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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野火春风斗古城最新章节!

    <B>一</B>

    抱着双袖,冒着冷风,银环瑟缩着朝医院走。她责备自己:“你脱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钻到城墙孔里怎么受呢?”到宿舍后,晚饭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实,心里仿佛系着块石头,担心杨晓冬熬不过这样冰冷漫长的冬夜。想来想去,脑子里忽然闪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个房间,暂住两天还不行?人家是从根据地来的,又是领导干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绝的话,我连夜到广场带他去。”她从床上一跃起来,看了看同伴小叶的怀表,时间是八点正。“还来得及。”她从宿舍出来匆匆上路,不到半个小时,走到伪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现在不上班,扭转头往北,跨过大杨家胡同,直奔万家楼。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对银环有规定,只许他去医院找她,不准她到他家来,理由是:这一带敌伪上层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参议发生横的关系。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银环很少到这一带来。加上阴天,路灯少,光线暗淡,使她虽然走到万家楼,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处。心里正在焦虑,有一辆三轮车,从她身旁掠过去,三轮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家住宅后门。一个身材瘦小、头戴皮帽、项缠围巾、看不见嘴脸的后生跳下车来。他面向灯光付车钱的时候,银环一眼瞥见他那压住双眉的皮帽下,有一对不断睒动的杏核般的小眼睛。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她几乎喊出他的名字,考虑到内线工作的禁忌,她从后面快步追赶上去。

    高自萍看来很怕冷,大衣皮帽温暖不了他发抖的身躯,佝偻着身子奔向后门,从手套里抽出他那冻红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门,由于警惕性的习惯,他小心地扭转头来,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张望着,象老鼠防猫一般。银环乘这个机会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声音虽然不大,骤然在阴暗的晚间,特别是从他身后发出来,象大棒击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是你……这么晚……我不是说过……”

    “现在有要紧的事情。在这儿能说吗?”她的话音低而且急。

    “什么事?”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老家来人了。”

    “就为这件事!”他恢复了镇静,“有问题你们先谈,然后再转达给我。”

    “这可不是普通人。”她将杨晓冬的情况和当前的处境对他学说了一遍。

    “任凭是谁,都得按着内线规矩办事,需要见面的话,可以约定时间地点,不能到我家来接头。”他平常对银环是很好的,今天因为她讲到老家来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内心的紧张,也不愿意在街头同她多说话,三言五语,便把银环顶走了。

    银环回到医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态度不对头。人家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来,你这样冷淡,怎么对得起同志,何况杨同志是一位首长。转念一想,也许小高有实际困难,敌占区是不同根据地呀。那好吧。蚁负粒米,象负千斤,各人尽到各人心。我虽然只担负交通传信工作,但我是个党员,我应该尽到最大的力气。明天,我先完成杨同志的嘱托——把搬到城外的韩燕来叫进城来,叫他们接头见面,然后设法安排他的生活。……

    这一夜,她不断作梦,每次都是梦见敌人封锁交通不让出城。后来恍恍惚惚地把韩燕来找到了。两人急回城里,为了抄近路,沿冰横穿护城河,天气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浑身冷的发噤。她活动了几下身体,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时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银环跑的满头是汗,失望的浪潮,一个挨一个冲击她。城外没找到韩燕来,九点钟又没有见到杨晓冬。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心绪上一阵混乱一阵恐怖。姓韩的找不到还不吃紧,最叫她担心的是杨晓冬。是不是敌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上班给病人服药时,接连打碎两个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稳,立不安,看看太阳,恨太阳去的迟;看看钟表,怨钟表转的慢。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从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体温计,原封不动就插进伪警察病号的口腔里。

    下班钟敲了第一声,她第一个走出室外,希望在广场上遇见杨晓冬。蹬上小叶的自行车,顺西城马路,一口气跑到红关帝庙。不管别人怀疑不怀疑,她围绕广场连转了三遭。当杨晓冬从西下洼子刚露脑袋的时候,她便飞车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里去啦?真急死人!”

