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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勤吗?”总编不高兴地大声说道,“内勤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了。如果是校对的话,倒是还差一个人……”豹一听到校对这两个字,一下子感到脊背发冷,突然想起自己在《榻榻米报》社的那两年每天都在做校对,于是慌忙说道:

    “做外勤也行。”

    “是吗?好好干。那么今天你就可以回去了。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现在大家都出去了,明天我把你介绍给大家。”

    豹一松了一口气。其实,报社通知的面试时间是九点,这次豹一也因平常的习惯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总编却没有责备一句。豹一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我明天来上班。九点对吧?”

    “是啊。”

    豹一刚走出总编室,就听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喂。”是笔试时站在讲坛上进行了一番奇怪演讲的那个男人。

    “你被录用啦?”

    “嗯。”

    “今天没事吧?”

    “嗯。”

    “有事也没关系。一起去喝茶吧。”男人快步走下楼梯,豹一跟在后面走了下去。

    一个男人站在报社的前面,仰头看着天空。

    “今天天气如何?”和豹一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对他说。

    “嗯,可能会下雪。”抬头看着天空的那个男人说。

    “会下吗?”

    “会下吧。”

    在报社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来之后,男人说:“刚才那个人是发行部的部长。他自称是天气预报的能手,但是不一定能说准。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观察天空的样子,然后确定当天的发行量。因为要是下雨的话,零售就会缩减三成。发行部的部长也不容易啊。下雪呢?下雪会减少大概四成吧。————你带伞了吗?需要带伞啊。”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喝什么?”

    “我喝咖啡就行。”

    “不要客气啦。又不是不让你付钱。”他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开始点餐,“喂,两杯咖啡,两个烤面包。”

    咖啡和面包端上来之后,男人说:“快吃吧。”他看到豹一一副吃惊的样子喝着咖啡,又说,“不好喝吧。这里的女服务员长得也不好看。”

    豹一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男人的强势压倒了,故意装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盯着女服务员的脸看了半天,做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这时,男人突然说:“别那么盯着人家看啊。”

    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说豹一。

    “喂,美根,别那么看我啦。”

    “啊,对不起。”

    “不用那么盯着啦。这个人会付账的。我不会跟以前一样吃霸王餐啦……”

    然后,他又对豹一说:“让你替我付钱,真是不好意思。”他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嘻嘻地抚摸着下巴,突然说道:“借我点儿钱。”

    他的眼镜一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怎么也睁不开。光从他的外观来看,很难想象他说话会这样直接。豹一很吃惊,却把心里话咽到了肚子里,只是说道:“需要多少?”

    “五十钱就好了。”但是,当他看到豹一打开钱包的时候,又说道,“还是借我一块吧。”

    最后,男人向豹一借了三块钱,说:“我做个自我介绍吧。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借钱给我啊。我是社会部的土门,土地的土,大门的门,正确的读法应该是‘Tsuchikado’,但是一般大家叫我‘Domon’,都拿我当朋友(,)。”

    土门开了个拙劣的玩笑。豹一在土门停顿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毛利,请多关照。”

    “啊,毛利君啊。我来结账。毛利君,这钱……一年之内……你要经常催我一下啊。”土门一本正经地说。

    豹一觉得对方在逗着自己玩,突然面露愠色。但是,对方看到豹一的这种表情,却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年轻武士,说:“我更喜欢你了。你借给人钱的时候真是有魄力。”这句话让豹一更加生气了,“哎呀,要说这心情最好的时候,就是在自己借钱时遇到慷慨解囊之人,即便是只有五十钱。也就只有你会爽快地说自己有,把钱借给我。比花九十八块钱好好玩一次还有价值呢。”

    “别再提钱的事了。”豹一突然说。他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突然想起了放高利贷的安二郎。

