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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一位女士的画像最新章节!

已经知道,我能说的只是,我更加不理解,为什么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你希望我知道的是什么?”伊莎贝尔感到了一种凶兆,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伯爵夫人眼看会证实自己的话,单单这点就太可怕了。

    但是她似乎还要卖一下关子,并不急于把牌摊开,“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早已猜到了。难道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我没有猜测过什么。我有什么好怀疑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这是因为你有一颗太纯洁的心。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有这么纯洁的心!”伯爵夫人喊道。

    伊莎贝尔慢慢站了起来,“你要告诉我的,一定是一件可怕的事。”

    “随你用什么话来形容都可以!”伯爵夫人也站了起来,脸上那股凶险的神色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可怕。她站了一会儿,目光中充满着决心,但在伊莎贝尔看来,这也是丑恶的。然后她说道:“我的第一位弟媳没有生过孩子!”

    伊莎贝尔一愣,也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这句话是用渐降法宣布的,它还需要事实的补充,“你的第一个弟媳?”

    “我想,你至少应该知道,奥斯蒙德以前是结过婚的!我从没跟你谈过他的妻子,我认为那是不合适的,或者不礼貌的。但其他关系较少的人应该跟你讲过。那个可怜的小女人活了不到三年便死了,没有生孩子。她死以后,帕茜才来到世上。”

    伊莎贝尔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唇张开,苍白的脸上露出迷惘而惊异的神色。她竭力辨别着这些话的意思,总觉得它们的意义比她看到的更多。“那么帕茜不是我丈夫的孩子?”

    “是你丈夫的孩子,他的亲骨肉!她不是另一个人的丈夫的孩子,但是另一个人的妻子的孩子。唉,我的好伊莎贝尔,”伯爵夫人喊道,“跟你讲话真是非得一五一十讲清楚不可!”

    “我不明白,那是谁的妻子?”伊莎贝尔问。

    “一个讨厌的小瑞士人的妻子,他死了。死了多久?十二年,不,十五年多了。他从来不承认帕茜小姐是他的女儿,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因此也从不理睬她,确实也没有理由要他承认。奥斯蒙德承认了,那样更好。不过,他事后得编一套鬼话,说他的妻子怎样在分娩中死了,他又痛苦又害怕,不愿看到那个小女孩,直到过了很久,才把她从保姆家里领回来。你知道,他的妻子确实死了,但那是死于另一种病,在另一个地方——在皮埃蒙特的深山里,有一年八月,她为了养病到那里去的,但她的病突然恶化,终于不治而死。因此那套鬼话完全说得过去,表面上也没有破绽,没有引起谁的注意,也没有人想去追究这件事。但我当然知道,”伯爵夫人明确地说下去,“我不用调查,你明白,我们——我是指我和奥斯蒙德——从不提这件事。你没看见他一言不发瞧我的那副神气?他这是叫我不要声张。我也从没说过,从没对任何一个人透露过一句话,你可以相信这点,我以名誉担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现在这才告诉你。对于我,从开始起,我只要知道这孩子是我的侄女儿,是我兄弟的女儿就够了。至于她真正的母亲!”说到这里,帕茜这位美妙的姑母突然住口了——好像是不由自主停下来的,因为她看到了弟妇脸上的表情,仿佛那儿有着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瞧,这是她从没遇到过的。

    她没有说出名字来,但是这个没有说出的名字的回声,却来到了伊莎贝尔的嘴唇上,她想问,然而忍住了。她重又倒在沙发上,垂下了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那声音使伯爵夫人感到陌生。

    “因为我再也忍不住,不能不让你知道!坦白说,亲爱的,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些天来我心里一直憋得发慌!如果你不计较我的话,我得说,a me dépasse[2],事情就在你的身边,你怎么会不知道。对这种天真无知,我从来不愿推波助澜,我爱莫能助。为了替我的兄弟保守秘密,我一直沉默着,但是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不过,你知道,这不是我凭空捏造的谎话,”伯爵夫人又说,显得那么坦率,“事情千真万确,就像我讲的一样。”

    “我没想到。”伊莎贝尔随即说,眼睛望着她,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跟她的话完全一致。

    “我相信是这样,虽然这是难以相信的。难道你从没想到,她当过他六七年的情妇吗?”

