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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吗?一声长叹?海浪的最后一次波动?一条细流流进一道阴沟,汩汩地消失了踪影?让我赶快摸摸这张桌子吧————就这样————由此来恢复我对当下时刻的感觉。一个摆满各种调味品瓶子的餐具柜;满满一篮子圆面包;一盘香蕉————这些都是看了使人感到惬意的情景。然而,如果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故事,那又怎么可能存在结尾或开端呢?当我们试图讲述生活的时候,它也许根本就不愿意让我们这样来对待它。深夜难以入眠的时候,竟然不能对自己更加克制一些,这似乎颇为不可思议。于是,分门别类也就显得不是那么很有价值了。真是不可思议啊,浪潮的推动力会渐渐消失在一条干枯的河沟里。深夜独坐,就会感到我们似乎已经精疲力竭;我们的这一点水只能勉强淹着那些海冬青的穗穗;我们甚至都无法够着那些稍远一点的卵石,将它们打湿。全都结束了,我们走到了尽头。只能期待着————我整夜都在期待————我们全身再涌起一点活力;我们站起身来,我们把白色浪花似的鬃毛向后一甩;我们步履沉重地在岸上行走;我们决不愿意受到束缚。这就是说,我刮过胡子,洗过脸;没有弄醒我的妻子,独自吃过早餐;戴上帽子,走出家门去谋生了。星期一过后,星期二就来了。

    “但是某种疑惑,某种质疑的语气依然存在。当我打开一道房门时,我会惊奇发现人们都在这么忙碌着;当我端来一杯茶时,我常常会犹疑不决,别人要的是牛奶还是糖呢。而现在,当星光经过了千百万年的穿行之后,终于落在我的手上时————我所能得到的只是稍稍打个冷战————仅此而已,我的想象力已经变得太苍白了。可是某种疑惑的心情依然存在。一个阴影从我的头脑中掠过,就像夜间在一所房子里,飞蛾扇动着翅翼在桌椅间飞过。例如,当我在那年夏天到林肯郡[5]去看望苏珊,而她穿过花园,像一艘半张开风帆的船一样慢慢腾腾,用一个怀孕女人的蹒跚姿态,迎着我走来时,我就想:‘事情一直在这样发展,可是为什么呢?’我们在花园里坐下;农场的马车一路掉着干草走了过来;四周是乡间常有的那种白嘴鸭和鸽子的鸣叫声;水果全都罩着网,遮盖着;园工正在翻土。蜜蜂在花丛里的紫色通道间嗡嗡地飞来飞去;有的蜜蜂则一头扎在向日葵那金光闪闪的花盘上。细小的树枝儿被风卷携着掠过草地。这一切是多么富有韵律,而又朦朦胧胧,犹如笼罩在一层雾里面;但是在我看来,却非常可恨,它就像一张网,把你的四肢紧紧地束缚在它的网眼里。她,这个曾经拒绝过珀西瓦尔的人,竟然让自己屈从于这个,屈从于这种被严严实实蒙在里面的生活状态。

    “我一边坐在河岸上等火车,一边沉思我们是怎样放弃抵抗,怎样屈从于自然的愚蠢行为的。绿叶葱茏的树林展开在我的面前。由于某种气味或者某个声音对神经的轻轻触动,那个很久以前的幻象————正在扫地的园丁,正在写字的太太————又重新浮现出来。我又看见埃弗顿山毛榉树下的那几个身影。扫地的园丁;坐在桌子前写字的太太。不过,现在我把成年的贡献融进了童年的直觉之中————厌腻和听天由命;对我们命中注定无法回避的事情的领悟;死亡;对种种局限性的认识;生活是怎么比一个人曾经想象的那样更为冷酷无情的。那时,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已确切知道世上存在着仇敌了;反抗的需要一直激励着我。我曾经跳起身来大声叫喊:‘让我们去探索吧!’于是,对这种状态的恐惧便不复存在了。

    “那么,现在究竟有些什么状态已不复存在了?麻木迟钝和听天由命。又有些什么有待去探索呢?那些树叶和林子什么也没有隐藏。如果有一只鸟儿飞起来,我决不会再去做诗了————我只会重复我从前看过的东西。因此,如果我有一根手杖,可以用它来指点人生曲线的坎坷曲折,那么这就是人生的最低点;在这儿,它徒劳无益地盘旋在潮水不会抵达的泥淖里————就在这儿,在这个我背靠一道树篱而坐的地方,我的帽檐低低地拉到眉梢,而那群绵羊一个个露出呆头木脑的蠢相,正迈着它们那僵硬、细长的四条腿漠然地一步步走了过来。然而,如果你在一块足够长的磨石上去磨一把钝刀,就会迸出一些东西————一道尖锐的火光;相反,如果拿到那些通常可见的、既缺乏理性又毫无目的的、混乱一团的东西上去磨,就只能迸出一种仇恨、轻蔑的怒火。我拿起我的头脑,我的生命,这沮丧疲惫、几乎奄奄一息的老朽货,朝着这些漂浮在油腻腻水面上的乱七八糟的鸡零狗碎、枯枝败叶、可恶的破船碎片、残骸朽骨,猛烈地砸了过去。我跳起身来。我喊道:‘奋斗,奋斗!’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意味着努力和抗争,意味着永无休止的战争,意味着不断的破坏和修复————此乃无论胜败如何,每一天都在进行的战斗,此乃全力以赴的跟踪追击。让零乱不齐的树木变得井然有序;让浓荫蔽日的树叶变得疏朗,漏下摇曳的光线。我用一个突如其来的词句便将它们全都网罗住了。我用词句使它们重新现出明晰的形状。

    “火车开来了。火车慢慢地驶进车站,在月台旁边停了下来。我赶上了这班火车。所以傍晚就回到了伦敦。多么令人惬意啊,这平淡无奇的气氛和烟草味;一些老太婆提着她们的篮子爬上三等车厢;吸烟斗的声音;在一些小站上,亲友们道别时的互道晚安和明天见,随后就可以看见伦敦的灯光了————既没有青春时代炫目的欣喜若狂,也没有褴褛的紫色旗子,但是无论如何依然是伦敦的灯光;强烈的电灯光高高地亮在大楼办公室里;街灯沿着冷清的人行道依次排列过去,照明灯在街头市场上热闹地闪烁。在我把仇敌暂时赶走的这段时间,所有这一切都我使感到心旷神怡。

