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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未完的忏悔录最新章节!

,我只好咬定她的搬家,一定是意外的事情,她总有信通知他。

    “你不必为她掩饰,”韩斐君说,“我是知道她的。她答应我的时候,早已存心不见我了。但你不必为我担心,以为我会因此受到打击。是的,相当的打击是有的,但我如果这一点都受不起,我早自杀了。”

    他好像看出我存心安慰他,便这样说。我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说,“但我总相信她至少对你有个解释。你过一刻不妨到旅馆去一下,也许她有信送在那里。”

    他冷笑笑,沉默着。我见他自己的见解好像很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谈到旁的事上去了。

    我请他吃午饭,他说要到惠园路去,而且也不想吃饭。

    “那么,”我说,“也许明后天我再来看你。你既然一时不离开上海,我们见面的机会正多着哩!”

    “当然多哩。”他又是那么的冷笑笑,“我这样一来,以后的行止真无从说起,但最近离开上海的事总不会有的。真的,麻烦你了。”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那惨淡的脸上凝结着笑容。

    “再会罢。”望着他的脸,虽然他的说话态度并不异样,但我心里却感到一阵战栗。他的脸带着那一副冷酷的表情,我真禁不住幻想到许多旁的事情上去。

    六十三、我的料想

    离开了咖啡店,望着韩斐君向霞飞路的西面走了以后,我便也向东上了街车。因了今天本预备陪了韩斐君去访陈艳珠,我已经将时间准备好了,现在空闲起来,反而一时想不起适当的地方可去。上了车,踌躇了一下,便只好到外滩相近的几家书店里去看书。

    深秋的街上,吹着西风,已经是冬季的肃杀景象。从灰沙之中,看着两旁街上行人的神色,好像都显得格外的匆忙。想到韩斐君这时的心境,觉得人生精神上的担负和他物质上的劳碌实在太不相称;内在的痛苦,不仅不能从物质生活上得到解放,有时,更不为旁人同情和谅解。

    为了一个女性,韩斐君受到如许的打击,一般人的批评,当然说他沉迷于恋爱生活中,自寻的烦恼。就是知道他的人,也不过劝他保重自己身体,忘去这种痛苦,甚或从另一方面去寻求一种新的安慰,谁肯体谅这种精神上的创伤。身受者不仅不会忘去,连痊愈的事也是少有的。除非自己能忘情,否则是永远陷在这炼狱中而愈陷愈深的。

    想到韩斐君今天所受的打击和他自己所说的话,我想,由于自己的挣扎,他也许从今以后能从这痛苦中解脱了,将陈艳珠的事完全抛开,快乐的开始一个新的人生。

    在西书店里翻了一刻,挟着两本书出来以后,在路上又遇见了两位朋友。因为大家没有什么紧要的事要做,便找一个地方去闲坐谈天。空谈了一个下午和晚上,回到寓所,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仆役进来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是下午有一个人送来的。白色的信封,下面没有署名,字迹不仅很生疏,而且稚拙。

    我拆了开来,里面又有一封信,附着一张字条,我连忙读下去:

    叶先生:

    唐突之至,附上一信,请转交韩先生。我本约好今天见他,但是实在有事不能相见。前念先生近日与韩先生时有见面机会,且深悉我们过去的事,故敢以此事相托,请将附函转交韩先生,并代为规劝。我是个不足怜惜的人,不必再挂念也。至谢至谢。

    陈艳珠上

    陈艳珠果然有信给韩斐君,我连忙问侍役,是怎样的人,从哪里送来的。

    “他没有说。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交给我,我收下了也不曾问他。”

    虽然有点诧异陈艳珠何不将信送到愚园路。竟由我这里转交,但是想到自己的料想并不曾错误,便略为有点高兴。时间已经晚了,我便决定明天上午将信送给韩斐君。

    六十四、阴影

    第二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便到愚园路去,将信送给韩斐君。我知道他昨夜一定失眠,说不定我去的时候还睡在床上。那么,这一封信,无论它的内容怎样,对于他将是一帖很好的安神剂了。

    陈艳珠无疑的并不曾离开上海,桃花村侍者说她赶火车到南京去的话,大约是她所说的谎,说不定仍住在那一带附近。那么,我希望她对于韩斐君,纵使不能帮助他医治自己的痛苦,至少不要加添他的刺激。

    怀着这样的心理,我到了恩园路,开门的仍是昨天的那个侍役。我问他:

    “昨天搬来的韩先生起身了吗?”

    “你贵姓?”

