人非常骇异的事,能告诉你吗?”陶生询问,蔡子经回答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去世,过了两夜尸体忽然不见了,到现在我还在疑虑。刚才看见尊夫人,怎么这样像我的小妹呢?”陶生笑着说,“我的妻子很丑,怎敢和你妹妹相比?但我们既然是同榜,交情又好,不妨让她见见你。”于是进入内室,让小谢穿上原来的葬服出来。蔡子经见了大惊说:“真是我的妹妹!”便哭起来。陶生对他详细讲了事情经过。蔡子经高兴地说,“妹子没死,我要尽快回家,告慰父母。”于是走了。过了几天,蔡家全家都来了。后来,就像郝家一样,与陶生来往密切。

    【缢鬼】

    有个姓范的读书人,住在一家旅店里。晚饭后,他点着蜡烛,没解衣服卧在床上,还没入睡。忽然有一个侍女走进来,将包着衣物的包袱放到椅子上;还有梳妆镜匣和梳妆盒子,一样一样摆放在案头上,便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少妇从房间里出来,打开梳妆盒子和镜匣,对着镜子梳妆;一会儿梳理发髻,一会儿插戴头簪,又对着镜子前后左右仔细打量自己的身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侍女又来了,端了水来让少妇净面。少妇洗完之后,侍女又捧上手巾,等少妇擦拭完了,又把洗脸水端走了。少妇解开包袱,取出裙子、披肩,光灿灿的全是新缝制的,便穿在身上。又掩掩衣衿,提提衣领,挽结束扎十分周到。

    范生看到这一切,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儿疑惑、惊讶,心想这一定是个私奔的女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幽会。

    少妇梳妆完了,取出一条长长的带子挂到粱上,并挽了个扣子。范生不禁一惊。只见她从容自若地抬起两只脚跟,伸长脖子要上吊;脖子才伸进扣子里,眼睛就闭上了,眉毛也直竖起来,舌头伸在嘴外面两寸多长,脸色变得悲惨像鬼似的。

    范生吓得慌忙跑出门外,呼喊着告诉旅店的主人。店主人忙去察看,少妇已经无影无踪了。店主人说:“以前我的儿媳就是吊死在这里的,莫非就是她吗?”

    咳,真希奇呵!人已经死了还重演她惨死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呢?

    【吴门画工】

    吴门有个画工,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喜欢画吕洞宾祖师的像。每次想像着吕祖的样子,他都感到心领神会。他很想有幸能见到吕祖,这个虔诚的念头凝结在心中,使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吕祖。

    一天,画工正好遇到一群乞丐在城郊外喝酒。其中一人穿着破衣,露出了胳膊肘,但神采奕奕,气宇轩昂。画工心里一动,怀疑他就是吕祖。仔细端详了一下,越发觉得确实无误。于是他一下子抓住那人的胳膊说:“您是吕祖!”那乞丐大笑起来。画工执意说他就是吕祖,跪拜在地上不肯起来。乞丐说:“我真是吕祖,你又要怎样呢?”画工连连叩头,求他指教。乞丐说:“你能认出我,也算是有缘。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夜间再相会吧。”画工还想再问,转眼间,乞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画工惊叹着回了家。

    到了夜晚,画工果然梦见吕祖来了,对他说:“念你心意诚恳,我特来见见你。但你骨气贪吝,不能成仙。我让你见一个人好了!”说完向空中一招手,便有一个美丽的妇人凌空而下,衣着打扮像是皇宫中的贵妃。美丽的容貌,华贵的服饰,把屋子都照亮了。吕祖说:“这位是董娘娘,你要仔细看看记住了!”一会儿又问画工:“记住了吗?”画工说:“记住了!”吕祖再次嘱咐说:“不要忘了!”过了会儿,妇人离去,吕祖也走了。画工醒后,感到很奇怪,便把梦中见的那个妇人,回忆着画了幅像,珍藏起来,但终究不解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几年,画工偶然去京城游玩,正赶上皇宫中的董妃去世了。皇上念董妃贤惠,要为她画张像以流传后世,便召集画匠们,皇上描述了一番董妃的模样,让他们想像着去画,但没一个画得像。这画工听说这件事后,忽然想起梦见的那个妇人,莫非就是董妃吗?便将自已原来画的那张像呈给皇上。皇宫中的人传看了一遍,都赞叹说画得惟妙惟肖。画工由此被封了中书官;但他不愿做官,皇上便赐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从此,这位画工名声大噪。富贵大家都争着用重金聘请他,为自己先辈们画像。他只需凭空想像一阵,便无不画得形像逼真。只十多天,这画工便又挣了上万两银子。