    “另外,我喜欢看到那种喧闹的人生庆典,比如说在剧院里。在这种地方,一头浑身土色、粗俗不堪的田野上的动物会直立起来,机智多谋、不遗余力地跟那些绿色的树林、绿色的原野,以及那些一边咀嚼一边迈着整齐的脚步往前走的绵羊进行战斗。而且,不用说,灰色长街上的那些窗户也都灯光明亮;一条条地毯横在人行道上;有打扫干净、布置一新的房间,有炉火、食物、美酒和闲谈。两手已经干瘪的男人,耳朵上戴着宝塔式珍珠耳坠的女人,进进出出。我看见一些老人的面庞被世俗的劳累刻满了衰老的皱纹和冷嘲的神色;美貌受到人们的珍爱,所以即使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它也犹如新生之物;而年轻人又是那样地耽于追求欢乐,以致你会真的认为欢乐肯定是存在的;仿佛草地被修整平坦就是为了这个;大海上荡起微波;沙沙响的树林里雀跃着毛羽鲜亮的小鸟,全都是为了年轻人,为了对生活怀着期望的年轻人。在那里,你可以遇见珍妮和哈尔,汤姆和贝蒂;在那儿,我们互相开着玩笑,吐露着各自内心的秘密;而且每次在门口分手之前,必定会约好再会的日期,在另外一家屋里,根据不同的情况,比如一年中的不同季节而定。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星期一过后,来的是星期二,然后紧跟着星期三。

    “是的,不过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点异样。这也许会表现在某一个晚上房间里的某件东西的样子上,比如说椅子的布置。深深地陷在屋角里的一张沙发上,观察,倾听,这似乎是非常惬意的事情。这时,碰巧有两个背对窗户站着的身影来到一棵枝叶纵横的柳树前面。你的心情会有所触动,觉得:‘世上的确有一些人,虽然穿的衣服很漂亮,但却没有长一副漂亮脸蛋。’接着,当波纹蔓延开来的时候,出现了一阵冷场,随后那个你本来应该跟她交谈的姑娘会在对自己说:‘他老了。’然而她错了。老的并不是年纪;而是说时间的一滴滴落了;现在又是一滴。时间又一次使事物的秩序发生了震荡。我们从葡萄藤架起的拱门下面钻出来,跨入一个更为宽阔的世界。现在,事物的真实秩序————我们永远都有这样的幻想————显得清晰明白了。所以很快地,在一间客厅里,我们的生活做出调整,使自己跟正在庄严地走过天空的白昼保持相同的步调。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既没有穿上我的漆皮鞋,也没有找一条还能过得去的领带,而是寻找奈维尔去了。我去寻找我的老朋友,他很早就已认识我了,那时我正是拜伦,正是梅瑞狄斯笔下的一个年轻人,而且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书里的那个我已经记不起其名字的主人公。我找到他时,他是一个人,正在读书。一张非常整洁的桌子;一张井井有条、平平整整地拉开的窗帘;一把他正用来裁开一部法文版书的裁纸刀————我就想,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们初次见到他以后,他的神态或衣着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儿,自从我们第一次跟他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儿意味着无拘无束;在这儿意味着亲密无间;在炉火的映照下,窗帘上的一只圆圆的苹果突然脱落了。我们在那儿交谈着;坐着交谈;顺着那里的林荫路漫步,那条林荫路在树下延伸,在那些树叶葱茏、沙沙作响的树下延伸,那些树的枝头上挂着累累果实,我们常常一起踏着这条林荫路漫步,以致环绕在有些树周围的草皮,环绕在某些戏剧和诗歌、某些我们特别喜爱的事物周围的草皮,如今已变得光秃秃的了————这些草皮是被我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不断践踏而变得光秃的。每当我需要等待的时候,我就看看书;每当我夜间不能入眠的时候,我就从书架上摸索着取下一本书。不断地增长,永无止境地扩充,我的头脑里积累了一大堆说不清从何处而来的东西。我时不时地弄下一大块,也许是莎士比亚,也许是某个名叫佩克的老妇人;我经常一边躺在床上抽着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那是莎士比亚。那是佩克。’————心里翻腾着一种认识他们的确凿无疑感和知识引起的激动心情,这种激动是令人无限欣慰的,尽管又是难以言表的。所以,我们一起欣赏着我们的佩克,我们的莎士比亚;互相比较着各自拥有的版本;让对方的真知灼见使我们各自的佩克或者莎士比亚得到更好的阐明;然后就陷入一阵沉默,这沉默只是偶尔被几句简短的话所打破,如同寂静的大海上时而浮出一片鱼鳍;而后,这片鱼鳍,这个见解,又沉入水中,同时激起一圈细微的、心满意足、舒适惬意的涟漪。

    “是的,但是突然间你听见了时钟的嘀嗒声。我们这些一直沉浸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开始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这是让人痛苦的事情。是奈维尔改变了我们的时间观念。他本来是按照意识中那不受限制的时间来进行思考的,那思绪转瞬之间就能从莎士比亚延伸到我们自己身上,但是如今他拨旺炉火,开始按照另外一个表明某个特殊人物的即将到来的时钟进行生活了。他那宽阔而可敬的思想活动的范围缩小了。他变得警觉起来。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倾听大街上的声息。我留意到他抚摸一张靠垫时的样子。从亿万人类和所有以往的年代中,他选择了一个人,一个特定的时刻。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他正在说的话就像一股飘忽不定的火焰,在空气中颤动。我注意到,他正在把某种脚步声从别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他正在期待着某种特定的识别标志,而且用像蛇一样敏捷的目光扫了一眼门上的把手。(由此可见他的感觉令人惊讶地敏锐;他一直都在受着某一个人的熏陶。)如此一种专一的热情会排斥其他各式各样的热情,就像异质之物会从一种平静而又活跃的液体中被排除一样。我开始意识到我那混浊不清的天性中充满了沉积物,充满了疑惑,充满了记录在笔记本里的各种辞藻和札记。窗帘上的一条条褶痕变得宁静,肃穆;桌子上的镇纸板变得坚硬起来;窗帘上的缕缕丝线闪烁着光影;所有的东西全都变得清晰明确、客观实在起来,呈现出一副与我毫无关系的情景。于是,我站起身;我离开了他。

    “天啊!当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些从前有过的痛苦的利爪,是怎样攫住我不放啊!还有那种对某个不在眼前的人的想念。想念谁?开始我也弄不清楚;后来便想起了珀西瓦尔。我已经有很多个日月没有想到他了。现在,要跟他一起大笑,要跟他一起嘲笑奈维尔————这就是我所渴望的,要跟他手挽手,一起大笑着离开。然而,他不在这里。他的位子一直空着。

