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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皮埃尔·格拉苏最新章节!

当然就是他们本人,而且理所当然要拼命排挤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这一条放之四海的选拔原则糟糕得很;总有一天法兰西会摆脱它。

    不过呢,富热尔人善良、温文,他那分谦逊,那分纯朴,以及他的受宠若惊,使得本来要谴责、要妒忌他的人也没有话说了。再说,站在他一边的还有那么多暴发户“格拉苏”,而他们和未来的“格拉苏”们又是连结在一起的。有些人被这位艺术家的无所畏惧的毅力所感动,把他比作多米尼坎①,说道:“艺术上的辛勤是应该得到报酬的!格拉苏的成功并非是侥幸的!他埋头苦干了十年,难为这家伙!”

    ①多米尼坎(1581——1641),意大利画家。

    “难为这家伙!”这一赞叹语在对画家的拥护和祝贺中占了一半。怜悯抬高了许多庸才,就象嫉妒摧毁了那么多天才。

    报纸上的批评并不少,但是大有骑士风度的富热尔人全部都承受下来,就象过去他对于朋友的意见全都接受下来,表示出天使般的忍耐一样。

    现在他有钱了,辛辛苦苦地挣来了一万五千法郎,因此给他在纳瓦兰街的套房和画室添置了一些家具;他在那儿画着皇太子订的画,还有大臣预定的两幅宗教画。到了指定的日子果然交货,那种约期不误,真叫部里的财务科灰心丧气,他们向来只习惯于另外一种方式。但是,羡慕那些做事有条不紊的人的运气吧!假使他耽误了时间,被七月革命赶上了,他的润笔就再也没有着落了。

    到了三十七岁那年,富热尔人已替玛古斯制造了大约两百幅油画,外人全都一无所知。画了那么多东西,他的技法已经熟练到了那样一个令人满意的程度,使得艺术家看了不禁耸耸肩膀,却叫那些生意人看了非常喜欢。格拉苏的朋友们都爱他为人方正仁厚,有求必应,待人忠心耿耿。如果说,对于他的调色板他们不抱敬意,那么对于那拿调色板的人,他们却是喜欢的。

    “多么糟糕!富热尔人竟染上了画画那个坏毛病!”他的朋友们相互之间都这么说。

    话又得说回来,格拉苏能够给人提出很高明的意见;他就象报纸上的那些专栏作家,他们自己写不出书来,可是一本书中有什么毛病他们却很能挑得出来。但是在那些文艺评论家和富热尔人中间有一点不同:对于美,他具有很好的欣赏能力,他能鉴别美,他的具体意见非常中肯,使得人家认为说得有道理而乐于接受。

    七月革命以后,巴黎每次开展览会,富热尔人总是送去十一、二幅作品,而评审团总是会接受四、五幅。他省吃俭用,不多花一文钱;他的仆役就只一个替他料理家务的女仆。

    他的消遣只是去看看朋友,去看看艺术作品;偶尔也在法国作几次小小的旅行,算是享受一番。他盘算着要到瑞士去寻找灵感。这个糟糕的艺术家是一个优秀的公民。他在国民自卫军中服役,参加受检阅的行列;付房租、付账单,那种按时不误,达到了俗不可耐的地步。他的一生就是在工作和穷苦中过来的,因此他从来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直到目前为止,他,是个光棍,是个穷汉,并不想把他那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起来。

    怎样积聚钱财,他是一窍不通的,因此每隔三个月,他就把一季度的收入和省下的钱送到他的公证人卡陶的事务所去。每当格拉苏存满三千法郎时,公证人就替他把这笔款子用抵押方式放出去,附带规定:如果债户是结了婚的,那么通过“代位清偿”,债权人同时取得债户的妻子的种种权利;如果债户有应付货款需要清理,那么他同时分享货主的种种权利。公证人亲自收取利息后,又把利息放到格拉苏的本金上去。画家盼望着那幸福的一天到来,那时候他的投资将会达到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数目,给他带来一年二千法郎收入。

    那时候他将具有艺术家的I’otiumcumdignitate①。他将真正从事绘画。啊!画出什么样的作品来!终于是货真价实的作品!功夫到了家的作品,叫你眼前一亮,叫你没得说的顶呱呱的作品!他的前程,他的幸福的梦想,他的希望的顶点————你想知道吗?那就是被选入“法兰西研究院”②当院士;再就是佩带荣誉勋位的玫瑰花形勋章!跟施奈尔和莱翁·德·洛拉平起平坐,比勃里杜更早进入“法兰西学院”!在他的上衣饰孔里别上玫瑰花饰!多美的梦哪!只有庸才会想得那样面面俱到!