    “啊,这样啊。”土门的回答也很爽快。“那要不我们谈谈工作的事情吧。你是在社会部吧?那和我一样啊。反正接下来有一阵子可能得由我来指导你工作。不管怎么说,我在社会部也是个元老,比部长入职的时间还长。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没资格当部长,其实是我不愿意当。对了,顺便说一下,我可是副部长待遇哦。喂,‘待遇’哦,不错吧。多让人高兴啊。哈哈哈。对了,所以呢,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做个名片。没有名片的记者,要么会被人当成懒蛋,要么呢,就像我这样很有能力。嗯,反正呢,媒体人是一定要有名片的。可是话虽如此,也不是说做媒体人就可以耀武扬威哦。媒体人只有在火灾现场才能耀武扬威。你记住这一点,肯定是没有错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豹一对土门的话表示赞同。

    “这太好了。但是,那种耀武扬威的记者其实真是多得不得了。的确,要想耀武扬威的话,也是能够做到的。但是,咱们没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比如,我们经常会举的一个例子,说失业的新闻记者就像离开水的鱼一样惨。这么看来,其实他们这些家伙之所以能耀武扬威,并非因为他们自己的人格————当然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啦,而是因为他们背后的新闻报纸。也就是俗话说的狐假虎威吧。我告诉你啊,归根结底,他们是在滥用新闻记者的特权啦。”

    因为土门使用了“特权”这个词,豹一对土门的想法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只是,土门在说这个词的时候,他在挤脸上的粉刺。不,应该说是在做挤粉刺的动作。

    “口渴了。再喝一杯咖啡吧。”等新点的咖啡端上来之后,土门又开始说了起来。“但是呢,无论如何要先做好名片。长得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即便听到警报跑到火灾现场,若是没有名片,人家不会让你进去的。人家还以为是吉三乔装改扮来见蔬菜店的阿七了呢(口)。————对不起,对不起,别那么生气嘛。哎呀,你长得真是可爱。我要是有变态爱好的话,肯定会向你求爱。你真是个美少年,实在太美了。真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啊。那时我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豹一差点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豹一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少年,但是听了只能用丑陋来形容的眼前这个土门的话,他也感到实在无言以对。土门依旧喋喋不休。

    “你最好小心一点儿。像你这种美少年很危险。如果对方是女人,你可以尽情地洋洋自得,但是你要是被男人盯上了,那你的下场就惨了。太恶心了。现在这种风潮已经过时,但是以前曾经很盛行。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来着,不是说过嘛,男人的肉体比女人的肉体漂亮。看一下那些雕塑就知道了。所以呢,那些审美意识异常发达的人,比如我们的总编便精通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要当心总编啊。啊,当然啦,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总觉得总编是有那种倾向的。这是因为他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这就很奇怪。报社刚刚创建的时候正值夏天,那家伙就穿一件兜裆布到处跑————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啊?当然,出去到处跑新闻的时候好像倒是会穿西装的,但是在报社里写新闻稿的时候就穿一件兜裆布。他工作就是那样拼命啊。当时,社长有个女秘书,长得很漂亮,又是名门闺秀,说话的时候都是使用那种优雅的敬语。实际上,她结过婚,因为丈夫和家里的女佣搞上了,她便离家出走,成了一个没有棱角的职业妇女。就是这么回事。这位女秘书原本和总编在一个房间办公,但是有一天这位女士突然对社长提出辞职。你猜理由是什么?哈哈哈!”土门一脸高兴地笑了起来,“————理由啊,你听着,就是那个啦。哈哈哈……‘能不能让总编不要穿越中兜裆布(对)啊。’当然原话可能不是这么说的,但是反正她婉转地向社长表达了这样的意思。社长也实在感到为难,最后把总编叫过来,对他说道:‘你穿兜裆布上班哪行啊?至少也要穿一件干净的嘛。’哈哈哈。”土门笑得前仰后合,“————就这样,问题倒是解决了。但是,从他满不在乎地在女秘书跟前穿一件脏兮兮的兜裆布这件事来看,应该可以判断这家伙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对吧?若是稍微有一点点兴趣,至少也会穿一件短裤吧。那么,既然他对女人没有兴趣,那就只剩下美少年了。你觉得我的推理怎样?还算合情合理吧?所以啊,你一定要好好当心总编。嗯,拜托了。呵呵呵。”土门说得满嘴飞沫。

