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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地回答:

    “那不过是惠公馆客厅里的一句笑话,也值得他们认真!告诉你实在情形罢。那天——就是你们开会争论我是不是公敌的一天,杨小姐谈起了县中和这里的暗斗,惠师长很不以为然,曾经说了那样一句话。过后谁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会成了谣言。”

    “如果是事实,你怎么办?”

    梅女士瞅着李无忌好半晌,竟没有回答,微笑着就走开了。

    然而这传闻却在一天一天推广。和这同时来的,是更繁剧的交际,更谄谀的包围,好像万丈浊浪,将梅女士颠簸得忘记了自己。学校里几乎要为梅女士特设一个号房,访客和请柬是这样的热闹!不尽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军队里的营团长,道尹公署的科长先生。还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却只好在通俗讲演会的长板凳上等着一星期两次的梅女士的讲演了。那时候梅女士写给徐绮君的信里有过这样一段话:

    没有办法。命运推动我走现在这条可笑的路,我只能顶着命运前进了!然而还是原来的我:不曾多些什么,也不曾少些什么!我并没烦闷,也不恐惧。只是有些不明白!绮姊,我简直不明白究竟我将如何从目前这圆椎形的顶点下来,我又不明白为什么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韦玉一样打动我的心了!也许是有那样的人,也许他天天窥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经变硬,变麻木;一颗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较的好些罢?这是第三个不明白!

    我真要这么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喷射出来把这世界熔化,那时候,也许硬的会软,麻木的会活泼罢?

    特别是夜深人静,像从战场上苦斗归来的兵士似的软瘫在床上的时候,这种感想便闯到梅女士心里,使她好久不能成眠;每次是在头涔涔然发胀以后,被一个咬嘴唇的狞笑赶走,于是第二天,生活的轮子又照常碾进。

    然后是寒假快到了。所谓县中的校长问题在“拥梅派”的圈子里更形活跃。却突然发生一件事转移了人们的视线。张逸芳接到几封颇不像是开玩笑的匿名信。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便又异常紧张。

    刚巧这几天梅女士忙着一些什么事,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宿舍内简直不大看见她的影踪。她这样的行动发生在这个时期,自然成为议论的题目和猜测的焦点。那一天午后,梅女士从课堂下来,匆匆就往外跑,并没看到周平权和张逸芳在旁边做眼色。

    “你看她,忙得很,我的猜想一定不会错。”

    望见梅女士走远了时,周平权撅起着嘴唇轻声儿说。张逸芳的脸也有些变了,但还装作不介意似的微笑着,慢慢地回答:

    “不过,她何必呢!对于她又没有好处,况且几封匿名信也不能够搅起风潮来。”

    “风潮还在以后呢。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好处?表面上她总是笑嘻嘻,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她不是常常说:‘我真心要和你做好朋友’?但是她的心里,我看得很准,她是连小小的意见也不肯忘记的。上次为了忠山事件,我们都在背后反对她,你以为她是不知道的么?一定早就有人告诉她了。娘老子生得她好看,许多男人肯被她利用。”

    周平权忽然打住了话头,疾歪过脸去向左边看,摆出那神气来,仿佛早就在注意一群小学生在那边打球。但是张逸芳并没理会得,她跟着也望了一眼,恨恨地说:

    “利用,人家也在利用她呢!”

    可是再回过头来时,她猛吃一惊,脸也红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女士。

    这位漂亮的女士很坦白地微笑,递给了张逸芳一张纸,油印得满满的,有一行大字:“女教员风流艳史!”张逸芳忍不住心跳了,前几天她收到的匿名信恰也是这个。

    静默将她们三位罩住,只有怪样的眼光在交流。

    终于是周平权拍着梅女士的肩膀,很亲热地说:

    “好妹子,真肯操心;是捡来的罢?”

    “号房里有的是!那么一大叠。据说早上都搁在校门口。”

    “我早就看到有人在那里捣鬼!谁不知道谁!要捣鬼,挺身出来就是了,何必藏头露尾干这下流的把戏!”

