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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野火春风斗古城最新章节!

    <B>一</B>

    杨晓冬被推上汽车的一瞬间,脑子里不断地在严肃认真地自责:“你领导的工作多糟糕呀!成绩不见,事故不断,党培植起来的一股内线力量,都从你手里输光了。”转念一想,这种看法也未免过分。“你倒下了,还有燕来他们。再说,党总会派更好的同志来领导工作,怎能谈到输光呢?何况摆在你面前的,仍是一场艰苦的斗争,要受得起这场斗争的考验啊!”想到斗争,放眼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有特务围着,休说是向外瞧看,转动身躯都遭受到前推后搡。他索性闭上眼睛静下来,静到车停的时候。

    车停在一排有走廊的高房前面,他被推进监禁室。监禁室的一半空闲,一半有铁栅栏隔扇,他进入铁栅栏后,栅栏监门同时落了锁。这间屋子虽隔成里外两间,但比普通宿舍还宽绰,南北两面都有窄小窗户,上面钉着铁丝网,看来不象正式监狱,似乎是什么仓库之类的房舍改造的。究竟这是什么地方呢?杨晓冬冷静地想了想:开车后转了个大弯,阳光一直从右前方投射,马路上不断颠簸,加上行车的速度和时间距离等等情况,他觉得从方向上不象特务机关,从距离上比城内宪兵队远,最大的可能是高大成驻西关外的司令部。正推测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估计是门口安了岗哨,“管你是哪里,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他躺在一张光板木床上。

    不知经过多长时间,听得哗啦一响,有人开了栅栏上的锁,蓝毛走进来。当他看到了杨晓冬,惊奇地喊起来:

    “阿弥陀佛,真是阁下,久违了。上次叫你把我唬住了,想不到,你树叶还掉在我树底下!”

    杨晓冬鄙夷地盯了他一眼,翻过身去脸朝着墙。

    “凡你们共产党的案子,总是又臭又硬。不过我告诉你,你的案子可由高司令亲自审讯。当心点,谁想跟他调皮,不是剥皮抽筋,也得碰碎骨头。来人!带他走!”

    杨晓冬被推出牢门,靠着走廊走了二三十步,迎面有个宽绰的大房间。门外雁翅摆着两列护兵,每人至少佩带两件武器。各种样式的匣子枪,一律脱去枪衣,敞开大小机头,有的持握手中,有的横插在转带上,所有的人都是宁神屏息,如临大敌,任谁迈进这间房门一步,都会产生有死无生的感觉。

    护兵们为杨晓冬闪开进门之路,屋里审讯的阵势早摆好了。高大成坐在最显眼的地方,约当杨晓冬进门时候,他大声喊叫:“快点呀!快把土匪给我带上来!”蓝毛听得高大成喊叫,慌忙抢前跨进几步,同田副官垂手站立于高大成的两侧。杨晓冬扫了周围一眼,稍经思考,拿定主意疾行几步,走进房间中央,昂首挺身,一句话也不说。

    高大成用力拍桌子:“看你这副神气,卖油的敲锅盖——好大的牌子呀!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跟谁挺胸瞪眼的,给我低下头!”

    杨晓冬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象个石头雕塑的人,纹丝不动。

    “住哪里,叫什么,做过什么破坏勾当,老老实实,从头说!”

    “说!”更大的嗓音从护兵们的嘴里喊出来,他们不但叱咤助威,还夹杂着叫骂。

    杨晓冬原打算竭力保持稳定,便于凭借敌人法庭,用缓和的方式同敌人作韧性的斗争;想不到一开始就遇到这种局面,为了维护共产党员的尊严,他不能沉默了。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冷冷地说:

    “都自爱一点,把态度放尊重些,你们是一群疯狗吗?”“看你这大模大样的派头,还敢跟我扳平身份,反唇相讥。

    ……”高大成咆哮着。

    “我同你扳平身份?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

    “你斗胆,你狂妄到顶啦!田副官,我没闲工夫跟他磕牙,给我拉出去,用两颗卫生丸把他的臭架子给我拉下来!”

