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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项狄传最新章节!

    第一章

    我开始写一本新书,好让我有足够的篇幅从有关我的脱庇叔叔受伤的围攻那慕尔的谈话和询问说起,来说明他所处的窘境的性质。

    我必须提醒读者,万一他读过威廉王的战争史,2————不过假如他还没有,————那么我就告诉他,在那次围攻中,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攻击是由英国人和荷兰人对前沿外崖3的突出点发动的进攻,就在圈住了那大水闸的圣尼古拉堡的大门前。在那里,英国人完全暴露在圣罗什堡的壁垒4和半棱堡5的炮火之下:对这次进攻激烈争论的内容用三言两语交待,是这样的;荷兰人攻上了壁垒,————英国人控制了圣尼古拉堡大门前的掩蔽廊道6,尽管法国将士英勇无比,在斜坡7上手执刀剑,奋勇抵抗。

    由于这是脱庇叔叔在那慕尔亲眼目睹过的主要进攻,————当时围攻的军队被梅斯河和桑布尔河的汇流切断,双方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行动,————总的说来,脱庇叔叔在描述那次进攻时更加清楚、详细;在他清楚地讲述他的故事并且就内削壁8和外崖之间,————斜坡和掩蔽廊道之间,————半月堡9和V形棱堡10之间的差异和区别给人明确的概念,————好使和他在一起的人完全理解他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时,他发现遇到了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他的很多窘境便由此而来。

    作家们自己也是极其容易混淆这些术语的;————所以如果我的脱庇叔叔极力要解释这些术语、澄清大量的错误概念时,您也就不会那样诧异为什么他不仅常常使探访的人迷惑,有时自己也感到迷惑。

    说实话,除非我父亲带上楼的那些人头脑比较清醒,或者我的脱庇叔叔有极佳的心境来解释说明,否则要使他的谈话清楚明白将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就是他尽力而为也不行。

    使脱庇叔叔对这件事的描述更加错综复杂的原因是这样的,————圣尼古拉堡门前的外崖从梅斯河岸一直延伸到大水闸跟前,在进攻时,————地面上无数的堤坝、排水沟、小河和水槽纵横交错,————他感到一片茫然,便死死地陷在中间,搞得他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保全性命;正因为如此,他往往不得不放弃进攻。

    这些令人困惑的冷遇给我叔叔脱庇·项狄带来的烦扰比您想像的还要多;由于我父亲对他一片善意,不断把一些新朋友和想了解情况的新来的人拉上楼时,————他只不过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毫无疑问,我的脱庇叔叔自制力极强,————我相信他能像大多数男人那样保全自己的面子;————然而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当他不进入半月堡就无法退出V形棱堡,不跳下外崖就无法离开掩蔽廊道,没有滑进壕沟的危险就无法跨过堤坝时,他内心一定烦躁恼火:————他确实如此;————这些时隐时现的小小的苦恼,对还未读过希波克拉底11的人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谁要是读过希波克拉底或者詹姆斯·麦肯齐医生12的书,并仔细考虑过思想感情对消化的影响,————(为什么不像消化一顿饭那样消化一处伤呢?)————那么他就不难想像我的脱庇叔叔就因为这一点所经受的伤口的剧烈发作和恶化。

    ————我的脱庇叔叔不能对它作哲理方面的思考;————他感受到这种状况就足够了,————在承受它所带来的疼痛和苦难长达三个月之后,他决心要以某种方式使自己解脱出来。

    一天早晨,他仰面躺在床上,因为他腹股沟上的创伤的剧痛和性质不允许他用其他姿势躺着,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能买到像那慕尔城镇和要塞及其近郊的防御工事的一幅大地图那样一件东西,叫人把它贴在一块板子上,那倒不失为一种使他轻松的手段。————我注意到他希望有城镇和要塞的同时还有近郊,原因是这样的,————因为我的脱庇叔叔是在离那战壕的回角13约三十突阿斯14的一堵土护墙里面负伤的,对面是圣罗什堡的半棱堡的突角15,————因此他便相当自信:他能把一根大头针扎在石头击中他时他所站的那个地点上。

    他总算是心想事成,这不仅使他省去了许多难堪的解释,而且最终还证明是使我的脱庇叔叔获得他的爱巴马儿的一种如意的手段,这一点您稍后就会看到的。

    第二章

    当您破费举办一次这类的娱乐活动时,最愚蠢的莫过于把事情安排得很糟糕,结果让您那些趣味高雅的批评家和雅士把它说得一无是处:最有可能使他们这样做的事莫过于把他们排斥在聚会之外,或者十足的冒犯行为就是把您的注意力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投到其他客人身上,就好像桌面上没有(专职)批评家那种人似的。

    ————我是谨防这两种情况发生的;首先,我特意为他们留下了六个空位;————其次,我是极力讨好他们的,————先生们,我来亲亲诸位的手,————我声明只有和诸位相聚才能给我最大的快乐,————见到诸位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恳求诸位千万不要见外,不要任何客套,只管随便坐,尽情享用。

    我说过我已经留下了六个空位,我还要表现得万般殷勤,为他们腾出第七个空位,————而且就在我所站的这个地点;————然而一位批评家(尽管不是职业性的,————但却是天生的)给我讲,我已经表现得很不错,我应该立即把它填满,同时也希望我在明年能腾出更多的空位。

