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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看不见的人最新章节!

    楼下的酒吧间又热又挤,有些人在起劲地就克利夫顿惨剧进行争论。我站在门口要了杯葡萄酒。这时有人注意到我,想把我拉进去。

    “对不起,今天不行,”我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哦,当然啰,”他们说。我又要了杯葡萄酒,喝完就走了。

    我走到一百二十五街,看见一群争取公民自由的社会工作者在散发请愿书,请愿书上要求把开枪的警察开除。他们一见到我就向我走过来。再过去一条街口,甚至那位经常见面的街头布道女人也在大声宣讲,说无辜者遭到了杀害。受这起惨剧所鼓动的团体比我先前想象的要广泛得多。好啊,我想,说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不会就此平息的。也许今天晚上最好就去找汉布罗。

    沿街都是一小群一小群的人。我越走越快,忽然发现已经到第七大道。在一座街灯下面,我看到聚在“规劝者”拉斯周围的人最多————这个人可以说是我最不愿意见面的了。我刚想转过身去,忽然见他在他那派旗子中间弯下身体嚷道:“瞧,瞧,黑色人种的女士们,先生们!那个人就是兄弟会的代表。拉斯有没有看错?那位先生是不是在打算悄悄溜过去,想不让我们发觉?去问问他吧。先生,你们的人还在等什么?就是因为你们这个骗人的组织,我们的黑人青年才被枪杀,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转身向我逼近,眼睛直盯着我。有几个跑到我背后,想把我推到人群里去。“规劝者”站在绿色交通灯下探身前倾,一只手指着我。

    “女士们,先生们,问他,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他们是不是害怕了————还是那批白人跟他们的黑人爪牙勾结在一起,想把我们出卖了?”

    “放手!”我嚷道,因为这时有人伸手从我背后抓住我的手。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低声咒我。

    “给这位兄弟一个回答问题的机会!”有人说。

    一张张脸逼近我。我真想放声大笑,因为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也说不准自己是否参加了一场叛卖阴谋。不过他们可没有笑的兴致。

    “女士们,先生们,兄弟姐妹们,”我说,“我讨厌对这种攻击进行回答。你们都认识我,也了解我的工作,我想没必要回答。可是我认为,如果你们想利用我们一个最有前途的青年不幸的死亡作为借口来攻击一个为了结束这类暴行而工作的组织,那么这种行为并不光彩。是哪个组织首先对这场惨杀进行反击?是兄弟会!谁首先发动群众?是兄弟会!谁总是挺身而出为促进人民事业而斗争?还是兄弟会!

    “我们采取了行动,而且我向大家保证,我们将永远行动。不过我们行动起来是有纪律约束的。而且行动要有积极意义。我们拒绝把我们的,还有你们的精力,浪费在不成熟的、考虑不周的行动上。我们是美国人,大伙儿都是,不管白人、黑人,都是美国人,任凭那个站在梯子上的人对你们扯了些什么,这点他没法否定。我们让那位站在上面的先生自己去侮辱死者的名字吧。兄弟会为损失了一位兄弟而深深感到伤心。我们决心使他的死成为一场深刻而持久的变化的开端。而你等那个人一安然落葬就站在梯子上肆口诬蔑他的信仰,这当然容易得很。可是要把他的死化为永久性的力量需要时间和周密计划————”

    “先生,”拉斯嚷道,“别离题。你刚才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对于那场惨剧,你们正在采取什么行动?”

    我朝人群圈子外面挪动脚步。再这样继续下去,会发生不幸的。

    “别为了你自私的目的侮辱死者了,”我说道。“让死者安息吧。不许你鞭尸!”