    “非常奇怪的是死去的人常常会在街角、或在梦里突然跳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阵阵寒冷、刺骨地吹着我的狂风,伴随我穿过整个伦敦,去拜访其他的朋友,罗达和路易斯,因为那天晚上我特别渴望伙伴、安定和交往。我一边爬着楼梯,一边猜想他们之间到底是种什么关系?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说些什么话?我想象着她摆弄茶水壶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她越过铺着石板瓦的屋顶呆呆地眺望着————这个泉水仙女的身上老是湿漉漉的,幻想和梦境总是搞得她心神不宁。她常常拉开窗帘,凝望着黑夜。‘滚开吧!’她常说。‘月光下的荒野总是黑漆漆的。’我拉了拉门铃;我等待着。路易斯也许正在把牛奶倒在小碟子给猫吃呢;路易斯,他的两个瘦骨嶙峋的手掌合在一起时,简直就像船坞的两半在剧烈翻腾的水上极其痛苦费力地缓缓合拢,他非常熟悉那些埃及人、印度人,以及那些身穿粗衣、怀揣宝石、颧骨高凸的人讲过的名言。我敲了敲门;我等待着;没有人来开门。我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石头楼梯。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疏远,多么缄默,多么难得互相来往,缺乏了解啊。而我,对我的朋友们来说,也同样是朦胧模糊,一无所知的;就像一个影子,偶尔可以看见一眼,但更多的时候是见不到的。人生确实只是一场梦。我们的激情,那只是在寥寥几个人的眼里闪烁过的捉摸不定的幻想,很快就会熄灭,而且全都将消失不见。我回想起我的朋友们。我想起了苏珊。她买了田地。黄瓜和西红柿在她的暖房里长熟。让去年冬天的霜冻冻死的葡萄树,又生出了几片新叶。她脚步笨拙地跟她的儿子们一起穿过了她的牧场。她巡视着那块由一些套着绑腿套的男人照管着的土地,用她的拐杖指点指点一座房顶,一些树篱,一些失修倒塌的围墙。一些鸽子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吃着从她那能干的、朴实的手指缝里漏下来的谷粒。‘不过,我不再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她说。然后想起来的是珍妮————毫无疑问,她正在款待某个新结识的年轻人。他们那惯常的交谈已经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房间里将会弄得光线暗淡;座椅都重新布置过。因为她仍然在及时行乐。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如同水晶石一般坚硬、清澈,她袒露着胸膛冲向战斗。她不怕那枪刺会把她刺伤。当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变得花白时,她就无所谓地将它混在别的头发里。这样,当人们来埋葬她时,就不会发生如何乱套的事情。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卷起来的丝带。但是不管怎样,门还是会打开的。是谁来啦?她会一边问,一边起身向他迎来,不慌不忙,就像在那些初春的夜晚,当伦敦那些高楼大厦里的可敬的公民们正规规矩矩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些楼房下面的树荫几乎还不能遮住她的谈情说爱的艳事;而且电车刺耳的声音跟她的快活的喊叫声混合在了一起;当一切本能的快感都已得到满足,她平静下来颓然躺下时,那摇曳起伏的树叶还得遮掩住她的疲乏,和她那美妙的倦怠。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缺少互相往来,多么欠缺互相了解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尽管这样,每当我遇见一个不熟悉的人,或是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方设法要挣脱我所谓的‘我的生活’————它并不是我所常常回顾的那种生活,我却不只是一个人;我同时是很多很多的人;我完全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谁————珍妮、苏珊、奈维尔、罗达,或者路易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我的生活和他们的区分开来。

    “在那个初秋的夜晚,当我们又一次聚会在汉普顿宫、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刚开始,我们都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在吃饭之前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情况,而其他每个顺着通向聚会地点的路走过来的人,身上穿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衣服,手里拄着或是没有拄着手杖,似乎都跟他所说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注意到,珍妮瞧了瞧苏珊那双朴实的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掩藏起来;我一边端详着奈维尔,他是那样地整洁和严谨,一边深深感到我自己那被诸如此类的种种辞藻搞得稀里糊涂的生活真的是一团糟。很快他就自吹自擂起来,因为他为自己一直单身一人、独处一室,还有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羞愧。路易斯和罗达,这两个共谋者,这两个在饭桌上密切注意着一切的特务分子,却觉得:‘不管怎么说,伯纳德能让侍者给我们把面包端过来————这种交道我们是做不来的。’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仿佛看见那个完美之人的身影出现在我们中间,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做到像他一样,但同时又根本无法把他忘却。我们看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做到的一切;看到了我们已经错过的一切,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竟嫉妒起他人的应得,就像小孩子们在一块蛋糕,一块仅有的蛋糕切开之后,总是觉得属于自己的那块仿佛变小了。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喝了一些酒,在酒的作用下忘掉了我们相互间的敌意,也不再相互攀比了。而且,当饭吃到一半时,我们都察觉到那处在我们身外、与我们格格不入的巨大的黑影正绕着我们向四周蔓延。风声,车轮疾驰声,全都变成了时间的呼啸;于是,我们也急匆匆地向前冲去————冲到哪里?我们又是谁?刹那间我们仿佛消亡了,就像灰烬中的几点残余火星一样熄灭了,只有黑暗在呼啸。我们越过时间、越过历史,消失不见了。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仅仅持续一秒钟。我好斗的禀性将它打断了。我用一把汤勺敲打着桌子。如果我能用罗盘来测量事物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去做,可是既然我仅有的测量仪器是词语,那么我就创造出一些词语————我已经忘记这一次我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们成了围坐在汉普顿宫一张餐桌周围的六个人。我们站起身来,一起沿着林荫路走去。在虚幻飘渺的暮色中,如同从某个胡同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的回音,欢悦和情欲又在我的身上复活了。在大门口,在一棵雪松前面,我看见一片灿烂夺目的光芒,奈维尔,珍妮,罗达,路易斯,苏珊,还有我自己,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个性。威廉国王好像仍然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君主,而他的王冠也只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箔片。而我们————在这砖墙前面,在这些树枝前面,我们六个人,不知是多少亿万人当中的六个,在无限的古往今来中的当下这一时刻,正在喜气洋洋地焕发着光芒。眼前就是一切;只要拥有眼前就足矣。接着,奈维尔,珍妮,苏珊和我,伴随着一个海浪拍岸,迸碎,消失————接着出现的是一片树叶,一只小鸟儿,一个玩铁环的小孩儿,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经过了炎热的一天之后积聚在树林里的热气,如同白花花的条纹似的在波荡起伏的海面上摇曳的光线。我们分散开来;我们隐没在黑漆漆的树丛里,撇下罗达和路易斯继续站在那个墓地旁边的平台上。