    田副官知道高大成是什么意思,拔出腰间手枪,喊了声“走”。护兵上前推推拥拥,把杨晓冬拉到户外。田副官先行几步,站到迎面,没容杨晓冬防备,叭叭两枪掠着杨晓冬的两个耳朵边穿过去。往常,一般经过一流枪手田副官这种假枪毙的,多半吓的瘫痪倒地,好汉子也得变颜变色地起身鸡皮疙瘩;今天对手变了,在田副官骤然举枪的时候,杨晓冬脑子里确乎闪过“完结”的念头,但枪发过去,他立刻体会到敌人的企图,便徐徐出了一口气,轻蔑地扫了射手一眼。射手看到对方这副凛然难犯的样子有些出乎他的意外,自己先气馁了,一时不知所措,只得自认失败,向随员招手,叫把杨晓冬从新领回去。

    杨晓冬再度站到屋中央时,范大昌从人群里慌张地走出来。他说:

    “亏我赶来了。高司令,你晓得这位是谁吗?”他向高大成附耳说了几句。高大成听了故作惊讶地说:

    “误会,完全是误会,这是从哪里说起哟!”他先责备自己,然后大骂随从人员,骂的难以入耳,之后竟要流氓来跟杨晓冬握手,高呼警卫人员送杨晓冬回去休息。至此,杨晓冬想:第一个场面走完了。……

    第二天清早,四五个勤务兵拿来很多生活用具——茶壶、茶碗、牙缸、脸盆、纸烟、茶叶、敌伪出版的书刊报纸,还有一床新被褥。杨晓冬对敌人抛出来的“香饵”鄙夷地斜视了一眼,冷冷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下午范大昌来了。这家伙很能“交际”,对杨晓冬问寒问暖,象熟识的老朋友一样,说了很多家常话。杨晓冬听厌烦了,说:

    “有话你就快说!无事你就快走。”

    范大昌这才透露:高大成备了一桌酒席,邀请几位朋友共同为杨晓冬压惊。杨晓冬问他是什么意思。范大昌说:“没旁的意思,高司令钦佩你,想交你个朋友,见了面,一块坐坐,高司令致几句欢迎词,也希望你讲说几句。”

    杨晓冬知道敌人是玩弄拉他下水的把戏,当即严词拒绝。范大昌好说歹说无效,在一切办法用完的时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外面五六个警卫闻声进来,横眉怒目,硬要动手拉杨晓冬。范大昌喝道:“不许动手,来时高司令怎么说的,我们请不动,他要亲自来的。”

    杨晓冬看到这种情形,知道这场斗争无法躲过去,便说:“不要这样撕撕掳掳的,任凭到哪里,我跟你们去。”范大昌听说,又试探着问:“可不可以当场讲几句?”杨晓冬厌烦地含糊应说:“到时候再看,当说就说。”这一来范大昌和所有的随从都高兴了。范大昌说:“你休息吧!我先打电话告诉高司令。傍晚,我再亲自来接你!”

    这次,高大成是最先到宴乐园的,在这里,他安排了一场精彩的戏。主角是他本人,扮演配角的是省城伪军政界跟他有来往的文武官员。中厅里,雪亮的太阳灯下放好几张圆桌,桌上布满了鲜肥鸡鱼、芬芳旨酒,高脚酒杯摆的象小树林子,首席桌面上安装了扩音器,左右还点缀着两瓶鲜花。应邀的头面人物准时来齐了,新闻摄影记者也到了,记者事前选择着方位角度,并安了聚光灯。高大成的讲演稿也由副官长拟好了,他提前念了几遍,把不认识的生字划出红线,加了注音,一切准备工作都作好了,单等这位从共产党方面来的人物,只要他肯出席,他们便替他发通电,出宣言,刊照片,拍电影,正如高大成、范大昌他们所想象的:“想不下水,欲罢不能。”

    杨晓冬到了,高大成看到他没有什么不高兴。他想:人还有不爱体面、不爱享受的?共产党人也不能例外呀。基于这种想法,他向杨晓冬客气了几句,说今天请了几位军政界的朋友,随便一起坐坐,权当跟杨晓冬压惊。这些话是在休息室讲的,杨晓冬不晓得即将到来的到底是什么场面,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哼声。高大成把这种沉默认为是默认,兴高采烈地招呼大家进场入座。然后派人打开休息室的侧门,他领路步入中厅。

    应邀的宾客一看高大成出来,全体起立。聚光灯亮了,两个摄影记者象两条蹲门貂似的持机长跪,单眼对光;高大成部下几个带兵官,都挽起袖子准备热烈鼓掌;高大成自己也一反往常的粗犷村野,迈出斯文的步子,向有扩音器的桌前走,他走的不自然,仿佛感到丢掉了什么,回头一看,杨晓冬并没随他出来。

    “请出来吧!杨先生。”高大成伸出那只拿文稿的手,作着礼让姿势。

    “先叫这两个照相的家伙给我滚开!”