    可以肯定地说,将两种语言————比如普通话和大阪话————混杂在一起交替使用的男人,精神是不正常的。土门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尤其是土门不仅语言混乱,而且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又不正经。总之,他说话时充满了疯狂的嘲弄,或者说具有浓厚的颓废派倾向。

    这种男人往往会惹怒一本正经的人,但是在别人眼中,豹一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一本正经,所以他虽然在心中觉得对方在与自己开玩笑,但是却并没有达到怒不可遏的程度。而且,土门常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蹦出来几句大阪话,因此豹一倒有些喜欢土门这种随意的态度。

    另外,土门抽烟的派头比他讲话的方式更能吸引豹一。豹一完全被他抽烟的派头吸引了,根本没有功夫生气。土门抽烟的速度非常快,匆匆地抽完三分之一,便点着下一支烟。没有一刻停下来。他好像觉得用火柴点烟太费时间,总是用一支烟点燃下一支烟。土门一会儿功夫便能把一盒烟抽完。一天才能勉强抽完一盒烟的豹一对此非常吃惊。但是,引起豹一注意的,不只是这一点。土门总是把烟蒂弄得湿乎乎的,然后,他就会一点点地揪掉烟蒂。这么抽烟时,烟丝很容易进到嘴里,所以接下来你就会看到他不时噗噗地从嘴里往外吐烟丝。然后,他就好像不想再抽那支香烟了似的,用已经被香烟熏得泛黄的手指取出下一支烟,将它点燃。土门抽烟的方式和他说话时潇洒的样子完全不同,内心的焦躁体现在他抽烟的方式中。再仔细观察,豹一发现土门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撕香烟盒。不大一会儿,桌子上就都是纸屑了。他不仅撕香烟盒,还有火柴、菜单……反正拿到什么就撕什么。

    如果说土门不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不文雅,大概是最好懂的。但是,豹一却不知为何在土门的那种焦躁的态度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东西。

    土门依旧喋喋不休。但是,对于在上班时间跑出来偷懒的土门,笔者就不再继续描述了。反正今天晚上土门和豹一还会再见面。

    “今天晚上陪我一下怎样?”土门发出邀请,豹一未能拒绝。

    “我可没办法甩开债主!”豹一先是拒绝了邀请,这时土门如此说道。

    豹一不想在土门这种男人面前表现出畏缩。即便他说要带自己下地狱……而且,土门这种人是不可能去天堂的。因此,豹一就更不想退缩了。

    五

    那天,豹一和土门约好傍晚六点在弥生剧场前面会合。

    豹一比约定的时间稍早到达弥生剧场的门前,站在那里。冬天,天很快便黑了。过了六点,土门还没有出现。豹一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盯着千日前一带杂乱的人群,不由得切身体会到新员工的悲惨境遇。道顿堀红磨坊的叶轮终于开始转动起来,染红了周围的天空。豹一站在那里继续等待,无所事事,茫然地看着红色的天空,突然,一股年轻女人的体味掠过鼻端。豹一呆呆地站在那里,三个舞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走进了弥生剧场。豹一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发现其中一人没有穿袜子,脚被冻得通红,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土门还是没有出现。豹一实在可怜。土门不遵守时间是出了名的,跟人约会,有时迟到,有时又会来得很早。若是他来得早,便经常等得不耐烦,早早地回去,结果和没来是一样的。看来今天土门是打算迟到了————不,土门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打算”这个词。反正看来他是要迟到了。豹一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在土门还没出现之前,笔者赶紧说一下土门的情况。

    土门到处对人说自己五十岁了,其实他才三十六岁。虽然土门长着一张像是三十六岁的人的脸庞,但是却很难让人留下他已经有这个岁数的印象。总之,他一会儿看起来显老,一会看起来又显得年轻。土门本人好像总是在特意改变自己的形象,并为此煞费苦心。比如,豹一见到他的时候,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戴着眼镜。但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一个月后不会剃个大光头,摘掉眼镜。夏天的时候,有时他会戴着滑雪帽出现在剧场。每年涨薪后,第二天他必然会穿着西装到报社,对大家说:“托咱报社的福,去当铺赎回了衣服。”三伏天故意穿一件冬装。然后,紧接着就会向同事借钱。