    “当我们从那一阵沉浸————哦,多么甘美,多么深切!————中浮上来,重新回到水面上,看见那两个共谋者仍然站在那里,我们感到有些内疚。我们失去了他们一直保持着的东西。我们打搅了他们。但是我们已经精疲力竭,而且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大功告成还是半途而废,晦暗的纱幕依然把我们的行为遮掩起来;当我们在俯临河水的斜坡上稍作停留时,光线变得越来越微弱。汽船正在让它所载的游客上岸;从远处传来快乐的欢呼声,传来唱歌的声音,仿佛人们正在挥着帽子,加入最后的大合唱。合唱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我感到,那种已经支配了我整整一生的熟悉的冲动又一下涌了上来,任由别人那高声唱着同一首歌曲的喧嚣声浪将我抛上抛下;任由那几乎毫无意义的欢乐、激动、得意和渴望的喧嚣声浪将我颠上颠下。不过,现在不行。不!我还没法使自己镇定下来;我还没法辨认清楚我自己;我不得不让片刻之前曾经使我变得渴望、入迷、妒忌、警觉的那些事情,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重新沉到水里。我还没法使自己恢复过来,忘记那没完没了的虚掷光阴、放荡胡闹、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和悄无声息地往前直冲,冲过那些桥拱,绕着一些树丛或一个小岛打漩,冲过海鸟栖息在木桩上的地方,冲过波荡起伏的水面,最后变成海上的浪潮————我还没法使自己从那样的放荡中恢复过来。我们就那样各奔东西了。

    “那么,就这样跟苏珊、珍妮、奈维尔、罗达、路易斯混在一起,随波逐流,这算不算是一种死?一种元件的簇新组合?对未来事情的某种暗示?笔记已经潦潦草草地写好,书已经合上,因为我是一个断断续续上课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从不在规定的时间里做我的作业。而后,当我在交通高峰时间走在舰队街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刻;我把它延续下去。‘难道我,’我自问,‘一定要在桌布上敲打我的汤勺吗?难道我不能也表示赞成吗?’公共汽车堵塞住了;一辆紧跟着一辆开来,然后都咔嗒一声停了下来,简直就像在一串石头链条上又添加了一节石头。人们来来往往地走过。

    “这些人形形色色,成群结队,手里提着公文包,敏捷非凡地互相闪避,进进出出,如同一条涨满河水的河,从街上走过。他们闹哄哄地来来往往,就像一列火车正在穿过一条隧道。我抓住一个机会穿过大街;钻进一条昏暗的小巷,步入一家店里去理发。我仰身靠在椅背上,身上罩着一块布。正前方是一面镜子,我可以从镜子里看见我自己被裹住的身子和从旁边走过的行人;很多人都停一停,瞧一瞧,然后又不感兴趣地继续往前走去。理发师开始前后左右地来回移动他的剪子。我感到自己在那个冰凉铁器的震颤下没有一点抵抗能力。我们就是这样被裹着身子躺在那儿理掉了头发,我说道;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潮湿的草地、枯萎的或者苍翠的枝叶上面。我们再也无须冒着风雪让自己暴露在光秃秃的树篱上了;再也无须在狂风怒号的时候挺着身子支撑着沉重的负担昂首而立了;或者在了无生气的中午,当小鸟在树枝上蹑手蹑脚地移动,而湿气使树叶子泛白的时候,毫无怨言地默默呆在那里。我们已经剪过了头发,我们已经倒了下去。我们已经成为那个无知无觉冷漠无情的宇宙的组成部分,这个无动于衷的宇宙,当我们忙忙碌碌的时候它却在沉睡,当我们入睡的时候它却炽烈地燃烧。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的身份和地位,现在无精打采地躺在这儿,衰萎消亡,并且转瞬之间就会被遗忘!就在这时,我发现理发师的眼角上露出一种表情,好像街上有什么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究竟是什么事情引起理发师的注意呢?理发师究竟在街上看见了什么?就这样,我又复活了。(因为我并不是神秘主义者;总是有某些东西吸引着我————好奇、妒忌、钦佩、对理发师的兴趣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都会使我回到现实的层面。)就在他从我的外套上刷掉那些头发茬的时候,我费尽心思要捉摸清楚他这个人;之后,我就摇着我的手杖,走上了斯特兰德大街;我想起罗达的模样,拿她来跟我自己相对照,她总是那么偷偷摸摸的,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恐惧的神情,她总是在追寻荒漠里的某根圆柱,而且为了寻找它,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害死了她自己。‘等一等。’我说道,同时在想象中伸出手挽住她的手臂(我们就是这样跟我们的朋友互相交往的)。‘等一等,让这些公共汽车先开过去。千万不要这样危险地横穿马路。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在劝导她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在劝导我自己的心灵。因为这绝不是一个单独的生命;而且我也并非总是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伯纳德,还是奈维尔、路易斯、苏珊、珍妮,或者罗达————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彼此交融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摇着手杖,刚刚理过发,脖子后面有点刺痒,我就这样一路从那些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的街上托着盘子兜售从德国运来的廉价玩具的小贩们旁边走过————圣保罗大教堂,这个展开翅膀正在孵卵的母鸡,在高峰时间,公共汽车和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就在它的掩隐下往来穿梭。我想象着路易斯会怎样穿着整洁的套装,手里拿着手杖,迈着他那生硬的、甚至有点超然的步伐,登上这些台阶。因为他的澳洲口音(‘我父亲,是布里斯班的银行家’),我想,比起像我这种听这些老一套的催眠曲听了上千年的人,他准会怀着更大敬意来到这里。每当我走进来时,总会一下就注意到那些磨旧了的玫瑰花饰;那些擦得发亮的黄铜玩意儿;那种胡乱吹嘘,那种一味讲好,同时还会有一个男孩哀诉的声音萦绕在那座穹顶周围,就像一只失群乱飞的鸽子。我也会感受到那种死者安息和宁静的气氛————仿佛战士们正在他们时间久远的旌旗下面休息。接着,我会对那种装饰着浮华而荒唐的旋涡形纹饰的墓碑嗤之以鼻;我会嘲笑那些号角、凯歌和盾形徽章,嘲笑那种大吹大擂地反复宣讲的所谓绝对肯定的复活或永生。那时,我那游移不定而又充满好奇的眼神,表明我是一个满怀敬畏的孩子;一个拖着脚步、蹒跚而行的领取抚恤金的老人;或是就像那些女店员,天晓得她们瘦弱可怜的胸膛里正怀着一些什么样的隐忧,在交通高峰时间,她们会用自己的虔诚顶礼来安慰自己。我徘徊,张望,疑惑,有时候甚至想悄悄地依附着别的什么人祈祷的飞箭,冲上穹顶,冲破出去,飞向远方,飞向那些祈祷之箭飞往的任何一个所在。然而,随即我就发现自己变得衰弱了,就像那因为失群而哀鸣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向下坠落,怀着诙谐、疑惑的心情落在某个奇形怪状的雕像上,某个用旧了的管口或荒谬可笑的墓碑上;之后,我又开始观看起那些带着导游手册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的观光客来,与此同时那个男孩的声音回旋在教堂的穹顶下面,管风琴也时不时短暂地纵情奏出一些笨拙的欢悦音调。那么,我问自己,路易斯怎么可能把我们所有人全都庇护起来呢?他怎么可能用他的红墨水、用他那极细的笔尖,把我们统统圈住,使我们融合成为一体呢?那些如怨如诉的乐声在穹顶下面渐渐消失了。