    杨晓冬还没露面的这句话,就把参加宴会的人们全闹的懵头转向了:“投降的人还有这么大气派。他吃了熊心豹胆啦,难道不晓得高司令的厉害!案子犯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呵!”

    然而他们没有猜中,高大成昨天已经初步领略过杨晓冬,现在他已很有些“涵养”了,他稍作思考,便朝记者挥了挥手,记者无奈;背起机子羞答答地退出中厅去。

    “你给我把那照光的捞什子关闭娄,这个地方不需要光明!”

    站在门侧的由副官,听出这句话是对着他说的,心里有些着慌,从昨天交手的第一个回合,觉得这个人比他们这些披着虎皮长着鳞的人还可怕。高司令不是按着他的吩咐撵走新闻记者吗?这还有啥说的呢,他也没等谁许可,走过去乖乖地关闭了聚光灯。

    这时杨晓冬从休息室抢行几步站在中厅,他说:“姓高的,你们是想耍什么把戏,快说明白;是动文动武:动武的,别看你们人多,能夺我的性命,夺不了我的志向;动文的话,放尊重些,想强迫我一丁点也不行。”

    范大昌怕事情僵的下不了台,赶快前来想把这局面冲淡一下说:“谁同你动武呢,我不是跟你说过,高司令请大伙来一块坐坐,无非随便说几句罢咧!”

    杨晓冬瞧见高大成虽然生气,但仍然拿着文稿,看情形并没放弃作什么鬼讲演的企图,他就争取主动地站在首席桌前了。

    “既是随便谈,我先说几句: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在任何情况下也敢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你们诸位都是省城里的头面人物,在日本人眼里,你们是既‘勇敢’又有‘功劳’的。”杨晓冬的语气不但不激动,很自然的作了个顿挫。

    高大成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杨晓冬说他勇敢有功劳是回心转意了,一时私心窃喜;蓝毛、田副官等人认为姓杨的态度语气缓和多了,抛掉了颓唐懊丧,觉得还有希望;其中别具不同感情的是关敬陶,他是不愿意参加宴会的,因为他听到司令部的人讲:有位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要投降了,他想:他们那边的高级干部还投降,难道还不如那两个女同志?他将信将疑地到会了,当杨晓冬站在人前时,他认出他就是八里庄曾见过面的什么政委,心里直打冷战,每当杨晓冬的目光扫射全场时,他象躲避射击般的掩在麻狼子团长背后,但他聚精会神地听取他讲的每一句话。

    “说到‘功劳’,你们帮助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成年累月,东窜西扰,护路守城,这在缺乏兵力的日本鬼子看来,当然是有‘功劳’。谈到‘勇气’,更不小咧。对于中国人民痛恨的日本帝国主义,你们先称友邦,继称亲邦,最后汉奸头子汪精卫干干脆脆承认是‘父子之邦’,甘心情愿当‘儿皇帝’。这种背叛祖国、出卖祖宗、丧心病狂的‘勇气’,是历史上任何朝代的乱臣贼子都没干过的……”

    “你住口!”高大成吼了一声。“只说给你点体面,竟满嘴胡说,不识抬举!”

    “我要识了你们的‘抬举’,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连抗日阵营的脸面都会丢光的!”说着他就抬起脚来踢翻了圆桌,只听哗啦一片响声,杯盘砸碎,酒菜倾翻,鲜花落地,于是全场哗然。

    高大成可着嗓门喊了一声:“拉出去!”高拧子、麻狼子和其他几个带兵的军官,一窝蜂窜过来,六七条枪同时堵住杨晓冬的胸口,看光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有枪毙人的权力。

    杨晓冬神态不紧张,面貌不改色,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你们不要狐假虎威的,你们这几条破枪,只能吓唬胆小鬼。我的案子,不用说你们小小的治安军司令部,把你们伪军头子齐燮元搬出来,他也不敢单独处理的。不服的话,你们谁有胆量,冲这儿来。”杨晓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高拧子、麻狼子他们互相传递了眼色,给走过来的高大成让开道路。

    高大成从田副官手里接过一支小型手枪,指点着杨晓冬:“你想威胁谁吗?是我不想叫你马上死,不然的话,我这二拇指一勾,就能要你的命!”

    “我怕你在日本主子面前交不了账。”

    “用不着交账,你的命攥在我的手心里,我高大成一句话,不声不响地就掐死你。”

    “你们杀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将来我们逮住你的时候,要在充满阳光的广场里,叫成千上万的群众来公审你!”