    “实在对不起。……”杨晓冬照直说了巧遇韩家兄妹的经过。她也说了昨天晚上见到高自萍的情况,但她隐瞒了高自萍的那种冷淡态度。杨晓冬急于要见高自萍,要银环马上带他去,银环虽然为高自萍的态度担心,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晚七点半,他们走到高宅的门前。这是一所有三层院的住宅。进大门是前院,左右边有两排房。迈上七级台阶,进入月亮门到中层大院,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参议的宿舍。院中有个耳门直通后院,后院很小,仅有东西对应的四间房,西面住的是高参议的亲戚,高自萍住在东面的房里。银环他们从大门进来,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赏《影星画报》。刚听见敲门,就见银环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进来了。他惊讶地朝他们点头。杨晓冬很随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动自我介绍之后,便说:

    “○九叫我找你,有问题要面谈。”

    高自萍避开对杨晓冬的回答,扭转头,用不悦之色看着银环说:“你到院外看着点。”他完全是命令的语气,随后自己又跟银环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从低沉的音调中,仿佛是在指责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杨晓冬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觉得房舍虽不大好,布置的倒也华丽,东西放置的很零乱,散发着一股香水味。总之,不象公子哥儿的书斋,倒象是小姐的绣房。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贴着长长一列电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压着高自萍很多单身像。杨晓冬正端详这些照片的时候,高自萍回来了。他说:“同志!这个地方不够安定,请你抓紧时间谈谈吧!”杨晓冬先谈了自己是硬着头皮进城的,没有任何合法证件,须要内线同志们的掩护。没容讲完,高自萍就打断了他的话:“同志!咱们搞地下工作的,一要进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后才谈到工作。现在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叫我怎么掩护你呢?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他看到来客脸上出现了冷漠表情,改口说:“当然罗,从政治责任上,我完全应该掩护你。这么办,我设法给你找职业,有了职业就好办。不过,这得需要时间。我的意见,为了安全,是否考虑先回去,等……”

    “这个问题咱们放下不谈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们叔侄的工作情况,同时有这么个事:近来,敌人对交通要道,封锁的挺紧,组织上想从内部开辟一条交通路线,护送同志过路,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么意见。”

    高自萍脸上露出不满意,说:“我进都市的时候,领导上对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干些有份量的工作,现在叫我出出进进的送人,这不是钢材当木材用,起重机吊摇篮,大炮打麻雀?这样使用干部,妥当吗?我希望领导上再考虑考虑。”听到他把自己比成钢材和起重机,杨晓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愤慨,竭力压下去。他严肃地说:“如果你真担着重要的工作任务,也可以不管这些‘小事’,那就请你谈工作情况吧!”高自萍听说要他谈工作,便着慌了,只得推脱说:事前没有思想准备,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时谈不圆满,等整理一下,再做个汇报。他最后又表示,他们叔侄正在干一件放长线钓大鱼的工作,等这大鱼上钓之后,一声号令,省城会四门大开,让解放区军民排着大队开进来。

    杨晓冬压抑着内心的激愤,离开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银环几次试探着问他对高自萍的印象。杨晓冬只淡淡地说:“我同他谈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们虽然不断见面,交换思想也不多。”杨晓冬见银环谈话很谨慎,便没再往下问。雪后的冬天,空气变成寒流,冷得钻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响,银环同杨晓冬沉默着走向万家楼。

    到万家楼东口,银环还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杨晓冬再也不肯。正争论间,一辆三轮从黑暗角落里蹬出来。为了不使银环伴送,没问价钱,他就上了车。三轮走了几十步,杨晓冬回过头来,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单薄的影子。他往后招手。

    “雪地里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轮拉体育场,给他三角钱。”

    杨晓冬还没答话,拉车的气愤了,“我拉到家门口,一分钱也不要。”这个耳熟的声音倒把坐车人吓一跳。仔细一瞧,原来三轮工人正是韩燕来,他特地前来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这时,杨晓冬立刻从胸中冲来一股暖流,抵御了雪夜冷风的袭击,冲散了从高宅带来的抑郁,他感到他是被同志们捍卫着,银环、燕来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们的力量拧成一起,可以向敌人冲杀作战。这时他再也不愿意斯文地坐在车上,坐车不但是很大的束缚,也是对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来煞住车,他要下地走。

    “别作声!不坐车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韩燕来的声音虽低,听来叫人毛孔发乍。女二中有什么可怕的?杨晓冬想起事变前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两排常青柏树的尽头,排头似的蹲着两棵伞形洋槐树,槐树簇拥着开敞的朱红大门。迎面是喷水池,周围栽满各种鲜花。一群群比鲜花还娇艳的姑娘们,经常在这里出出进进。从校门外路过,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两侧的成荫绿树。透过绿树茂林隐约瞧见宫殿式的建筑……

    杨晓冬脑海里正在搜寻记忆的时候,乘车已到学校的墙垣。原来的绛色围墙,已变成铅灰色。墙头上挂了三道通着电流的蒺藜丝。门外伞状洋槐已没影了,代替它们的是两座碉堡。朱红大门不见了,铁栅栏挡住门口。透过栅栏,有两个戴钢盔的日本兵,他们机械地不停地倒替着位置,从微黄的电灯光下看去,活象一对幽灵舞蹈。幽灵背后,看不清什么,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杨晓冬看了这些惨景,咬紧牙齿,想:圣洁的国土,美丽的城池,被野兽们糟蹋到什么地步啊!