    ————你的脱庇叔叔似乎是个军人,按你的描述,他决不是个傻瓜,但令人惊奇的是,他怎么,————同时也是一个昏头昏脑的糊涂虫,就像————还是去看看吧。

    那么,批评家先生,我原本可以回答;但我不屑于这么做。————这是粗俗的语言,————仅仅适合那种不能清清楚楚、令人满意地描述事物的人使用,或者思想浮浅得不能深入了解人类愚昧无知的本因的人使用。再说这是勇敢的回答,————所以我拒绝这么做;因为尽管它可能非常适合我的脱庇叔叔作为军人的性格,而且如果他在他并不缺少勇气的那类进攻中还不习惯于用口哨吹《利拉布勒罗》的话,这就是他可能给出的回答;但这决不是为我做出的。您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作为一名博学之士写作的;————就连我的明喻,我的典故,我的解说和我的暗喻也都是博学的,————我必须适当地维护自己的性格,也必须适当地跟它形成对比,————要不,我会有什么结果呢?先生,我干吗要半途而废呢;————就在这会儿我却准备在这儿占据一个空位,挤走一名批评家,————我本应为一对夫妇留下空位的。

    ————因此我这样回答:

    请问,先生,在您所读过的书中,您是不是读过洛克的《人类理解论》这么一本书?————不要贸然回答我,————因为我知道,很多人没有读过却在引用里面的话,————还有很多人读过,但没有读懂:————如果您属于这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由于我写作的目的是教育人,所以我要用三言两语告诉您这是一本什么书。————它是一部历史。————一部历史!写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事?写的是什么地方?写的是什么时候?别着急。————先生,它是一本历史书(它很可能把历史推荐给全世界),写的是在人的头脑中经过的事物;如果您想对这本书大力推崇,如此而已,那么相信我,您不会在一个玄学圈子里丢人现眼的。16

    不过这是顺便提提。

    现在如果您愿意冒冒险跟我一起去追根究底,那就会发现人的思想中的糊涂的成因是三重的。

    亲爱的先生,首先是感官的迟钝。其次是当上述感官并不迟钝时,客体造成的印象微弱短暂。第三便是像筛子似的记忆,无法保持它所接受到的印象。————把打扫您的房间的女仆朵丽叫下来,如果我不能把这事说得清楚得连朵丽也可以像马勒伯朗什17那样听得明白,我就把我的系铃帽全套送给你。————当朵丽给罗宾写完信后把她的手臂伸到悬在右侧的衣袋的底部时;————借此机会回想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别的什么事物能像朵丽的手正在搜寻的东西那样能把感知器官和官能如此恰当地代表和说明。————您的感官还不至于迟钝到要我告诉您,————先生,那是一英寸的红色封蜡。

    当这种东西融化并滴落到信上时,————如果朵丽摸索顶针的时间太长,结果蜡变得过硬,那么信上将不会有顶针的印痕,尽管她通常有把它印上去的冲动。很好:如果朵丽的蜡,由于没有好的,仅仅是蜂蜡,或者是质地太软的蜡,————尽管可能会印上去,————但不论朵丽多么用力去按印,它都不能把印记保持下来。最后假定那是好蜡,而且顶针也好,但在她的女主人拉铃时她急急忙忙、马马虎虎地按在上面;————无论是这三种情况的哪一种,顶针留下的印痕都不像顶针的原形,就如同它不像假铜元一样。

    现在您必须懂得,这些都不是造成我的脱庇叔叔谈话混乱的真正原因;正因为如此,我才仿照大生理学家的办法对它们做了长时间的详细说明,————以便向世界展示它的来源与什么无干。

    它真正的来源,我上面已经做了暗示,而且那是模糊泛滥的根源,————而且将来永远也是,————那就是用词变化无常使最高明的理解能力也困惑不解。

    (在阿瑟俱乐部18)您十之八九已经读过有关过去的文史著作,————如果您读过,————他们用这么多的苦水和墨水惹起了多么惨烈的名叫字谜游戏的战事,并长期保存下来,————以致一个生性善良的人读到关于这些战争的叙述时会禁不住泪水盈眶。

    宽容的批评家!在您掂量过这一切并且考虑过您自己的多少知识、言论和对话被这件事,而且仅仅被这件事时不时地纠缠扰乱之后:————在各层议会中对关于和19的争论,在不同学派中关于权势和精神;————关于本质,关于精髓;————关于物质,关于空间;————的争论真是沸反盈天。————在更大的剧院里由于一些意义不大的词,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意思引起了多么大的混乱;————当您考虑到这种情况时,您对我的脱庇叔叔的窘境就不会感到惊奇了,————您将会对他的内削壁和外崖;————以及他的斜坡和掩蔽廊道;————他的V形棱堡和半月堡流下一掬同情之泪:那根本不是概念问题,————上天作证!他的生命被言词投入了危难的境地。

    第三章

    我的脱庇叔叔心想事成,搞到他的那慕尔地图后,就立即开始全身心地对它研究;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身体康复更重要的了,而他的康复,您已经看到,取决于他的思想感情,所以他有必要小心翼翼,使自己完全左右研究的对象,以便在谈论它时能够不带任何情感。

