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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野火春风斗古城最新章节!

    <B>一</B>

    高大成第一师的三个团,武装整齐,列队在南门外教练场。第三团团长高拧子,是师值星官,他头戴绿色大沿帽,脚登高腰马靴,腰挎战刀,肩头横披黄色值星带,一身崭新绿军服,虽然长的尖嘴猴腮,却竭力耀武扬威,装腔作势。他几次发出命令,要全师加紧演习阅兵式和分列式,准备接受高司令的检阅。

    四千多条穿着猪皮鞋的大腿,胡翘乱跺,噼里啪拉象煮饺子一样。南起河畔,北抵城墙,整个教练场上荡起一片黄褐色的尘土。透过乌烟瘴气的尘土,可以看到伪军灰溜溜的形象和参差不齐的行列,可以嗅到呛嗓子的尘埃和臭汗气息,可以听到伪军官对士兵的叱责怒骂声。

    为了准备检阅,这一带的交通阻塞了,拥挤了大量的行人和车马,伪警察、哨兵维持秩序,不断抡起棍棒赶打行人。

    下三点,高大成和他的警卫队,骑了几十匹高头大马,绕道从小南门跑出来。为了夸耀威风,故意扬鞭飞马;一路铃声叮叮,蹄声噔噔。跑到教练场,高大成滚鞍下马,随员们模仿着他的姿势也都跳下来。

    高拧子瞥见高大成来了,可着嗓们喊了个叫长官欢心,叫士兵生畏的口令。不料高大成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要急于和大家讲话,告诉改成讲话队形,这样一来,高拧子他们准备的那一套用不上了,他心里十分慌张,竟喊成:“各团,成讲话队形!”这个口令基本上没错,只是多了个“各团”。操场上经过这一阵强烈的骚动,三个团各自为政地排成了三个大括弧,这自然对高大成有点煞精神,不过高大成的性格是所谓“其性与人殊”。当他恼了,下级办了好事也常遭到打骂,甚至撤职押禁闭;而他喜欢的时候,丧门神也变成喜星。

    今天高拧子喊错了口令正在胆战心惊,想不到又碰上高大成的狂喜心情,他不但不介意这种小事,反而向大家说:“本司令讲究实际,不注意形式,你把这三群羊,给我揈到一块来!”

    伪军们真象群羊一样,带着风暴声响,一阵快步在高大成面前排成个扇子面,等待听高司令的训话。

    高大成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且不说话,向全场的伪军端详了很久。突然大声喊:

    “三八年跟我一块改编为皇协军的,举起手来!”

    人群里连高拧子在内有十多个举手的。

    高大成红牙一呲,故作惊讶地说:“呃!你们顶不济的也当上营长啦!好,放下手吧。四一年以前的,别举手啦,你们给我站出来!”队伍里跑步集合了六七十个人,先后向他敬礼。高大成向他们举手还礼的时候,夸奖说:“好小子呀!官顶小的也是排长啦。排长排长,炮楼一躺,半个皇上。”他一面挥手叫大家入列,很得意地说:“弟兄们!你们都看到了吧!要想升官发财,好好抱住我高大成的腿,干上几年,大河有水,小河不干,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现在我问问大家,你们愿意不愿意发饷?”

    扇形地面上一片拥护声。

    “愿意不愿意吃白面?”

    又是一片赞成的声音。

    “那好!今天发饷,明天出发到匪区抢麦子,哪团哪营超额完成计划,我保证发双饷。不过得注意点,八路军也是刺儿头。碰到劲头上,大家得显显本事,卖两手。谁要贪生怕死揪屁股夹尾巴,我独角龙的眼里可容不下砂子。这话又得说回来,我就是一只眼,单看你们能不能抢回小麦;至于打了胜仗,弟兄们想干点旁的外快,我也想管,可那只眼就不管事啦!”

    四点多钟,高大成到达了二师四团。这个团是由若干保安队编成的。高大成原跟该团赵团长规定好,五点半钟到达,点名检阅。他提前去了一个钟头。他这次去,一不坐汽车,二不骑大马,三不去团部,换上便衣用私访的形式,直接奔向四团二营驻地。他同化了装的副官马弁,一同迈进南阁外二营练操场,他发现二营长正在那里训练一支新的队伍。