    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富热尔人把手伸进头发,理成一个松松的发顶,扣上了他那件瓶绿色丝绒背心的钮扣,颇吃惊地看到进来了一张脸儿,————在画室里,这种脸儿被通俗地称做西瓜③————这个水果搁在一只大南瓜上,那南瓜裹着一件蓝色呢衣服,上面点缀着一串叮叮当当的小饰物。那西瓜发出鼻息声,就象一只海豚;那南瓜靠着底下两个芜菁,————把它们叫做腿是不恰当的————向前挪动过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会这样给那个瓶子商人捞一幅讽刺画,然后请他出去,说是他不画瓜果蔬菜。

    ①拉丁文:悠闲与尊严。

    ②“法兰西研究院”下设五个学院,艺术学院是其中之一。

    ③指愚蠢呆笨,愣头愣脑的脸。

    富热尔人看着他的主顾,并没笑出来,因为魏尔韦勒先生在他的衬衫上别着一颗价值三千法郎的金刚钻。富热尔人看了玛古斯一眼,说道:可有油水呢!————这是当时画室里十分流行的一句行话。

    听到了这句话,魏尔韦勒先生皱了皱眉头。这个生意人在他后面还引来了瓜果行列————那就是说,带来了他的夫人和小姐。那位夫人的面容有一层桃花心木的褐红色调。她看来很象可可椰子装上了一个头颅,束紧了一条腰带。她用脚底板转动身子,穿着一件黑条纹的黄连衫裙。她很得意地让人看到她那副露指手套,戴这副奇形怪状的手套的双手肿得就象手套商画在招牌上的手套一样。在她那顶煤斗形的圆帽上飘着头等出殡仪仗用的羽毛①。两个肩膀从敞领的花边中显现出来,不论从后面看还是从前面看,都同样是圆滚滚的;这样,那个可可的球面体可说是圆满无缺了。那双脚,是画家们称作“蹄子”的那种形状,穿一双漆皮皮鞋,从皮鞋上面挤出半英寸肥肉,形成一圈皱边,算是装饰品。这双皮鞋是怎样硬穿进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①当时巴黎有殡仪馆承包商,办理丧事,分几等规格,头等出殡仪仗队马头上插上好多羽毛,炫耀排场。这里显然是挖苦话。

    在她后面跟着一株石刀柏嫩苗,穿着一件黄绿相间的连衫裙,胡萝卜黄的头发(罗马人最爱这种头发)编成了辫子,盘在小小的头上,纤细的臂膀,白白的但是有雀斑的皮肤,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白色的眼睫毛,稀稀的眉毛,一顶意大利草帽,围着一条白缎子帽檐,加上两个规规矩矩的绸缎蝴蝶结,一双红得象在害羞的双手,一双和她妈妈一样的脚。

    这三位来宾在画室中东张西望,充满一种幸福的神情,显示出他们对艺术怀着一股可尊敬的热情。

    “先生,就是您将要给我们画像吧?”做父亲的大着胆子问道。

    “是啊,先生,”格拉苏回答道。

    “魏尔韦勒,他呀,有十字勋章呢,”当画家转过身子时,那位妻子悄悄对她的丈夫说道。

    “难道我会请没有得过勋章的画家来给咱们画像吗?”已退休的瓶塞商说道。

    玛古斯向魏尔韦勒一家鞠了一躬之后就走了。格拉苏一直陪他到楼梯的平台。

    “除了你,还有谁能发掘出这么一些大圆球来呢?”

    “十万法郎的陪嫁!”

    “好吧,可是这么一家人哪!”

    “还有继承三十万法郎的希望,在布什拉街有住宅,在达弗赖城有别墅。”

    “大街上的房子————瓶子————塞子————塞紧了瓶子————拔出了塞子……”画家说。

    “你这一辈子从此吃穿不用愁了!”玛古斯说。

    就象早晨的光线透进了他的阁楼那样,这一念头印进了皮埃尔·格拉苏的心坎里。当他让那位小姐的父亲摆好姿势的时候,就感到这位老人家极有仪容,而且对他那一张紫膛膛的脸盘喜欢起来了。

    母亲和女儿象蝴蝶穿花似的围着画家打转,看他怎样做准备工作,感到十分惊异。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一位尊神。这种在脸上显示出来的崇拜使得富热尔人十分得意。“金犊”①给这一家人笼罩了一层不可思议的反光。

