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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漫长的暑假一天天地过去,渐渐逼近开庭期,很像那懒洋洋的河流沿着平坦的地区,不慌不忙地流向大海。格皮先生的日子也同样是一天天地混下去。他把修鹅毛笔的小刀往写字桌上乱扎,把刀口弄钝,把刀尖弄断了。他跟写字桌倒没有仇,不过,他得干点事情,干点解闷的事情,既不要费什么力气,也不要花什么脑筋。他发现,坐在凳子上,以一条凳腿为轴心打转转,用小刀扎扎写字桌,张大嘴打个呵欠,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肯吉和卡伯伊两人都不在伦敦城,那个法务见习生搞到一张打猎许可证,到他父亲家去了,那两个和格皮先生一样是正式办事员的同事,也都请假离开了。只有格皮先生和理查德·卡斯顿先生两人在事务所里平分秋色。可是,卡斯顿先生这时居然安顿在肯吉先生的办公室里,这使格皮先生非常生气。他的确是气极了,因为他晚上回到古老大街,同他母亲一边吃龙虾和莴笋,一边把心里话告诉她的时候,尖酸刻薄地说:他觉得,他们的事务所如果要接纳花花公子的话,恐怕还嫌简陋一些;再说,他要是早一点知道有这样一位花花公子光临,一定会叫人把事务所粉刷一新。

    凡是到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来做事的人,格皮先生都怀疑对他不利。他认为,凡是这样的人都要把他顶走。如果有人问他怎样把他顶走,为什么把他顶走,什么时候把他顶走,或者凭什么把他顶走,他就闭起一只眼睛,摇一摇头。因为他是这样地深谋远虑,所以,尽管没有人暗算他,他还是煞费苦心地寻求对策,尽管没有人和他对垒,他还是调兵遣将,去布他的天罗地网。

    因此,格皮先生发现这个新来的人整天钻研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文件,便感到无限高兴,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谁研究这桩案子,都必然会感到头昏脑涨和束手无策的。他这种喜悦心情,感染了第三个留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度假的人,那就是年轻的斯墨尔维德。

    年轻的斯墨尔维德(外号小鬼(1),或小鸡维德,这是笑他乳臭未干的意思)曾否经历儿童时代这个问题,林肯法学协会的人觉得大可怀疑。他还不到十五岁,可是在法律界里已经是个老手了。据说他对法院小街附近某家雪茄烟铺子的老板娘喜欢得神魂颠倒,为了她,竟背弃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山盟海誓(尽管他和那女人已订婚多年了),所以,大家都把这件事引为笑谈。他是大城市的产物,个子矮小,容貌衰老;可是,他戴着一顶非常高的帽子,所以人们老远就能看见他。他的生平大志,就是将来要成为一个格皮那样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模仿那个经常栽培他的格皮,说话如此,穿衣如此,走路的姿态也如此。他最得意的是,格皮先生也把他看作心腹之交,所以,遇到格皮先生在私人生活方面有困难的时候,他还根据自己的丰富经历,给他出些主意。

    今天,格皮先生把办公室里的凳子都试了试,发现没有一张坐起来是舒服的;有几次他还把头钻进铁保险柜里,让头脑冷静一下,可是,这都没有用,最后,他只好把头伸出窗外,一上午也没有缩进来。斯墨尔维德先生替格皮先生去买了两次清凉饮料,而且两次都把饮料倒在办公室的两个大玻璃杯里,用尺子搅了搅。格皮先生为了开导斯墨尔维德先生,便讲了一个似乎是自相矛盾的道理,他说:喝水越多,就越觉得口渴;然后,就没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台上。

    格皮先生望着窗外林肯法学协会旧广场背阴的地方,注视着那些讨厌的砖墙和剥落的泥灰,忽然间,他看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从下面的廊道出现,朝他这边走来。紧接着,便听见屋里响起一声低低的口哨,有人压低声音喊道:“嘿!格皮!”

