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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阿芬!你又坐小良的高脚椅了!”朴斋太太的话头忽然转了方向。“两边的扶手也是你弄松了的,刚修好。你不好坐规规矩矩的椅子么,一定要坐它!”

    “坐坏了也就算了,”克芬顽皮地回答,“小良大了,已经用不到了。”

    “小良用不到,还有小英呢!明年这时候,小英就用得到了,这都要用几代的!”

    “妈,你还想得那么远呀!”坐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赵克久忽然说。“人家已经在逃难了!镇上的难民可不是新龙华来的么?”

    “你们逃难,我不逃!”朴斋太太生气了,她那严峻的眼光从克久脸上移到克芬脸上,然后又回到克久那边。“听说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你和克芬就快活得发了疯似的!打仗给你们什么好处?”

    克久看见母亲生气,只笑了笑,不再说话。克芬仍旧逗着小英,只当没听见。

    小女孩看那绒线球也看厌了,两只小手乱抓乱摸,一会儿揪着母亲的耳朵,一会儿又摸着母亲的小巧的红嘴巴。徐氏少奶唤着女仆,把小英交给她抱了去,掠一下鬓发,掩好了敞开的衣襟,这才轻轻叹口气说:“今天小良的爸爸来信,不是说杭州也有人逃难了么?他倒担心着我们,说这里到底离上海近呀。他很想回家来看看,可是请不出假。”

    “对呀,我们搬到杭州去罢!”克芬从那高脚椅上跳了下来,很兴奋地说。“大哥在那边省政府做事,消息也灵通。我在那里有许多同学,我不怕没有地方住。”

    对于这位小姑,徐氏少奶向来抱着三分客气七分疏远的态度,但现在克芬这番话却使她意外地感到亲热。她露出两行雪白牙齿笑了笑,转眼望着克芬,好像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她偷眼又看婆婆的脸,婆婆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她就马上收敛了笑容,头也慢慢的低下去了。她闷闷地看着自己脚上那双鹅黄色缎鞋尖上丝绣的大红茶花,猛然又听得克久干笑着说:

    “要是这里靠不住,杭州就靠得住么?”

    徐氏少奶心上一怔,无声的又叹一口气,抬起头来,恰好正看到婆婆的眼光射到自己身上。她勉强笑了笑,却又露着齿尖咬住了嘴唇。

    朴斋太太的抑住着怒气的声音在众人惊愕的氛围中爆响了:

    “小良!静一点!大厅上有些什么人呀?那简直是在打架了!”

    小良放下了当作鼓槌的筷子,悄悄地爬下凳子,就走去靠在母亲身上。大厅上传来的嚷骂的声音很清晰地可以听到了,那声音是陌生的,显然是外路人,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在发威。

    “又是弯舌头!”朴斋太太恨恨地说。“今天那些兵来了,就没有安静过。当这样的镇长,有什么味儿!”

    女仆抱着小英进来了。小英在哭,那女仆一边拍着小英,嘴里念着“不怕,不怕”,一边却又抽空对朴斋太太说:“一个矮胖子!跟老爷发脾气,一口吞得下一个人似的!”

    克久站起身来就向外走,却还听得朴斋太太冷冷地咒骂道:“发脾气有什么用呢!镇长家里可没有聚宝盆!”

    大厅上这时只剩了赵朴斋和王保长,在抵挡那矮胖子军官的猛烈攻势。但是赵克久觉出大厅的那一排落地长窗外边至少有三四个人偷偷地站在那里。王保长仗着自己是本镇唯一的国民党员,而且曾到镇江受过训的特殊资格,在和矮胖子说“好话”。赵朴斋坐在他们对面,愁眉苦眼,不发一言,每逢那矮胖子的声音愈嚷愈凶猛的时候,他只伸手搔搔头皮。

    “周副官!”王保长看见那矮胖子手里的香烟已经烧剩了大半枝,赶快又奉上一枝新的。“请息尊怒。我们不是说不想办法啊!我们哪里敢抗违命令!军事第一,嗳,周副官,兄弟忝为党员,这一点难道不晓得?可是……”

    “少说废话!”周副官喝断了王保长的话,咆哮如雷,那胖脸上的油光更加亮得怕人了。“三百个伕子,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干脆一句话!”