    ①金犊,古代以色列入铸金为犊,奉作尊神(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三十二章);这里作为拜金主义的象征。

    “想必您挣的钱多得吓人吧,可是您花起钱来,也象你挣钱那样快吧?”那位母亲说道。

    “不,太太,”画家回答,“我不乱花钱,我没有条件吃喝玩乐。我的钱交给公证人安排;我有多少存款都在他的账册上,一旦把钱交给了他,我就不管了。”

    “人家老是跟我说,”那位父亲嚷道,“说什么艺术家都是有孔的篮子,聚不起财来!”

    “你那位公证人是谁呢?————假如我这样问不嫌唐突的话。”魏尔韦勒夫人问道。

    “一个好人,非常直爽————卡陶。”

    “哎哟哟,哎哟哟!真把人笑坏了!”魏尔韦勒嚷道,“卡陶也是咱们家的公证人呀!”

    “请别动!”画家说。

    “你坐好,别动,安泰诺尔,”他的太太说道,“否则画家先生没法画下去啦;要是你能够看到他是怎样下笔的,你就会懂得了。”

    “我的天哪!”魏尔韦勒小姐跟她的爸爸妈妈说,“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学艺术呢?”

    “维吉妮!”母亲嚷道,“有些东西女孩儿家是学不得的。等你出嫁之后……那就没有关系啦!到那时候再说吧,现在你还是安分点。”

    这第一回画像,魏尔韦勒一家人和这位老实画家几乎已经混熟了。约定两天之后这一家人再来。在走出画室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要女儿先走一步;但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那话中的意思是不会不引起她的好奇心的:————“……一个获得勋章的人……三十七岁……有人向他订画的画家;他把钱存放在我们的公证人手里。咱们去问问卡陶怎么样?嗯,‘德·富热尔太太’,这个称呼可不坏!……看样子,他可不是个坏良心的人!……你是想跟我说宁可要一个做买卖的人?……可是一个做买卖的人在没有退休之前,你可没法说准你的女儿结果到底会怎么样!而一个艺术家,又会积钱,……再说,咱们是爱好艺术的……总之!……”

    当魏尔韦勒一家在议论他的时候,皮埃尔·格拉苏也在心里头评论魏尔韦勒这一家人。他感到再也没法安安静静待在他的画室里了。他到林荫大道去散步。路上经过的每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妇女他都要瞧一眼!他跟自己讨论的那套方式是最奇怪不过的:在金属中最光辉灿烂的要算黄金了,而棕黄色代表黄金;罗马人最喜爱红棕色头发的女人,他成为一个罗马人啦……如此等等。结了婚,过了两年,还有哪个男人会理会他妻子的皮肤、头发是什么颜色?美貌是转瞬即逝的……可是丑陋是永久的!有了金钱,就有了一半幸福……那天晚上,画家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觉得维吉妮·魏尔韦勒十分娇媚可爱了。

    当魏尔韦勒一家三口在第二回画像的那天光临画室的时候,艺术家笑容可掬地招呼他们。这个坏蛋已刮了胡子,穿上了一件洁白的衬衫,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特地挑选了一条合适的裤子,脚下穿一双尖头的红拖鞋。那一家人同样满脸堆笑来回报画家的笑颜。维吉妮的脸儿红得就跟她的头发一个颜色,她低下了眼睑,扭过头去看画室中的那些习作。皮埃尔·格拉苏觉得她那种忸忸怩怩的样儿十分可爱,而且风度优雅;可喜的是她既不象爸爸,也不象妈妈,不过她长得象谁呢?

    “啊,我明白了!”他一再跟自己说,“当初那做母亲的心眼儿里另有一个人影儿呢。”

    在画肖像的时候,这一家人和画家之间,你来我往地打趣起来,这位画家居然大着胆子说,他发觉魏尔韦勒爸爸十分“俏皮”呢。这一番恭维话说出了口,画家的那颗心就此对那一家人完全敞开了,而且一下子被占领了。他送给维吉妮一幅草图,送给她母亲一幅速写。

    “不要钱的吗?”她们问道。

    皮埃尔情不自禁地笑了。

    “您可不能这样把画白送给人家呀,那等于在送钱,”魏尔韦勒对他说。

    在画像画到第三回时,魏尔韦勒爸爸讲起他在达弗赖城的别墅中收藏了一批出色的名画————卢本斯,热拉尔·道,米埃里,泰尔比尔,伦勃朗(都是一幅以上),一幅提善,几幅保尔·波忒,等等。