    “噢,原来是你呀?”格皮先生说着,便活跃起来。“小鬼,贾布林来了!”小鬼也把头探到窗外,向贾布林点头招呼。

    “你从哪里钻出来?”格皮先生问。

    “从得特福(2)的菜园子来。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去当兵。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说真的,我饿极了。”

    看样子,贾布林确实很饿,而且好像是在得特福的菜园子饿瘦了。

    “我说,你要是有钱,就将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给我吧。我想去吃顿饭。”

    “你和我一起去吃饭好吗?”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那银币扔给他;贾布林先生很利落地把钱接在手里。

    “得等多少时候?”贾布林说。

    “用不了半个钟头。我得等敌人走了,才能离开,”格皮先生回答的时候,朝里屋努了努嘴。

    “什么敌人?”

    “一个新来的人。快要订合同当见习生了。你等得了吗?”

    “你能找点东西给我看看,让我消磨时间吗?”贾布林先生说。

    斯墨尔维德提议把律师名册拿来。可是,贾布林先生郑重其事地说,他受不了那个。

    “那你就看看报纸吧,”格皮先生说。“他就去把报纸给你拿来。不过,你最好不要呆在这里,免得人家看见你。你到楼梯口去坐着看报吧。那里没有人。”

    贾布林机灵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聪明伶俐的斯墨尔维德把报纸给贾布林拿来了,他还常常从楼梯口上面望一望贾布林,唯恐贾布林等得不耐烦溜走了。后来,敌人撤退,斯墨尔维德就把贾布林带到楼上。

    “你过得怎么样?”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和他握手。

    “马马虎虎,你过得怎么样?”

    格皮先生回答说,过得不怎么样,于是贾布林就冒昧地问道:“她过得怎么样?”格皮先生觉得他这话说得太放肆,就驳道:“贾布林,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贾布林表示很抱歉。

    “谈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谈这个!”格皮先生被刺中了痛处,脸上虽然现出很悲哀的样子,但心里却很高兴;他说:“因为,贾布林,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

    贾布林先生再次表示抱歉。

    斯墨尔维德做事一向利落,现在因为要跟他们出去吃饭,所以趁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便用法律字体写了一张“外出即返”的纸条,插进信箱里,通知那些可能到这里来的人;然后,戴上他那顶高帽子——帽子歪到一边,其角度和格皮先生的一样——跟那位栽培他的前辈说,现在可以走了。

    于是,他们就到附近的饭馆去了,根据老主顾们的说法,这家饭馆是属于“小馆”那一流的;那个女招待虽然年已四十,却是一个打扮得很年轻的风骚女人,据说她曾经使多情善感的斯墨尔维德大为倾倒;而斯墨尔维德这个人,可以说是个又矮又丑的怪物,他对岁数倒是无所谓的。他少年老成,见闻广博。如果说他曾经在摇篮里躺过,那恐怕也是穿着燕尾服躺在那里面的。他,斯墨尔维德,有一双非常老练的眼睛;他喝酒抽烟的时候神气活现;他的脖子在领子里挺得笔直,他从来也不会受骗;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简单地说,他是由普通法院和大法官庭抚养成人的,因而变成了一个道行很深的小妖精;许多事务所的人谈到他投胎到人世间来的时候,都认为他父亲是约翰·都,他母亲是理查德·罗(3)家唯一的女人,而且他的头一块尿布,还是用装文件的蓝布口袋改的。

    斯墨尔维德先生在前面带路,走进了饭馆,根本不理会橱窗里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一盘盘上面铺着奶油的卷心菜拌鸡块、一篮篮青翠的豌豆、一堆堆青脆的黄瓜和一块块待烤的白肉。饭馆里的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他有自己的专座,他要人把所有的报纸都拿给他看,要是哪个秃顶的老头看报超过十分钟,他就要破口大骂。如果不把原只面包给他拿来,他就绝不答应,而且除非是最好的肉,不然他就不吃。在佐料方面,他也挑剔得很厉害。