    只听有人嚷着:“告诉他!”“偷墓的强盗!”我推推搡搡走开了,他勃然大怒。

    “规劝者”挥舞双臂指着我喊道:“那个人是白人奴隶主收买的走狗!上几个月他到哪儿去了,而我们的黑人小孩和妇女却在那儿受苦————”

    “让死者安息吧,”我喊道,这时只听见有人在嚷:“喂,伙计,回非洲去吧。这儿人人认得你这位兄弟。”

    好,我心想,好吧。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猛一转身,只见两个人突然收住了脚步。他们是拉斯的人。

    “听着,先生,”我冲着他那儿说道,“如果你知道好歹,就把你的打手叫回去。看样子有两个人想跟踪我。”

    “那是他妈的撒谎!”他嚷道。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这儿有的是证人。一个想把刚下葬的死者挖起来的人什么事都会干得出的,可是我得警告你————”

    人群里有些人气得直嚷,只见一些人不断从我身旁走过,眼睛里饱含仇恨,他们离开了人群在街拐角处消失了。这时拉斯又在攻击兄弟会,听众里有人在附和他。我往前边的莱诺克斯街走去。走过一家电影院时,他们把我一把抓住就打。可是这次他们挑错了地点,电影院门卫进行了干预,他们又跑回拉斯的街头集会那儿去了。我谢了门卫,又朝前走去。我很走运,他们没打伤我,可是拉斯又狂妄起来了。如果在一条人少点的街上,他们可能会闹出乱子的。

    回到第七大道,我站在人行道沿上向一辆出租汽车作了个手势,却不见它停下来。一辆救护车开过,又一辆出租汽车过来了,可是里面有了主顾。我朝后看去,我觉得他们正在街的另一处注视着我,可是我却看不见他们。怎么一辆出租汽车也不来!这时有三个男人穿着齐整的、乳黄色的夏装走了过来,他们在我身旁的人行道沿上站定。他们的穿着使我感到仿佛当头吃了一棒。他们都戴着墨镜。这种墨镜我已经看到过成千上万次,原来以为是一种对好莱坞时尚的空洞仿效,此时却一下子充满了与我个人有关的含义。干吗不呢?我想,干吗不呢?我刷地穿过街道,走进一家装了空调设备的杂货店,店堂里凉丝丝的。

    我看到在一只柜子里墨镜和遮阳帽舌、发网、橡皮手套、假睫毛卡等放在一起。我挑了一副镜片最黑的墨镜,绿玻璃的颜色深得发黑,我抓起立即把它戴上,一下子就栽进了黑暗深渊,接着我就往外走去。

    我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几乎一片黑咕隆咚,街上则是闹哄哄的一片模糊的绿色。我慢吞吞地走到街对面的地铁入口处旁边,就站在那儿等眼睛适应起来。我凝视着周围诡异的光线,心中蒸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从地铁口人们在一阵阵热风中走了出来,我能够感受到火车对人行道的震动。一辆出租汽车驶过来停下,一位乘客迈步出来,我刚想坐上去,忽然一个从地铁口楼梯走上来的女人笑容满面地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只见她脸上笑嘻嘻地站在那儿,身穿一身紧身的夏装;我心想,怎么回事?这个女人身材高大,年纪轻轻,走近我时,身上散发出一股圣诞之夜牌香水的气味。

    “赖因哈特,是你吗,小乖乖?”她说。

    赖因哈特,我想。这么说灵得很哪。她把手搁在我的胳膊上,我连想也没想就听见自己答道:“是你啊,乖乖?”说罢,我屏住气等对方回话。

    “嗯,这次你总算准时,”她说。“不过你怎么不戴帽子,我给你新买的帽子到哪儿去了?”

    我真想大笑一场。我身前身后都是圣诞之夜牌香水味,这时只见她凑过脸来,眼睁得大大的。

    “嗨,你不是赖因哈特,伙计。你想干什么?你口音就不像赖因。怎么回事?”

    我笑着往后退。“我想我们俩都搞错了,”我说。

    她紧紧抓住包也往后退了一步,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实在没有恶意,”我说。“对不起。你把我错当了谁?”

    “赖因哈特,想冒充他?小心别让他抓住你!”