    “我不知道。我遇到过一些事,也许这就是它们的意义。”

    “她把帕茜处置得实在巧妙,真是天衣无缝!”伯爵夫人面对着这种情形,不禁喊道。

    “啊,我从没想到,从没得到这么明确的印象,”伊莎贝尔继续说,仿佛尽量在辨别,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像这样的事,我……我不能理解。”

    她讲话时显得心神恍惚,迷惑不解。可怜的伯爵夫人似乎看到,她的揭露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她本来指望点燃一堆熊熊烈火,可现在只引起了一点火星。伊莎贝尔的反应,只是像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少女,在一本历史书上看到了一则罪恶的故事。于是她的朋友继续说道:“这不能算是她丈夫的孩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这跟梅尔先生毫不相干。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不可能有孩子,他到一个很远的国家去了——我想那是在南美洲吧。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孩子,不过如果有,也都死了。这些情况对奥斯蒙德说来是很有利的,必要的时候(也就是需要摆脱什么困难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承认那个小女孩。他的妻子死了,这一点不假,但她死了还没多久,调整一下日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我是说,从那个时候起,没有引起过怀疑,他们也一直留神着这点。奥斯蒙德太太没有死在当地,这个世界也不想多管闲事,那么这个poverina[3]留下了他们短暂的恩爱生活的见证,并为此献出了生命,这一切难道不是最自然不过的吗?靠着改变住处——奥斯蒙德和她到阿尔卑斯山中去的时候,本来住在那不勒斯,这以后就永远离开了那里——这个小故事就轻而易举的编成了。我那死去的弟媳妇躺在坟墓里,当然没有发言权。那位真正的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脸皮,也放弃了对孩子的一切表面上的权利。”

    “啊,可怜的女人!”伊莎贝尔喊道,突然哭了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流眼泪,她忍受着痛苦,她不想哭。但现在眼泪却像潮水一般涌来,这使格米尼伯爵夫人再度感到了失望。

    “你对她太好了,你还可怜她!”她喊道,发出了刺耳的笑声,“真的,你的行为使人捉摸不透!”

    “他对他的妻子一定是虚伪的,这么快就变了心!”伊莎贝尔突然克制了哭声说。

    “那就是他对你的要求——要求你走她的道路!”伯爵夫人继续道,“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话,这太快了。”

    “但是对我……对我……”伊莎贝尔迟疑着,好像她没有听到这话,好像这疑问——虽然它清楚地流露在她的眼睛里——是对她自己讲的。

    “他对你是忠诚的吗?亲爱的,这得看你对忠诚怎么理解了。他跟你结婚的时候,已不是另一个女人的情夫——不是那种同患难、共命运的情人了,cara mia[4]!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位夫人也已经洗手不干,或者,至少已经有所收敛,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再说,她一向爱好面子,假装清白,弄得奥斯蒙德十分讨厌。因此你可以想象,这是什么情况——因为他不能把他的任何行为遮盖得没有一点破绽!但是整个过去还保存在他们中间。”

    “是的,”伊莎贝尔机械地重复道,“整个过去还保存在他们中间。”

    “过去的后半段没什么。但正如我所说,有六七年时间,他们是非常亲密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为什么她要他跟我结婚呢?”