    格皮先生知道他有点鬼聪明,而且也佩服他经验丰富;所以,在女招待念着当天的菜单时,格皮先生便用一种希望对方帮忙的眼光望着他,请教他该点哪些菜:“小鸡,你要什么?”老练过人的小鸡就说,他喜欢“牛肉火腿卷加扁豆——可是,波丽,别忘了搁馅啊”(说到这里,便老练地眨了眨眼睛);格皮先生和贾布林先生也点了同样的菜。此外,他们还要了三品脱啤酒。女招待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托着的东西好像是巴比伦的通天塔的模型,实际上却是一叠扣上扁平锡盖的碟子。斯墨尔维德先生对面前的东西很满意,就向女招待挤眉弄眼。这时,饭馆里的顾客进进出出;女招待来回奔跑;杯碟乒乒乱碰;从厨房运送肉片的传送机,忽上忽下地隆隆作响;有人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叫,那意思是叫人给他多加一盘肉片;等到吃完肉片算账,又是一声尖叫,这一次是惊叹价格高昂;切好的一块块熟肉和没切的一块块熟肉,都冒着热气,显得非常鲜嫩;同时,在这闷热的饭馆里,那些刀叉和桌布脏得一塌糊涂,似乎是自动地滴下油水或现出酒渍——就在这样的气氛里,这三位法律界的巨头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贾布林先生的腰束得很细,比那些追求时髦的人还束得细。他的帽檐磨得光光的,样子很特别,好像是蜗牛常在那上面爬行。他衣服上某些地方也有同样的迹象,尤其是在接缝的地方。他那潦倒的样子,很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绅士;就连他那淡黄色的络腮胡子,也没精打采地搭拉下来。

    他的胃口实在好,好像他好几天都没有吃饱饭似的。他很快就把那盘牛肉火腿卷吃完,可是他那两个伙伴才吃了半盘,因此格皮先生便提议他再来一盘。“谢谢你,格皮,”贾布林先生说,“我心里正想再来一盘。”

    第二盘拿来,他又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了。

    格皮先生隔一会儿就默默地看他一眼;等到他把第二盘吃了一半,停下来喝一口啤酒(也是第二杯了),而且伸伸腿、搓搓手,脸上现出又高兴又满足的样子的时候,格皮先生就跟他说:

    “托尼,你又是个大人啦!”

    “嗯,还没有呐,”贾布林先生说。“最好是说,才刚刚生下来。”

    “你还要别的蔬菜吗?龙须菜?豌豆?小白菜?”

    “谢谢你,格皮,”贾布林先生说。“我心里正想要小白菜。”

    叫菜的时候,斯墨尔维德先生开了一句玩笑,“波丽,别把菜虫子一块儿端来啊!”不一会儿,小白菜就端来了。

    “格皮,我现在逐渐长大啦,”贾布林先生一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挥动着刀叉。

    “我听了很高兴。”

    “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贾布林先生说。

    这以后,他就不再做声,等到他大功告成的时候,格皮先生和斯墨尔维德先生也吃完了;就这样,他一路上遥遥领先,轻而易举地把那两位先生甩在后面,比他们多吃了一盘牛肉火腿卷和一盘小白菜。

    “喂,小鬼,”格皮先生说,“你说我们吃什么点心最好?”

    “香瓜布丁,”斯墨尔维德先生毫不迟疑地说。

    “嘿,嘿!”贾布林先生装出很老练的样子,喊道。“你这个人真行啊!谢谢你,格皮,我心里想的,正是香瓜布丁。”

    三份香瓜布丁端上来了,于是,贾布林先生很幽默地说,他就快长大成人了。然后,斯墨尔维德先生要了“三份乳饼”;接着,又要了“三杯甜酒”。这时候,大家都酒酣饭饱,贾布林先生也把两条腿架在铺着毡子的座位上(原来他独占了雅座的一边),背靠着墙,说道:“格皮,我现在长大了,完全成熟了。”

    “现在,你——对那件事情是怎么想的,”格皮先生说,“你不避讳斯墨尔维德吧?”