    “我没想冒充,”我说。“不过看你见到他的那副高兴样子,我就不好拒绝了。他这人真走运。”

    “我简直可以起誓你就是————嗨,快走吧,别让我倒霉,”她说着闪过一旁,我就走了。

    我寻思,这事很怪,可是那顶帽子倒是个好主意,我急匆匆走去,一面提防拉斯的手下人。我在磨时间。我一看到一家帽店就走进去买了店里帽边最宽大的帽子。我随即戴上,心想,戴了这顶帽子,甚至在暴风雪中人们也能看得见我————只不过他们会错认我罢了。

    于是我回到街上,向地铁口走去。我的眼睛很快地适应了环境;周围看上去染上了强烈的深绿色。汽车灯像星星那样耀眼,人的脸庞成了带有神秘气息的模糊一片,电影院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招牌的色彩暗淡了下来,发出一片柔和的光,只是给人一种不祥感。我大摇大摆地又朝拉斯集会处走去,这是一场真正的考验,如果奏效了,我就去汉布罗那儿,路上再也不会发生什么麻烦了。在即将到来的怒火上升的日子里,我将可以随意走动。

    两个人跨着灵巧的大步在人行道上走来,步伐使他们穿的笨拙的丝质运动衬衫一起一伏地在身上跳动,他们把整个街道都堵住了。他们也戴着墨镜,帽子高踞在头上,帽檐下翻,我刚一转念:这是两个阿飞,他们就开了口。

    “你说说看,大叔,”他们说。

    “赖因哈特大叔,告诉我们你押了多少?”他们说。

    啊哟,该死,他们可能是他的朋友,我想;我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可知道你在干什么,赖因哈特,”其中一个喊道。“赌的时候冷静点,老兄,冷静点!”

    我又挥了挥手,仿佛对这种玩笑很熟悉。他们在我背后笑了起来。我现在正走近街口,浑身汗淋淋的。这个赖因哈特是谁,他押的是什么宝?我得打听一下这个人,以免再让人认错。

    一辆汽车驶过,车里的收音机叽哩呱啦响着。我听到那个“规劝者”就在前面恶声恶气地向听众乱叫。我渐渐走近。人群中原来就留有一段空地好让行人通过,我走到那儿惹人注目地停了下来。在我后面,他们两个两个地沿着商店橱窗排成一大串,在我面前,听众溶化成带绿色的、昏沉沉的一片。“规劝者”手舞足蹈地向兄弟会开炮。

    “行动的时刻到了,我们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哈莱姆,”他嚷道。有一瞬间工夫,我还以为他在扫视人群时认出了我,我感到紧张。

    “拉斯说把他们赶走!是‘规劝者’拉斯变成‘煞星’拉斯的时候啦!”

    一片表示赞同的嚷嚷声,我朝后一望,看到那两个想跟踪我的人,一面心中在嘀咕:煞星,什么意思?

    “我再说一遍,黑人女士们,先生们,行动的时刻到了!我,‘煞星’拉斯,重申:是时候了!”

    我兴奋得直打战;他们没有认出我,这办法还真灵,我想。他们看到的是帽子,而不是我这个人。这里面有魔法,这么一来,我即使站在他们鼻子跟前,他们也认不出来我……但是突然我又不那么有把握了……拉斯号召把哈莱姆区一切与白人有关的东西都加以毁灭,在这个节骨眼上,谁又会注意到我?我需要一个更严峻的考验。如果我能实现我的计划……什么计划?真该死,我不知道啊,走吧……

    我东拐西弯地走出了人群,向汉布罗家走去。

    一群身穿爵士迷式衣服的人走过我时跟我打了个招呼。“嗨,大叔,”他们喊。“嗨,嗨!”

    “嗨,嗨!”我也跟着说。

    仿佛只要身穿某种款式的衣服,用某种姿势走路,我就加入了一个团体,在那儿人家只要眼光一瞥就认识我了————不是靠五官相貌,而是靠衣着打扮,靠走路步法。不过这产生了另一种不确定性。我又不是什么爵士乐迷,我是搞政治的。真的是搞政治的?在一场真正的考验中会怎么样?那天在“快乐美元”酒店里,那两个人那样无礼,又怎么样?想到这里,我发觉已经走到八马路的中段,便急忙转身向一辆朝北开的公共汽车跑去。