    莱芜的朱拱奎曾见过这个画工。

    【林氏】

    济南有个叫戚安期的人,平时行为轻佻、放荡,喜欢嫖妓。妻子婉言劝说,他不听。他的妻子林氏,美丽而且贤惠。一次正遇上清兵进入济南,林氏被俘虏去了。晚上,清兵在半路上住宿,一个兵要奸污林氏,林氏假装答应了他。正好这个兵把佩刀挂在床头上,林氏急忙抽下刀来自刎而死,这个兵就把尸体抛在了荒野里。第二天,清兵便拔营离去了。

    有人传说林氏已经死了,戚生很悲痛,赶到出事地点,一看林氏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急忙背着妻子回到了家里,见她双目渐渐活动起来,又听到她有轻轻的呻吟声,便扶正她的脖子,用竹管一滴一滴给她灌下点汤水,还能够咽下去。戚生安慰妻子说:“你如果万一能活过来,我要背弃你就不得好死。”

    过了半年,林氏恢复了健康,只是她的头受脖子伤疤的牵制,常像是往左看的样子。戚生也不因此感到妻子丑陋,对她的爱恋胜过往日,逛妓院的恶习也从此断绝。林氏自觉容貌丑陋,要给丈夫娶妾,戚生坚决不同意。

    又过了几年,林氏仍没有生育,于是又劝说丈夫收下她的丫鬟。戚生说:“我已经发誓不再找第二个女人,鬼神难道听不见吗?即使没有男孩继承宗嗣,也是我命中注定。倘若不该绝后,难道你已经老到不能生育了吗?”林氏于是假托有病,让丈夫独自住在一室;打发丫鬟海棠抱着被子睡在戚生的床下伺倏。

    过了很久,林氏私下问海棠夜里有什么情况,海棠说没有什么事。林氏不相信,到了夜里,告诫海棠不要去了,自己到海棠睡觉的地方躺下。过了一会儿,便听列床上响起鼾声。林氏悄悄起来爬到丈夫床上摸索他,戚生醒来忙问是谁?林氏凑到他的耳边低语说:“我是海棠。”戚生拒绝说:“我已经对夫人盟了誓,不敢再变心了。如果像往年那样,还用着你来找我吗?”林氏这才下床出去了。

    戚生从此独自睡一处。林氏就吩咐海棠假装成自己去和丈夫同床。戚生心想妻子一生从不肯作不速之客,怀疑此事,便用手摸了摸她的脖子,没有伤疤,知道是海棠,又训斥了她。海棠含羞离去。

    次日,戚生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氏,让她赶快把海棠嫁出去。林氏笑着说:“你也不必过于固执,倘若能得到一个儿子,也就很幸运了。”戚生说:“如果背弃了盟约,鬼神就要给我惩罚,还指望延续宗嗣吗?”第二天,林氏笑着对丈夫说:“大凡农家人,种上庄稼,是否出苗吐穗不一定知道,不过通常播种的农时是不能误的。晚间耕耘的日期到了。”戚生欣然一笑,表示领会。晚上,林氏媳灭了灯,叫海棠来,让她卧在自己的被子里。戚生来了,上床取笑地说:“种地人来了。很惭愧我的工具都钝了,怕是辜负了这么好的农田。”海棠没有说话。接着戚生开始和她作爱。海棠小声说:“我这儿有些儿肿,用力大了受不了。”戚生也就倍加体贴温存行事。过后,海棠佯装起来小便,就让林氏代替了她。从此以后,海棠每当月经来潮,就与戚生同房,然而戚生却不知道。

    过了不久,海棠怀了孕,林氏每天让她静坐休息,不再让她侍奉自己了。又故意对丈夫说:“我劝你收下海棠,你不听。假设哪一天海棠冒充我时,你如信以为真,同床后她怀了孕,该怎么办呢?”戚生说:“留下孩子,卖掉母亲。”林氏没再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海棠生了一个男孩。林氏暗中雇了个奶妈,把孩子抱到娘家寄养。过了四五年,海棠又生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长男名叫长生,已经七岁了,在外祖母家读书。林氏每半月就借口走娘家,去看孩子。

    海棠年龄日益大了,戚生时时催促着把她打发走,林氏总是答应着。海棠天天想念孩子,林氏也就满足了她的愿望,暗地里给她梳起了少妇的发髻,把她送到了娘家。林氏对丈夫说:“你天天说我不愿嫁出海棠,我娘家有个义儿,已经把海棠许配给他。”

    又过了几年,孩子都长大了。正遇戚生过生日,林氏事先忙着准备筵席,等候宾朋到来。戚生感叹地说:“岁月过得真快,不觉已经过了半辈子。幸运的是我们都很健康,家境也不至于挨冻受饿。所缺少的就是孩子。”林氏说:“你太执拗了,不听我的话,这怨谁?然而要想得到儿子,两个也不难,何况一个呢。”戚生笑着说:“既然说不难,明天就问你要两个儿子。”林氏说:“容易,太容易了!”