    “啊啊,是,是!”王保长拱着肩,笑的他那双老鼠眼睛成为一条缝。可是他又立刻收住了笑容,伸过脖子去,捏细了喉咙,用着像是商量又像是恳求的语气悦:“不过,周副官,三百个,是不是稍稍觉得多了一点?”

    “谁同你讨价还价!”周副官这一声怒喊,响得出奇,连站在屏门那边抱臂旁观的赵克久也吓了一跳。落地长窗外那些偷听者有一个大概吓昏了,一头撞在窗上,砰的一声,倒连累那威风凛凛的周副官也愕然四顾,似乎那气焰顿时矮了一段。

    王保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不怎么着慌,只不过他那满脸的笑容稍稍有点不自然。

    周副官蓦地站起身来,狞起眼,看一下王保长,又看一下赵朴斋,意外地换了嗓子,像有一块浓痰在咽喉里打滚,他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

    “好,凭你们去办!可是,本人不能不预先下警告,明天团长来了,一瞧,嘿,贻误戎机,莫说你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连我也担个不是呢!”

    “一定想办法,误不了,误不了的!”王保长连声答应,也恭恭敬敬站了起来。

    周副官就像没有听得,撒开八字步子,托托地就往外走,肥屁股上那把“不成功便成仁”的短剑,一摇一摆地敲打屁股上皮肉最厚的地方。

    赵朴斋对王保长看一眼,站起来送客。

    周副官走到落地长窗前,忽然回头问道:“一千斤稻草呢?”

    “照办,照办!”赵朴斋惨笑着回答。

    “五百副床板呢?”

    “这个——嗯……”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周副官的嗓子又是那么杀气腾腾了。“一份人家抽一副门板,那不就有了!”

    “是,是,一定照办!”

    赵朴斋双手拱在胸前,一边回答,一边“鞠躬如也”,心里却在想:这可再没有话来噜苏了罢?

    然而大出意外,周副官索性站定了,双手往腰里一撑,侃侃而谈起来:

    “本军开拔,路也走了几千,大城小镇,经过的也有几百,哪一个地方不是竭诚欢迎,努力慰劳?为什么?为的本军是卫国卫民,千里来赴抗战!现在全国老百姓,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起来爱国;可是贵镇老百姓太不爱国,殊堪痛惜!刚才还抓到了汉奸。可见奸宄潜伏,糟不堪言。嘿!赵镇长!你身为一镇之长,得留点儿心,得负责啊!完了!”

    这一番训话,抑扬顿挫,韵调铿锵,大约是周副官的拿手戏之一;可惜当时在场诸人没有一位能够欣赏,即使那位唯一的国民党员而且到镇江受过训的王保长,也只是摆起个笑脸作形式的接受而已。

    然而周副官终于走了。恭送如仪再回到大厅的时候,赵朴斋和王保长却看见大厅里满满地全是人了,都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都是听到了要三百伕子来探听消息的,周副官还没走的时候,他们早已埋伏在后堂和备弄里了。这许多人,赵朴斋有一大半认识,克久和克芬却只认识一小半。

    徐氏少奶被一群拖男带女的大娘和大姑娘们团团围住,占据大厅的一角,独成一个世界。

    赵朴斋和王保长成为又一世界的中心。人多口杂,赵朴斋简直无从回答。而且他亦无话可答,他只是频频叹气,不住的搔头皮。王保长却胸有成竹似的,对于任何人的询问一概冷冷地答道:

    “你们不是都听见了么?军事第一,军令重似山,没办法也得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赵朴斋看着王保长,带点抱怨的意味说。“镇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共也不过两三千,哪里去弄三百个伕子来?”

    王保长微微笑着,依然说:“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

    人堆里忽然挤出一个方面大耳,戴一副玳瑁边眼镜,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拍着赵朴斋的肩膀说:

    “朴翁,如何?前几天新龙华来的难民就说过军队过境,骚扰不堪,你老是不相信。如何?今天你看到了罢?”