    很多老主顾围在酒吧柜台旁边。店堂里人满满的,巴雷尔豪斯正在照应着。我把帽子一歪,死命挤到柜台边,只感到墨镜框老是往我鼻梁骨里戳。巴雷尔豪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噘起了嘴唇。

    “‘拦路’大叔,今儿晚上来什么牌子的?”他说。

    “就喝拜拉金牌吧,”我用原来的声音说。

    我盯住他的眼睛,他则把啤酒往我面前一放,硕大的手一拍柜台就要我付钱。我的心怦怦直跳,付钱时还是用我习惯用的老办法:把硬币在柜台上一转转了起来,然后我等着。硬币在他的掌心消失了。

    “大叔,谢谢。”他走了过去,可是我却摸不着头脑。他话音里是有认出人的表示,可是认出的却不是我。他从不叫我“大叔”或“‘拦路’大叔”啊。这办法行,我寻思,可能灵得很。

    肯定我起了某种变化,而且是种深刻的变化。不过我还是感到如释重负。天很热。可能那就是原因。我喝着冰镇啤酒,扭过头往店堂尽里边的一排排座位上望去。一群男女像梦魇中见到的鬼形在绿色的烟雾中喧闹。自动唱机在不停地吵吵嚷嚷,我仿佛是在朝阴沉沉的山洞深处窥视。这时有人往旁边挪动,我的视线沿着弧形的柜台,越过时起时落的人头和肩膀,落在自动唱机上,这玩意儿上下发光,使人想起炼狱里的噩梦;它哗啦哗啦地唱着:

    肉冻,肉冻

    肉冻,

    整夜如此

    可是当我看到一个卖彩票的人付钱给一个赌客的时候,我想,这个地方以前兄弟会倒是确确实实挤进来过。让汉布罗对这一点也解释一番吧;其他的问题他同样得解释解释。

    我喝完转身要走,忽然看到那边卖午餐的柜台边坐着马西欧兄弟。我忘了身上的伪装,情不自禁就赶了过去,差点撞在他身上,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准备再一次试验一下伪装灵不灵。我粗鲁地打他肩上伸过手去,从糖罐和辣酱油瓶中间拿起一张油腻腻的菜单,连墨镜也不脱就假装念了起来。

    “大叔,排骨怎么样?”我说。

    “不错,至少我这块还不赖。”

    “真的吗?你对排骨懂个啥?”

    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对面在烤炉上转动的鸡上,烤炉里蓝色的火苗低低的。“我想,对排骨我懂得不会比你少一丁点儿,”他说,“也许懂得还多些,因为我可能比你多吃了几年排骨,吃的店也比你多几家。你怎么会想到这儿来跟我找碴儿?”

    他转过身,这下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盯住我的脸不放,这是在向我挑战。他一本正经,我简直想笑。

    “嗨,别发火,”我吼道。“一个人总可以提问题吧?”

    “不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他在凳子上一转,全身转了过来。“现在你是不是准备动刀子啦?”

    “刀子?”我又想笑。“谁说过刀子来着?”

    “你是在这么想嘛。只要有人说句你们不中意的话,你们这帮人就拔刀子。好吧,拔出刀子来吧。我不怕死,我从来不怕死。来啊,看你敢动一动!”

    这时他伸手去拿糖罐,我站在那儿突然觉得我面前的老人根本不是马西欧兄弟,而是另外一个人化了装以后想蒙我。这副墨镜真灵,这位兄弟会老会员倒真是宁折不弯,可是我不能就此罢休。

    我指指他的盘子。“我问你吃的排骨,”我说,“可不是你身上的排骨。谁说过动刀子来着?”

    “别来那一套,来吧,拔刀子啊,”他说。“让大伙儿瞧瞧你。你是不是等我转过身去。行,这儿就是,这儿是我的背。”他坐在凳子上敏捷地先转过去,又转过来,胳膊作出准备掷糖罐的姿势。

    顾客有的转身观望,有的躲开我们。

    “出了什么事,马西欧?”有人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狗娘养的骗子跑到这儿来胡搅蛮缠。”

    “别大惊小怪的,老头儿,”我说。“嘴不要不干不净的,那样会连累你的脑袋。”我心里却在想,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不用你操心,狗崽子,拔刀子吧!”