    走过女二中,韩燕来扭过头来小声说:“刚才那个地方住的是日本宪兵队,老百姓叫它阎王殿。很多好人,只见抓进去,不见放出来,夜深时,没人敢从这儿走!”

    “敢是戒严?”

    “就是不戒严,谁忍心听那受刑不过的嚎叫呢!”

    “原来这样。你蹬快点,咱们回家吧!”

    <B>二</B>

    小燕撩开门帘,对着院中的积雪说:“这老天哪!说下雪,就忙忙乱乱地整天下个不停;现在停了,又不声不响地也不告诉人。”

    西屋周伯伯说:“小燕子!你嘟囔个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扫出条路来,别叫杨叔叔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俺们的屋子还没拾掇好呢!”

    “那忙什么,先扫雪——从大门扫到北屋。问问苗先生吃过晚饭没有,他愿不愿意杀一盘棋?”

    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来心情愉快,见到这些景色,更加兴奋,见了什么想跟什么说话;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向她微笑点头。猛抬头,发现广场边沿黑魆魆的象是杨叔叔同哥哥回来了。她等着和他们招呼,甚至想躲在树后吓唬他们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们始终迟迟不前,她再仔细看时,哪里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墙。

    “真是背兴,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发抖的时候,才走回家来。虚掩住门,开始扫雪。雪厚盈尺,一扫帚下去一个窠,用力连扫几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冻地皮。她十分喜爱雪的洁净,细心地不让隆起的雪堆溅上一点黑土星。这样,等扫到苗先生门口时,浑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长气,清冷新鲜的空气使她精神格外振奋起来。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灯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杀棋。周伯伯是红脸,浓眉,大眼,宽嘴岔。苗先生,发灰白,脸蜡黄,细眼瘦脸尖嘴头。两人同庚,都是属虎的,满五十岁了。周伯伯象只粗犷硕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条短小玲珑的蝎虎。周伯伯双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着:“快走!走呵!”

    苗先生离桌子半尺坐着,脑袋左右摇晃,不管对方怎样催,他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慢着,别心急,绵羊迟早会赶到山里的。”

    周伯伯专心下棋,似乎他这一辈子所关心的就是这盘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气,推门进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没注意她走进来。她站了分把钟,再也忍不住了:

    “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对方“嗯”一声,眼睛没有离开棋盘。

    “杨叔叔的事,到底咋办?跟苗先生说说嘛。”

    “你这孩子,真唠叨,大雪天,联保所还有办公的?先住下就是。顶卒!”

    苗先生提一步车,威胁住周伯伯两个过河不靠拢的卒子。他松了口气,尖嘴头吮住一支“飞马牌”的纸烟,欣赏着对方的困难处境。移时,回过头来说:“小燕儿,你家客人下火车丢了证明书吗?这不碍,户籍科里咱们有朋友,托他补一个就是。”看到对方为自己两个卒子的命运担心,他越发高兴:“没关系,我最喜欢念书人,没地方的话,就住到五号房间。”五号房间紧挨着周伯伯的屋,是个小跨间,不久之前为一个打鼓儿的单身汉所住。这间小屋空了两个多月,这对作为二房东的苗先生来说,当然是一笔损失。

    听到丈夫的话,苗太太从灯后面伸出头来说:“这房间可不能随便租赁,说不定人家啥时候回来哩。”她的话明是扯谎,打鼓儿的早已退了户口,肯定不再回来。她说这话的本意是觉得小燕家的来客既是识文断字的人,这些人条理多,眼皮儿尖,说话刻薄,找个职业,十之八九是混官面。同这种人住同院,出门入户都不方便。不过她也愿意让出这间空房,得点零钱花。