    “就这样,我又回到大街上,一边摇着手杖,瞧着文具店橱窗里的铁丝公文夹,打量着一筐筐从海外殖民地运来的水果,低声哼着‘皮利考克坐在皮利考克小山上’,或者‘听,听,狗在吠叫’,或者‘这个世界的伟大时代又要开始了’,或者‘走开,走开,死亡’————把随波飘荡的诗和胡言乱语搅混在一起。永远都会有一些事情等着你去做。星期一后面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会激起同样的微澜。生命就像树一样会生长年轮。就像一棵树,叶子总会落地。

    “因为有一天,正当我俯身斜靠在一道通向田野的门上时,韵律突然停顿了下来;韵脚与吟唱,胡言乱语和诗歌。我的意识里出现一片空白。我透过浓密的树叶看见了习惯。斜靠在大门上,我心中悔恨着那么多杂乱无章的事情,那么多不如意和彼此分离,因为你甚至没法穿过伦敦去看望一位朋友,生活竟是那样充满着形形色色的束缚;你甚至也没法乘坐轮船去印度,并且看看一个光着身子的人怎样在湛蓝的海水里拿着鱼叉刺鱼。我说过,生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就像一句未曾说完的话。尽管我可以从在火车上相遇的任何一个推销员手里接受一点鼻烟来吸吸,我却根本没有可能保持连贯一致性————那种对世世代代的人们、对带着红色水罐走向尼罗河畔的女人、对在征服者和移民们当中鸣唱的夜莺的认知。我说过,那是一项巨大的事业,我怎么能连续不断地举步攀登这个阶梯呢?我对自己这样讲,就像有人会对一个一起远航到北极去的伙伴讲话一样。

    “我曾经讲到那个在很多次惊人的历险中始终伴随着我的自我;那个在所有人都已上床睡觉的时候,仍然坐在炉火前、用拨火棍捅着炉灰的忠心耿耿的人;那个一直都是那么神秘的人,他总是怀着突然增长了自尊心,坐在一座山毛榉树林中,坐在河畔的一棵柳树旁,俯身在汉普顿宫的阳台栏杆上;那个总是能在紧要关头保持镇定,用汤勺敲着桌面,说着‘我不同意’的人。

    “现在,当我俯身斜靠在这道门上,望着眼前五色缤纷波荡起伏的田野,这个自我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他也不想开口说话。他拳头还没有握起来。我等待着。我倾听着。什么也没有来临,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哭了起来,突然之间坚信自己已经被完全抛弃了。现在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片鱼鳍来搅碎这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生活已经把我给毁了。当我说话的时候,既没有附和的声音也没有反驳的声音。这是比朋友的死、青春的死更为真实的死。我就是那个在理发店里被紧紧包裹起来只占那么一点点空间的躯体。

    “我眼前的景色失去了生气。那就像日光隐没时所发生的日蚀,使得本来洋溢着繁茂的夏日浓绿的大地了无生气,显得脆弱而又虚假。而且,我还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蜿蜒曲折的大路上看见我们形成的那个小团体,看见他们怎么结伴而来,怎么在一起吃饭,怎么在这间房子或那间房子里聚会的情景。我还看见我自己那不知疲倦忙忙碌碌的样子————从这个人身边急匆匆地赶到另一个人身边,干杂务,当听差,出门远行,返回家中,一会儿加入这个团体,一会儿加入那个团体,在这儿亲吻某个人,在那儿又抽身回避;经常为了某种特别的目的而紧紧盯着这些事情,鼻子一直嗅着地面,就像一条正在追踪猎物的狗;偶尔也会把头抬起来,或是偶尔发出一声惊诧的、绝望的叫喊,随后就又重新嗅着鼻子追踪起猎物来。多么杂乱无章、多么混乱不堪的一大堆事情啊;这里有诞生,那里有死亡;有丰富多彩甜蜜快乐的事情,也有费尽心力痛苦烦恼的事情;我自己就这样总是在忙忙碌碌,到处奔波。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再也没有胃口去狼吞虎咽了;再也没有毒刺可以刺别人了;再也没有锐利的牙齿和抓攫的双手,也不再渴望去触摸那些梨子、那些葡萄,以及从果园的围墙上折射下来的阳光了。

    “那些树林消失不见了;大地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没有一息声响打破这冬天一般的景色。没有公鸡啼鸣;没有炊烟升起;没有火车驶过。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这样说。一个斜靠在门上的笨重的躯体。一个死去的人。怀着无动于衷的绝望,怀着全部破灭的幻想,我眺望着那团飞扬的尘土;我的一生,我的朋友们的一生,以及那些反复存在于传说中的人,比如拿着扫帚的男人,正在写字的女人,河畔的柳树————这些也全都是由飞尘所形成的云雾和幻影,那飞尘不停地变动,如同云雾一样消长不定,辉映着金黄或鲜红的色彩,失去它们的最高顶点,时而飘荡到这边,时而飘荡到那边,变动无常,虚浮不定。而我,带着笔记本,编着辞藻,记录下来的只不过是一些变幻;一个阴影。我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做着有关阴影的笔记。我说过,如果没有一个自我,没有分量也没有形象,那么叫我现在如何在一个没有分量、没有幻想的世界继续活下去呢?