    “魏尔韦勒先生花起钱来真是傻乎乎的,”魏尔韦勒太太象在摆阔似地说道。“他收藏的画价值十万法郎呢。”

    “我就是爱好艺术呀,”已经退休的瓶子商说道。

    当动手给魏尔韦勒太太画像时,那位丈夫的肖像差不多已经完工了。这一家人的那股兴奋情绪简直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来公证人已把画家着实赞美了一通,在他眼里,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象皮埃尔·格拉苏那样的老实人了;在艺术家中,最正派、最规矩的一个就是他;再说,他已经积下了三万六千法郎。从前他过着苦日子,现在已经苦出头了。他每年可以挣一万法郎,他把收入的利息再放到本金上去。总而言之,他是怎么也不会叫他的妻子吃苦的。————这最后一句话是放到天平上的一个极有分量的砝码。魏尔韦勒家的朋友们耳边只听见谈论那位著名的画家。

    等到动手给维吉妮画像的时候,富热尔人已经是魏尔韦勒老夫妇内定的女婿了。这一家三口流连在画室里,真是心花怒放,他们已经习惯于把那间画室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家了。这个用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雅致的、具有艺术气息的场所,对于他们具有不可言喻的吸引力。“惺惺惜惺惺”,生意人爱的是生意人。

    有一天,画像快要大功告成时,楼梯发出震天的响声,啪的一声,门儿被打开了,闯进来了约瑟夫·勃里杜;他好象是被一阵暴风雨卷来似的,只见他的头发被吹了起来,他那大脸盘上刻满丁皱纹,眼睛里发出火光,满屋乱射;他在画室里走了一圈,然后奔向格拉苏,一边把自己的上衣往肚子上拉,想要把钮子扣起来,可是白费事,包纽中的钮扣已经掉了。

    “柴这么贵,日子不好过啊,”他对格拉苏说。

    “啊!”

    “一些讨债鬼盯住了我。怎么,你画这些东西吗?”

    “少说废话!”

    “啊!当然!”

    魏尔韦勒一家人看到忽然闯来这么一个怪人,极不高兴,他们本来的红脸儿这会儿涨得象火烧一般的樱桃红了。

    “挣钱的买卖!”约瑟夫接下去说道。“你口袋里掏得出钱吗?”

    “你要的数目大吗?”

    “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在我的后面盯着一个老板————这些老板就象一群猎狗,他们一旦把你咬住了,吃不到肉就休想他们松一松嘴。真是什么样的一批家伙呀!”

    “我给你写一张条子给我的公证人————”

    “怎么,你有公证人吗?”

    “是啊。”

    “怪不得你到现在还用玫瑰红的色调抹那些脸蛋儿,拿来给香粉店做招牌倒是挺好!”

    格拉苏不禁脸红了,维吉妮正坐着让他画像呢。

    “还是把本人的真面目画出来吧!”这位大画家说下去。

    “这位小姐是红发姑娘,难道这算是罪大恶极吗?来到画里,无一不光辉灿烂。①给我在调色板上多挤些‘丹红’,把那两片面颊给我画成暖色调,把那些棕色的小雀斑点出来;给我象在面包上涂白脱那样把颜料涂上去。你想要画得比大自然本身更富于生气吗?”

    ①来到画里,无一不光辉灿烂:意即一切都能入画,无须粉饰现实。表现在画中,不仅美的事物才是美的;即使在现实生活中被认为平凡的、丑的,在画家的笔下,也能获得艺术生命。罗丹所说:“在艺术家看来,一切都是美的。”“‘自然’是永远不会丑恶的。”意思相同。

    “喏,”格拉苏说,“我去写条子,你接替我。”

    魏尔韦勒摇摇摆摆地一直走到写字台边,凑着格拉苏的耳朵说道:

    “那个捣蛋的家伙要把什么都搞糟了。”

    “要是他肯给您的维吉妮画像,那要比我画的像胜过一千倍呢,”格拉苏气呼呼地说。

    这位生意人听得这么说,就不作一声地退回到他妻子身边,他女人给那头闯进来的凶暴的野兽弄得莫名其妙;现在看到这头野兽在合作画她女儿的像,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看,你就照这样画下去,”勃里杜把调色板交还,接过取款条子时这么说道。“我不谢你了!现在我能回到阿泰兹的庄园去了。我正在给他的餐厅画壁画;莱翁·德·洛拉也在那儿画几个门框上面的壁画,都是杰作。来看我们吧!”