    在长达两个星期的仔细而又痛苦的钻研中,顺便提一下,这对我的脱庇叔叔腹股沟上的伤没有一点好处,————靠了大象20脚下的一些边缘文献,以及从佛兰芒语翻译过来的戈比修斯21的军事建筑和炮火学方面的书籍的帮助,他能够比较清楚地组织他的谈话;没过两个月,————他已经相当流畅,不仅能够井井有条地发动那次对前沿外崖的进攻;————而且,到那个时候,已经深入到那种艺术的内部,超出了他的初衷所要达到的深度,————我的脱庇叔叔已经能够跨过梅斯河和桑布尔河;能够发动佯攻深入到沃邦防线以及萨尔申修道院等地段并且给他的客人清楚讲述他们每次进攻的情况,就像讲述在圣尼古拉堡堡门前他光荣负伤的那次进攻的情况一样。

    然而对知识的需求,如同对财富的渴望一样,总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我的脱庇叔叔越是钻研他的地图,就越是喜欢它;————我给您讲过,通过同样的过程和电解消化,我想借助这些鉴赏家的灵魂本身通过长时间的摩擦和压迫,最终能把这种快乐变为美德,————变为画面,————变为蝴蝶,变为提琴。

    我的脱庇叔叔越是畅饮这科学的甘泉,他的渴望就越是热烈迫切,因此,卧床休养还不过一年,他就千方百计搞到了意大利和佛兰德斯几乎所有的城堡平面图,他一弄到手,便悉心查阅一遍,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同有关它们的包围、拆除、改进的历史资料和新作逐一核对,所有这些旧著新作他都是带着强烈的专注和快乐阅读的,以至于他忘了他自己,忘了伤痛,忘了卧床,忘了饮食。

    第二年,脱庇叔叔买到了从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拉梅里22和卡塔尼奥23的书,————同样还有斯蒂文努斯24、马罗里斯25、德·维尔26骑士、洛里尼27、科霍恩28、沙伊特29、帕甘伯爵30、沃邦元帅31、布隆代尔32先生的著作。还有军事建筑方面的书,多得不可胜数,就像堂区神父和理发师闯入堂吉诃德的书房后发现的堂吉诃德搜罗的骑士书一样多。33

    第三年快要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九十九年34八月,脱庇叔叔发觉有必要了解一下抛射体:————由于断定从本源获取知识最好,他便从N·塔尔塔利亚35开始,此人好像最先发现:人们认为弹炮是按照一条直线来杀伤的,这完全是骗人的鬼话。————对脱庇叔叔来说,N·塔尔塔利亚证明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探求真理永无止境!

    脱庇叔叔刚弄清楚哪条路炮弹不走,就又不知不觉地被牵着鼻子继续往前走,决心要弄个明白哪条路炮弹要走:要达到这一目的,而不得不重新从老马尔萨斯36开始,先对他做一番真诚的研究。————然后他又钻研伽利略37和托里切利38,在他们的著作中,根据制定出的一些颠扑不破的几何规则,他发现了成为一条抛物线————要不就是一条双曲线的确切轨道,————还发现上述轨道圆锥截面的参数或正焦弦,与量和幅成正比,正如整条弹道与炮尾在平面上形成的射角的两倍的正弦成正比一样;————还发现了半参数,————停下!我亲爱的脱庇叔叔,————停下!不,不要对这种棘手、困惑的轨道进一步深究了,————步骤是错综复杂的!这迷宫中的曲径是错综复杂的!对知识这一诱惑人的幽灵的追求将会带给你的烦恼是错综复杂的。————我的叔叔啊!快跑————快跑————就像避开一条毒蛇那样快跑。————在你的腹股沟受伤的情况下,难道你还要夜夜熬个通宵以狂热的研究烘干你的血液,这合适吗,和善的人呀?————哎呀!这样做会加重你的伤势,————妨碍你的流汗,————升华你的精神,————耗费你的精力,————耗干你基本的水分,39————使你时常便秘,损害你的健康,————加速你的老年疾病。————我的叔叔!我的脱庇叔叔呀!

    第四章

    我一点也瞧不起那个人舞文弄墨的知识,他是不懂下面这个道理的,————针对我的脱庇叔叔的上面那句激烈的呼语,世界上最简单明了的故事,————会使读者的硬腭感到冰冷而又无味,————因此,我立刻结束了那一章,————尽管我的故事才讲到半中间。

    ————这种类型的作家跟画家有一个共同的原则。————凡是在一丝不苟地临摹使我们的画面不那么触目的地方,我们就选择不那么邪恶的东西,认为违真情有可原,反美则难以宽恕。————这一点应该cum grano salis40理解;不过还是随它去吧,————因为为了让那句呼语变得冷静一点,就要把类似的事情比别的任何事情做得更多些————不论读者由于其他原因同意还是不同意,这并不是十分重要的。

    在第三年年底,我的脱庇叔叔觉察到那锥形截面的参数和半参数使他的伤口发炎,他一气之下便放弃了对抛射体的研究,仅仅投身于钻研堡垒的实用部分;其中的快乐,就像被压缩的弹簧那样以四倍的力度反弹到他的身上。