    “浪言大语,是你们共产党生就的本事。”

    “这一点也不是浪言大语,历史会按着我说的判决你的罪行。”

    高大成听了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了:“我不是夹书包的小学生,用不着讲历史地理。我是司令官,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你说判决我是吹牛,现在我就判决你的罪。蓝队长,这个人嘴太损啦,你们带他回去,给我狠狠地整治他。”

    <B>二</B>

    杨晓冬醒来,看到挡在眼前的铁栅栏,看到横在铁栅栏上的元宝锁,才晓得回到原来囚禁他的地方。他受刑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但还记得大致经过:是高大成亲自指挥他们动刑的。先压杠子,被他高声大骂时,才灌的辣椒水,坐电椅是以后的事情,他神志昏迷记不清了。现在,经过休息,他清醒了,觉得自己还是健康的人,觉得周身可以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试着想翻一翻身,想不到腰身重量太大,似乎全身断成几截。试着立起,两腿酸痛火热,支撑不了身躯,他咬紧牙关拖起双腿坐在光板床上……

    正在闭目休息时,监门打开,范大昌进来了,亲自掏出了钥匙开元宝锁,简单地问了问监里的生活情况,挥手撵出警卫人员,他单刀直入地向杨晓冬说话:

    “兄弟坦白承认,高司令的作法,草率简单,事情本可以商谈,用不着动武力。自然娄,杨先生的脾气性格,未免也嫌……”

    “我没工夫听你这些话,你的本意是什么,快点说吧。”

    “我想同你讨论一个问题。未讨论之前,我要求咱们都客观点,抛开各自的立场和见解,站在读书人这条线上说话,读书人的心眼要活一点,要看看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在我本人,十分佩服杨先生的胆量和魄力,可是,现实是严肃的,是冷酷无情的……。”

    “你闭嘴!不要给我作宣传!”

    “我不是宣传,我是实际主义者,高司令给你面前摆了几条道路,你总得选择一条。你现在走着的这条道路,距离目的地还很远,老实说还有很多波折,不信你看。”他从皮包里掏出一套图片,双手递给杨晓冬。

    杨晓冬翻开大体看了一下,是各色各样惨不忍睹的用刑照片,他顿时满脸怒气地喝斥范大昌道:

    “你想用这些东西吓唬我吗?使用这种手段的,不是人,是疯子,是野兽,而且这种把戏,只能在胆小鬼身上施展。告诉你们,我不怕死。”

    “不怕死的汉子,在你们共产党方面是不少。”范大昌故意用了平和的语气,不慌不忙地又掏出两幅照片,“请你看看这些刚强好汉的下场。”

    这张照片,画面很辽阔:夕阳西下,空旷荒郊,野地枯墓旁边,积聚着一堆尸骨,一看就知道是被敌人杀害的抗日同志。画面上还洗印着对联:“白骨横旷野,枯冢向黄昏。”

    杨晓冬看了这幅照片,心中暗想:敌人特务工作真毒辣,他们杀害了仁人志士,还用它来做宣传,不单是进行肉体摧残,还加上精神蹂躏。对于意志薄弱的人,也算是一种神经战术呢。

    范大昌看到杨晓冬沉吟不语,认为他的法术起了作用,用挑战的语气说:“杨先生,这副对联有点文思吗?”

    杨晓冬听罢愤然回答说:“这副对联,狗屁不通,要写,应该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们用这种凄凉感伤的词藻,干什么,是在恐吓垂死的人吧,我没有神经衰弱症!”他把一叠照片摔还他。

    “杨先生,你认为刚才那些是凄凉感伤吗?兴奋热烈的东西也有呀!”他又不厌其烦地表示:只要杨晓冬肯用一举手一投足的力量,地位是现成的,金钱是敞着口儿的。谈到生活,他说:“杨先生年已三旬,身旁还没有人伺候,这是人生必须解决的大事。我们替你物色了一下,倒有几个对象,你看有中意的吗?”他掏出十来张姑娘的照片,摊开在他的面前,一一指点说:“××是机关职员,××是青年学生,××是……这些黄花姑娘,只要你中意。……”他的话没说完,象片被成叠的扔在地下,杨晓冬躺卧床上闭住眼睛了。范大昌看到他这种傲慢劲,想要发火,经过冷静思考,觉得为时尚早,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冷笑了两声,俯身拾起照片,灰溜溜地走了。