    二营长操着京东口音教训连长:“咱们的操练,有什么难的。就练他个‘举左手、拉右腿、向前一步’。练好这个动作,就能应付高司令的点名。点名完了,接着发饷,这不是个便宜。”连长听罢,跑步回去,重新操练,按照临时编造的花名册,从三排一班高声宣读:“张得功,李得胜,王得胜……”营长听了,大喊:“停止!哪里有这么多得功得胜的,花名册一定要改。”连长点了点头,接着念下去,念到第二班时,营长又叫停止,他指着三个脚下白袜变成黑袜,脸上乌嘴抹黑的人说:“你们三个煤黑子,为啥脸都不洗,这还行?”再往下应点,有个人答应的嗓门特别响亮,营长指着他的胡子说:“你是靠戏园子门口那个喊‘脆萝卜赛梨’的宝贝不是?把弦定低些,别露出幌子来,应点一次挣洋一元,嗓门再大也不加翻。”

    高大成把上述问题都看到眼里,他急去找四团的赵团长。

    赵团长就是前面说过那个专会打算盘的人。他原是本城南大街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因为跟日本人关系挺好,弃商做官,先文后武,由于不断给上边送礼,从县的副联队长提升了团长。

    高大成见到赵团长,第一句话便问:“你团究竟有多少人?”

    赵团长察言观色,知道出了漏子,便含糊答应说:“实不相瞒司令官,我是才招募了一批新兵,连新带旧,一古脑儿——九百名。”

    “胡扯,你的丢人把戏我在南阁外训练场上都领教过了,家丑不外扬,我也不揭你的秃疮痂。咱们说痛快的,两个办法任你挑,要嘛就是发四百五十人的,要就是发半个饷。”

    赵团长眼珠一转说:“背着抱着还不是一般重。”他透出可怜相。“我的困难,司令也知道,我的家底,司令也清楚。

    求司令多多体恤下情,还按原数给我发六百人的饷吧!”

    高大成说:“就按你的意见,发六百人的饷,可任务也得干脆,按六百人平均,每人净交一百斤小麦。”

    赵团长心里算了算,每人上交一百斤粮食,只领回五十斤的饷款,不多不少正赔一倍。他笑了个商人讨价还价时的笑容,说:“高司令,四团战斗力不强,摊的任务太重呵!”高大成说:“你别骑驴的不知赶脚苦啦,你困难我更困难,我去北京一趟,你晓得首席顾问给我的任务吗?他把千斤担子都放在我的身上了。算啦,不谈这些,说真格的,压根儿不该给你发饷,你们有的是办法。上月你武装走私,光那一趟食盐和染料,把你的腰包都撑破啦,你这狡猾的老狐狸……”

    <B>二</B>

    在高大成布置抢粮计划的同时,杨晓冬他们布置了反抢粮计划。他们动员了可能动员的力量,连周伯伯都担负了一份具体工作。杨晓冬卧病在新居后院,等着搜集各方面的情况。根据银环汇报,派去千里堤送信的是小燕,她路程最远也是最先返回的。她所以这样快,是因为她来回都碰巧搭乘了敌人的汽车。小燕这次走到金环原住的村庄,武工队转移了。后来她找到村支部书记,把敌人出发抢粮的情况告诉他了。他信赖这个小姑娘,答应立刻把情况告知情报站,并设法给武工队送信……

    听说小燕没直接见到梁队长,杨晓冬感到:最大最根本的计划——外线军事狙击敌人抢粮的打算落空了。

    接小燕之后,韩燕来也回来了。他是去伪治安军一团接洽关系的。他先去找八里庄释放的小汤,小汤去教练场检阅没回来,又去找火夫老赵,老赵起初不肯接头,经韩燕来说出关系暗号,老赵慌了,不住地给韩燕来说好话,一口一个自己是穷光蛋不趁钱,他说:“你要是缺钱花,我马上就要关饷,把全月的薪饷都送给你用去。”韩燕来批评并教育了他,说明自己的真正来意,老赵表示:抢粮的事谁也阻挡不了。接着谈到闹事,他说小汤要闹,还可以背出条大枪去;他自己顶多带上两把菜刀。韩燕来无奈,最后去和邢双林商量,邢双林刚提升准尉司务长不久,只答应给张小山在新兵连补个名字,不赞成燕来谈什么反抢粮的意见,认为这是拿着全家性命开玩笑。韩燕来同他大争大吵一场,带着一脑子不高兴回来了。杨晓冬从他的神色里,知道他的任务也没完成,正想问他的时候,周伯伯余怒未息地走进来。

    周伯伯是负责破坏敌人裹胁群众到解放区抢粮的。事前杨晓冬曾给他介绍了敌人制造“赤白对立”的恶毒计划,要他作一些动员说服工作。他接受任务之后,听说敌人正在开群众大会,他便抱着满腔热忱赶到体育场,广场上集合了上千的群众,其中不少是西城一带的居民,有的他还认识,他从人群里挤进去,瞥见站在台上的家伙,自称是剿共委员会的主任。这家伙站在高台外沿,左手叉腰,右手叉开五指,仿佛要捺听众的脑袋。