    次日早起,林氏派了车马到娘家,把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打扮一新,一同坐车回到了家。走进家门,林氏叫三个孩子排成一行,齐声喊父亲,又给父亲叩头祝福长寿。跪拜完了起来,互相看着嘻笑。戚生诧异不解。林氏说:“你要两个儿子,我再添一个女儿。”这才给丈夫详细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戚生非常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林氏说:“早告诉你,恐怕你赶走孩子的母亲。今天孩子已长成人了,还能赶她走吗?”戚生极为感激,热泪禁不住流下来。于是驾车亲自把海棠迎接了回来,和睦相处白头到老。古来贤惠的妻子像林氏这样,真可以说是德才出众的闺范了!

    【胡大姑】

    益都县的岳于九,家里有狐精作祟,衣物、器具常被扔到邻家的墙头上。他家积蓄了许多细葛布,要取来做衣服,见成捆的葛布还像原来的样子,可解开一看,中间空空的,全被剪去了。像这类恶作剧很多,令他们一家不堪忍受。一次,全家人七嘴八舌大骂恶狐,岳生忙告诫说:“这样乱骂怕让狐听见。”话音未落,狐在屋梁上说:“我已听见了。”从这以后,狐作祟更加厉害了。

    有一天,岳生夫妇躺在床上还没起来,狐偷偷地摄走了他们的被子和衣服。两人都光着身子蹲在床上,仰望着空中可怜地向狐祷告。忽然看见一个很美的女郎从窗口里进来,把衣服撂到床头上。看这女郎身材不高,穿着深红色的衣服,外面套着雪白的背心。岳生忙穿上衣服,给女郎作揖,说:“上仙既然有意关照,就不要再来扰乱我们了。请你给我做个女儿,怎么样?”狐女说:“我的年龄比你还大,你怎能妄自尊大呢?”岳生又请求结为姊妹,狐女才应允了。于是岳生就叫家里人都称之为胡大姑。

    当时,颜镇的张八公子家里也有狐居住在楼上,常常与人说话。岳生问狐女说:“你认识它吗?”狐女回答说:“是我家的喜姨,怎么不认识!”岳生又问:“那个喜姨从来不扰乱人,你为什么不效法它呢?”狐女不听,还像往常那样扰乱人。不过不怎么伤害别的人,只是专门祸害岳生的儿媳妇,常常把她的鞋袜、头簪和耳环等物抛弃在街道上;每当吃饭时,就在她的粥碗里埋进死鼠和粪便等脏物。岳生的儿媳也每每把饭碗扔掉大骂骚狐,并不祷告求饶。岳生只好祈求说:“儿女们都尊称你大姑,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长辈的样子呢?”狐女说:“要是教你儿子休了他的老婆,我做你的儿媳,就会相安无事了。”岳生的儿媳一听气得破口大骂:“浪狐真不害臊,竟想跟别人争汉子!”当时。岳生的儿媳正坐在衣箱上,忽然看见一股浓烟从自己屁股底下冒出来,烟熏火热像蒸笼似的。她急忙掀开衣箱一看,里面的衣裳已全被烧成了灰烬,剩下的一两件,全都是婆母的。狐女又叫岳生的儿子休掉他的妻子,他不答应。过了几天又催促他,仍然不答应。狐女恼怒了,就用石头打他,额头被打破了,因流血过多几乎送了命。岳生更加犯了愁。

    西山李成爻善于用符水驱怪,岳生就用聘金把他请了来。李成爻用泥金在红绢上写符,三天才写完。又把镜子捆在棍子上,举着照遍了宅子里的每个角落。让童子跟在后面看着,如果看到什么东西,就赶快报告。照到一个地方,童子说墙上像是有只狗在卧着。李成爻即刻并起食指与中指,指划着把符写在墙上。随后,他在院子里走着巫步,念着咒语,不多时就见家里的狗和猪一起来了,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像是听从命令似的。李成爻一挥手,说:“都走开!”它们随即纷纷排成队一个跟一个地走了。李成爻又念起咒来,一群鸭子立即来了,他又挥手把它们拘走了。一会儿,一群鸡又来了,李成爻指着其中一只大声呵叱。其它的鸡都走了,只有这只鸡独自趴在地上,交叉着翅膀长鸣,说:“我不敢了。”李成爻说:“这个东西是你们家制作的紫姑神偶。”全家人都说从来没制作过。李成爻说:“紫姑现在还在家里。”于是全家人都回忆起三年前,确曾制作过紫姑,玩过这种游戏,这次狐狸作怪的蹊跷事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大家到处搜寻,见那紫姑偶形还放在牲口棚的梁上,李戚爻把它拿下来投进火里,又拿出一只酒瓶,念了三遗咒,又厉声喝斥了三次,那只鸡从地上起来迳直走了。这时,听到酒瓶口说道:“岳四真狠呵,几年后,定当再来!”岳生请求李成爻把酒瓶投进热汤或火里,李不同意,带走了。

