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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野火春风斗古城最新章节!

最著名的将领,第六坦克军的总司令,希特勒总统前几天才授给他元帅的称号,难道这是真的?”

    李歪鼻又打开一篇,他骂骂咧咧地说:“这一篇是他妈的顺口溜,共产党文化低,只好弄这一套。我在外防的工夫,不断看到这玩艺,诗不象诗,词不成词。不用对称,不讲平仄。”

    一面竭力菲薄,他又高声宣读了:

    正月里来是新春,

    奉劝伪军官兵深夜摸摸心;

    既然是,祖宗田园都在中国地,

    为什么帮助日本鬼子屠杀中国人?

    西方的德国大鬼子眼看要完蛋,

    东洋的日本小鬼还能闹几天;

    早打主意早盘算,

    事到临尾后悔难!

    伪军伪组织的人员有姓名,

    解放区对你们个个记的清;

    种瓜得瓜豆收豆,

    到头来,黑的黑来红的红。

    ……………

    “你他妈的还念!”高大成上去给了李歪鼻个嘴巴,夺过宣传品撕个粉碎,他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高喊:

    “这个会场里有匪。田副官!叫警卫把前后门关紧,立刻搜查!”

    这一声令下,跟随高大成的军官和警卫人员,立刻拉枪栓顶子弹,桌凳推翻,酒菜泼地,东西喝呼,前后奔扑,把一座“恭贺新禧”的宴乐园,霎时间变成厮杀交锋的战场,从室内到室外如临大敌似地搜索了一遍。

    战斗胜利结束了,宴乐园的全体职工统统作了俘虏。

    李歪鼻挨了个嘴巴,已经感到冤枉,现在把柜上的人都逮起来,他真急了。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并说借用这里作会场是省长同意的。

    伪省长心里正盘算这件事,怕与自己有什么瓜葛,偏是李歪鼻又提出他来,眼神一转,他说:“李科长,你现在还是不说话的好,因为你是宴乐园的经理呀!”

    高大成听到这句话,想到刚才是他大声念宣传品,立刻叫人把他绑了。并借这个原因把其余的文职人员统统监视起来。

    稍一消停,宴乐园又变成临时法庭,先审问伙友,大家异口同声说是一位年轻姑娘送来的。高大成不愿从这条线索追问,一则他认为女人做不了大事,再者后门开放女眷跟他有直接关系,便草草结束了第一审,把李歪鼻带宴乐园全体东伙统统锁在前院派人看守起来。接着第二审——轮到参加会议的伪职员。他们逐个受了人身检查,职级低的不断受到申斥和辱骂,随身带的金票或其他稀罕物件也被一扫而空了。

    深夜下两点,宴乐园张开大嘴,把一群无精打采极端疲乏的局处科长吐出来。一个个紧皱眉头谁也不说话,只有那位宣传处长摇着大脑袋,出了口长气:“好家伙,这个新年,差一点儿没被送到宪兵队去过。还好,没出大事,不幸中之大幸……”他习惯地摸了一下桃红领带,但领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人揪去了。

    <B>二</B>

    伪省长吴赞东回到家,象被卖肉的剔了骨头,浑身懒洋洋地连头也抬不起来。想跷脚叫姨太太给他拔皮鞋,瞥见她那气的发青的脸色,便没敢招惹她,自己脱下皮鞋,登上拖鞋,象倒树一样把全身扔到沙发上,紧闭眼睛,一声不响。他一不是酒醉,二不是思眠,是在运用脑筋研究今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多田顾问是骂谁?是不是骂我?好!任你骂,这个鬼政权的事,反正谁也干不好,无非闭着眼睛瞎混。呵!瞎混可不成,多田还说要肃正思想。”提起肃正思想,伪省长从内心里打了个冷战,象被花脚蚊子叮了一口。姨太太认为他发冷,拿件狐皮大衣给他盖上。他睁眼看了看,没有作声。她火了:今天这个倒血霉的会,伤神惹气,分文捞不到手,老东西回来还这般拿捏人。她一赌气,先摔大衣,后扒袄裤,滚到床上,用红绫缎被蒙住头再也不理他。他知道她在生气,往常遇到她生气,他总得想法温存她,现在他顾不了这许多,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想。想到多田说大日本皇军不吝惜子弹那句话,“我佩服日本人说到做到的精神,刀砍吧,枪毙吧!可有一宗,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再说轮到我头上的时候,省城里混洋饭的人就十室九空啦。多田哪,多田,你说的是浪言大话哟!”他脑子里得到这个满意的结论,在沙发上翻了翻身。