    赵朴斋回头看时,原来是万昌油盐杂货店的老板谢林甫,就叹口气答道:“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些做官的还不肯拿出一点良心来!”

    “他们要三百伕子干什么?”有人这样问。

    “说是挖战壕筑工事的!”人堆里又有人回答。

    “啊,那不是糟了,打仗打到镇上来了?”

    “笑话!”谢林甫伸一个中指抬一下他的玳瑁眼镜,鼻子里笑着说,“什么筑工事!那不过是出一个题目难难我们,想弄点好处罢了!”

    王保长赶忙对谢林甫做了个眼色,又拉着赵朴斋的衣襟,将他的尖下巴凑到朴斋耳边,轻声说: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这里人多口杂,说话可不大方便。

    到后边去罢。”

    赵朴斋迟疑着还没开口,王保长身子一溜,已经朝院子里走了。谢林甫拉了赵朴斋一把,也乘众人不防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大厅。

    他们三个抄那条备弄,就到了大厅后进那三间厢房。他们不进那作为饭厅的一间,却进了左边的黑洞洞的一间。王保长拿出火柴,点亮了一盏火油灯,顺手敬了谢林甫一枝香烟,自己也点着一枝,狂抽起来。

    这一间厢房现在作为赵克久的临时书房兼卧室。他们三个围着书桌而坐,那老式的书桌上堆满了原版的西文工程书籍和三角板圆规之类,玻璃板下压着赵克久自己的照片,也有克芬的照片,徐氏少奶和小良的合照,而且不伦不类又有一些从外国刊物上剪下来的电影女明星半裸体的“玉照”。书桌角上有些上海报纸,可是杂乱不全。

    王保长把一枝烟猛吸到一半,然后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弹着那块玻璃板,笑了笑说:

    “林甫兄说的对!他们想弄点好处。我早已猜到了,可是,难就难在不知道他们要的数目多少啊!”

    赵朴斋惊愕地看着王保长,又转眼看一下谢林甫,好像是说:有这样的事么?不会的罢?

    谢林甫当然也懂得赵朴斋的眼色,他却不理赵朴斋,只对王保长伸了三个指头道:

    “这一点,差不多罢?”

    “三百么?”王保长沉吟一下,然后摇头,“只怕少了一点。”

    “不是那姓周的说要三百伕子么?”谢林甫带喷烟带说。

    王保长笑了笑,再猛吸了几口烟,将烟尾在玻璃板上弄熄了,淡淡地答道:

    “姓周的还说明天有一个团长要来呢。一个团长,三百元是打不倒的。”

    谢林甫点着头,伸一只手道:“那么,这可差不多了!”

    王保长还没表示意见,赵朴斋却耐不住了,着急地问道:

    “要是他不受,可怎么办?”

    王保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赶快又点起一枝烟,空出左手来拍着赵朴斋的肩膀道:

    “朴翁,朴翁,你真是……嗳,要是你一手送钱,嘴里却这么说:周副官,请你帮忙帮忙,这一点不成敬意。哼!那他岂但不受呢,还要打你一记耳光,办你个公然行贿的罪!”

    王保长意外地打住了话头,衔着烟又狂吸起来。赵朴斋怔怔地望住他,心里却实在憎恶这尖下巴和老鼠眼;可是,谢林甫的声音却惊破了他的迷惘。

    “自然不是一手交钱。我们只对他这么说:伕子得花钱去雇。而且雇伕子也得有人去办。镇公所办事人手不够,请他们自己雇罢:钱呢,镇公所自然想办法!”

    “对,对!”谢林甫这番话还没完,王保长已经击节赞赏起来。他又加了补充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五百元,商会想法摊派摊派。”

    这一个三人会议就此圆满结束。大厅上的人这时也散了,小良早已闹着肚子饿了。赵朴斋留着王谢两位便饭,而且到镇上的馆子里叫了一斤花雕,两碟冷荤,两道热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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