    “我的沉重的绝望心情压开了我正斜靠着的这道门,并且推动着我这个年纪已老、四肢笨拙、头发灰白的人,走过这没有生气的、空荡荡的田野。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再也看不到任何幻象,再也不会招来任何反驳,只有永远无遮无拦地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留不下任何印记。甚至,只要有一只绵羊一边大声咀嚼着草,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或者有一只鸟儿,或者有一个人正在用铁铲掘地也好,只要有一丛荆棘把我钩住,或者有一条土沟,里面潮糊糊地淤满了被水浸泡过的树叶,害得我失足掉了下去也好————但是都没有,只有一条令人伤感的小径在平地上向前伸延,一直通向这同一片风景的愈加寒冷、苍白而且单调、乏味的景色。

    “那么在日食过后,阳光是怎样重新回到世界上来的?它既令人惊叹,又显得脆弱。只是无数条朦胧的光带。它就像一个玻璃笼子似的悬挂在空中。它是一个被小罐子一碰就断裂的圆箍。那里面出现了一团火花。紧跟着是一片暗褐色的光彩。然后出现了一团雾气,仿佛大地正在开天辟地头一次进行呼吸,一次,两次。接着,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有人提着一盏绿灯走了过来。随后有一团像白色幽灵似的稀薄烟雾缭绕散去。树林摇荡起来,呈现出蓝色与绿色的光影,同时那一片片田野渐渐地浸透了红色、金色和棕色。忽然,有一条河染上了一片蓝光。大地像一块海绵缓慢地吸收水分一样吸收着色彩。它变得凝重,变得圆鼓鼓的;悬挂在空中;就在我们的脚下不停地旋转和安顿。

    “于是这片风景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又看到了那些田野上的彩色缤纷、波浪翻滚,只是现在有一点不同;我看到了,却没有被别人看到。我无遮无拦地行走;却没有任何人欢呼我的来临。那种往日的伪装,那种昔日的回应,都已离我而去;还有那只能反射声音的凹陷的手掌。朦胧得犹如一个幻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不下任何足迹,只是能有所领悟而已,我独自一人漫游在一个从未涉足过的簇新的世界;擦过一些崭新的花朵,除了能说一些小孩子使用的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别的什么也说不了;我曾经编织过那么多漂亮的语句,现在却已失去了语句的庇护;我一直都在跟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结伴交游,现在却变得无人为伴;我一直都有人跟我一起共享那掏清了炉灰的火炉,或是那装饰着金灿灿的搭环的食橱,而现在我却变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该怎样描绘那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所见到的世界呢?找不出任何字眼。蓝色、红色————就连这些也常常使人迷惑,就连这些也掩藏在迷雾之中,而不是明亮透彻。该怎样用清晰有力的字眼重新描绘或述说任何事物呢?————除了它正在逐渐衰萎,除了它正在经历一次渐渐的变化,就连在一次短短的散步过程中,也都是习以为常的————而且总是这样一幅景象。当你向前走着,每一片树叶都在重复着其他树叶的形象,茫然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当你带着一连串虚幻的辞藻留神察看时,美好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你呼吸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气息;在下面的山谷中,火车正驶过田野,喷出的煤烟犹如低垂的耳朵。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那片高踞在大海的浪潮与树林的呼啸之上的草地上,看见了那所房子,那座花园,以及那迸碎的海浪。那位正在一页页地翻着画册的老保姆已经停了下来,并且说:‘瞧吧,这就是真相。’

    “当我今夜沿着夏夫茨伯利大街走来时,我就这么想着。我正在想着那本画册当中的一页图画。当我在人们挂外套的地方与你相遇时,我对自己说:‘无论我遇上的是谁都无关紧要。<i>生命</i>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知道这个<b>生命</b>究竟是谁;我也不操这份心;反正我们要在一起进餐。’因此我挂好我的外套,拍拍你的肩膀,说:‘请跟我坐在一块儿吧。’

    “现在饭已吃完;我们周围丢满了果皮和面包屑。我已经试着把这一串掰下来递给你;然而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真实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片天空俯瞰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城市?我们正坐在这里的这座城市究竟是巴黎、伦敦,还是某个散布着粉红色房屋的、有柏树荫庇、有兀鹰翱翔的高山俯瞰的南方城市?现在,我可是一点也吃不准。

    “现在我开始遗忘事情了;我开始怀疑这些桌子是否稳定,此时此地是否真实,而且我还用我的指关节使劲地敲着那些很明显非常坚固的东西的边边角角,说:‘你是坚硬的吗?’我曾经见过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事物,曾经编织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词句。我曾经迷失在吃和喝的过程中,迷失在揉擦我的眼皮,那层薄薄的、坚硬的、包裹着灵魂的外壳,这层外壳在一个人年轻时,总是把你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因此才有年轻人的那种狂热,和他们永不悔恨的嘴巴的呱嗒、呱嗒、呱嗒。而现在我要问:‘我是谁?’我一直在谈伯纳德、奈维尔、珍妮、苏珊、罗达和路易斯。我是他们全体吗?或者,我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与众不同?我不知道。我们一起坐在这里。只是现在珀西瓦尔已经死了,罗达也已经死了;我们被彼此分开;我们已不在这里。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把我们分开的障碍。我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间隔。每当我与人交谈的时候,我会感到‘我就是你’。这种我们那么看重的彼此之间的差别,这种我们那么狂热地珍爱的各自的个性,均已经被克服。是的,自从年迈的康斯坦布尔太太举起她的海绵,把热水浇在我的身上,使我浑身充满了情欲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是多愁善感、观察敏锐的。这儿,我的额头上有我在珀西瓦尔坠马而死时所受到的打击。这儿,我的后颈上有珍妮送给路易斯的亲吻。我的眼睛里噙满了苏珊的泪水。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罗达曾经看见的那根像一条金线一样颤动的圆柱,并且感觉到当她跃起飞翔时所带动的那一阵儿疾风。