    “哎呀,不好!”思潮里滚来一个大的浪花,汹涌地向他冲击过来,他惊呼出声了。姨太太吓的掀开缎被,一跃而起。看到他那凝神发呆的样子,才知道他是想心思,骂了声:“魔症!”索性脱掉内衣,头朝里睡了。

    伪省长惊呼的是宴会上散传单的事。他把整个过程回忆了一番:“这件事要叫多田知道娄,就是有缝的鸡蛋啦。况且,不只多田这一面,还有共产党这一面,不是吗,他们已经直接攻到我的头上。”这时候他想起从宴乐园带来的那封信,立刻站起,摇撼睡在床上的女人:

    “喂!别生闷气啦!快把那封信给我!”

    “什么信?”

    “八路军送来的。”

    “那有啥看头,要看,你自己有手,信在大衣兜里。”

    伪省长掏出信,依偎在她的身旁躺下,打开床头绿色台灯,戴上花镜,信中字迹立刻清楚多了:

    ……你要知道,帮助日寇残害中国人民,万古千秋被人唾骂。他笑了,他笑信中的内容无力,跟日本人混事,挨骂算什么,做官不挨骂,难把洋刀挎;曹操还主张:不能流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哩!信中接着揭露了他历史中的罪恶,他冲动了:“对我写信,为什么辱及先人,骂遍子女,真真是岂有此理。”一怒把信扔到床下,冷静了一会儿,觉得信里含有内容,单是对他了解这样多的情况就不简单,又翻身从床下捡起那封信,继续看:

    你认为是享乐吗?不!出卖祖国、出卖灵魂的人,心地卑微,人格下贱,生存是屈辱,享受也是卑鄙的,而且任何金钱物质上的所谓享受,也填不满上述损失于万一。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眼镜的位置因摇头滑动了,正了正眼镜,继续朝下看:

    我们全面分析过你的一切,认为你的地位并不稳固,也不安全。眼光短的看不远,无远虑者有近忧。你纵不为国家民族着想,也要为自己的下场打算。……

    最后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有一分钟不为自己打算吗?日本人占领了平津上海,我看国家没希望了,为了个人生活,就走了这条道路。以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南京的朋友告诉我说,汪精卫和蒋介石是明暗一条腿,就同他们挂上钩,在华北百团大战之后,又同高参议拉了一条线,这些都是为自己呀。现在,形势摆的很清楚:日本人霸占中国、占领南洋这是一派;美国帮助蒋介石是一派;中共和苏联又是一派。不多不少整三派,三派有三条路线,需要三只脚走。是嘛!狡兔还有三个窟窿呢,有奶就是娘,就是老母猪有奶,也可以叫娘……”他用力推动身旁的姨太太。

    三姨太太骤然坐起,双手上去捋住他的胡须:“老东西,你说谁是老母猪?”

    “你听的哪去啦!”他解释并安慰了她之后,说道:

    “高参议不是几次找我吗?他再来电话,你给他规定个时间。”

    “又臭又硬的穷棒子,理他作什么?”

    “这是北方的实力派呀!”

    “你到底一个闺女聘几家?吃着日本饭,盼着蒋介石,又想投共产党的机。当心些,跟着庞拐子庞炳勋队伍过来的那个姓范的家伙,已经到日本特务机关接洽好了,听说他要当剿共委员会的主任啦!”

