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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天还没有亮,我就起来穿衣服了,瞅瞅窗外,发现蜡烛像两座灯塔似的反映在漆黑的窗玻璃上,然后看到窗外的一切仍然笼罩在行将消逝的茫茫夜色之中,再去观察这一切在天亮时的变化,那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晨景逐渐显露出来了,窗外那块场地也展现无遗;昨天夜里风就在这黑洞洞的场地上徘徊着,就像我缅怀身世时那样缠绵悱恻;我一发现这些在我睡觉时就已经环绕在我周围的陌生景物,就感到非常高兴。起初,这些景物在浓雾里很难辨认,而在它们上面,最后几颗星星也还闪着微光。在那欲曙未曙的天色消逝了以后,景象开始迅速扩大,内容也充实起来了,我每看一眼,都会发现许多东西,够我看上一个钟头。就在这不知不觉之中,我的蜡烛成了唯一不能和清晨相协调的东西,屋子里那些阴暗的地方都明亮起来了。晨光朗照着宜人的景色,其中最突出的是那古老的修道院教堂,这个教堂和它那雄伟的尖塔投下了一长串柔和的阴影,似乎和它那峥嵘的外观不大相称。可是,就在这峥嵘的外观中(我希望,我明白了这一点),也往往会产生出潜移默化的影响。

    房子里的每一个地方都井井有条,每一个人对我都很殷勤,因此,虽则我也设法记住每个小贮藏室的橱柜和碗柜装着什么东西,也在石板上记下有多少果酱、酸菜、蜜饯水果和多少瓶子、杯子、瓷器以及许多别的东西,同时,我这个人大体说来,虽则是年少无知,因循守旧,不过我这两串钥匙到底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听见铃声还简直无法相信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候。然而,我还是赶紧跑去沏茶,因为我已经被指定去掌管那个茶壶了;可是他们都起晚了,没有人下来,于是我想,不妨到花园里去看看,顺便熟悉一下那儿的情形。我发现那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前面是我们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条美丽的林荫道和马车道(附带提一下,我们的车子把车道上的石子翻得乱七八糟,我只好叫园丁把路辗平);后面是花圃,这会儿我那位亲爱的人儿在楼上推开了窗,站在那儿向我微笑,仿佛她在那么远的地方就想吻我似的。在花圃的另一边有一个菜圃,后边是一个练马用的围场,然后是一个整齐的小草堆场,最后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小的农家场院。至于房子本身,看起来朴素、舒适,令人感到亲切,屋顶上有三个尖顶;各色各样的窗户有大有小,而且都很好看;南面墙上还有摆玫瑰花和忍冬花的格子架。这所房子正像婀达所说的那样——她正挽着房主人的胳膊出来迎我——是配得上她的约翰表哥的。她这句话说得真大胆,可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听了,只捏了一下她那可爱的脸蛋儿。

    吃早饭的时候,斯金波先生还跟昨天晚上那样谈笑风生。因为桌上有蜂蜜,他就谈起蜜蜂来了。他说他对蜂蜜没有反感(我想,他是不会有反感的,因为他似乎很喜欢吃蜂蜜),可是他对蜜蜂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抱有反感。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忙忙碌碌的蜜蜂应当是他学习的榜样;他认为,蜜蜂是喜欢酿蜜的,不然的话,蜜蜂就不酿蜜了,要知道,谁也没叫它酿蜜呀。所以蜜蜂大可不必拿自己的癖好来吹嘘。如果世界上每一个糖果商都哇哇乱叫,什么东西挡住他的道儿,就往那上面撞,并且妄自尊大,叫每个人都注意,他要去干的活儿,不要打搅他,那么,这个世界就要叫人呆不下去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当你积攒了一点家私的时候,就被人用硫黄熏跑(2),那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吗?如果一个曼彻斯特人为了纺棉花而纺棉花(3),那你一定会瞧不起他的。看样子,斯金波先生一定会说,他认为雄蜂才体现出一种比较愉快的和明智的观念。雄蜂坦率地说:“请原谅,我真的不会干活儿!我发现这世界有许多东西值得欣赏,可是能够去欣赏的时间又是那么短,因此我只好不顾一切,去欣赏周围的景色,并请求那些不打算去欣赏的人来养活我。”在斯金波先生看来,这番话似乎就是雄蜂的哲学,而且他还认为这是很好的哲学。他总认为雄蜂是愿意和蜜蜂友好亲善的;就他所知,性情随和的雄蜂是愿意这样做的,只要自高自大的蜜蜂答应雄蜂这样做,并且不把自己的蜂蜜当成了不起的东西就行!