    我说我姓叶。

    “韩少爷昨天不曾回来过。你先生请进来坐一下。太太正在诧异韩少爷昨天东西搬了来,怎么不见人来。”

    我虽然有点惊异,但是料想韩斐君大约是心里不愉快,约了朋友去消遣,又住到旅馆里去,所以昨天不曾来,便并不怎样的注意。既然他姑母很诧异,我想我是该向她解释一下的。

    我以前并不曾见过他的姑母,这还是第一次。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她和我寒暄了几句,便说起韩斐君本来说好昨天来的,连行李都从旅馆里搬了,结果竟不曾来。

    “听说昨天是叶先生和他一同搬来的,是吗?”

    我说是的,一同将行李送到这里,又到了旁的地方去,在中午时候分手;他说是到这里来的,所以今早特地来看他。

    “我们昨天也是等他来的,到这时还不见他,电话也没有,真是奇怪。”

    老姑母这样说着,不觉皱起了眉头。

    我说,也许耽搁在朋友家里,或者又住到旅馆里去了,我想下午总可以回来的。

    她点点头,想了一刻,忽然问我:

    “叶先生昨天和他在哪里分手的?”

    我说,他昨天上午本来约好去看陈艳珠小姐,结果不曾会见,他心里很不高兴,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了一会,他说回到这里来,我们便分手了。

    “原来这样。”他姑母点点头说,“那么,怎样约好了又不曾见到陈小姐呢?”

    “本来约好上午到陈小姐家里,哪知到了那里,她竟搬走了,所以斐君很不快活。”

    “真有这样的事吗?那怪不得了,”姑母突然焦急起来,“我早叫他不要再痴心了,他偏要这样的自讨苦吃。”

    她连忙对我说,她怕韩斐君有什么意外,很不放心,叫我尽可能的到各处地方去找一找他,他的朋友那里和旅馆里。

    “不会不会。他也许心里不高兴,跳舞或喝了酒睡在外边不曾回来。”

    我这样说,虽然心上带着微微的一层阴影,但是十分坚信他总不致有什么意外,从他姑母那里告辞了出来。

    六十五、一句真话

    但是这微微的一层阴影,到了这天晚上,已经逐渐带着恐怖的黑暗,重重的压到了我的心上。

    找了一个下午,旅馆里没有他的踪迹,他姑母给我的几个朋友的住址也都去过了,都说这次他到上海后,大家只见过一两次,有的连他到上海来的这回事都不知道。

    一直到夜晚,我打电话到他姑母家里去问,仍说没有一点消息。

    一种遏止不住的阴暗的恐怖,开始在我心上渐渐的张大了。

    虽然不忍推测到他有什么不幸的遭遇上去,但第二天上午,我和他的几个朋友,分头到几处公安警务机关去探问,也没有眉目。我们在报上很注目的刊了寻人的启事,又请他见了启事,无论如何,将行止告诉我们。但这一切都是枉然,他像石沉大海一样,消息杏然。没有吉信,也没有凶讯。

    我们绝望了,正式报告了警界,开始注意报上各处不吉和意外死伤的记载,又打了电报到香港去。而陈艳珠也见了寻人的启事,打电话来问我,韩斐君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我是想使他对我绝念,才故意搬开来的,不料他竟这样的认真起来了。”

    是的,他确是太认真了,想不到那天下午匆匆的分手,他竟怀好了这样一种坚决的意念,从茫茫的人海之中,魔术一样的突然消失了踪迹。

    一直到今天,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是从来也不曾发现关于他的凶讯过。因此,在我个人方面,我总在希望这一位因了文字因缘而认识的不幸的朋友,能有安然归来的一天。

    陈艳珠托我转给他的一封信,我一直保存到今天。那是一封短短的信,写的是:

    斐君:

    我不想请你原谅,因为我对你的失约,这并不是第一次,我早已是个没有信义的女子了。我本不愿见你,只是在电话里听了你微弱的声音,我不忍当场拒绝,所以哄骗你一下勉强答应了。我们为什么要再见呢?过去的早已过去了,我的心,早已死了。对于你,我是个薄情无义,辜负你的女子,使你在家庭之间负此不孝的罪名的女子,使你在社会上负了堕落的罪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你为什么还要忘不掉她,接近她呢?

    我知道你肯原谅我,希望我能学好。但是我告诉你,请你绝望罢。在社会的罗网里,我是被注定有一个不幸的一生,不幸的结局的女子。我无力挣扎,我也不想再挣扎;只是,我不敢牵连你,带累你这样一个有为的青年。所以,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罢。

    请忘记我,恨我,咒诅我,因为我对你是薄情无义,辜负了你的爱,侮辱了你的爱的女子。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唯一的请求:无论如何,请不要怀疑阿珠,那个纯洁干净的孩子。相信我,这是我们认识以来我对你说的唯一的一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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