    “当个三条线起飞的风筝有什么不好,适者生存嘛,好的舵手会使八面风呢。八路军这一阵闹的多欢哪,我得摸摸他们的底。”

    现在宴乐园里剩下高大成和他的卫队了。高大成躺在休息室里,仰面朝天,头枕两个手心,左腿搭着右腿,独眼盯住天花板。红宝同他挨着脑袋作人字形躺着,胸前茶盘上放一盏黄色烟灯。在跳跃的灯头上,她伸看焦黄的食指和拇指烧烟土,烟土从米粒小泡烧的开了花。她揉捻成半截粉笔长的烟泡,安插在烟斗上,用烟针扎个孔,吹了吹气,自己试着先吸了个烟尖,然后肩头碰了碰高大成:“给!别生气啦,吹了这个吧!”

    高大成没吱声,张嘴含住烟枪,抽的滋滋作响。红宝一面用烟针替他拨泡,等他快吸完的时候,乘势说:“高司令,刚才你在火头儿上,我也不好开口。说正格的,跟我一块来的姑娘们,都是大大的好人。田副官都清楚。”

    “我清楚!”小田立刻接过话头,他早同红宝商量好了帮腔说情的。“她们都是好姑娘,司令,依我看把她们放回去算啦,女人的手是扎花的,谁敢弄这玩艺儿。”

    “呸!你满肚子大粪,就懂的吃我的冤枉。”

    小田不敢作声了。红宝知道高大成喜欢奉承,变着法儿给他说好听的,果然高大成有活口了,他说:

    “红宝!本司令把面子赏给你,凡跟你一块来的,我一概不追究。快把她们都喊来,给我捶捏捶捏。”

    红宝同她的伙伴围着高大成,卡头,捶背,揉腰,捏手指头。

    高大成仰面朝天四脚拉叉地躺成一个“大”字,倒拧着两道牙刷似的黑眉毛,紧闭住那只顶用的眼睛,心里叨念着:今天的传单上有扑鼻的油墨气息,一定是从内部印刷的,这就是说,城内有共产党的组织,有他们的宣传印刷机关,有通讯连络人员,通讯人员有男有女,今晚散发传单的就是个年轻女子。呵!……想到这里,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挣开大家喊:“你们统统是危险分子,给我滚开!”她们并不理解他这时的心思,一个个吓的变貌失色。小田连忙向红宝使眼色,红宝乘此机会领着她的伙伴离开了宴乐园。

    高大成并不关心她们的去留,命令小田去叫副官长。

    刹那间,一个年近六旬、小头窄脸佝偻腰的人,身着长袍马褂,一脚轻一脚重地走进来。

    “你说,怎么办?”高大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错儿,刚才我跟商会会长谈过,出事说出事,办事说办事,人头落地,大伙也得掏钱。”

    “你肐膝盖上钉掌——离了蹄(题)啦!糊涂……”

    平时副官长在高大成眼里倒是个诸葛亮。他生在清朝的科举制度时代。先习文,学八股,多次县考不中,是望进的同生;后改习武,学兵法,练武功,眼看武秀才到手,举重时被石头砸了脚;以后学中医,卖炮药,捎带着相面算卦看风水。高大成还当土匪时,就把这位风水先生吸收入伙了。起初人们喊他师爷,以后随着伪军几次改编,升到副官长。高大成对他确有几分敬重,刚才本想骂他糊涂虫,因为敬重,话到嘴边把虫字咽回去。

    副官长挨了申斥,脸上灰溜溜的,急中生智,他想起八路军送给高大成那封亲启的信。

    “司令!是叫我念给你听吗?”他从衣兜里掏出信,清了清嗓子,就要念。

    高大成眉毛倒竖,眼睛睁圆,把烟灯一推:“快给我烧掉那劳什子!”