    他的想象好像是脱缰之马,一会儿工夫就把他那番怪论发挥得淋漓尽致,惹得大家笑个不停;不过,他又尽量装得很严肃,好像他的话里真有什么严肃的意义似的。当我离开他们去做别的事情时,他们仍然在听他讲话。我费了一些时间才把这些事务料理停当,当我挽着盛钥匙的篮子,穿过走道往回走的时候,贾迪斯先生把我叫到他寝室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去;我发现那间屋子有点像存放书籍和文件的小型图书室,又有点像他那些靴、鞋和帽盒的小型陈列室。

    “请坐,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你要知道,这屋子叫‘牢骚室’。我不高兴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发发牢骚。”

    “那你一定很少到这里来吧,先生,”我说。

    “噢,你不了解我!”他回答说。“当我受了骗或者因为——因为刮风,刮东风而感到失望的时候,我就躲到这里来。在家的时候,我在‘牢骚室’里呆的时间最多。我的脾气怎么样,你连一半还不知道呢。亲爱的,你怎么直打哆嗦呀!”

    我已经费了很大的劲去克制,可是实在克制不住;你想想,当我独自和这位生性敦厚的人呆在一起,望着他那慈祥的眼睛,感到这样的高兴,受到这样的尊敬,我的心情又是这样的激动,我怎么能不哆嗦呢!

    我吻了吻他的手。我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甚至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说的。他感到很窘,于是就走到窗前去了。我几乎以为他要跳出窗去呢,可是他又回来了。我一看他那双眼睛,就放心了——他刚才到窗户那边去,就是为了不让我看他的眼睛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我坐下来了。

    “好啦!好啦!”他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嗨!别那么傻气啦。”

    “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先生,”我答道,“可是开始的时候很难——”

    “哪里的话!”他说,“这很容易,很容易。为什么不是很容易呢?我听说有一个很好的小孤儿没有保护人,我就想到要当她的保护人。她长大了,并且完全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就继续当她的监护人和朋友。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行啦,行啦!我们现在已经把旧账一笔勾销了,你在我面前应该感到高兴和安心才对呀。”

    我暗自说:“埃丝特,亲爱的,你真叫我感到奇怪!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子!”这番话产生了良好效果,于是我就把手放在篮子上,完全清醒过来了。贾迪斯先生露出赞许的样子,和我亲密地谈起来,好像我早就有了每天早晨和他谈话的习惯似的。我自己也差不多觉得我就是这样呢。

    “埃丝特,”他说,“你一定不了解大法官庭这件官司吧?”

    我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谁了解这件官司,”他说。“那些律师已经把这件官司弄得一塌糊涂,原来的是非曲直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件官司涉及某个遗嘱以及遗嘱中的遗产——或者说,这件官司曾经有一度是涉及这样一个内容的。现在这件官司却只涉及诉讼费罢了。为了诉讼费,我们总是出庭,退庭,宣誓,质问,提交文书,提交反驳文书,进行辩论,加盖图章,提出动议,援引证明,做出报告,绕着大法官和他那一帮随从团团乱转,根据那衡平法,一直转到自己呜呼哀哉为止。最大的问题就是诉讼费。其他一切问题,由于某些特殊的方法,都不存在了。”

    “可是,先生,这件官司本来是涉及某个遗嘱的,对吗?”我试着把他引回原来的话题上,因为他已经开始抓头了。

    “噢,是的,这件官司开头的时候本来是涉及某个遗嘱的,”他答道。“有一个姓贾迪斯的人,不幸发了一笔大财,写了一个有着大宗遗产的遗嘱。就为了解决应该怎样处理遗嘱中的遗产这样一个问题,这笔遗产竟然全部给花光了;遗嘱中所规定的遗产继承人就非常倒霉,仿佛他们一继承那笔钱就犯下滔天大罪,因而就要受到相当的惩罚;于是,遗嘱本身也成了一纸空文了。在这场可悲的官司的全部过程中,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知道每一件事情,要是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就得让他弄清楚;在这场可悲的官司的全部过程中,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一再地收到有关这个案子的每一件事情的抄本,而这些逐渐累积起来的事件已经写成了一车又一车的文件(你只付钱,不拿抄本也行,一般人都是这样,因为谁也不要这些抄本);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团团乱转,为了诉讼费、手续费,乌烟瘴气和行贿贪污的事情,奔忙得好像在地狱里跳土风舞一般,即便在魔女宴会(4)最胡闹的时候也看不到这种场面。大法官庭向一般法院提出问题,一般法院又向大法官庭提出问题;一般法院发现自己不能办这件事情,大法官庭则发现自己不能办那件事情;这个法院也好,那个法院也好,如果没有这个律师和这个辩护士分别为A方出主意和出庭,没有那个律师和那个辩护士分别为B方出主意和出庭,甚至连他们能办些什么事情都不敢说;就这样排下去,从AB一直排到YZ,好像那个‘苹果馅饼’的故事似的。(5)一切事情就这样一年一年地、一代一代地继续下去,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们怎么也摆脱不开这场官司,因为我们已经成了这场官司的当事人,而且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是这场官司的当事人。可是,千万不要去想这件事情!我那可怜的叔祖托姆·贾迪斯开始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就走上死亡的道路了!”