    正是在这一年,我的叔叔开始打破每天换一件干净衬衣的惯例,————脸都不刮就把理发师打发走,————开始让他的医生很少有足够的时间来包扎他的伤口,自己也不大关心,所以在七次包扎中没有问过一回医生自己的伤情如何:这时候,喂!————突然之间,因为变化快如闪电,他渴望起身体康复来;————向我父亲发牢骚,对医生也变得不耐烦;————一天早晨,当他听到医生上楼的脚步声时,他立即合上书,把他的器具也扔到一边,以便就他自己康复的拖延规劝医生,他跟医生讲至少到那个时候他肯定会康复:————他长时间地谈论他所经受的苦难,以及他四年囚禁生活的哀伤;————还补充说,要不是他最好的兄长的亲切的面容和友好的鼓励,————他早就沉到了不幸的海底。————我父亲就在旁边:我的脱庇叔叔的肺腑之言让他热泪盈眶;————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的脱庇叔叔天生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所以这效果就更大。————医生被弄得不知所措;————并不是这样或者更大的烦躁表现没有道理,————但那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医生在医治我的脱庇叔叔的四年中,从来没有在他的举止中见过这样的表现;他从来没有露过一个烦恼或不满的口风;————他一直都很耐心,————一直都很顺从。

    ————有时候我们由于克制而丧失了抱怨的权利;————可是我们往往三倍地增加了抱怨的力度:————医生十分惊讶;————但当他听到我的脱庇叔叔继续往下讲,并且不容分说,坚持要他立即治好他的伤,————或者要求把国王的御医龙雅41先生请来为他医治时,他更加震惊了。

    渴望健康长寿是人的天性中就有的;————热爱自由和发展则是它的一种姊妹之情;这些便是我的脱庇叔叔和一般人的共同之处;————而二者都不足以说明他想恢复健康和想做户外活动的热切希望;————然而前面我已经给您讲过,我们家是不按常规惯例办事的;————从当前的情况下这种渴望表现自己的时间和方式上,敏锐的读者会疑心我的脱庇叔叔的头脑里另有造成这种热望的原因或动机:————情况正是这样,揭示那种原因和动机到底是什么,便是下一章的主题。我承认,任务完成后,也应该回到客厅的火炉边了,因为我的脱庇叔叔话正说到半中间,我们就把他扔在那儿了。

    第五章

    当一个人听任一种主导情绪的支配时,————或者,换句话说,当他的爱巴马儿变得桀骜不驯时,————那就永别了,冷静的理智和充分的谨慎!

    脱庇叔叔的伤口快要痊愈了,而当医生刚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能够说点什么时————便告诉他,才刚开始长新肉;要是不出现新的脱落的话,因为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伤口不出五六个星期就会干透长好。如果十二个钟头前,就是有同样多的奥林匹亚竞技会届期42之说,给脱庇叔叔的脑海里传达的概念也不到五六个星期。————这会儿,他的念头却纷至沓来,————他心急如焚,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所以,没有再和任何人商讨,————顺便说一下,当您下定决心不打算听别人的劝告时,我想这样做就无可厚非了,————当他得知我父亲要上交易所时,他便悄悄地吩咐他的仆人特灵,收拾上一捆软麻布等包扎用品,雇上一辆驷马高车在当天十二点准时在门口等待。————于是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张钞票,以酬谢医生对他的护理,还留下一封情意绵绵的感谢信表示对他的兄长关照的谢忱,————然后便收拾起他自己的地图,他的有关堡垒的书籍,他的工具等等,————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由特灵扶着,————我的脱庇叔叔就登上了马车直奔项狄家宅。

    这突如其来的为何出走,或者不如说出走的起因是这样的:

    脱庇叔叔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在这次变故发生的前夜,他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周围还摆放着他的地图等等东西,————对于素日堆放在上面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大大小小的学识用具来说,这张桌子确实再小不过了;————他在够烟盒时,不小心蹭掉了圆规,而在躬下身去捡圆规时,袖子又蹭掉了他那装有工具和蜡花剪的匣子;————由于触了霉头,当他力图接住掉下来的剪刀时,————他又把布隆代尔先生从桌子上碰了下来,而帕干伯爵又刚好压在他的上面。

    对像脱庇叔叔这样的一个瘸子来说,要想独自个儿将这一切拨乱反正,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便拉铃叫仆人特灵;————特灵!脱庇叔叔说,你看看我把这里搅得乱成什么样子了。————我得想点更好的办法才行,特灵。————你能不能把我的尺子拿来,量量这张桌子的长宽,再去给我定做一张同样大小的桌子?————好的,报告老爷,特灵鞠了一躬答道;————不过我希望老爷能早日养好身子回您的乡间住宅去,在那儿,————因为老爷您喜欢筑城学,我们就能想办法把这件事办好。

    我必须在这里告诉您,我的脱庇叔叔的这名唤做特灵的仆人,原来是我叔叔自己连里的一名下士,————他的真名叫詹姆斯·巴特勒43,————可是他在团里赢得了特灵44于这个诨名,所以除非脱庇叔叔非常生他的气,他是从来不用其他名字来称呼他的。