    副官长二次碰了钉子,心里更慌了。“有话照直说呀,干么攥着拳头叫人猜?”毕竟他是熟悉高大成的,他意识到高大成是思谋今天出事的后果和责任,便献媚地说:“高司令!你是担心目前的吉凶祸福吧!不要紧,今天夜里诸神下界,求神问卜最灵验,我给司令爻一卦。”

    “我还有心思算卦!今天的事,纸里包不住火,多田总会知道的。那时节,人是咱们抓的,官司是咱们审的,凶手没找出来,他当省长的倒躲了个干净,这一盆稀屎还不扣在我的头上……”高大成故意把话说了半截。

    “高司令,我看不会的。宴会是两家召开的,有责任两家担负。我看懂了吴省长的意思。他拉出李歪鼻就是要找个替死鬼。我回头找咱们麻团长合计合计,把问题一古脑儿推给歪鼻子算啦!”

    “光拿李歪鼻问罪,那就太便宜啦。你跟前来。”他终于向副官长小声说了他的全部计划。

    “我倒同意司令的意见。”副官长的话口有些犹豫。“我担心吴家根子硬,不好拱动,再说剿共委员会的范大昌主任新到职,会不会跟咱们一个鼻孔出气呢?”

    “范大昌离开咱们的枪杆,他能开展工作?都象你这般犹豫,那颗警备司令部的大印,什么时候姓高呢!”说完他再也不理副官长。命令田副官,把全部嫌疑犯人统统带回司令部去。

    <B>三</B>

    伪团长关敬陶的家,住在红关帝庙以北,地名叫北沟沿。从西城流来的水,灌入这条沟。沟长一华里,横架两座木桥。桥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个乌黑大门连着一所小三合院,就是关团长的家。本来军官有官家几幢楼房当宿舍,他们为了寻求僻静,特意搬到这里的。

    关敬陶怀着懊丧疑虑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门,没人答话。用手电照了照,发见门未上闩,只是门顶上用插销拨住。他身形高,踮起脚尖把插销拨掉。进院之后,又轻轻关了门。屋里有灯光,隔窗玻璃一瞧,他爱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他虽知道她是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谅她。进屋后,脱下大衣,用力摔到床铺上。

    她惊醒了,看到丈夫的脸色,知道又是从外面生了什么气。她无声地走过去,帮他挂好大衣,宽了外衣,拧一把热湿毛巾递给他擦脸,替他拔去长筒高皮靴,打了洗脚水,亲自给他洗净双脚,放好拖鞋,最后端来一杯可口的香茶。关敬陶象往常的烦恼时候一样,本想从老婆身上撒气,偏是老婆在这时候,伺候的特别周到,使他狗咬刺猬没处下嘴。陶小桃确实对他有一百个好,在历史上对他也有过很大的恩情。

    在芦沟桥事变的那年暑假,关敬陶在北京读大学二年级,平津陷落敌手,学生们纷纷离校,他也随着大流搬家,住到西城的二龙公寓,每月房饭费共十二元,日期久了,家里汇不来款,手里的钱花一个少一个,他心里十分焦虑,每天四处打听消息,希望时局有所好转。有一天上街,恰逢日本兵入城示威,军用汽车填街塞巷,这引起了他的害怕和激愤。这天回到公寓,听说很多同学离开北京,奔赴抗日前线,二龙公寓里有一批同学要走——他们是投奔共产党去。他对共产党一点认识也没有,自然不想去。怎奈大家异口同音说北京呆下去危险,便也想着离开,凑了最后的零钱,跟同学一起买了车票。他想:先跟大伙上天津坐轮船奔青岛,然后设法回河南老家去。临行前日,大伙都去推头,为的是化装商人改变学生的身份。他跟同学一块到了理发馆,连问也没问就推光了。同学们发现后告诉他说:我们都是带垫推,头发槎留的长,你这秃光光的,日本人查问时准说你是学生改扮的。他心里既害怕又难过,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跟大伙到了车站。车站谣言更多,说从北京到天津这一段要经六次大检查,检查出有嫌疑的人来,立刻拉下火车去枪毙。听到这些话,又看到那些呲牙裂嘴的日本兵,他心里沉不住气了,想迟走几天,等头发长长些。决心下定后,跑到车站退票,从人山人海的旅客拥挤中,好容易涌到票房窗口。他把票先递进去,高声申诉情由,刚说了两三句话,那张票从小窗户里飞出来。