    “涨工资了吧?借我点儿钱。”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沉默寡言,从来不开那种无聊的玩笑。比如在编辑会之类的场合,他会非常认真地参与讨论,总是用什么唯心主义啊,辩证法啊之类的词汇,与大家进行激烈的争论,从不妥协。据说他年轻时曾参加某社会运动。说起来,他说话时的确爱讲道理。

    后来,他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有一天,到了下班时间六点的时候,突然有闹钟响了起来。报社的员工们感到很惊讶,笑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土门不慌不忙地按停自己桌子上的闹钟,急急忙忙地下班回家了。————一般认为,从那天开始,土门就变了一个人。

    首先,大家都传言土门对报社有怨言,认为他让闹钟在下班的时间响,是对某件事情的嘲讽。土门是报社创建以来便一直待在报社的元老,但是当时一个比他后进报社的人却升任了部长,大家纷纷对土门表示同情。所以,人们这样猜测也不无道理。那段时间,土门到处对人说:“我五十岁了,已然老朽。”如果土门真的有五十岁的话,那也就是说土门已经在《东洋新报》社工作了二十年,但是实际上《东洋新报》社建立才十年。这样看来,土门之所以到处对人说自己已经五十岁,是在故意嘲笑自己的元老身份。也有的观察者一语中的,说他是“破罐子破摔的五十岁”。更有甚者,说土门以前在编辑会上经常说一些所谓的进步意见,仅仅是为了升任部长,想要表现自己。但是,这种说法多少有些过分。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改变了性格是因为没当上部长,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太浅薄了么?但若非如此,土门改变性格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别说别人,就连土门自己也不太清楚。

    反正土门变了。起初,他虽然已不再像刚进报社工作的时候那样与人进行激烈的争论,但是还是时常会说一些进步性的话语,比如“人类的幸福在于社会的进步”“有了文化我们便能幸福”之类的。但是后来,他连这些也不再说了。不仅如此,他还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猴子多长了三根毛就能幸福?以此类推,认为人有了文化便能幸福,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像在开玩笑。“你想当文化人吗?好,给我五十钱!我让你变成文化人。”每当他看到年轻的记者不停地谈论电影时,必然会故意说出此类的话,加以讥诮。

    土门除了负责社会版的特别新闻之外,还负责电影评论版块。在他写的电影评论中,只对《金刚》之类的荒唐无稽的电影大加褒奖。而且,按照他的评论,那种没有飞机或机关枪出现的电影都是没有意思的。日本电影中,他对大都制片厂的电影情有独钟。他喜欢歌舞剧,是弥生剧团的滑稽舞剧的忠实观众。今天,他和豹一约定在弥生剧场前面见面,也是为了看滑稽舞剧。

    七点多钟,土门这个瘦高个子终于出现了。

    “快进去,快进去。”他让人等了半天,也不说声对不起,便急急忙忙地打头走进了弥生剧场。豹一手里没有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犹豫了一下便跟在土门的后面走了进去。“您的票……”豹一在入口处被把门的拦了下来。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要钱吗?那就要吧!可是,儿童半价吧?”土门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站在入口的那个女孩说。

    “啊,原来是跟您一起的啊。”女孩得知豹一是与土门一起来的,赶紧抬高了嗓门说道,“二楼有请!”

    “不,楼下就行。楼下好像看得更清楚一些。”

    土门这样说着便撩起入口的黑色帘子,走进了剧场。舞台上,古装喜剧《浪人陋室》已经开演了。

    土门和豹一刚刚一起落座,便大声喊道:“阿一!”舞台上,一个脸很长的浪人武士瞪大了眼睛朝观众席看了一圈,发现了土门后,突然将手放到头顶,一下子摘掉假发。观众们哄堂大笑。然后,那个浪人武士又若无其事地戴上假发,继续演戏。

    “他叫中井一。脸长得很长吧?所以也有人叫他‘长一’(他)。他是我朋友。”土门对豹一解释道。然后他又喊道:“森凡!”