    这个可怜的家伙由于服役时落下了残疾,在兰登战役中被一颗子弹打伤了左膝,这是发生在那慕尔战事两年前的事;————由于这家伙在团里招人喜爱,再加上又是个麻利人,所以脱庇叔叔便收他做了仆人,他的用处可大啦,在军营和住处充当脱庇叔叔的贴身仆人、马夫、理发师、厨子、裁缝、护士伺候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满怀诚心和爱心服侍他。

    反过来,脱庇叔叔也很喜欢这个人,使叔叔对他恋恋不舍的是,他们的见识学问非常相似:————因为特灵下士(今后我就要这样称呼他了)四年来偶尔留心听听主人关于堡垒的谈话,又有不断窥探主人的计划之类的东西的方便,还不算作为一名贴身男仆从爱巴马儿身上获益匪浅,尽管他自己不喜欢爱巴马儿;————因而他在这门学科方面已经成了行家里手;而且,在厨子和女仆看来,跟我的脱庇叔叔本人对城堡性质的了解不相上下。

    我只要再来一笔就可以画完特灵下士的性格,————而这是其中惟一的一条黑线。————此人好提建议,————或者不如说是好听他自己说话;然而,他的举止却显得毕恭毕敬,没有半点儿差池,您要他安静时,叫他一声不吭倒很容易;可是一旦让他张开了嘴,————那您就再也控制不住他了;————他口若悬河;————总是老爷长老爷短的,带着特灵下士的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一个劲儿地为他的演说技巧说情,————所以尽管您觉得有些不快,————您还是不能对他发火。我的脱庇叔叔很少对他表现出这两种情绪来,————或者,至少特灵身上的这个毛病没有触犯过这两种情绪。我说过,我的脱庇叔叔很喜欢这个人;————而且,他不仅把他看做一个忠实的仆人,————而且还把他看做一名谦恭的朋友,————所以他不忍叫特灵闭上嘴巴。————这就是特灵下士。

    我是不是敢冒昧,特灵继续说道,向老爷进一言,谈谈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欢迎,特灵,脱庇叔叔说道,————讲吧,————讲讲你对这件事的想法,伙计,不用害怕。那么,特灵答道,(并不像乡巴佬那样抓耳搔头,而是)把脑门上的头发朝后一捋,就好像在队伍前面一样立正站着。————我认为,特灵说着就朝前迈了一下左腿,就是那条瘸腿,————同时展开右手,指着一幅钉在帐子上的敦刻尔克地图,————对于老爷的高见我心悦诚服,所以我认为,特灵下士说,————要是我们是在乡下,有上那么一路得45或者是一路得半的地方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那么,这些V形棱堡、五角棱堡46、帷墙47和角堡,和老爷您跟我能够完成的业绩相比,只是在这里的纸上完成了一种可怜而又可鄙的琐碎小事:因为夏天快到了,特灵继续说,老爷您可以坐在户外,把城镇或城堡的那张啥图给我————(那叫平面图,我叔叔说)————老爷您以前就喜欢这么坐来着,————如果我无法按老爷的意思把堡垒筑好,我宁肯让您把我一枪毙在堡垒的斜坡上。————我敢说你能行,特灵,我叔叔说道。————如果老爷您,下士继续说,能把多边体48的精确的线条和角度标清楚。————这我完全可以做好,我叔叔说。————我会从护城河开始,只要老爷您能告诉我准确的深度和宽度,————我可以毫发不爽,特灵,我叔叔答道,————我可以把土抛向城镇的这一面筑内削壁,————抛向另一面的开阔地筑成外崖。————很好,特灵;脱庇叔叔说。————当我使这些按您的意思有一定坡度时,————报告老爷,我会给斜坡盖上草皮,就像佛兰德斯最好的堡垒所做的那样,————老爷您知道应当这么做,————我还会在堡墙和胸墙上也盖上草皮;————最优秀的工程师管草皮叫护墙,特灵,脱庇叔叔说;————不管护墙还是草皮,那都无关紧要,特灵答道,老爷您知道它们要比石头或者砖头砌的墙面强十倍;————从某些方面讲,我知道的确如此,特灵,————脱庇叔叔点了点头说;————因为炮弹打进草皮护墙时不会炸下来任何废物,如果炸下来废物,就会把护城河填上(圣尼古拉堡门的情况正是这样),就有利于敌人过河。

    老爷您懂这一类事情,特灵下士答道,懂得比皇家军队里任何一位现役军官都要多;————不过请老爷您先别管定制桌子的事情,让我们回乡下去吧,我会像牛马一样听从老爷的调遣,为您筑些完美无缺的堡垒,配有全套的炮台、坑道49、壕沟、栅栏50等等,全世界的人就是骑马走二十英里路前去参观也值。