    “揍他一顿,马西欧,让这个下流畜生清醒清醒!”

    这时我只能靠耳朵确定说这句话的人的位置,我转过身来,只见马西欧和那个煽风点火的人,还有许多顾客挡住了门口。甚至自动唱机也停了。我感到危险迅速上升;凭着本能,我很快往旁边一跳,抓起一只啤酒瓶,全身不住地哆嗦。

    “好吧,”我说,“如果你们硬要这样,那就来吧!谁再插嘴,那就给他来这个!”

    马西欧动了一动,我手持酒瓶佯作要砸的样子,只见他一闪;他的胳膊原来摆好要扔糖罐的架势,可是因为我不住地逼他,没扔成;从我的绿色的墨镜片后面看出去,只见一个穿工装裤的黑老汉,头戴长舌灰布帽,有些虚无缥缈的样子。

    “你扔,”我说。“扔啊。”我被这次争吵引起的疯狂劲压倒了。我原想在朋友身上试验一下我的乔装,而现在却发狠要把他打倒在地————不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而是因为地点和环境在逼着我。好吧,好吧,是荒谬,但是这是事实,而且危险四伏。只要他一动,我就会狠心拼命打他。为了自卫,我不得不这样,否则那批醉鬼会合伙揍我一顿。马西欧冷冷地盯着我,仍然保持准备打斗的架势,蓦地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不许在我的酒店里打架!”是巴雷尔豪斯。“把东西都放下,这些都是花钱买来的!”

    “见鬼,巴雷尔豪斯,让他们打嘛!”

    “要打到街上去打,别在这儿打————嗨,你们大伙儿,”他嚷道,“朝这儿看……”

    这时只见他伛身向前,大手里的手枪稳稳当当地靠在柜台上。

    “把东西全放下,”他哀声说。“我要求大家把我的财产放下。”

    马西欧兄弟的眼光从我这儿扫到巴雷尔豪斯身上。

    “老头儿,放下吧。”我想,这既然不是真的我,为什么我还赌这口气?

    “把你自己手里的放下,”他说。

    “两个人都放下;也有你,赖因哈特,”巴雷尔豪斯用手中的枪指指我,“从我酒店里出去,不许再来。我们这儿不稀罕你的钱。”

    我张口抗议,可是他把手掌一扬。

    “赖因哈特,我跟你没啥,别误会。我就是受不了麻烦事,”巴雷尔豪斯说。

    这时马西欧兄弟把糖罐放了回去,我也把啤酒瓶搁下,向门口退去。

    “赖因,”巴雷尔豪斯说,“别打主意拔枪,我这支枪可上了子弹,而且我是有持枪执照的。”

    我边注视着他们俩,边往门口后退,头皮麻辣辣的。

    “你这个人又要问问题,又不愿听别人回答,下次可要小心些,”马西欧叫道。“如果你还想争个水落石出,你可以到这儿来找我。”

    我感到外面的空气在我四周爆炸;我站在门口回头望去,只见那位戴长舌便帽的倔强老头气呼呼地站在那儿,大伙儿的眼神露出迷惑不解的样子,我不禁大笑起来:玩笑终归是玩笑嘛,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赖因哈特,赖因哈特,我寻思,赖因哈特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我走到下一条街口时,还忍不住暗暗轻笑;我正在等绿灯,忽然看见就在旁边的街拐角处有一群人在轮流呷饮一瓶廉价酒,一边议论着克利夫顿的惨死。

    “我们要的是枪,”其中一个说道。“以牙还牙。”

    “妈的,可不是。机关枪。把酒瓶给我,马克尔洛伊。”

    “要不是苏利文法案29,这儿纽约早就成屠宰场了。”另一个人说。

    “酒瓶拿去,可别以为酒瓶就是家。”

    “酒瓶就是我唯一的家,马克尔洛伊。你想把它从我这儿夺走?”