    入夜,范大昌又来了,见了面仍旧是点头哈腰,嘻皮笑脸,似乎杨晓冬上午所骂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即便是骂的他,似乎他最善忘,把受辱受骂的事情扔在脖子后边了。他这次不提什么问题,甚至连话也不多说,只是警卫们催促着杨晓冬,要他跟范大昌一块出去。杨晓冬估计不出特务们是什么企图,几次拒绝,警卫们坚不答应,只得挣扎着起来,一路跌跌撞撞跟着范大昌走。走不多远,前面有道长长横墙,横墙是才修的,它把整个建筑隔成两个部分,穿过横墙的铁栅门处,有个卫兵站岗,因为范大昌领路,守门卫兵只瞥了杨晓冬一眼,就让他走过去。跨出墙外,地区比较空旷,建筑也显得稀落,走了数十步,进入一片草坪,草坪紧连拱桥,拱桥尽头傍依着假山,行至跟前,发现假山倾颓,池水淤秽,山左面生的野草里,有棵歪脖子的马尾松,下边躺着一座青白色的烈士碑。朦胧的月光下,还依稀看出了那脱落了颜色的碑文:“英风勒丹石,铁血染黄花。”杨晓冬穿过横墙铁门时,曾留心周围的环境,总感到有些熟识,似乎曾经到过这块地方,及至看到碑文,一切支离的印象都连贯起来了,一股激动的热流从胸中滚沸了。这里正是他的母校,脚下正是母校的校园。想当年,就在这座假山上,他一口气读完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的一本好书——《共产党宣言》。周围环境不管经过敌人怎样翻改拆损,他顿时还是完全心明眼亮了,月光下面的灰色楼房,是肖部长当年工作过的图书馆,东面靠围墙作伙房的地方,是大老韩的打钟楼,那高墙下面是他当年向外送信曾经钻过的阴沟。想起当年,联想现在,杨晓冬喟然长叹了一声。

    范大昌立刻抓紧机会进攻说:“旧地重游,有所感触吗?”

    杨晓冬默不作声。

    “杨先生,我想接着上午谈的把话说完娄,女色财物,你是不动心了。我问你,你爱不爱生活,留不留恋自己的生命?”

    “屈辱的生活一点也不可爱;我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专为自己打算的。”

    “嗯!那好,”范大昌胸有成竹地说,“你不为自己打算,总应该为自己的亲人考虑考虑吧!”

    “亲人?”杨晓冬迟疑了一下。“可以说,凡人民都是我的亲人。也可以说,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是这样的吗?请你跟我到这边来!”

    范大昌领先,绕过假山草坪,奔向两幢平行建筑的新楼,楼房在夜里呈现出银灰色,静静地蜷伏在雾气沼沼的地平线上。月光已经被阴云遮住了,所幸道路还算平坦,杨晓冬步履艰难地跟着他走到新楼跟前,扶着楼梯的圆木栏杆忍痛咬牙登上二层楼,范大昌数着房间号数,领他进入了一个暗洞洞的房间。这时他要杨晓冬靠近玻璃窗,朝北面看。北面是平行的另一幢楼房,相距不过二十米,全楼都没开灯,所有的玻璃窗比楼房颜色还黑暗,象楼房本身长出很多黑眼睛。杨晓冬不知道范大昌有什么新的企图,但觉得对面黑眼睛似的楼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时范大昌说话了:“杨先生!方才你不是说一个亲人也没有吗?这不是真话,不信,请你注视对面的楼窗。”说着范大昌在黑影里摸着他准备好的按铃,叮叮连响一阵,霎时间,迎面楼上房间的灯光骤然亮了,玻璃窗上投出了一个侧影。杨晓冬看到侧影的第一秒钟,就清楚地认出了她——他最亲爱的妈妈。这时,就是用一万句话也说不尽杨晓冬的心情了。他一时感到心烦意乱、头晕目眩,再也没有支撑身躯的力量。他将全身扑在他所凭依的窗台上。

    “共产党员也有爹有娘呀,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得可怜你们老太太嘛……”特务们最得意的时刻,是抓住善良人的辫子。现在范大昌兴高采烈,活象一位演说家,他滔滔不断地讲了十几分钟。最后表示只要杨晓冬肯提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单,他的母亲不但可以免去受刑,还可以马上释放,他们母子可以团聚,可以得到金钱物质上的高度享受,他直讲到口干舌燥的时候。

    经过种种思考,杨晓冬用低沉的语气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也可以杀死我的母亲。假如你们还有人心的话——我希望要杀就把我们母子分头处死,别叫她老人家知道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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