    有人见李成爻家里的墙上挂着十几只瓶子,堵塞着口的都装着狐,说他逐个放了它们出去胡作非为,他却依靠这种办法获取聘金,把这些狐当成奇货。

    【细侯】

    浙江省昌化县的满生,在本省余杭县设私垫教书。他偶然到街市上去。路经一家靠街的阁楼下,忽然有一只荔枝壳坠落在肩头上。他抬头一看,见一个少女倚在阁搂的栏干上,姿色艳丽,俊俏极了,不由得双目注视着她,像发了狂似的。那少女低头微笑着进了阁楼门里。满生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妓院鸨母贾氏的女儿细侯。细侯的名声与身价很高,满生知道很难实现自己的心愿。

    满生返回书斋后,左思右想,整夜不能入睡。到了明天,他到贾氏妓院,送上名帖,与细侯见了面。两人说说笑笑,非常快乐,满生更加被少女迷住。他便借口有事向同人们借贷,凑了若干银子,又带着去见细侯,两人相亲相爱极为融洽。满生就在枕头上作一绝句赠给细侯道:“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细侯听了忧愁不安地说:“我虽然污秽低贱,却想得到一位真心爱我的人敬奉他。你既然没有妻子,看我能给你当家吗?”满生大为喜悦,立即再三叮嘱,两人山盟海誓,订下终身。细侯很高兴地说:“作诗之类的事,我自认为不难,每当在无人的地方。也想仿效着作一首,又恐怕作得不好,让人听了看了讥笑。倘若能跟你在一起,希望你能指教我。”于是又问满生家有多少土地和房子。满生回答说:“有薄田五十亩,破屋几间罢了。”细侯说:“我嫁给你以后,咱们一定要天天在一起,不要再外出教书了。四十亩地将就可以自给自足。十亩地可用来种些黍子,再织五疋绢,在太平年间交纳赋税还有余呢。这样,我们可以闭门相对,你读书,我织绢,闲暇日子作诗饮酒消遣,那千户侯又有什么可贵的!”满生说:“你的身价大约值多少呢?”细侯说:“以母亲的贪心,哪能满足她?至多不过二百两银子就足够了。可悔恨的是我年轻,不知道重视钱财,得到银子总是交给母亲,自己的积蓄寥寥无几。你能筹集到一百两银子就好了,如超过这个数就更不必顾虑了。”满生说:“像我这样落寞,你是知道的。一百两银子怎么能自己办到?我有个曾经一起盟过誓的至友在湖南当知县,几次要我到他那里,我因为路途遥远,怕行路艰难没去。今天为了你,我定当前去找他想办法筹措银子。估计三四个月就可以回来,希望您能耐心等侯。”细侯答应了。

    满生立即放弃了教学,去湖南觅友。到了那里,那县令已被免了官职,正居住在民房里,钱袋空虚,无法馈赠他。满生穷困失意,难以返回余杭,就只好在这个县里教书度日。过了三年,仍然不能回家。有一次,满生偶然用戒尺打了学生,这个学生投水自杀了。学生家长痛惜孩子,就控告了老师,满生因此被捕入狱。幸亏有其他的学生可怜老师没有过错,时常给他送去衣食等物,因而没有特别受苦。

    细侯自从与满生相别之后,闭门不接待任何客人。贾母问知缘故,又没法强迫她改变主意,也就只好听任她了。有个富商,久慕细侯的名声,便托媒人致意贾氏,定要把细侯娶到手,不惜代价。细侯不同意。富商因为经商到湖南去,仔细地侦探满生的消息。这时,监狱将要释放满生,富商便用银钱买通了主管犯人的官吏,让他永久禁锢满生。富商回来告诉鸨母说:“满生已在监狱里关死了。”细侯怀疑富商的口信不一定确实。贾氏说:“不用说满生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与其跟着穷酸过一辈子苦日子,哪如跟富商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呢?”细侯说:“满生虽然贫穷,可是他的人品却很高尚;要跟着个肮脏商人,我实在不心甘情愿。况且那种路人的传言,怎么能轻信呢!”