    特灵继续往下讲时,脱庇叔叔的脸红得像猪肝;————不过这脸红不是由于愧疚,————也不是出于谦逊,————也不是出于恼怒;————而是因为高兴;————特灵下士的计划和描述给他点了一把火。————特灵!脱庇叔叔说,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就在国王陛下及盟国51开战的那天,特灵继续说,我们便可以开始战斗,并尽快将他们的城池逐个摧毁————特灵,脱庇叔叔说,再别说了。————老爷,特灵继续说道,遇到这样的好天气,您可以坐在扶手椅里(用手指着扶手椅)向我发号施令,我就会————再别说了,特灵,脱庇叔叔说。————再说,老爷您不仅可以取乐消遣,————而且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得到良好的锻炼,保持健康的身体,————而老爷的伤不出一个月就可以痊愈。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特灵,————脱庇叔叔说(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我非常喜欢你的计划;————报告老爷,我这会儿就去买一把工兵锹带上,我还要去定制一把铁锨,一把丁字镐,还有一对————别说了,特灵,脱庇叔叔说,由于喜不自胜,一条腿跳了起来,————往特灵手里塞了一个几尼————特灵,脱庇叔叔说道,再别说了;————你这就下去,特灵,我的伙计,马上把我的晚餐端上来。

    特灵跑下楼去,把主人的晚餐端了上来,————却毫无用处:————特灵的行动计划就这样钻进了脱庇叔叔的脑袋,他连一口饭都不想吃。————特灵,脱庇叔叔说道,扶我上床;————反正是一回事。————特灵下士的描述像火一样燃起了他的想像,————我的脱庇叔叔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越想,那情景就越让他着迷;————因此,在离天亮还有整整两个钟头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协调好了他和特灵下士的全部撤营计划。

    脱庇叔叔自己有座小巧玲珑的乡间别墅,和我父亲的项狄庄园同在一个村子里,这别墅是由他的一位年迈的叔叔留给他的,一年还有一笔一百来英镑的小小进项。在这座宅子后面,与它紧挨着的,是一大片约半公顷的家庭菜园;————在菜园尽头,由一株高大的紫杉树篱隔开的,是一块滚木球场,面积正好和特灵下士向往的相当;————所以特灵说了这样的话,“一路得半的地方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这块符合条件的滚木球场立马展现在眼前,突然给脱庇叔叔幻想的视网膜上绘出了奇异的色彩;————这是他脸色变化的生理原因,或者至少,是让他的脸色加深到我说到那种过火的程度的生理原因。

    即使情人赶着去见一位心上人,也没有脱庇叔叔赶着去私下里享受这种事情那么心急火燎,急不可待;————我说私下里;————因为我给您说过,这里有一道高大的紫杉树篱与宅子隔开,另外三面均由粗壮的冬青树和浓密的开花灌木挡着,人是看不见的;————所以那种不为人所见的念头对于脱庇叔叔头脑中先入为主的取乐念头起的作用真不算小。————虚玄的想法!无论那里树木多么浓密,————或者表面上显得多么僻静,————亲爱的脱庇叔叔啊,竟然想着要享受一件占地整整一路得半的东西,————还要不为人知!

    脱庇叔叔和特灵下士到底如何运作这件事情,————还有他们的那些战役的来龙去脉,这当中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在这出戏的情节发展中并不算个毫不引人入胜的次要情节。————现在这一场景必须撤下,————换到客厅的炉火旁边。

    第六章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兄弟?我父亲问道。————我想,脱庇叔叔答道,————我给你说过,开始说话时,他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磕了磕烟灰;————我想,他答道,————哥哥,我们不妨拉一下铃叫人问问。

    奥巴代亚,请问我们头顶上在闹腾什么呀?————我父亲问道;————我们兄弟俩简直听不清自己的谈话了。

    老爷,奥巴代亚朝他的左肩鞠了一躬答道,————太太的情况很不好;————那么苏珊娜顺着花园往哪里跑呢,好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52————老爷,她在抄最近的路赶到镇上,奥巴代亚答道,去请那老接生婆。————那就备马,父亲说,立即去请斯娄泼53医生,就是那位一直替我们家看病的男助产士,————告诉他,太太要分娩了,————就说,我希望他和你一道尽快赶回来。

    奇怪,奥巴代亚关门的时候,父亲对脱庇叔叔说道,————由于有像斯娄泼医生那样高明的手术大夫近在咫尺————以致我老婆牛着性子坚持到最后,把我的孩子的性命交给一个愚昧无知的老太婆,而这孩子已经遭受过一次不幸了;————这还不仅是我孩子的性命,兄弟,————还有她自己的性命呢,还连带着今后她可能给我生养的所有的孩子的性命呢。

    说不定呀,哥哥,脱庇叔叔答道,嫂子这样做是为了节省开支:————顶屁用,————父亲答道,————这医生不干活还是跟干活一样拿钱,————如果不是拿得更多的活,————无非是让他不要发脾气。

    ————那就无论如何没有别的原因,脱庇叔叔心地单纯地说;————只能说是害羞了:我敢说,他补充道,我嫂子并不喜欢让一个男人这样靠近她的※※※※。我不想说脱庇叔叔是否说完了整个句子;————姑且认为他说完了,会对他有利一些,————因为,我想,他尽管有能改进句子的字眼,他也不会再补充一个的。