    “所以,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用我的双手来塑造我一生的故事,把它作为一个完整的东西摆在你面前,我就不得不去回忆那些早已消失远去、深深隐没、渗透在这个人或那个人的一生之中并成为其构成部分的种种事物;还有那些梦幻,那些包围着我的种种事物,以及那些居民,那些熟悉的说话不甚连贯的幽灵,它们夜以继日不停地出没;它们在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它们时常发出慌乱的叫喊,当我想要逃走时,它们会伸出无形的手指,将我紧紧攫住————它们是你很有可能会成为的那些人的幻影;是没有诞生的那些自我。另外,还有那个老畜生,那个野蛮人,那个浑身长毛的男人,他用手指拨弄那些成串的内脏;而且还狼吞虎咽,直打饱嗝;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发自肺腑————是的,他就在这里。他就盘踞在我的体内。今晚,他一直在尽情地吃着鹌鹑、色拉和杂碎。现在,他的爪子正举着一杯醇美的陈年白兰地。他浑身斑纹,哼哼呜呜;当我呷一口白兰地时,他就会使我的脊梁骨从上到下感到一阵阵暖洋洋的刺激。真的,吃饭之前他洗过手,但是它们仍然是毛茸茸的。他把裤子和坎肩扣得严严实实,不过包裹在里面的器官还是同样的。如果我让他吃饭时等得太久,他就会畏缩不前。他会不断地挤眉弄眼,同时带着他那种近乎白痴的、贪婪的、馋涎欲滴的神气指点他所渴望的东西。实话跟你说吧,有时候我要想管住他真是太难了。这个家伙,这个浑身毛茸茸的家伙,这个类人猿似的家伙,已经在我的一生中发挥了他的那份作用。他曾经使绿色的东西泛出更加碧绿的光泽,他曾经在每一片树叶的后面擎起他那冒着红色火焰和刺鼻浓烟的火炬。他甚至曾经使那冷冷清清的花园也变得光辉灿烂起来。他曾经在昏暗的小街巷里挥舞着他的火炬,使那里的姑娘们突然变得红艳照人,令人迷恋。哦,他曾经高高地举着他的火炬挥舞!他曾经引得我狂热地手舞足蹈!

    “可是这一切已不复存在。此刻在今夜,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高高耸起,就像一座肃穆的神庙,那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人声营营,祭坛上香烟缭绕;但是在上边,在这儿,在我平静的头脑里,涌现出来的只有阵阵美妙悦耳的音乐和阵阵迷人的馨香;与此同时,那只失群的鸽子哀鸣不已,那些旗子在坟墓上瑟瑟飘舞,午夜中看不见的微风摇曳着那些敞开的窗户外面的树木。当我怀着这种超然的心态俯视四周时,即便是那些细碎的面包片也显得特别美丽!梨子的皮盘曲成多么美观的螺旋形————多么薄,多么色彩斑驳,就像一种海鸟的蛋壳。甚至,连那些笔直地并排摆放着的餐刀餐叉也显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我们吃剩下的面包角搁在黄澄澄的一盘里,闪着光泽,显得坚固。我甚至可以敬慕我的手,上面的根根指骨呈扇形散开,布满神秘的青筋,而且这手显得令人惊异的灵巧、柔韧,能够柔软地屈伸或是猛然把东西捏碎————还有它那无限的敏感性。

    “无限度地接纳、包容各种各样的事物,为内心的丰富充实而兴奋得发抖,但又头脑清醒,善于自制————看来,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既然欲望已不再强烈地驱策它;既然好奇心已不再给它染上种种千变万化的色彩。这人生现在变得非常深沉,平静无波,不受任何影响,因为他已经死了,这个我曾经称之为‘伯纳德’的人,这个总是带着笔记本写札记————记录关于风花雪月的语词,不同人的个性;人们怎样张望,转身,将烟蒂丢在地上;在B栏里,记着蝴蝶身上的粉末;在D栏里,记着称呼死亡的各种方式。但是现在,让这道门敞开吧,这道依靠铰链不停地开关的玻璃门。让一位妇女走进来,让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晚礼服的年轻人坐下来;他们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呢?不!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如果她突然站起身并且离开,‘亲爱的,’我会说,‘你让我再也用不着照顾你了。’那崩落的浪涛的震响一直回荡在我的人生之中,它曾经使我惊醒,使我看见那环绕在食橱上的金灿灿的光晕,而现在它再也不会使我拥有的东西轻轻颤动了。

    “所以现在,如果我能自命掌握了事物的奥秘,我定可无须离开原地,无须离开我所坐的椅子,就能像个侦探一样到处窥探了。我可以游览遥远荒漠的边缘,那里有野蛮人坐在篝火的旁边。白昼来临;那位女郎把中心火红的水晶宝石举到额头上;太阳用它的光芒平直地照射着沉睡的房屋;海浪的条条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暗;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拍击海岸;浪花向后迸溅;海水蔓延开来,包围了那些小船和海冬青。鸟儿齐声鸣唱;暗沉沉的通道伸延在花茎之间;房屋被映得泛白;沉睡的人伸着懒腰;渐渐地,所有的事物全都骚动起来。光线涌进屋里,将阴影逐渐驱向一角,使它们不可思议地缩成一团,悬在那里。那团阴影的中心包裹着什么东西呢?是有某种东西,还是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

    “哦,可是那里有你的脸。我撞上你的目光。我,曾经认为自己是那么博大,像一座神庙、一座教堂、一个完整的宇宙,无拘无束,能够无所不在地抵达所有事物的边际,眼下这个地方也不例外;但是现在,我只不过是你所看到的样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相当笨重,两鬓灰白,这个人(我在这面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把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他的左手举着一杯陈年白兰地。这就是你给我的沉重一击。我曾在走路的时候撞在一个邮筒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我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的帽子不见了————我已经弄丢了我的手杖。我已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怕的蠢相,因而理所当然遭到所有过路人的嘲笑。

    “天啊,生活是多么难以形容的令人厌恶啊!它跟我们开了一些多么卑鄙的玩笑,一会儿自由自在;随后,就又变成这种样子。在这儿,我们又一次置身在面包屑和弄脏了的餐巾中间。那把餐刀粘满了油污。杂乱无章,污秽破烂,还有腐败,充斥在我们的周围。我们一直都在把一些死禽的尸体塞进我们的嘴里。而正是靠着这些油腻腻的面包屑,沾满口水的餐巾,和小小的尸体,我们才得以维持我们的身体。从来都是周而复始的老一套;从来都是碰上仇敌;各种各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的眼睛;不同人的手指缠绕着我们的手指;费尽心思的等待。召唤侍者。结账。我们必须费劲地站起身来,离开椅子。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外套。我们必须走了。必须,必须,必须————令人厌恶的字眼。我,这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受任何影响的人,曾经说过‘现在我已摆脱了所有这一切’的人,发现海浪已经把我掀翻,头上脚下,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冲得七零八落,让我去收拾,去聚拢,去把它们收集在一起,凝聚起我的力量,挺起身,面对敌人。

    “说来不可思议,我们这些能够承受那么多痛苦的人,竟也会让别人遭受那么多的痛苦。真是奇怪,一个我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在一艘开往非洲去的轮船跳板上见过一次的人的面孔————仅仅记得一点眼睛、面颊、鼻孔的模糊轮廓————竟会有魔力使我遭受这样的侮辱。你张望,吃饭,微笑,厌烦,愉快,气恼————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然而这个在我身边坐了一两个小时的幻影,这副有两只眼睛向外窥探的面具,却有力量迫使我退缩,将我牢牢束缚在所有那些不相干的面孔中间,把我囚禁在一间闷热的屋子里;或者迫使我像飞蛾一样在一个个蜡烛之间飞来扑去。