    一个一脸沮丧的小个子浪人武士,斜眼看了一眼土门,给他抛了个媚眼。豹一看了一眼土门的侧脸,发现这会儿的土门一脸严肃。

    乐队开始演奏探戈舞曲,中井一和森凡开始缓缓地打斗起来。剧场里突然发出一阵笑声。豹一不知哪儿可笑,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这两个浪人武士一边在舞台上打斗一边迈着探戈的舞步。

    “到此为止,再见!”忽然,中井一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倒在舞台上的森凡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说着“穷追不舍”,一边撩起和服的下摆。里面的红色贴身裙露了出来。“哎呀,失礼!”森凡放下和服的下摆,同时幕布落了下来。

    豹一沉浸在表演当中,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他突然侧目看了一眼土门,发现他却好像一副觉得很无聊的样子。豹一感觉自己被人闪了一下。“不是很有趣吗?”但是,土门是个土生土长的大阪人,虽然不知他以前怎样,但是现在的他不可能看不懂这部喜剧中的无厘头搞笑。然而,实际上这幕戏土门已经连续看了将近十遍,早就已经看腻了。土门这次来的目的是想看下一幕的歌舞剧。

    过了一会儿,歌舞剧《银座之柳》开始了。土门故意抱着胳膊,但是依然表现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后排右边的第二个女孩,你可不能喜欢她啊。”土门对豹一小声说。

    豹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后排右边的第二个女孩,心头突然一紧。他记得那双脚。

    刚才在弥生剧场前等土门的时候,一个少女像一阵风一样从豹一的身边走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肯定是那个少女。虽然当时豹一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但是豹一清楚地记得她的那双纤细的双脚。当时有三个舞女在他旁边经过,只有那个少女没穿袜子,双脚裸露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她是谁啊?”豹一忍不住问。

    “东银子。”土门回答。

    夹杂在很多肥胖的大脚之间,那双柔弱纤细的双脚更加显眼。它们的主人胸脯平平的,就像是一个多病的少年。轮廓鲜明的脸上,有着两圈用腮红画的不自然的圆。耳朵上的肉非常薄,简直可说是晶莹剔透。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

    她跳舞的时候一脸严肃,表情僵硬。只有那微微抿起来的樱桃小口稍微减弱了一点儿她给人的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的这种严肃是因为在专心致志地跳舞。但是,豹一却在东银子的表情里看出了想哭的成分。他被这种冷峻的哀婉所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东银子。

    无意中,他扭头看了一眼土门,却发现土门正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奇怪!真是奇怪!”他声音沉闷地说道,下颌开始变得苍白。土门神情慌张地看着东银子的脸有好一会儿,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便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朝出口的方向走去。豹一跟在他的身后。

    土门在出口处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舞台,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的声音,说了一句:“太不像话了!”然后,便拉着豹一的手走出了弥生剧场。

    六

    走出弥生剧场,外面已经开始下雪。耀眼的灯光冷冷地照亮了纷纷扬扬飘落的大片雪花。夜的底色浓重地落下,白色的风在夜色中疾走。

    “好冷!好冷!”土门大声喊着,飞奔进剧场对面的咖啡馆。豹一也跟了进去。

    咖啡馆里面点着火炉,两人身上的雪立刻变成水蒸气裹住了全身。土门摘下沾满水雾的眼镜,露出臃肿的眼皮,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很多。

    土门喝了一口咖啡,站起来走到柜台处,借过电话。

    “喂,喂,弥生剧场吗?……”

    豹一原本还在猜测他是要打给谁,没想到是往刚刚出来的那个近在咫尺的弥生剧场打。倒是很像土门的风格,豹一心想。

    “让文艺部的北山接电话。……我是土门啊。土……门……《东洋新报》的……嗯,对!”