    反过来,要是脱庇叔叔还没有完全说到该画句号的地方,————那么全世界都得感激我父亲的烟斗突然磕断,因为这是演说花样中最巧妙的例子之一,就是修辞学家所谓的Aposiopesis54.————天哪!————那些意大利艺术家的Poco piu55和Poco meno56;————那难以察觉的稍强或稍弱,是如何像决定雕像中的精确美丽的线条那样决定句子里的精确美丽的线条的啊!凿子、铅笔、钢笔、琴弓,等等57的轻微的触动————是怎么制成真正的起伏,从而又给人真正的欢乐的啊!————我的同胞啊!————心眼儿要细一点;————要注意你们的语言;————千万不要忘记啊!千万不要忘记你们的口才和声名所依赖的是多么微末的东西。

    ————“说不定呀,我嫂子,”脱庇叔叔说,“并不喜欢让一个男人太靠近她的※※※※。”画上这个短断音指示号,————这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表现。————去掉这个短断音指示号;写上屁股二字————那就失之下流了。————把屁股画掉,加上掩蔽廊道,这是一个隐喻;————我敢说,因为堡垒学一直萦绕在脱庇叔叔的脑际,如果让他给这个句子添个词儿的话,————那就非它莫属了。

    但情况是不是这样;————或者我父亲那关键的磕断烟斗的动作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气恼,————到适当的时候自有分晓。

    第七章

    尽管我父亲是个出色的自然哲学家58,————但他也是一名不错的道德哲学家;正因为如此,当他的烟斗从中间断成两截时,————他没有办法,————情况就是这样,————本该把两截抓住,轻轻地扔到炉火后面。————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却狠劲把它们投出去;————而且,为了更大地发力,————他还跃起双腿来投掷。

    这看上去有点上火的样子;————而他回答脱庇叔叔的话的态度证明情况就是这样。

    ————“不喜欢,”我父亲说(重复着脱庇叔叔的话),“让一个男人太靠近她的。”————天哪,脱庇兄弟!你这话使约伯59都耐不住性子;我想我已经有一个没有耐心的约伯的祸害了。————为什么?————在哪儿?————在哪方面?————为何?————到底为什么?脱庇叔叔极其诧异地说。————想一想,我父亲说,兄弟,一个男人活到了你这样的岁数,对女人却知道得这么少!————我对她们的确一无所知,————脱庇叔叔答道;我认为,他继续说,在敦刻尔克拆除后的那一年,与沃德曼寡妇的恋爱中我受到的打击;————你知道那次打击要不是我对女性全然不知,本来可以避免的,————使我有理由说,任何关于她们或者她们所关心的事情,我既不懂,也不想装懂。————我认为,兄弟,我父亲答道,至少你应该把一个女人对头还是不对头分清楚吧。

    《亚里士多德名作》中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在想过去的事情时,————他低头看着地;————而当他思考未来的事情时,他抬头望着天。”60

    我认为,脱庇叔叔两样都没有想,————因为他的眼睛平视着。————对头,脱庇叔叔说,一边嘴里低声念叨着这两个字,一边两眼茫然,盯着壁炉台由于接口不好而形成的小裂缝。————女人对头的地方!————我宣布,叔叔说,我对这一方面的了解跟对月球上的人的了解一样欠缺;————而且即使,脱庇叔叔继续说(眼睛仍然盯着那糟糕的接口),即使我花上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想,我肯定我还是找不出答案来。

    那么脱庇兄弟,父亲答道,我来告诉你吧。

    世间万物,父亲接上说(一边给一个新烟斗装烟丝)————世间万物,脱庇兄弟,都有两个把儿。————也不尽然,脱庇叔叔说。————至少,父亲答道,每个人总有两只手吧,————这都是一码事儿。————现在,如果一个男人冷静地坐下来,心里琢磨构成那个被称之为“女人”的动物的所有部件的构造、形态、结构、能力、用处,再将它们类比。————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脱庇叔叔说。————类比,父亲答道,就是某种关系和一致,这不同于————讲到这里,一声该死的敲门声把父亲的定义(就像他的烟斗一样)折成了两截,————同时也打碎了那个在思辨的子宫中孕育出的可能演变为一篇著名、奇异的学术讲演的头。————几个月后父亲才有机会把它平平安安地发表:————就在这个时候,我能不能在第三卷里为它找到一个位置,这事情本身就和那篇学术演讲的主题一样成问题,————(考虑到我们家里的不幸纷至沓来造成的混乱和痛苦)。

    第八章

    自打脱庇叔叔拉铃,奥巴代亚受命备马,前去请男助产士斯娄泼医生起,已经好好地读了一个半小时的书了;61————因此,按道理,从诗学角度讲,再从事情的紧迫性上考虑,谁也不能说我没有给奥巴代亚足够的往返时间;————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此人,或许连穿靴子的时间都不够。

    如果吹毛求疵的批评家要吹求这一点;还下定决心要拿一个摆钟来计量一下从拉铃到敲门的实际间隔;————而且在发现这段时间总共不超过两分十三又五分之三秒以后,————便悍然侮蔑我破坏了时间的统一性,或者不如说是可能性;62————我可得提醒他,绵延及其简单情状的观念只是从我们的一连串观念中得来的,————而且是真正的学术摆钟,————我作为一名学者,在这件事情上只能由它来检测,————而对其他任何摆钟的裁决一律弃而不顾。