    张逸芳骂起来了,将手里的纸撕得粉碎。

    “校长和教员恋爱,本来平常得很;况且又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大家早已知道。这也值得当作攻击的武器!梅,你大概知道那恶作剧的是谁罢?”

    看见梅女士有点不自在,周平权就赶快插进来说,却附带一个使人更不自在的微笑。梅女士也回答了个微笑,又很快地瞥了张逸芳一眼,淡淡地说: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本人心里明白,就好了。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既然撞到我眼里,就带来给你们看看。”

    又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梅女士就走了。她自然看得出周平权和张逸芳的神情,而且她们的言外之意岂不是很显明?又是疑心到她身上!似乎她是一个万恶的人,出了什么乱子,必得她去顶承!梅女士愈想愈生气了。她是天生的高傲脾气,吃软不吃硬。如果人家能够推诚相与,那她即使受点牺牲,也很甘心;然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人家践踏那样的事,她却不能忍受。委曲地解释,去请求对方原谅罢?她尤其不肯。在她自认为并没错误的时候,她决不让步,她要反抗的!现在就是这反抗,这倔强,将她全身烧热,不让再有平静思索的可能。

    这样负荷着满腔的激怒,梅女士匆匆地穿过了闹街,向惠公馆去。惠师长要她做家庭教师,前天由杨小姐来征求同意,约定是今天去详细谈一谈的。本来梅女士对于这件事尚在考虑,但现在突然决定了不干。她愤愤地想:

    “她们把我当作眼中钉,想排挤我出去,吓,不行呀,我偏偏要赖在那里,让她们心里不舒服些!直到我觉得要放松了时,我才走呢!”

    于是好像吐出了一口恶气,梅女士心头轻松起来了。但当她到了惠公馆时,却又变为扫兴。公馆里的人全都游龙马潭去了。号房说,杨小姐有话,请梅女士也去,还有马牟在等候。

    想了一会儿以后,梅女士决定不去龙马潭,转身就回学校里。

    因为不愿被视为怯弱或心虚,梅女士特地在学校的各处巡回。微笑虽然浮在脸上,愤怒的火焰依然停积在胸口,她觉得所见所闻无非是逆意。全校的空气是大雷雨前一般的沉闷。她从每个人的眼光中看出疑忌,从每个人的笑声里听出讥刺。最后,她踅进了阅报室。只有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屋角,摊开一张大报纸遮住了面孔。梅女士随便拿起一份报来翻过了两页,才知道还是十天前的外埠报纸。她撇下报纸,懒懒地站起来正要出去,那位坐在暗角的人却忽然笑了一声,露出脸来,出奇地问:

    “密司梅,进行得怎样——呢?”

    看清了是吴醒川,却一时捉摸不到他这句话的意义,梅女士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那个——什么——‘艳史’罢,散布得真真周到,什么地方都有!今天城里顶大的新闻就是这个。但是,密司梅,办这样的重要事情,还是和自家人商量,县中那班家伙,都是只想利用你。”

    梅女士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多么奇怪的话语!她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但是一种好奇心——希望知道旁人对于自己的猜测究竟到了怎样程度的好奇心,立刻又使她镇静起来,用一个模棱的微笑引诱吴醒川再多说些。

    “说老实话罢。反对那‘小鹿儿”,轰他走,没有一个人不赞成,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那种自大的神气。要是你肯干,我们大家都帮助你。还有,密司梅,一句秘密话,趁现在的机会也告诉你。他从前认识你么?不!可是他在我们面前说起来好像你就是他的老相好似的,哈,这个怪东西!”

    接着是个短短的沉默。这些奇怪的字句并不能改变梅女士的娴静的神色。她自始是在注意地听。现在觉得已经够了,而且似乎也已经完了,她方才淡笑着回答:

    “就是这些话么?谢谢你。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

    一面说着,她已经移动脚步,正想照例地飘然而去,却不料吴醒川从后面来拉住了她的衣袖,急迫地说了这样一句:

    “自然不止这一些。”

    梅女士回过脸来切实地钉了吴醒川一眼。

    “我们到宝华楼去吃饭罢?那时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好极了。杨小姐也是今晚上约我在宝华楼。”