    “啊,亲爱的,那正是她高明的地方!因为你有钱,因为她相信你会待帕茜很好。”

    “可怜的女人,帕茜可并不喜欢她呢!”伊莎贝尔喊了起来。

    “正因为这样,她需要一个帕茜能够喜欢的人。她知道这点,她什么都知道。”

    “她会不会知道你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那得看你是不是告诉她了。她是作了准备的,你可知道,她指望靠什么来保护自己?靠你把我的话当作谎话。也许你会怀疑,你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不必瞒我。只是这一次我却没有撒谎。我讲过许多愚蠢的谎话,但是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受到损害。”

    伊莎贝尔坐在那里,她的同伴的故事就像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拿来的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货物,现在堆在地毯上,她的脚边,使她看得瞠目结舌。“为什么奥斯蒙德不跟她结婚呢?”她终于问道。

    “因为她没有钱。”伯爵夫人对一切都能作出回答,如果她在编假话,那么她是编得很快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靠什么过日子,或者她怎么有钱买下那一切美丽的玩意儿。我相信,奥斯蒙德也不知道。再说,她也不愿意嫁给他。”

    “那她怎么会爱他的呢?”

    “她对他的爱不是那种想嫁给他的爱。她起先爱他,我想,那时她是愿意嫁他的,但当时她的丈夫还活着。到了梅尔先生去见——不是去见他的祖先,因为他从来没有祖先,总之,到那时,她跟奥斯蒙德的关系已经变了,她的野心也更大了。再说,她对他从来不抱幻想,”伯爵夫人继续道,这些话使伊莎贝尔后来一想起来,就感到害怕,“她从来不会在理智上犯你们所说的那种错觉。她指望嫁一个大人物,她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她又是等又是找,又是策划又是祷告,但是始终没有成功。你知道,我从没把梅尔夫人看得怎么了不起。我不知道她还会有什么成就,但时至今日,她已经没什么好夸耀的了。她什么也没捞到,除了认识了不少人,可以分文不付住在这些人家里。唯一可以算是她的成绩的,就是她撮合了你和奥斯蒙德的婚姻。是的,亲爱的,这是她干的事,你不必露出这副神气,好像你还不相信似的。我注意他们已经几年了,我一切都知道,一切都知道。他们把我当草包,但是我的头脑要看透那两个人还绰绰有余。她恨我,她恨我的方法就是装得好像老是在卫护我。人家说我有十五个姘夫,她就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说其中一半从未得到证实。这几年来,她一直怕我,因此人家说我坏话,造我谣言,她就非常得意。她担心我会揭她的老底,奥斯蒙德开始追求你的时候,她就威胁我。那是在佛罗伦萨他的家里,那天下午她带你到那里去,我们一起在花园喝茶,你还记得吗?她当时向我表示,要是我惹是生非,她就要照样向我报复。她自称,她可以给人讲的话,比我的少得多。那真是有趣的比较!她要讲我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只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理会这些。你对我本来不感兴趣,她再讲也是白搭。因此我随她爱怎么报复都成,我想她的话不可能使你大吃一惊。她最大的希望就是使自己显得那么清白纯洁,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成为社交礼节的化身。这就是她永远崇拜的上帝。你知道,恺撒的妻子是不应遭到非议的[5]。正如我所说,她终生就是希望嫁给恺撒。那也是她不愿嫁给奥斯蒙德的一个原因,她怕人家看到她跟帕茜在一起,怕人家把她们联系起来,甚至看到她们的相似之处。她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泄露母亲的身份。她始终小心翼翼,从不让人看到她是母亲。”

    “不见得,她泄漏过这种身份,”伊莎贝尔说,她听了这一切,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有一天,她无意之中暴露了自己,虽然我没认出来。当时帕茜得到机会,可以攀一门阔气的亲事,但没有成功,失望使她几乎撕下了假面具。”

    “啊,那正是她要摔跤的地方!”伯爵夫人喊道,“她自己失败得够惨了,因此她决心要从她的女儿那里找回补偿。”

    伯爵夫人脱口而出,说了“她的女儿”几个字,这使伊莎贝尔听了全身一震,喃喃地说道:“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她感到迷惑不解,不可思议,一时几乎忘了这件事跟她的切身关系。