    “……你们都是少吃缺穿的人,这个机会是再好没有了。大批治安军陪伴着你们,保护着你们,赶快到共产区去共他们的产。你们放心大胆地干吧,这是一本万利空手捞白鱼的买卖,看谁有本领,看谁抢的多,抢的多到背不动的时候,商会准备了大批汽车给你们拉。代价不大,二一添作五,对半分红,总而言之,只要去一趟,顶不济也得闹个几斗,再说衣服家具也是钱呀……”

    周伯伯一听这些坏话,气炸了肺管,把杨晓冬给他说的办法早扔到脖子后边了。不管周围群众是谁,就朝他们说:

    “要兴这么干,何必出城呢,在城里砸明火不更省事!”

    人们听了他的话,有的觉着他是硬骨头,有的觉着他的话可怕,不约而同地给他闪出个空子,他乘势向里走。走来走去,被一个粗腿大膀的楞小伙子挡住去路。就听这个楞小伙子说:“干!商会里没车也不要紧,我拿一条扁担也得挑他三四百斤。”

    周伯伯看出他是长生,上去捋住他的袖口质问说:“长生呵!你疯啦,你懂不懂旁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

    “周家伯伯,你不能这样说话!这年头,有肉是福,有奶是娘,人没饿死的罪过。”

    “饿死?饿死不吃瞪眼食,吃了这样的肉,喝了这样的奶,头顶上长疮,脚跟底下流脓,嗓子眼里长疔疮。除非缺德带冒烟的人,才跟着他们干这不得人心的事哩!”两人相持不下,周伯伯火了,扯着长生的领子,怒气冲冲地从人群里把他拉出来。……

    周伯伯的话还没说完时,韩燕来紧皱眉头,憋足了噎嗓子的话,专等着抢白他。瞥见杨晓冬朝他瞪眼,想起自己的毛病,把到了嘴边的话,象咽一个秤砣似的随着一口唾沫咽下去,才把火头压住了。

    杨晓冬觉着燕来还是听话。本来嘛,老人没完成任务也许自己很难过,别人还能再给他话头吃?想不到这当儿小燕儿接了话头,她说:“周伯伯哟!事情办好办坏倒有可说,干吗跟人家干顿架回来。”

    这话从小燕儿嘴里说出来,周伯伯很恼火,当着众人不好发作;想忍又忍不住,终于背过杨晓冬的脸,狠狠地瞪了小燕一眼说:“我是老没出息,跟不上你这小闺女能耐。”他回头对杨晓冬说:“老弟!工作的事,我干不了。往后,我专干些挑水种菜、做饭看门的零碎活儿,大事情你们多出头,别打我的派。”说完话,半羞半恼地出去了。

    杨晓冬这时不多注意周伯伯的情绪了。因为,所有反抢粮计划,都没有实现。这就是说,在敌我争夺粮食这个宝中之宝的问题上,内线工作等于大睁两眼袖手旁观。想到袖手旁观,联想起军区首长的瞩托,他沉默了良久,最后断然告诉小燕儿说:“你马上去叶宅找到银环,要她给我借一件大夫用的白衣服和手提药箱来!”

    燕来兄妹都知道,自打银环隐蔽以后,从没有人白天去找过她,就是银环同杨晓冬近来会面,都是规定时间到红关帝庙见面,现在怎么竟让小燕儿去她家借这些稀罕东西呢?杨晓冬看着小燕有些犹疑,没有说明原因,催她立刻快去。小燕走后,他才对燕来说,敌人抢粮工作中的主要一环是同商会和日本组合勾结,商会会长组织了二十家粮店参加组合,其中最大的三家粮店就是汉奸商会会长家三兄弟。他们组织了一百部汽车、三百辆兽力车,跟随敌人作抢粮的运输工作。为了擒贼先擒王,他准备亲自同三大粮商斗一斗。他听银环说,商会会长常请大夫到他家看病,他叫小燕借白衣和药箱是为了化装的。

    韩燕来不同意他亲自出马,还是旧理由:一切事由杨晓冬当家作主,具体工作要交他们去办。这种观点也曾说服过杨晓冬。现在敌我斗争更尖锐了,杨晓冬决定改变以往的工作方法,他坚持重要工作一定亲自参加,不这样办,他仿佛对不起牺牲的同志,仿佛没尽到自己的责任。韩燕来拗他不过时,便提议同他作伴去,经过争论,杨晓冬让步了,两人研究了详细办法,取出藏了很久的匕首和短枪。