    富商又别生一计,叮嘱另外一个商人假作了一篇满生绝命书寄给细侯,以断绝细侯的希望。细侯收到了这份假绝命书,从早到晚地哀哭。贾氏说:“我从小对你抚养教育,实在辛苦。你长大成人才只二三年,能得到你报恩的日子也不多了。你既然不愿意隶属乐籍当妓女,又不同意出嫁,这样下去以什么谋求生活呢?”细侯不得已,就嫁给了那个富商。富商供给细侯的衣服、簪环极为丰富侈华。过了一年多,细侯生了一个男孩。

    不久,满生得到学生的鼎力相助,获得昭雪,被释放出狱。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富商搞阴谋把他禁锢在狱中的,可又想与富商素日并无仇恨,反复思考也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学生们都自动拿出钱资助他作路费,回到了家。当他听说细侯已经出嫁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难过,于是就把自己的苦情,托市上卖浆的老妇转达给细侯。细侯得知此情非常悲伤,这才明白以前那些所谓满生已死的种种说法,都是富商搞的阴谋诡计。她趁富商到外地去,杀了怀抱中的孩子,携带着东西投奔满生去了,凡是富商家的衣物首饰,一件也不带走。富商回家后,愤怒地告到官府里。官府经过调查,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把富商的状子搁置起来不予审理。

    呵,这与三国时关云长从曹营毅然回归蜀汉,又有什么不同?不过细侯竟然杀了自己的儿子出走,也实在是天下的狠心人了!

    【狼三则】

    有个杀猪的人,卖肉回来,天已经黑了。忽然来了一只狼,看到担中的肉,好像垂涎三尺。杀猪人走,狼也走,尾随了好几里路。杀猪人害怕了,拿出刀来吓唬狼,狼就稍微后退几步;杀猪人再往前走,狼又跟着。杀猪人没有办法,心想狼想要的是担中的肉,不如暂时将肉挂到树上,明天一早再来拿。于是便用铁钩钩住肉,翘着脚挂到树叉上,又把担子让狼看看以示空了,狼才不再追他了。杀猪人就直接回家了。天刚放亮时,杀猪人去拿肉,远远看到树上悬挂着一个很大的东西,好像人吊死的样子,杀猪人很害情,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看,原来是只死狼。他抬头仔细查看,见狼口中含着肉,肉钩子刺在狼的上腭中,好像鱼吞了鱼饵一样。当时狼皮价格非常贵,能卖到十两银子,杀猪人因此发了一点小财。

    一个杀猪人晚上回家,担子里的肉已经卖光了,只剩下一些骨头,路上遇到两只狼,在后面跟着他走了很远。杀猪人害怕了,扔出根骨头。一只狼得到骨头停住了,另一只狼仍然跟着。他又扔了一根骨头,这只狼停下了,可那只狼又来了。骨头已经扔光了,两只狼仍然像原先那样跟着他。杀猪人非常窘迫,恐怕被两只狼前后攻击。看到田野中有一片麦场,场主在场上堆积了一些柴草,用草苫遮盖着,同小山丘一样。杀猪人跑过去,倚在柴垛旁,放下担子拿起杀猪刀,狼不敢再向前走,只是虎视耽眈地盯着他。不多时,有一只狼径自离开了,另一只狼像狗一样蹲在面前,时间长了,狼的眼睛眯缝着,像睡着了一样,显出十分悠闲的样子。杀猪人乘其不备,突然跳起来,一刀劈中狼头,又砍了数刀,才把狼杀死。他正想走,转身看见柴草垛后面。另一只狼正在挖洞,想钻到他后面攻击他。狼的身子已经钻进一半,只剩下屁股和尾巴露着。杀猪人从后面砍断狼的腿,这只狼也被杀死了。杀猪人这才明白,前面的狼假装瞌睡,是以此迷惑他。狼也是很狡猾的,然而顷刻间两只狼都被杀死,禽兽的欺诈手段能有多少呢?只是给人们增添一些笑话罢了。

    有一个杀猪人,傍晚赶路,被狼追逼着。见路旁有个农夫搭起的供夜耕用的草棚,便急忙跑进去趴下。狼从草苫中伸进一只爪子,杀猪人急忙捉住,不让它抽回去,但却没有办法杀死它。见身上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小刀,他便用刀子割破狼爪下的皮,用吹猪的办法吹狼。他用尽力气吹了一会儿,感到狼不再动了,才用带子绑住口。杀猪人出来一看,狼胀得像牛一样,大腿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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