    “可是你不要去反对那个可怜的天真孩子!”伯爵夫人继续道,“她是很好的,尽管她的父母很糟糕。我喜欢帕茜,不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只是因为她已成为你的女儿。”

    “是的,她已成为我的女儿。那个可怜的女人看到这情形,一定很伤心!”伊莎贝尔叹息道,然而她想到这点,脸上霎时间泛出了红光。

    “我不相信她会伤心,相反,她还会高兴呢。奥斯蒙德的结婚,给帕茜带来了远大的前程。那以前,她只是住在地洞里。你可知道,那位母亲怎么想?她想,你或许会爱上这孩子,因此给她一些好处。奥斯蒙德当然不能给她一份财产。奥斯蒙德实际很穷,这些事你自然都知道。啊,亲爱的,”伯爵夫人喊道,“你继承遗产是为的什么呢?”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发现伊莎贝尔的脸色有些异样。“你现在别告诉我,你打算给她一份嫁妆。你能够那么做,但我不应该相信。你对人不要太好了。应该冷静一些,自然一些,难弄一些,心肠要狠一些,别老是思前想后的,一生中也破一次例嘛!”

    “这件事非常奇怪。我想我应该知道,但是我很遗憾,”伊莎贝尔说,“我对你很感激。”

    “是的,你似乎是这样!”伯爵夫人喊道,发出了讥嘲的笑声,“也许你感激,也许并不。你的态度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你认为我的态度应该怎样呢?”伊莎贝尔问。

    “我认为应该像一个受了骗的女人那样。”伊莎贝尔没回答什么,她只是听着,于是伯爵夫人继续道:“他们始终勾结在一起,甚至在她或者他改邪归正以后,还是这样。但是她对他始终比他对她好。他们那小小的狂欢节过去以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今后互不相关,各干各的,但彼此还是要尽可能互相帮助。你也许要问我,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这是我从他们的行动中觉察到的。你可以看到,女人总是比男人好得多!她给奥斯蒙德找了一个妻子,可是奥斯蒙德从没替她干过一件小事。她为他卖力,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受苦,她甚至不止一次为他弄钱,这一切的结果却是他厌倦了她。她是一件旧衣服,有时候他还需要她,但总的说来,他可以毫不在乎地丢掉她。更重要的是,今天她已明白这点。因此你不必嫉妒她!”伯爵夫人又诙谐地补充了一句。

    伊莎贝尔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觉得受了伤害,喘不出气来,这些新的情况使她头脑里嗡嗡直响。“我对你非常感激。”她又说了一遍。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用另一种口气说道:“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似乎使伯爵夫人大为扫兴,超过了伊莎贝尔那感激的表情带给她的愉快。她对她的同伴大胆瞪了一眼,喊道:“那不妨假定这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吧!”然而她也马上改变了口气,把手搭在伊莎贝尔的胳臂上,露出满面笑容,得意扬扬地说道:“现在你还想放弃你的旅行吗?”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转身打算走开。但是她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暂时只是用一条胳膊靠在壁炉架上。她这么站了一会儿,然后把眩晕的脑袋扑在胳膊上,闭上了眼睛和苍白的嘴唇。

    “我做错了,我不应该讲……我使你病了!”伯爵夫人惊叫道。

    “啊,我必须去见拉尔夫!”伊莎贝尔哽咽着说,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像她的同伴所期待的那样暴跳如雷,她的语调中流露的只是无限深沉的忧郁。

    * * *

    [1] 意大利文:可爱。

    [2] 法文:这使我吃惊。

    [3] 意大利文:不幸的小女人。

    [4] 意大利文:亲爱的。

    [5] 据传说,罗马皇帝恺撒听到别人说他的妻子不贞,便把她休了。这不是因为他相信她有罪,而是因为他认为,恺撒的妻子是不能让人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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