    黄昏时刻,杨晓冬和韩燕来步行出发了。半个钟头走到南大街。这里街道很宽敞,路灯不够亮,行人也很稀少,大部分商家关了门。他们按照计划,首先到了商会会长三弟开的恒源粮店。这家粮店已关门上板,里边闪着灯光。他们隔着门缝看见柜上有几个学徒,正拨弄算珠打本天的流水账,乘里面不注意的当儿,杨晓冬掏出写好的警告信,从板搭缝里投进去后,两人便转身朝南走,经约百十步远,来到二掌柜家的恒兴粮店。这家门板未上,人员纷纷出进,里面电磨儿儿直响,柜台前后,明灯火仗,全柜伙友打夜班磨面。杨晓冬他们不敢莽撞,找到一个年轻的伙计,说是交涉一项粮食要找二掌柜,伙计听说有人卖粮,欣然告诉说二掌柜回家去吃晚饭,并指清街道告诉门牌号数。他们商量了一下,直接到二掌柜家去。快到二掌柜家门口,瞧见两个人拥着一个绅士打扮的人朝外走,绅士说:“我不参加还不行。”架他的人说:“别废话啦,只叫你离开一夜。”杨晓冬看出是其他内线同志捷足先登了。这些同志的作法对他有启发,他和燕来躲开了二掌柜家,去找伪商会会长。

    他们又绕回南大街,横跨大街迤逦进入大东胡同,好不容易才找到朝阳旅馆的旧址——伪省城商会办公处。商会外有高大门楼,拾级而上,门洞两侧左有传达处,右为会客室,紧挨大门口是露着灯光的汽车房。商会毗邻大多是居民和小商店铺,二十米外驻有一部分警察,丈高的大门顶上安着个乳白色球形的灯泡,上写三个红字“派出所”。杨晓冬审视了周围环境,决定留燕来堵守没有警卫的大门。他披上白衣,手提药箱,内藏短枪,昂首举步登上台阶。传达室内有两人对脸下象棋,听说他是会长亲自打电话请来的医生,没加以阻拦,其中一个传达模样的还说:“你知道会长住哪吗?”杨晓冬冒着回答:“是不是还在后院?”另一个司机打扮的就说:

    “是后院,西北角有太阳灯的房间就是。”

    杨晓冬跨过屏风进入前院,这里方砖漫地极为空阔,东西两厢的房间里,都晃动着灯光人影。他心里犹疑了一下:这里住的人很多,真要出了漏子怎么办?又想商会是支应招待机关,没有武装警卫,出入净是弯腰驼背的烟鬼,高喊一声也要吓他们一跳,何况手里还有枪,凭着军人固有的豪迈,他鼓起勇气继续前进。

    迈进后院时,有个职员拦问他,他说明来意后,那个职员要领他去。经过谢绝,职员还是不听。他估计这个家伙许是讨会长的好,也许是发现了什么破绽,他不敢再拒绝了,很警惕地跟着他到了会长的办公室。

    会长正在集中全副注意力听电话,对他们进来简直是视而不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杨晓冬乘这个时机对那职员说:“你快出去,会长打完电话,我马上要给他作检查。”那个职员在会长屁股后面鞠了个大躬退出去。杨晓冬对他才稍微放心了。

    会长放下电话,发现来的是位不速之客,他现出了惊异。

    “我是来给你治病的,我专治丧良心的病。你必须在今天夜里,遣散所有粮商组合,不许派一辆车随同伪治安军出发。”

    “你是?……”

    “我是八路军的锄奸队!”杨晓冬的手伸进药箱里。

    “呵!好哇,先喝水,有问题好商量嘛!”

    “你别泡蘑菇,快说痛快话!”

    “锄奸队先生,这组合是日本人干的,不关商会的事呀!”

    “再耍花腔,我立刻惩办你!”杨晓冬掏出手枪逼住他。“不要这样呵!”商会会长登时吓的改了口,“你怎么说我怎么办就是啦!”

    “你们的车辆集中了没有?”

    “准备今天夜里集中。”

    “你快给我提出遣散这个运输队的办法!”

    “只要我不到场开会,人员车辆就没法集合。”

    “方才谁给你打电话?”

    “就是组合来的,他们叫我召集粮商开紧急会议,十二点集合车辆,下两点要我亲自率领运输大队到南关集合,随军出发。”

    杨晓冬还要问他什么,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会长得到杨晓冬的同意便去接电话,刚有个细声细气的问清他是谁,立刻换了个粗声粗气的家伙,他的话音特高,全屋都可听见。“我是蓝队长,你怎么还没到组合去开会?你不去怎么成,唵?有要紧事。呵!我马上到你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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