    他说走就走,也不哈一下腰、点一下头,他再不想多看维吉妮一眼————他已经看够了。

    “这个人是谁?”魏尔韦勒太太问。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格拉苏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

    “您能肯定,他没有给我的画像带来不幸吗?”维吉妮问道。“他叫我感到害怕。”

    “他只会给画像增添光彩,”格拉苏回答道。

    “如果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我宁可喜欢象你这样的伟大的艺术家,”魏尔韦勒太太说。

    “啊!妈妈,格拉苏先生是一位伟大得多的艺术家。他将要替我画全身像呢,”维吉妮表示意见道。

    天才画家的那种派头把这些谨小慎微的市民吓坏了。

    一年里的初秋阶段,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名称,叫做“小阳春”。在那样一位天才人物跟前,魏尔韦勒就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般心慌意乱地鼓起勇气,邀请格拉苏下星期日光临他的乡间别墅。他知道一个生意人的家庭是没有什么东西好吸引一位艺术家的。

    “你们这些艺术家们!”他说,“喜欢热情奔放,喜欢伟大的场面,喜欢和才气横溢的人在一起,但是我这儿有好酒;我还指望我收藏的那些名画可以补偿象你那样一位艺术家在我们这些生意人中间感到的气闷。”

    可怜的皮埃尔·格拉苏,他从来没有听惯人家的恭维话,现在受到这一番崇拜,虚荣心被搔得痒痒的,怎么会不飘飘然起来呢。这位直心眼儿的艺术家,这个不光彩的庸才,这颗黄金般的心儿,这忠心耿耿的性格,这个笨拙的画匠,这个了不起的好小子,胸口挂着王家的荣誉勋章,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准备去达弗赖城享受一年中最后的好天气。

    画家毫不摆阔,搭着公共驿车来到了那儿,不禁羡慕瓶子商盖的别墅真漂亮。这别墅坐落在一个五英亩大的园林中间,占据了整个城镇最高的地形,放眼眺望,景色好极了。把维吉妮娶了来,那就是说,有一天这漂亮的别墅就是他的了。

    魏尔韦勒一家人都出来欢迎他,那种热情、那种欢乐、那种天真、那种市民阶层的毫不掩饰的愚蠢,使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是胜利的一天。他们领着未来的女婿在淡黄色的园径上散步。那些园径事先早已平整过、打扫干净,就象准备接待大人物似的。就连四周的树木也好象经过一番梳洗,草坪已经轧过;乡村的清新空气中飘来了厨房里几丝使人开胃的香味儿。整幢宅子,到处似乎都在欢呼:“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光临咱们这儿啦!”小爸爸魏尔韦勒象一只圆苹果似地在他的园林里滚动着;那闺女象黄鳝般不住地扭动着身子;那位妈妈是一幅端庄的模样,在后面一步步跟着。这三个人缠住格拉苏不放,足足闹了七个小时。

    吃过饭后————这桌酒席时间之长和这桌酒席之丰盛可以相互媲美————魏尔韦勒老夫妇隆重献宝的时刻来到了:打开陈列室的大门,只见里面照耀着的灯光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三位邻居(都是退休的老商人),一位叔父(维吉妮有希望得到他一份遗产),特地请来给伟大艺术家作陪,此外还有维吉妮的独身老姑妈和其他几位宾客,他们一齐跟随在格拉苏后面进入了陈列室。大家都很想听听他会发表什么意见;他们听到魏尔韦勒宣称这些名画价值连城,吃惊得愣住了。看来这位瓶子商人要跟法王路易-菲力浦、跟凡尔赛艺术馆的收藏比一比高低呢。

    这些名画都配上了极其考究的边框,一律钉上一方金属标签,金底黑字,上面写道:

    卢本斯

    《半人半羊神和水溪女神之舞》

    伦勃朗

    《解剖室内景:特隆普医学博士为学生们作讲解》

    一共收了一百五十幅名画,都上了一层凡立水,用拂帚掸过,有几幅画特地覆着绿色的幕布,因为年轻姑娘是看不得的。

    大艺术家站在画前,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嘴巴张得大大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认出这些收藏品中,有一半都是他画室中的产品。卢本斯就是他!保尔·波忒、米埃里、梅兹、热拉尔·道,都是他!他一个人抵上了二十位艺术大师!