    “不退也罢,豁着我这颗脑袋,赶车一块走!”他想着急忙俯身捡那张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只皮底鞋踩住了。抬头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个人拿走了。他看准这两个家伙的相貌,不顾一切地追出去。抢票人又从一位年轻女人手里夺皮包的时候,他赶到了,伸手帮助女人。“你们偷我……还抢人家……”他的骂声未落,头部遭到铁器猛击,立刻昏了过去。

    他躺在二龙公寓,迷迷糊糊地过了四五天,照顾他的是给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她给他煎汤熬药并付出医药费。他身体好些了,知道净靠这个穷家姑娘不是长久之计,便决定由北京南下,追赶中央军。他想:只要中央军能被他追到,无论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洒泪告别了陶小桃,沿平汉线步行南下。他在后面追赶,国民党军队在前面撤退,总是赶不上。他的拗脾气来了,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赶上。这天他咬着牙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赶到定兴城。然而这一天国民党军队撤退的成绩,又创造了惊人的记录。在著名的逃跑将军刘峙率领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里。为这件事,日本人都为他出了号外。关敬陶追赶中央军的幻想被打破了,讨饭回到北京城。住公寓,公寓不收。

    只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过日子,舅父扫马路,她拆洗衣服,两人住在一间仅能容身的小矮房里,添上关敬陶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但小陶还是说服舅父,收留了他。不久,敌人搜查单身汉,登记户口。他住不安生,急于找个职业。恰逢汉奸齐燮元登报招生,他便考取了伪清河军校。他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又有两次集中军事训练的基础,毕业之后,见习三个月,就担任了连长。连续配合鬼子“扫荡”中,他的连多少占了些便宜,八路军在反扫荡中间,靠山边所有敌伪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坚持了三天两夜终于保存下来。为此曾受到日本华北派遣军的奖励,并提升为营长。这时他才同陶小桃结婚,为了纪念她的好处,他由原名关金涛改作关敬陶。一九四二年伪军扩大,他当了团长。在高大成所属这一批伪军官中,他打骂士兵比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赌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并按照她的愿望,搬到清静的北沟沿来。……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兴,不愿意过早打扰他,等他舒适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窝的时候,才问:

    “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他把宴乐园的事从头到尾向她说了。象平素一样,无论军政大事或身边琐事,他只要高兴,对她毫不隐瞒。

    “怪不得……”她微微浮肿的眼睛透着惊奇了,伸手从沈头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记了,咱家里也有这样一封信。”

    “快给我烧掉它!不!让我先看一下。”他从头到尾很快看了一遍。说,“烧掉吧!都是八路军的宣传品。”

    “宣传品怕啥,人家不是说八路军会宣传吗,看看又怎么的?信后面那三句话,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说人家,自己管自己,我们别沾八路军的边。别管他们说的天花乱坠。”他回忆了宴乐园的经过。小声说:“咱们是骑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错一点脚步儿,得了呢!”

    “这封信送的可蹊跷啦!”她把信塞往火炉的时候说。

    “是呀!这封信是怎样送来的?”他忽然想起这是个重要问题。

    “十二点前,左等右等,你总是不来,我揪心死啦。要是普通日子也罢咧,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没有你怎么成。电灯亮的我眼晕,钟摆嘀嗒的我心烦。我走到院里想清凉清凉,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乱,便坐在花池旁边那冰凉的石凳上。刚一定神,听见轻轻推门,我想是你回来了,忙去给你开门。刚走到门洞,发见有人隔着门缝往里递这封信。我咳嗽了一声,送信人扭头就跑,透过门缝一望,那小家伙迈着灵巧的快步,呼咚终地跑往桥南,我估摸着是个女孩子。……”

    “又是女孩?……”关敬陶沉思了许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结论。按照平日的见解,他说:“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门,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干共产党够多危险,偏有很多人跟他们一块卖命,甚至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这个世道,唉!咱们操这个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钻被窝,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话。”