    “伙计,喝够了把该死的瓶子传过来。”

    我在边上吃了一惊,因为只听得他们中间一个人说:“你们的黑话怎么说的,赖因哈特先生,你的锤子挂得怎么样?”

    甚至在这儿也遇到这种事,我想,于是赶忙拔腿就跑。“重,伙计,”我知道黑话该怎么回答,“很重。”

    他们笑了。

    “到早上就轻了。”

    “嗨,我说赖因哈特先生,给我一份活干怎么样?”他们中间一个边说边朝我走来,而我却挥了挥手就穿过街道,沿着八马路朝公共汽车下一站走去。

    店铺,还有副食店,此刻都是黑沉沉的。孩子们沿着人行道边跑边喊,在大人群里闪进闪出。我走着,一面透过镜片往外看,只见各种形状消失、流动又混合,不禁感到愕然。赖因哈特眼中的世界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对所有那些戴墨镜的青年说来也是这样?“因为我们仿佛在从墨黑的镜片后面往外看,可是后来————可是后来————”以下的歌词我就记不清了。

    她手提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我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呢,不料她碰了下我的胳膊。

    “嗨,对不起,孩子,今儿晚上你好像故意冷落我,见面都不认人了。最后那数字是多少?”

    “数字?什么数字?”

    “你算懂我的意思了,”她的话音高了起来,同时双手搁在臀部,两眼望着前面。“我是说今天最后的数字。你是不是那个卖彩票的赖因?”

    “卖彩票的赖因?”

    “是啊,彩票掮客赖因哈特。你还想唬谁?”

    “可是,太太,那不是我的名字,”我说话时尽量把字音咬准,一面从她身边走开。“你搞错了。”

    她的嘴张得大大的。“你不是?啊呀,你怎么这样像他?”她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怀疑。“嗯,这真有些怪,我还是早点回家;如果我的梦没错,我还得去找那个浑蛋。我这儿还等着那笔钱。”

    “我希望你中彩,”我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我还希望他把钱付清。”

    “谢谢,孩子,他会付清的。我现在看出来了,你不是赖因哈特,对不起,耽搁了你。”

    “没什么,”我说。

    “如果我早看看你的鞋,我就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知道卖彩票的赖因穿的是方头鞋。”

    我望着她蹒跚离去,一摇一摆地活像一艘“古老的以色列人之舟”30。怪不得人人都认识他,我想,你做那种骗人的买卖,你就得四处活动。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脚上穿了一双黑白双色皮鞋,打克利夫顿被害后我一直没注意穿的什么鞋。

    一辆警车开到人行道旁,缓缓与我齐行。那警察还没张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是你老兄啊,赖因哈特?”那个没开车的警察说,他是白人。我可以看到他帽子上的盾徽闪闪发亮,可是看不清号码。

    “长官,这次你认错了,”我说。

    “该死的你说什么;你在耍什么把戏?你故意不认人?”

    “你弄错了,”我说。“我不是赖因哈特。”

    车停了,手电筒的光射到我戴绿镜片的眼睛上。他向街上啐了口唾沫。“哼,到了早晨你是啊,”他说。“你还是把我们那一份送到老地方。你他妈的不想想你是谁?”车子加速后开走了,他却还在车里嚷。

    我还没转过身来,忽见一群人从街角的弹子房里跑出来。一个人手里握了支自动步枪。

    “老爹,那几个狗娘养的想对你怎么样?”这个人说。

    “没什么,他们认错了人。”

    “他们把你当作谁?”

    我朝他们瞟了几眼————他们是伙犯罪分子还是一些被那惨剧鼓动得激昂万分的普通人?

    “一个叫赖因哈特的人。”

    “赖因哈特————嗨,你们都听见了吧?”那个持枪的人哼着鼻子说。“赖因哈特!那些家伙肯定是瞎了眼了。你不是赖因哈特,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可是他确实像赖因,”另一个人说,他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盯着我。

    “见鬼,他是像。”

    “别见鬼了,伙计,赖因哈特在晚上这个时候出来坐的是凯迪拉克牌的豪华轿车。你们在说些什么?见鬼!”