    小燕听说苗先生同意杨叔叔搬进来,非常高兴,想不到苗太太泼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杀大权操在男的手里,便先争取主导方面。她说:“俺杨叔叔书理儿深,住在咱们院里,苗先生满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一会儿又用夸耀的口吻对女主人说:“苗太太呀!你可晓得俺杨叔叔的为人吗?他可善良啦。跟这种人同院住,打着灯笼也难寻呀!”可是她的话并没引起多少反应。下棋的专心厮杀,苗太太针线活儿紧。小燕心中有事,里走外转,有时候象只小公鸡似的,挺直脖子,注意着外面。韩燕来一敲门,她便飞也似的跑出去。杨晓冬他们刚一进院,她一划上门,就快步到北屋给下棋人报了个信。苗先生听了,说请客人进北屋坐。周伯伯马上拉开大嗓门,“杨老弟!苗先生请你北屋坐哩,来吧,这里有开水喝!”

    韩燕来扯住杨晓冬的袖口,说:“不去,别同这种人打交道。”杨晓冬知道燕来指的是苗先生,觉种认识这个人有好处,没好处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这里站脚存身呢。他拒绝了韩燕来的意见,一面端详窗户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随小燕,进了北屋。没等人介绍,他主动地问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发觉来客谈吐文雅,举止大方,立刻产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试着从炕上滑下来。杨晓冬双手拦住,“自家人,不要客气,我也来观棋。”说着在小燕搬来的长凳上打横坐下。苗太太见客人横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将身子慢慢地朝灯影里移动,借丈夫的身体,遮住客人的视线。

    棋局重新开始了。两个指挥员,两种战斗风格:周伯伯大杀大砍,直出直入,专门“对车”;苗先生虽然对这种无礼的棋风很恼火,但当着客人,不愿意暴露自己没修养,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横扫了对手一眼,然后委屈地将自己的“车”收回去。

    壶水开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里一样,灌好茶壶,又去通火炉。火星四溅,火苗高窜,屋子里温度突然热呼呼的,很有生气。杨晓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他接过小燕斟好的茶,头两杯递给下棋的双方对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贯注在棋局的胜败上,接茶杯时,只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棋盘,杨晓冬根本不注意这些小节,端着第三杯茶很客气地送到苗太太跟前。苗太太三十出头了,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对她丈夫来说,还是个年轻的妻子。人长的不难看,穿的也整齐。在熟人跟前爱说爱道的,对杨晓冬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倒觉得有些局促。她蜷缩在灯影暗处,紧盯着男人的脸色。没想到客人会给她送水,仓皇接过茶杯,又感到应该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时不小心,一下子,碰着丈夫的肩胛,热水从她发颤的手里溢出来,怕烫着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闪身,谁知又碰醒了她身边六岁的男孩子进宝。进宝睁开眼便要撒尿,见屋里人多,他闹着要去外面撒。母亲告诉他外边雪大风紧,不能出去。小孩听说有雪,闹着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儿两个发生了争执。苗太太说,外边天气冷,不能去。原来她那对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愿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脚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妈妈的苦衷,坚持要出去。接近败局的丈夫,被他们吵的心烦意乱,蜡黄脸沉了下来。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对不听管教的孩子又束手无策。这时候,杨晓冬站起来,走到进宝被窝前说:“来,叔叔抱你去!”孩子一听,立刻高兴地爬起来。苗太太帮着给孩子穿上衣服。杨晓冬抱着他到门外去撒尿,顺便给他讲了个馋老婆看雪的故事。进宝经过这一番活动,精神振奋了,回得屋里,再也不钻被窝,硬要跟杨晓冬一块看下棋。不断问这问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苗先生在紧张的战局中,为进宝的安静,为客人的友谊,十分高兴。苗太太从接茶杯时就觉得这个客人平易可亲,及至人家给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这样亲昵地听客人的话,唤起了她爱屋及乌的心情,对杨晓冬发生了好感。小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生一计,便逗进宝说:“进宝!明儿个杨叔叔领着咱们到雪地里支起筛子捉麻雀,你说好不好?”进宝听说,十分赞同,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说:“我是哄着你玩哩,杨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进宝急了,“我要叔叔,妈妈,我不叫叔叔走。”说着,双手抱住杨晓冬的脖子,撒娇撒痴,无论妈妈怎么劝说,只管一头扎在杨晓冬的怀里,再也不肯松手。苗太太终于哄着儿子说:“进宝,别调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说好啦,让叔叔搬到咱们院来。”小燕见苗太太转变态度,高兴得眼睛发亮,张开喇叭形的小嘴直笑。这一切都使杨晓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着进宝贴稳身躯,一起观棋。