    咖啡馆旁边是一个澡堂子。一个用围裙兜洗澡用品、打着蛇眼伞(啡)的女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豹一用手擦了一下窗玻璃上的雾气,茫然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个背影变得朦胧,逐渐远去。

    土门的咆哮声又传了过来,好像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接过了话筒。

    “————我不跟你说那些客套话了。什么下雪不下雪的!喂,你也太不像话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便对那个女孩下手?————什么谁啊?这不明摆着嘛————对!东银子啊!别让我说第二遍。————对,就是东银子!————什么?你再说一遍!别人我是不知道,但是唯独对这个东银子,我看得比说媒的还准。她怎么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虽然不是温泉浴场搓澡的……但是我什么都知道。————对,就像你说的,我就是迷上她了,那又怎样?你五十岁,我也是五十岁。我也不比你小。我只是不像你这样对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下手。————什么?下手人是别人?别装蒜了!喂!想对小丑舞女下手的流氓有很多,但是只有你这个好色的老头才会对那个楚楚可怜、柔弱可爱的东银子下手。跟我装也没用。喂!她刚才一边哭一边跳呢!你这个冷血动物!我之所以给你打电话,是不想看你那张老脸。你就感恩戴德吧!要是让我看见你,我非吃了你不可!你给我听好了,做好心理准备!————什么?你想见我?好啊,那我就见见你。————我现在在哪里,你好好找一下就知道了。限你半小时之内找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要是在这个时间内,我没有看到你那张脏脸,我就把弥生剧场烧了!对,我是坂崎出羽守!我要救出千姬公主!决不让你碰一个手指头!呵呵呵。”

    他不管不顾地朝着话筒吼了半天,最后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终于挂掉了电话。“这个电话打得太长了。”土门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豹一的座位边。店里的女服务员嗤嗤地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土门瞪了她们一眼,一口气将咖啡喝掉,自言自语道:“打起精神来!”豹一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突然醒过神来。他刚才听了土门打电话时说的话,正心情低落。

    豹一为什么会心情低落呢?豹一觉得土门这种人说话不着调,没有必要仔细去听,所以一开始也没有特别用心听他说的话。但是,在土门的口中说出“东银子”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豹一感到心头一紧。然后当他知道土门似乎正在对东银子被文艺部的北山“霸占”一事表示抗议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阴郁起来。虽然起初他试图否认这个事实,认为土门说话没个准,肯定是在瞎说,但是他越想越觉得刚才土门之所以慌慌张张地离开剧场,肯定是因为看到舞台上的东银子之后发现了什么。另外,土门的口气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是看他打电话抗议的样子,却又好像有几分是真的。而且,即便勉强让自己相信土门说的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但既然听说了这些事,心头的阴云便开始挥之不去。也就是说,自己意外地爱上了东银子么?豹一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爱上舞台上的舞女,可以说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但是,由于豹一一向特别刚强,不管是初中时与女校学生纪代子在夜晚的天王寺散步,还是上高中时与“镒屋”的阿驹并肩而行,他都未曾感受到丝毫爱情。然而,现在,可悲的是,他却意外地爱上了东银子,这是为何呢?

    仔细想一下,也并非没有原因。但是,对于豹一本人必然恼恨的这种恋情,笔者或许还是不详细说明为妙。笔者在这里仅作一个简单的说明。也就是说,豹一无意间看到东银子的那双冻得通红的细脚,心生怜爱,听了土门的那一通电话后,那段对东银子双脚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复苏,变得鲜明起来。说起来,在想到母亲和安二郎在一起时,豹一总会产生一种揪心的感觉。那种深深地扎根在他心底的痛苦,和对东银子被人凌辱的怜惜是相通的。