    “可是,等一等。当他们在屏风后面结算账单的时候,请稍等片刻。由于我曾经为了你给我的那沉重一击而辱骂过你,那一击曾致使我在水果皮、面包屑和过时的碎肉渣中间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我要用只言片语记下:同样是在你那给我带来压力的注视下,我怎样开始领悟了这个,又领悟那个。这只钟表滴答滴答响个不停;那个女人打了个喷嚏;侍者走了过来————出现了事物渐渐聚集汇拢、融合为一、加速与统一的现象。听:汽笛在鸣叫,车轮在飞驰,门的铰链在吱吱扭扭地转动。我又恢复了对复杂、现实和斗争的感知能力,为此我要感谢你。同时怀着某种惋惜、妒忌和极大的善意,我要握住你的手,祝你晚安。

    “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个差不多完全陌生的人已经走了,也许是去赶一班火车,去乘一辆出租车,去到某个地方或找某个我一无所知的人。那张老盯着我看的面孔已经离去。压力已经消除。这里是一些空咖啡杯。这里是一把把拉开的椅子,可是没有人坐在上面。这里是一张张空桌子,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人来坐在它们旁边吃饭了。

    “现在,让我来高唱我的颂歌吧。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让我孤身一人呆着吧。让我把生命的这块纱幕扯下并且抛开吧,还有这片迷雾,它只要被一点点微风吹一下就会发生变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而且整日整夜都在变化。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发生变化。我注意到这天空也在变化。我看见云彩遮没了星星,随后又让星星露出来,接着又将星星遮没。现在我已不再注意它们的变化了。现在谁也不会看见我了,我已经不再发生变化了。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因为它消除了眼睛所带来的压力,肉体所带来的诱惑,以及所有撒谎和谄媚的需要。

    “我那本记满语词的笔记本落在了地板上。它就躺在桌子下面,等待着打杂女工过来把它扫走,她每天清晨都困乏地走来寻找碎纸屑、旧电车票,以及这里那里揉成一团和那些到处乱扔的东西丢在一起、等着被扫走的一两张便条。有关月亮的语词有哪些?有关爱情的语词又有哪些?我们用什么名字来称呼死亡呢?我不知道。我只需要一种简单的语言,就像恋人们经常使用的那种;只需要那种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就像小孩子走进屋里看见母亲正在缝纫,他就一边捡起一块鲜艳的呢绒碎片、一枚羽毛或是一小条印花布,一边喃喃的那种语言。我需要一种咆哮;一种呐喊。当暴风雨掠过沼泽地,从我身上————我躺在一条土沟里,无人过问————扫过时,我不需要任何语词。不会再有任何干净利落的东西。不会再有任何牢牢立足于地板上的东西。也不会再有任何在我们的胸膛里爆发出来、回荡在一根根神经之间的共鸣和悦耳的回声,形成狂热的音乐,虚假的鬼话。我已经不再需要那些语词了。

    “寂静,咖啡杯,桌子,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一个人独自坐着,就像那孤独的海鸟张开翅膀站在一根木桩上,这样是多么美好啊。就让我永远坐在这里,伴着这些纯粹的东西,这个咖啡杯,这把餐刀,这把餐叉,保持它们各自本性的东西,保持我的本性的我本人。请不要过来烦扰我,提醒我什么现在到了关门的时间并且应该走了。我愿意把我身上所有的钱全都给你,只要你别来打搅我,让我一直坐下去,静静地,一个人。

    “但是现在,侍者领班自己也已经吃完了饭,他走出来,皱着眉头;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他的围巾,故意做出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他们必须走了;必须把窗板装上,必须把桌布折叠起来,然后用湿拖把擦一擦桌子底下。

    “啊,该死。不论我是多么疲惫和厌倦了这一切,我必须硬撑着站起身来,接着找到属于我的那件外套;必须把我的胳膊伸进袖筒里;必须用围巾把我自己包裹起来,好抵御夜晚的风,然后离开这里。我,我,我,不管我是多么疲倦,不管我是多么精疲力竭,而且因为用鼻子去嗅种种东西而搞得疲惫不堪,甚至也不管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越来越笨重并且害怕劳累,都必须强使自己离开这里,去赶最后一班火车。

    “我又看见横在我面前的熟悉的街道了。文明的华盖已经黯然无光。天空漆黑一片,就像打磨光滑的鲸鱼骨头。但是天际有一点亮光在闪烁,不知是灯火,还是破晓的曙光。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骚动————那是某个地方的梧桐树上的麻雀在喳喳喳地啾鸣。有一种天将破晓的感觉。我不想把它叫做黎明。对于一个伫立在大街上、有些头晕目眩地望着天空的上了岁数的老人来说,城市的黎明意味着什么?黎明意味着天空泛出白色;意味着某种崭新的开端。又是一个白天;又是一个星期五;又是一个一月、三月、或者九月的二十日。又是一次芸芸众生纷纷醒来。星星渐渐隐没和熄灭。海浪之间的一道道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深。笼罩在田野上的薄雾变得浓重起来。一抹红晕凝结在玫瑰花上,甚至凝结在卧室窗前那棵淡白色的玫瑰上。有一只小鸟儿在啾啾而鸣。住在农舍里的人点亮了他们清晨的蜡烛。是的,这就是永恒的复兴,不断的潮升潮落,潮落潮升。

    “而且浪潮也正在我的胸中涌起。它昂着头,拱着背,翻腾而起。我又感觉到一种簇新的欲望,犹如某种东西从我心中升了起来,就像一匹骄傲的骏马,骑手先用马刺一催,随即又紧紧地勒住马头。现在,我骑在你背上,当我们挺直身子,在这段跑道上跃跃欲试的时候,我们望见那正在朝着我们迎面冲来的是什么敌人啊?那是死亡。死亡就是那个敌人。我跃马横枪朝着死亡冲了过去,我的头发迎着风向后飘拂,就像一个年轻人,就像当年在印度骑马驰骋的珀西瓦尔。我用马刺策马疾驰。死亡啊,我要朝着你猛扑过去,决不屈服,决不投降!”

    海浪拍岸声声碎。

    [1]英国南部索尔茨伯利附近的一处史前巨石建筑遗址。

    [2]贺拉斯(65——8BC),古罗马著名诗人。

    [3]琼、多萝茜、米丽安,均为常用人名。

    [4]英格兰原来的一个郡。

    [5]英格兰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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