    “听我说,老弟,”持枪的人说,“别被人牵着鼻子走,想学赖因哈特那号人。你要学他你得嘴甜心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如果那帮小子再找你麻烦,告诉我们一声就行。绝不能让他们像过去那样随便抬手动脚。”

    “当然啰。”

    “赖因哈特,”他又说了声。“不就是那只狗吗?”

    他们转身回弹子房去,边走边争论不休,我急急忙忙离开这一地段。这一阵子我把汉布罗忘了,我没向西走,反而向东走了。我想把眼镜摘下,可是后来改变了主意。拉斯的人可能还在四处游荡。

    此刻四周安静了一些。没有人对我特别注意,只是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动时都附上一层神秘的绿色。我寻思:可能我终于走出了赖因哈特的活动范围;我试着把他和别的人或事联系起来思考。他一直在这儿活动,可是我的目光却始终投向别处。他走来走去,人缘挺好,我却视而不见,还是克利夫顿惨剧(也许是拉斯?)才使我有机会知道这样一个人。在事物表面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如果一副墨镜,一顶白草帽就能一下子藏起我的真面目,那么谁究竟是谁呢?

    一股外国香水味在我身后的人行道上袅袅袭来,我意识到有一个女人在我后面跟着。

    “老爹,我一直在等你招呼我,”一个声音说道。“我等了你好久了。”

    那声音略带沙哑,却悦耳动听,仿佛含有说不尽的惺忪睡意。

    “没听到我吗,老爹?”她说。我刚要回头,只听到:“不,老爹,别往后看;说不定我那老头子还在死命盯着我。就走在我旁边,让我告诉你在哪儿见面。我发誓,我以为你绝对不会来的。今儿晚上你能来看我吗?”

    她已经紧挨着我身边走,冷不防我感到有一只手在摸我的上衣口袋。

    “行了,老爹,可别咒我了,我给了你了;你现在愿意见我了吧?”

    我蓦地停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朝她瞪眼,甚至从绿镜片里望去,她也像个异国女郎,原先她笑嘻嘻地瞅着我,这时突然收起了笑容。“赖因哈特,老爹,怎么回事?”

    又来了,我想。我紧紧攥住她的手。

    “小姐,我不是赖因哈特,”我说。“今儿晚上我还是头一次真心诚意地抱歉。”

    “可是乖乖,老爹————赖因哈特!你不是要把你的小宝贝甩了吧————老爹,我干了些什么?”

    她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在人行道中央面对着面。突然间她尖叫了起来:“喔喔喔……你真的不是!可是我还想把他的钱交给你!滚,你这个傻瓜。滚开!”

    我往后退。她的脸气歪了,跺着高跟鞋直叫。我听到身后有人说,“嗨,怎么了?”在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中,我撒腿就跑,拐过街角后才逐渐甩掉她的尖叫声。可爱的姑娘,我想,那个可爱的姑娘。

    我一口气跑过几个街口,停下来时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既高兴又气愤。人怎么会愚蠢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人人都疯了?我向四周张望。街上灯火明亮,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我站在人行道沿想缓口气。前面的街头上方挂了一张招牌,上面一只十字架在人行道上熠熠发光:

    圣路之站

    看啊,上帝显灵

    字母射出深绿色的光芒,我琢磨不出这绿光来自我的墨镜片呢,还是因为霓虹灯管就是绿色的。三两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过,我朝汉布罗家走去,只见一个人坐在人行道沿上,头埋在膝上。汽车来来往往。我继续往前走。两个脸色一本正经的小孩走过来,他们在分发传单,起先我不要,后来又转回去拿了一份。不管怎么样,我得知道黑人居民里的动态。我手持传单,走近街灯就读了起来。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哦,上帝,你的意志将实现!

    我无所不见,无所不知,无所不说,

    无病不治。

    你们将看到神异奥秘!

    ————布·普·赖因哈特牧师,

    灵魂工程学家

    万古长青

    新奥尔良的圣路之站,神秘之乡,

    伯明翰,纽约,芝加哥,底特律和洛杉矶

    上帝无所不能

    请到圣路之站。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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