    “一点都不避讳。我还要举杯祝他健康哩。”

    “祝你健康,先生!”斯墨尔维德先生说。

    “我是说,你现在对当兵那件事情怎么考虑啦?”格皮先生接着说下去。

    格皮先生的款待

    “嗯,亲爱的格皮,我在饭前怎么考虑是一回事,”贾布林先生回答说,“饭后怎么考虑又是一回事。不过,即使在饭后,我还是要问问自己,打算怎么办?打算怎样过日子?你知道Ill

    fo manger(4),”贾布林先生说manger这个字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是指英国马厩里某种必不可少的设备。“Ill fo

    manger。这是法国人的说法,不过,我跟法国人一样,也觉得吃饭很重要。说不定我比他们还觉得重要一些。”

    斯墨尔维德先生坚定地认为“重要得多”。

    “如果有人跟我说,”贾布林接着说,“哪怕是在前些时候,我和你,格皮,在林肯郡招摇过市,坐着马车去逛凯赛尔山庄的时候——”

    斯墨尔维德先生纠正他说:“切斯尼山庄。”

    “切斯尼山庄。(可敬的朋友,多承你指正,我很感激。)哪怕是在前些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说,我会落到如今这个不名一文的地步,我一定会——嗯,我一定会把他揍一顿,”贾布林先生说着,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喝了一口掺水的甜酒,“我一定会把他的脑袋瓜揍扁了。”

    “可是,托尼,哪怕是在那个时候,你的处境也很困难啊,”格皮先生反驳说。“咱们坐马车的时候,你谈的就是这个。”

    “格皮,这个我并不否认,”贾布林先生说,“我当时的处境的确很困难。可是,我相信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好转。”

    哼,世界上有多少人相信那些不顺心的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转啊!他们不相信只有下足工夫、花过心血才能使事情好转,而相信事情本身会自然而然地好转!就像一个疯子认为地球自己会变成方的一样。

    “我曾经满怀信心,以为事情会自然而然地好转,会变得稳稳当当,”贾布林先生这几句话,说得很含混,意思也很含混。“可是,我失望了。事情根本没有好转。等到我的债主在公事房里一闹,那些和事务所打交道的人又大惊小怪地抱怨我赖账,于是我的差事就吹了;而更糟的是,以后不论弄到什么新差事,也都吹了,因为,只要我说出来历,让他们去了解,我那些事情就会揭出来,我的差事就会完蛋。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直躲在得特福的菜园子里,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可是,如果你手头没有钱,那么就是节衣缩食,又有什么用呢?与其那样,还不如过过丰衣足食的生活哩。”

    “那要好得多,”斯墨尔维德先生心里这样想。

    “当然啰。这是时髦人物的做法;而追求时髦和蓄胡子又一直是我的弱点,不过,别人虽然知道,我也不在乎,”贾布林先生说。“这是很大的弱点——我的天啊,简直是一个致命伤,”贾布林先生似乎已经把一切置之度外,喝了一口甜酒,又接着说,“嗯,我问问你,除了当兵,我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格皮先生就深入地谈一谈,像贾布林先生这样的人能做些什么。他的样子很严肃,很动人,仿佛他这一辈子除了情场失意,从来也没栽过跟头似的。

    “贾布林,”格皮先生说,“我本人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

    (斯墨尔维德先生谦逊地举杯说:“祝你们两位先生健康!”然后把酒喝下去。)

    “我本人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谈过这件事情,自从你——”

    “就说,自从我卷铺盖滚蛋吧!”贾布林很难过地喊道。“格皮,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不——不。自从你离开了法学院,”斯墨尔维德先生委婉地说。

    “自从你离开了法学院,贾布林,”格皮先生说;“我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研究过我最近想提供你考虑的一个计划。你认识法律文具店老板斯纳斯比吗?”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法律文具店老板,”贾布林先生回答说,“不过,他不跟我们做买卖,我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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