    战斗激烈到白热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将”法吃了苗先生一条“车”,他利用这种优势,拚命向敌方攻击。苗先生败局已成,但当着客人又不愿认输,竭力拖延时间,想争取和棋。周伯伯很讨厌这种作风。心想:“干干脆脆,棋输木头在,何必脸发红。你越不认账,我就非杀光你不可。”苗先生脸孔灼热,呼吸迫促,心里责怪对方,也痛恨自己,为啥开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马蹄表过了十一点钟,他更加紧张了。杨晓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这流人:脸皮儿薄的象灯花纸,虚荣心重的火车都拉不动;一局小棋的胜负,他会彻夜失眠;国家兴亡大事,他们可以无动于衷。

    杨晓冬是个弈棋能手。他决定援助弱方挽回“面子”,趁着周伯伯棋胜不顾家的当儿,帮助苗先生出了两着棋。胜利者损失了一匹战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额上的冷汗,怀着失而复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满脸陪笑说:“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说着,从身旁接过孩子,并向客人亲切地寒暄问候。客人抚慰过孩子,乘势辞谢了苗家夫妇,跟随小燕出来。

    <B>三</B>

    小燕家屋里和苗家就象两个季节,冷嗖嗖地袭人肌肤。但这间屋子,被小燕拾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柜,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锃亮,油醋瓶瓷瓦罐摆的整整齐齐,油条篮子挂在房梁高头,从那里发出甜丝丝的油香味。炕上横铺两个被窝,贴北墙犄角,支着一张板床,上铺破棉被一条,磁釉凉枕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炉,业已放在墙角。

    韩燕来一直在院里擦车,直到杨晓冬从苗家出来,才一块进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里这样整齐清洁,一叠连声地夸奖妹妹心灵手巧。近几年来在小燕的记忆里,几乎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般兴致。她眼里含着笑花,向哥哥学说苗太太从拒绝到同意杨叔叔搬来居住的经过。……

    开始安排睡觉了。杨晓冬见小燕铺盖单薄,脱下自己的棉袍,要给她搭上。兄妹俩齐声说有铺盖。说着,哥哥从衣橱里扯出一条麻袋,双手扯住麻袋角,用力抖擞。这时,悬在房梁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杨晓冬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发现两只鸽子。一只是银灰头白翅膀黑尾巴,另一只是黄褐头花翅膀。灯光映照着它们发亮的身躯,翅膀彩霞闪耀,头顶冒出火光,探出脑袋,瞪圆眼睛,惊讶地凝视主人。小燕看了赶紧说:“雪里白,金凤头,睡觉吧!哥哥今天可不是给你们发脾气。”

    哥哥把麻袋放在小燕的床上,对杨晓冬说:“小燕这孩子,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浮的,什么都喜欢。她养过猫,猫整天偷嘴吃,我打跑了那个馋货。养过两只家兔,家兔可肥啦,我看着是锅好肉,过节时偷偷地宰了。小燕回来高兴地闹着吃肉,听说是宰了那对兔子,哭哭啼啼,闹个不休。没法子,才答应她要来这对鸽子。现在鸽子又长肥啦……”他乜斜着眼瞧着小妹,“说不定哪天,我拿菜刀……”

    “你敢!拔我一根鸽子毛,叫你赔一个手指头。”

    “说真的,这对鸽子,真叫人喜爱,早飞出,晚飞回,多远也能认识回家。有一次,小燕带着它们去西关捡煤核,想起家里没零钱,把钞票绑在鸽子腿上,它乖乖地给我送到家来啦!”

    小燕倒在床上,留神听哥哥说她的故事,她想:“哥哥儿时象今天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呢。在平常,象匹没笼头的野马,又蛮又横,不是故意气她,就是有意呕她。哥哥不多说话,要说就是噎嗓子的话,顶的人喘不出气来。杨叔叔一来,野马被鞍挂镫,不踢不咬,服服贴贴了。呵!生活要起变化了……”她面含微笑,憧憬着未来美丽的生活,呼吸逐渐平静匀称了。

    十分钟后,炕上的主客二人,钻进被窝。

    “杨叔叔,冷不冷?”

    “比起昨夜,现在是天堂了。”

    “那咱们睡吧!”燕来伸手闭了开关,灯光闭后,一切显得更加沉静,雪映在窗户纸上,室内光线依稀照人。韩燕来发现客人睁着眼睛望着房梁。

    “杨叔叔,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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