    豹一心情沉重,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豹一的视线变得模糊,突然感伤起来。

    土门依然用那种焦躁不安的方式揪着烟蒂,突然说:“喂,别那么落寞啊。”他一脸高兴地盯着豹一。

    “我在看雪。”豹一这样说着,突然感觉自己和土门的说话声好像是远方传来的口琴声。夏天黄昏的情景在看雪的豹一脑海中掠过。

    “啊哈哈哈……你说你在看雪。原来如此。看来你是喜欢上东银子了。”

    豹一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被人看穿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是,虽然土门以前曾是一个敏感的人,现在他已不会没事找事地去揣测别人的心理。土门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

    “喜欢也不行喽。你听到我刚才打电话了吧?东银子已经不行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到今天东银子跳舞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就决定放弃了。啊,我知道,东银子也被别人抢走了。呵呵呵。”土门的笑声让豹一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再喝一杯咖啡吧!”

    “嗯,喝,说得好!你知道人生无常,这是你的优点。你多大了?”

    “二十岁。”豹一说得铿锵有力。

    “那和我差三十岁。我五十了。”

    豹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土门摘掉眼镜之后,看起来不过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但是,豹一的笑声很快便停止了,因为这时一个秃顶的男人头顶着雪花跑了进来。豹一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直觉便告诉他“那就是文艺部的北山”。豹一突然紧张起来,想到就是这个男人占有了银子,他便笑不出来了。豹一翻着白眼紧紧地盯着他。但是,那个男人看都没看豹一一眼,便坐在土门对面的豹一旁边,接着说:“不对,是误会!误会!”土门不答,只是说:“你还真能找到这里啊。”

    “我觉得反正就是在附近嘛。”

    “你是说,我打电话的声音大,你就猜到是这里了?那你现在是来听更大的声音么?”土门说罢,大声笑了起来。

    豹一觉得两人这样大笑的样子很不严肃,屏住呼吸悄悄地看着他们。他们两人笑得有多高兴,豹一的脸色就有多难看。最后,土门终于停下了笑,说:“你刚才说是有误会?”

    “误会,误会,大误会啊。你说我是下手人,太让我伤心了。”北山发出一种似乎很悲伤的声音。但是,他的措辞听起来就像是剧团的剧作者为演员写的台词。

    “真的?”

    “很遗憾,是真的。”

    “原来如此。遗憾……那是谁?”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要是知道是谁,就更难受了。我只知道东银子被别人占有了这个令人心痛的事实。”

    “……”

    土门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呻吟声,然后突然说着“握个手”,握住了北山的手。

    “下手人不外乎是那个鬓角很长的‘瓦伦蒂诺’(下)。我倒真希望下手人是你。”土门故意用一种感触颇深的语调说道。

    “我也希望下手人是你。”北山说。

    “他妈的!”土门说。

    “他妈的!”北山说。

    “心情真爽。你这酒秃子还迷恋舞女……哈哈哈……你不害臊啊?”

    “呃,真有你的。”

    “怎样?不害臊吗?”

    “呃……”

    “快,快回答,快回答。”

    “这,这个……”

    “快回答。怎样?怎样?”

    “害臊?咱们是彼此彼此啊。你以为你自己几岁啊?”

    “噢,问得好!不瞒你说,我五十了。”

    “你能把真相瞒得住吗?”

    “什么啊?你这个酒鬼!”

    “什么!我还借给你五块钱呢。”北山刚说完,便回过头去看着刚才他一直无视的豹一,问,“你借给这家伙多少钱?”

    豹一听着他们这些无厘头的问答,心里生气,没有回答。土门就替他回答。

    “三块。”土门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将豹一介绍给了北山。“这是毛利君,新鲜出炉的新闻记者。————这位是小丑舞女剧团的大剧作家北山老爷子。”

    豹一点头说了句“请多关照”,北山瞬间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一种陈腐的方式郑重其事地与豹一打招呼:“哎呀呀,幸会,幸会……”

    不久,三个人走出了咖啡馆,朝歌舞伎剧场的方向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原本在暗红色灯光照耀下的丑陋的千日前大街,今天也沉浸在一种湿润朦胧的光亮中,人影稀疏。豹一跟在土门和北山的后面,觉得落在脸上的雪花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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