    “先生,你指的是我已经听说过的那个贾迪斯先生吗?”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埃丝特,我就是他的继承人,这就是他的房子。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所房子确实很荒凉。从这所房子可以看出他当初受到了多少折磨。”

    “可是,这所房子现在完全改观了啊!”我说。

    “在他以前,这所房子叫作‘尖塔’。他给这所房子起了现在这个名字,他住在这里,闭门不出:夜以继日地研究这场官司,研究那一堆堆可恶的文件,希望能够侥幸地使这件案子摆脱开那种扑朔迷离的局面,好了结这场官司。在那时候,这地方变得破落不堪,风从裂了缝的墙壁呼呼地吹进来,雨水从破裂的屋顶流下来,通道上的杂草一直长到那日益破烂的大门口。我带着他的遗体回到这个家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所房子好像也开枪打烂了自己的脑壳,因为它简直成了残垣断壁,一片废墟啦。”

    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番话,一边哆嗦起来,然后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又看看我,忽然高兴起来,走到我身旁坐下,手插在口袋里。

    “亲爱的,你瞧,我跟你说过这就是我的‘牢骚室’吧。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提醒他说,他谈到了他使荒凉山庄大为改观。

    “不错,我刚才谈到荒凉山庄了。现在在伦敦城里还有我们一些房产,这些房产现在的情景就和荒凉山庄当初一样。我说我们的房产,实际上指的是归这场官司所有的房产,可是,我应当把它说成是归诉讼费所有的房产,因为世界上现在只有诉讼费才能从这些房产里榨取点东西来,才觉得它不是什么令人触目伤心的东西。那是一条到处都是破烂房子的大街,窗户都被石子打碎了,好像瞎了眼睛似的;一块窗玻璃也没有,甚至没有窗框,油漆剥落的百叶窗从铰链上掉下来,东倒西歪;铁栏杆长锈了,铁皮一片片地掉下来;烟囱塌进去了;每个门口(每个门口都可能是鬼门关)的石头台阶都长着青苔,显得非常凄凉;甚至支撑这些破烂房子的柱子也在腐烂。荒凉山庄当时虽然和大法官庭没有关系,但荒凉山庄的主人和大法官庭却有关系,因此,荒凉山庄也就被打上了大法官的大印。亲爱的,这些破破烂烂的景象,就是大法官的大印留下的痕迹,这在英国各地都看得到,连小孩都熟悉!”

    “荒凉山庄现在大大地改变了!”我又说道。

    “噢,可不是吗,”他回答时比刚才愉快多了,“你常常引导我往乐观那一面去想,你真聪明,”(他居然认为我聪明呢!)“这些事情,我除了在‘牢骚室’里,从来不谈,甚至不想。如果你认为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理克和婀达,”他严肃地看着我,“你可以这样做。这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埃丝特。”

    “我希望,先生——”我说。

    “我想你最好是管我叫监护人,亲爱的。”

    当他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装着这只是一个偶然想出来的主意,而不是存心要表示什么好感似的,于是,我觉得我又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暗自责备自己说:“喂,埃丝特,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轻轻晃了晃管家钥匙,好提醒自己,同时又更加坚决地把手放在篮子上,安详地瞅着他。

    “我希望,监护人,”我说,“你不要过分相信我,不要事事由我来决定。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错了。恐怕你将来知道我并不聪明,你也许会感到失望呢;说真的,这是事实,要是我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这点,那你很快也会觉察出来的。”

    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感到失望,而且恰恰相反,他满脸笑容地对我说,他非常了解我,而且在他看来我是相当聪明的。

    “我希望我将来会聪明一些,”我说,“可是我担心办不到,监护人。”

    “亲爱的,你够聪明的,你满可以做个心地善良的小老太太,在这里照料我们,”他开玩笑似地答道,“就像童谣(我不是说斯金波先生那样的儿童)里的小老太太一样:

    ‘你飞这么高,要到哪里去,小老太太?’