    “……你是中国人不?你脑子里有没有祖国?你就甘心侍敌卖命。”小桃小声念叨着。

    小燕跟银环学说了去关宅送信的危险经过,银环安慰她又鼓励她,并给她介绍了在不同场合散发传单的方法。同时把去宴乐园的经过也学说了一遍。杨晓冬在一旁听完银环的话,心下很为惊异。他想:平素只看到她温厚老实,甚至单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没想到她竟敢在如此众多的敌人面前,不声不响地作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对她的印象不知不觉中更加深了。其实,银环干这项工作很有经验,受地方党领导时,曾经多次散发传单,有时直接交到本人,有时竟在公开场合散发,由于掩护的巧妙,从来还没出过漏子。

    杨晓冬他们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街头上陆续出现了真正送贺年片的人,大家松了口气,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归途路经奎星阁,韩燕来把剩余的宣传品统统要到手,他说:“你们前头走,我要来个飞机散发传单。”见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着奎星阁低声说:“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净到奎星阁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层楼。轮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从六楼窗户探出身去攀到阁顶。同伴们眼巴巴地望着,谁也不敢上去捉。阁顶横脊上插着一列小小的三股铁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划破肉皮。现在我想把传单挂在铁叉上。天明刮起西北风,传单一张一张地从空飘落,飞满全城。人们看到天空飞这玩艺,还不说共产党派飞机散发传单呀。”

    杨晓冬觉着燕来说的很新鲜,决定走慢点等候他。燕来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钟,他就完成了任务,赶上大伙一同回到西下洼。

    现在剩下的是善后工作了。杨晓冬说:“五天以内,停止活动,也不出门,坐看敌人的动静。”并叫银环连夜离开西下洼。银环收拾停当要走的时候,韩燕来见她提着油印机,便主张用车送她。一经大伙研究,觉着里边有问题,因为送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车的呢。

    银环看这问题不好解决,便说:“我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提包份量还不太重,正好趁着又响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小燕说:“你自己走倒行,可谁知道你出事啦没有,还是我送你一趟。”

    杨晓冬说:“就是小燕送也有问题,她回来的时候,如果碰上空中飞传单,也是麻烦事。”

    “都这样蝎蝎蜇蜇的,什么事也别办啦!”韩燕来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车送银环去。由于抖劲过猛,吓的房梁上的鸽子连着咕咕了好几声。

    杨晓冬眼睛一亮说:“小燕!不是常夸你的鸽子吗?”“对了!”小燕懂得杨晓冬的意思,马上搬凳子攀上吊帘,把雪里白掏出来,二话不说,就往银环的怀里塞。

    银环见小燕递给她这样个暖突突的东西,一时有些糊涂,小燕在她耳边小声叨念了几句,后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来。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阵紧过一阵。西下洼一带,象受到感染一样,也哔哔剥剥地响起来。不管鞭炮怎样响,韩燕来因为连夜没睡好觉,早已呼呼地入梦了。小燕心里有事不肯睡,杨晓冬刚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来跟着,杨晓冬没阻拦也没同她说话,两人轻轻出门,慢扶木梯,登上房顶。

    天空里青悠悠灰蒙蒙的,有的是云,有的是硝烟气,四下里鞭炮在继续响。沉闷的大乜灯炮响的象敲大鼓,仿佛响过之后就钻到地下去。二踢脚打到天空,响音象炸雷。风刮着撕碎了的鞭炮纸片,带着火星和药味从空中飘落下来。

    杨晓冬站在房顶望着东方,陷在沉思里。小燕突然手指着天空发问:

    “杨叔叔,你看今年收什么?”

    “你说的啥呀!”杨晓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饶有兴趣地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常说,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东天边露什么颜色,当年就收什么庄稼。银白色收棉花,金黄色收谷子,鲜红色收高粱。……咦!”她急剧地拉住杨晓冬的袄袖,高兴地双脚跳起来:“杨叔叔!看到没有?东边冒天云里,雪里白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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