    “怎么一回事?你脸色发白呢!”

    “女儿,端一杯水来!”那母亲嚷道。

    画家抓住爸爸魏尔韦勒的上衣的一颗钮扣,把他引到陈列室的一角,装作象是在观看牟利罗的一幅作品似的————那一阵子正是西班牙画家的作品十分吃香的时期。

    “您这些画是从埃利·玛古斯那儿买来的吧?”

    “是呀!都是真迹!”

    “我们自己人之间谈谈,那些画他要了您多少钱?————我这会儿就要向你指出来的那几幅画。”

    这两个人在陈列室里转了一圈。宾客们看到画家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由主人陪着,逐一观看那些杰作,都不由得感到十分惊异。

    “三千法郎!”魏尔韦勒压低了嗓子道,“可是我对你说,四万法郎!”

    “四万法郎一幅提善?”艺术家提高了声气说道,“那差不多是不要钱白送了。”

    “我原先跟你说过嘛,我那些画价值五十万法郎呢!————”魏尔韦勒嚷道。

    “那许多油画全都是我画的!”皮埃尔·格拉苏凑在他耳边说道。“我画了这些画,赚到的钱,全加起来不超过一万法郎……”

    “你给我拿出证明来,”瓶子商说道,“那我就把我女儿的陪嫁再加上一倍;因为这么说来,你就是卢本斯,伦勃朗,泰尔比尔①,提善了!”

    “那么玛古斯也就是一个第一流的画商了,”画家接着说道。

    现在他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刚完成的画会忽然变成年深月久的样子,那个油画商为什么要指定题目向他定画。

    “德·富热尔先生”(这家人坚持这样称呼皮埃尔·格拉苏)在他的崇拜者眼里一点也没有失去他的光彩;他的形象反而更加高大了。他给这一家人画了像,没有收取润笔,————自然,那三幅画献给了他的丈人、他的丈母、和他的妻子。

    今天任何一个展览会都少不了皮埃尔·格拉苏的作品展出,在生意人的世界里他被认为是一个出色的肖像画家。他一年可以挣一万二千法郎,糟蹋五百法郎的画布。他妻子每年有六千法郎收入,这是陪嫁。他住在她娘家;魏尔韦勒老夫妇,格拉苏小两口子,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自备一辆马车,可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皮埃尔·格拉苏的活动范围不出生意人的社会圈子,在那里他被公认为当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从御座门到神庙街②这一带,没有哪一家的家庭肖像画,不是这位艺术大师的画室中的作品,而且没有一幅肖像画的价格是少于五百法郎的。那些资产阶级请他画像,最振振有词的一条理由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他每年委托公证人投资两万法郎!”

    ①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著名风俗画家。

    ②从御座门到神庙街,当时为巴黎中产阶级居住区。

    在五月十二日那次暴动中,①格拉苏表现得极好,因此被授予荣誉勋位。他在国民自卫军中挂了营长的军衔。凡尔赛艺术馆不能不考虑必须向这样一位优秀的公民定购一幅描绘战争场面的油画;这位画家于是在巴黎到处闲逛,为了要碰到一位老同行,好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道:“国王委托我画一幅战争场面呢!”

    德·富热尔夫人对她丈夫十分崇拜,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位画家真是一位好爸爸、好丈夫。然而他却没法从他心中驱除一个徘徊不去的念头:其他的画家们在取笑他;在那些画室中他的名字成了一个可鄙夷的词儿。报纸的文艺版从来不理会他那些作品。但是他仍然画下去,而且一步步在接近法兰西学院。终有一天他会跨进去的。②再说,他也有感到痛快的时候,那是他得到了报复的机会!————那些著名的艺术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收买他们的作品。他还把达弗赖城别墅的陈列室里那些拙劣的东西拿下来,换上了真正的杰作————不是他的作品,而是真品。

    ①应指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四季社”的巴黎起义。“四季社”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布朗基(1805——1881)领导的秘密革命组织,有社员几百人,因为没有发动群众,起义失败,布朗基等起义者被判处无期待刑。

    ②法兰西学院院士名额固定为四十人,逢到有院士逝世,由其余院士开全体会议,提名选举,接纳新院士,这是等机会的事,所以说:“一步步在接近”,“终有一天他会跨进去的”。

    说到庸才,如果跟皮埃尔·格拉苏比起来,还有可厌可恶得多的呢。再说,他乐于暗中帮助人,为人厚道,有求必应,那实在是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于巴黎

    [方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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