    ‘我要到天上去,把蜘蛛网扫下来。’

    埃丝特,在你管家的期间,你一定会把我们天空上的蜘蛛网扫得干干净净,将来总会有一天我们不要这间‘牢骚室’,用钉子把门钉起来。”

    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就开始管我叫老太太、小老太太、蜘蛛网、希普顿太太、哈巴德大娘、德登大妈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6)而我自己的名字很快就在这些名字中间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吧,”贾迪斯先生说,“咱们先别扯得太远了。拿理克来说,他是个年轻有为的人。对他应当怎么办呢?”

    噢,我的天啊,居然想到要在这样的问题上向我请教!

    “你瞧他,埃丝特,”贾迪斯先生说着,舒舒服服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把腿伸直。“他应当有个职业,应当有所选择。我想,这一定又要引起一番‘刀笔’,但是必须这样做。”

    “引起一番什么,监护人?”我说。

    “引起一番‘刀笔’,”他说。“我只知道这一类事情叫作‘刀笔’。亲爱的,理查德是大法官庭的一个受监护人。关于理查德的事情,肯吉和卡伯伊要说一番话;某某推事——那是可笑的教堂小职员之类的人物,在法院小街夸里蒂大院尽头一间背街的屋子里,葬送法律案件的是非曲直(7)——也要说一番话;辩护士也要说一番话;大法官也要说一番话;大法官的那些随从也要说一番话;由于理查德的事情,他们所有的人一定会挨个儿得到好处;这件事情一定会弄得煞有介事,大费唇舌,引起不满,耗费钱财;所以我把这件事情统称为‘刀笔’。我不知道人们怎么就会饱受刀笔之苦,而这些年轻人又怎么就会由于刀笔的罪孽而掉到火坑里去;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他又开始抓脑袋,并且暗示他觉得风向又变了。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有一点倒说明他对我怀有温情:不管他抓脑袋也好,来回走也好,或者又抓脑袋又来回走也好,可他一看到我的脸,他自己的脸就一定会恢复原来那种亲切的表情,而且一定会把手放到口袋里,伸直双腿,显出舒舒服服的样子。

    “也许,最好还是先问问理查德先生,他自己打算干什么。”

    “说得对,”他答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凭着你的口才和心平气和的态度,多跟他和婀达谈谈,看看你们大家有些什么想法。小老太太,我们相信,凭你的本事,我们一定能达到目的。”

    想到自己肩负这样一个重任,并且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我就感到非常不安。我根本没打算要这样做;我原来的意思是认为他应当亲自去跟理查德谈一谈。可是,当然,我回答的时候只是说,我要尽力去做。虽然我担心(我真的觉得有必要再说一次),他把我看得太高明了,而我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我的监护人听了只是笑了一声,笑声之悦耳,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就这么说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椅子推到后边。“我想,我们可以离开‘牢骚室’一天了!最后还有一句话。埃丝特,亲爱的,你有什么事情需要问我吗?”

    他非常注意地看着我,因此我也就非常注意地看着他,我觉得我是了解他的。

    “先生,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吗?”我说。

    “是的。”

    “监护人,”我一边说,一边壮着胆,把我那只忽然凉起来的手放在他手里,“我没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完全相信,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应当知道,或是必须知道的,我用不着问你,你也会告诉我。我要不是百分之百地依赖你,相信你,那我的心肠就未免太硬了。我没有什么事情要问你,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拉起我的手,让我挽着他的胳臂,我们就走出去找婀达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和他坦然相处,毫不拘束,我感到心满意足,不想多知道点什么,同时也很快乐。