    吴醒川突然变了脸色,张大着嘴巴,拉住梅女士衣袖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放松而且垂下去。梅女士忍住了笑,又接着说:

    “那么,下次再叨扰你罢——如果你是诚意只要请我一个人。”

    不管吴醒川还有没有什么话,梅女士跑出了阅报室,就回自己的卧房。一个奇怪的东西压在她心头,使她不知道应该哭呢,还是应该笑。

    这天晚上,当那些惯常要来的感念蹂躏她到涔涔然头痛的时候,她的咬着嘴唇的狞笑便失却效力。无赖的杂念竟不肯轻易走开!几个月来变幻的生活,总检阅似的在她脑膜上通过,凝结成一个大问题:为什么?她不能回答。但是几个月来的生活“是什么”,却有个现成的答案:错乱!还是那个错乱,过去的和现在的。她觉得她的环境和她的自我永远相左,永远不能恰好地吻合。如果目前这环境能够早两年发生,够多么好!那她也许不至于这样感到无所归着的眩晕。然而现在!现在她已经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推上前去了,没法和目前这环境和解。她狂怒地掀开了被窝,让午夜的冷气钻进她的肌肤,她的骨髓。然后是比较有条理的一问一答偷上了她的意识:

    “为什么我总觉得拂逆?因为这里的人们都是委琐,卑鄙,而又怯弱,使你憎厌。漠不相关地过下去不行么?可是他们的哓舌,他们的疑忌,时时会来扰乱你的心境的平静。那么离开他们这一伙儿罢?无奈又觉得不服气,好像是畏怯,好像是失败。”

    梅女士忍不住自笑了。突然一个冷噤袭来,她本能地再拉被子来盖在身上,缩紧了四肢,心里反复地想:不服气!失败?

    她很想丢开这些问题,好好儿睡觉,但是办不到,现在是“不服气有什么意思”这句话粘在她脑膜上要求一个回答了。可是她的疲倦极了的脑子已经不能再给什么满意的答复,最后她也就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金黄色的太阳正射在窗外的墙头,风吹来暖暖的,很像是初春的天气。女仆送进一封信来,是杨小姐的,还是敦劝去就惠师长的家庭教师。梅女士沉吟着在房里来回地走,下意识地拉开房门向外边望了一眼,看见张逸芳站在走廊的阑干边垂头沉思。她那种憔悴忧虑的神情立刻吸引了梅女士的脚步。似乎带几分羞怯,张逸芳向走近来的梅女士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两个默然站在那里经过了好几秒钟,梅女士突然说:

    “逸,是不是你当真疑心我在背后和你过不去?”

    没有回答,张逸芳只睁大了她的忧悒的眼睛。

    “我不愿意辩,将来你自会明白。不过看见你这样担忧,我就想起我自己也受过差不多同样的窘。现在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当家庭教师;在这里混过半年,只受到满身伤痕,这种天天打仗一般的生活,我不愿意再领教了。我更不愿意还要和一个本来我爱她的人成为仇敌。逸,如果你信任我,你目前的困难我还是很愿帮忙!”

    说到最后一句,梅女士自己也动了感情,她抓住了张逸芳的手,很注意瞧着她的面孔。两片红晕渐渐地从张逸芳脸上升起来了。同时梅女士感得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着。于是醉人的兴奋布遍了梅女士全身。她很快地又接着说:

    “我是无端地闯进了你们的圈子,现在我又要去闯另一个圈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将来在那里等候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我是一天一天地厌恶四川这地方了。很想至多准备半年,便往外边跑;离开这崎岖的蜀道,走那些广阔自然的大路!”

    这后半段话声音很低,成为喃喃的自语;梅女士惘然望着远空,微笑浮上了嘴唇。她此时万不料还要在这崎岖的蜀道上磕撞至两三年之久;也料不到她在家庭教师的职务上要分受戎马仓皇的辛苦,并且当惠师长做了成都的主人翁时,她这家庭教师又成为钻营者的一个门径;尤其料不到现在拉她去做家庭教师的好朋友杨小姐将来会拿手枪对她,这才仓皇离开四川完成了多年的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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