    我们刚到荒凉山庄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忙忙碌碌,因为我们必须跟附近许多认识贾迪斯先生的人见见面。在我和婀达看来,每一个想利用别人的钱来干什么事情的人都认识他。有一天早上,当我们在“牢骚室”里,开始替他整理信件,并替他写回信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差不多所有和他通讯的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生活目标:一切都是为了筹款和投资而成立委员会。在这方面,女士们是和绅士们同样热切的;说实在的,我想她们甚至还要更热切一些。她们以最热烈的态度投身到委员会里去,以极高的热情收集捐款。依我们看,她们有些人一定花费了毕生的精力,按照邮局的姓名地址录,把捐款单分发到各地去,其中有先令的捐款单,两个半先令的捐款单,十先令的捐款单,便士的捐款单。她们什么东西都需要。她们需要衣服,需要破烂的衣衫,需要钱,需要煤,需要喝的汤,需要关怀,需要亲笔的签名,需要法兰绒,总之,她们需要贾迪斯先生所有的或者所没有的一切。她们的目的和她们的要求一样,都是五花八门的。她们打算兴建新楼房,打算付清旧楼房的债务,打算给“中古式圣马利亚妇女会”盖一所漂亮楼房(附有拟议中的楼房西边的正面雕版图);她们打算送给杰利比太太一个奖状;她们打算请人给她们的秘书画一幅肖像,再把肖像送给他的岳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岳母待他非常好;我确实相信,她们什么事情都打算做:从五十万本小册子到每年的年金,从大理石的纪念碑到银制的茶壶。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头衔。她们是“英国妇女”,“大不列颠的女儿”,各个道德会的“姊妹(8)”,“美洲妇女”,不下百种名目的“女士”。她们对劝募和选举,似乎总是很热心。依照我们这些笨头笨脑的人的看法,同时也依照她们自己的说法,她们投的票,常常是数以万计的,可是从来没有使她们的候选人得到什么好处。总而言之,一想到她们过的那种狂热的生活,我们就禁不住要头痛。

    在那些由于这种贪得无厌的慈善事业(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字眼的话)而大大扬名显姓的女士中间,有一位叫帕迪戈尔太太;从她寄给贾迪斯先生的信件的数目来看,我可以断定,她和杰利比太太同样是个了不起的写信能手。我们注意到,在聊天的时候,一提起帕迪戈尔太太,风向总是立刻改变,而且必然会打断贾迪斯先生的话,使他说不下去,因为他曾经说过,从事慈善事业的人有两类:一类是光说不做的人,另一类是光做不说的人。因此,我们怀疑帕迪戈尔太太是第一类的人,很想见见她。有一天,她带着五个年纪不大的儿子前来拜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

    她是一位神气十足的女士,戴着眼镜,鼻子很大,嗓音很粗,给人的印象是,她需要占据很大的活动空间。而且她也的确是这样,因为她的裙子把几张离她很远的小凳子都弄翻了。那会儿只有我和婀达在家,我们接待她的时候有点胆怯,因为她进来时好像一股寒流,冻得那几个跟在她后面的小孩脸色发青。

    “年轻的女士们,”打过了招呼以后,帕迪戈尔太太便口若悬河似的说下去,“这是我的五个儿子。从我们的可敬的朋友贾迪斯先生那里,你们可能看到那张铅印的捐款单(也许不止一张),上面就有他们的名字。我的大儿子埃格伯特,今年十二岁,他把零用钱五先令三便士寄给托卡胡珀的印第安人了;我的第二个儿子奥斯华德,十岁半,他捐了两先令九便士去为国家的伟大工匠们建立纪念碑;我的第三个儿子弗朗西斯,九岁,捐了一先令六个半便士;我的第四个儿子菲利克斯,七岁,把八便士捐给了领养老金的寡妇;我的小儿子艾尔弗雷德,五岁,自愿参加了‘儿童欢乐会’,宣誓终身不抽烟。”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愤愤不平的小孩。他们不仅面黄肌瘦——他们确实是这样——而且还由于不满而露出凶恶的样子。一提到托卡胡珀的印第安人,埃格伯特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几乎把他当成是那个部落的最剽悍的一员。每个孩子一听到自己的那份捐款,脸色马上就变了,露出一定要报仇雪恨的样子,其中埃格伯特的脸色变得最难看。不过,有一个例外的情况,我必须说一说,“儿童欢乐会”的那个小小的成员,始终带着一副呆头呆脑的可怜相。

    “听说,”帕迪戈尔太太说,“你们到杰利比太太家去过,是不是?”

    我们说是的,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夜。

    “杰利比太太,”这位太太继续说下去,她的声调还是那样激动,那样高亢而刺耳,使我觉得,她的声音好像也戴着一副什么眼镜似的——我不妨借这个机会说一下,她那副眼镜并没有使她的眼睛显得更迷人一些,因为她的眼睛就像婀达说的那样,“令人心惊肉跳”,也就是说,鼓得很厉害,“杰利比太太是为社会造福,值得我们帮忙。我这些孩子都为非洲的事业捐过钱:埃格伯特捐了一先令六便士,也就是九个星期的全部零用钱;奥斯华德捐了一先令一个半便士,也是这几个星期的全部零用钱;其余几个都根据自己的小小资财捐了钱。不过,我并不是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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