    因此,我希望他考虑到从项狄家宅到男助产士斯娄泼医生家只不过可怜巴巴的八英里;————因而奥巴代亚还在刚说的那段路上打来回的当儿,我已经把脱庇叔叔从那慕尔经过整个佛兰德斯带回了英格兰:————而且我让他在我手上病了将近四个年头;————此后还让他和特灵下士坐驷马高车旅行近二百英里来到约克郡;————这一切加在一起,一定可以让读者的想像对于斯娄泼医生的登台做好了准备,————至少(我希望)能在两幕剧之间跳个舞,唱个歌或是奏一段协奏曲。63

    如果我的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固执己见,一定坚持,两分十三秒就只能是两分十三秒,————当我把我能说的已经说完时;————批评家还是坚持这个借口,尽管从戏剧方面可以挽救我,但在传记方面却会把我打入地狱,把我的书,就从这会儿起,变成一本公认的传奇,可它先前却全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如果我受到这样的胁迫————那么我就立即结束所有的异议和争论,————办法就是告诉这位批评家,奥巴代亚从马厩出来还没走上六十码就遇上了斯娄泼医生;而且他确实提出了一个他见了医生的不光彩的证据,————而且几乎给了一个可悲的证据。

    您自个儿想像一下;————但这还是开始新的一章为好。

    第九章

    您自个儿先想像一下斯娄泼医生矮小、敦实、猥琐的形象64,垂直高度约四英尺半,脊背宽,肚子有一英尺半长,这也许会给近卫军骑兵队的一个军官增加体面。

    这就是斯娄泼医生体形的轮廓,————如果您读过贺加斯的《美的分析》65,如果您没读过,那么我希望您能读一读;————您必须知道,这寥寥三笔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抵得上三百笔。

    想像那样的一个人,————因为,我说,那就是斯娄泼医生体形的轮廓,他慢慢地、一步步地,骑在一匹小矮马背上,摇摇摆摆地从泥地上走来;马的颜色倒蛮漂亮;————但就是没有力气,————呜呼!————这马驮着这样一个包袱,即便在道路能允许小跑的情况下,也很难跑起来。————何况路况也实在不行。————您自个儿想像一下,当时,奥巴代亚骑的可是匹套车的骏马,而且正在策马飞奔,全速逆向前进。

    先生,请让我用这段描写激发出您一会儿的兴趣吧。

    假使斯娄泼医生在一英里之外就注意到奥巴代亚在一条窄巷子里径直朝他狂奔而来,————他一路跑来,就像赴汤蹈火的魔鬼一般泥浆四溅,那种现象,再加上一路上溅起的泥水漩涡绕着自己的轴心,————这对于当时情景下的斯娄泼医生来说不是比惠斯顿最可怕的彗星66还要令人毛骨悚然吗?————且不说NUCLEUS67;也就是说不提奥巴代亚和那匹套车的骏马。————在我看来,光泥水的漩涡便足以把,如果不是医生本人,至少也是医生的马卷走。那么,当您读到(这正是您马上要做的)医生正这样小心翼翼地朝着项狄家宅前进,离那里只有六十码之遥,离一个由花园墙锐角造成的急转弯只有五码,您就可以想像到斯娄泼医生当时的惊惧和恐水症有多么严重,————而那里刚好是一条肮脏巷子里最肮脏的地方,————正在这个当口,奥巴代亚和他的套车马拐过弯来,又快又猛,————砰的一声,————撞了个正着!————我想,天地之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样的一次遭遇更可怕的了,————而且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而斯娄泼医生对这样的震惊却如此猝不及防!

    斯娄泼医生又能怎么着呢?————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呸!————不过这名医生,先生,可是个旧教徒。————没有关系;他最好把前鞍鞒抓紧。————他确实这么做了;————不,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什么都不干为好;————由于一画十字,他就丢了鞭子,————由于想救回在他的膝盖和鞍鞒垂边之间往下溜的鞭子,脚又丢了镫,————脚一丢镫,又搞得手丢了鞍;————而在这一系列的丢失中(顺便说一句,这就表明画十字的好处何其少)不幸的医生又丢了神儿。这样一来,没等奥巴代亚撞将上来,他已经让他的矮马听天由命去了,因为他像一包羊毛似的从马身上斜栽下来,掉下来也没有酿成别的后果,无非是(正如可能会出现的那样)他身体最宽的部位陷进十二英寸深的泥淖里而已。

    奥巴代亚向斯娄泼医生脱帽行了两次礼;————一次是当他往下掉时,————另一次是他看到医生坐好以后。————不合时宜的顺从啊!————难道这家伙不该勒马下来帮帮医生吗?————先生,只要情况允许的他都做了;————但那套车马的冲力太大,所以这件事情不是奥巴代亚马上就做得了的;————在他能完成这一任务之前,他先骑着马绕着斯娄泼医生转了三圈;————最后,当他的确勒住了他的牲口时,因为搞得泥浆飞溅,所以奥巴代亚当时最好呆在一里格68外才好。总而言之,自从这种事风行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斯娄泼医生被搞得如此满身泥浆、狼狈不堪、本体大变。69

    第十章

    斯娄泼医生走进后客厅时,父亲和脱庇叔叔正在讨论女人的本性,————很难说是斯娄泼医生的形象,还是斯娄泼医生的出现,哪一个更让他们二位吃惊;因为出事的地方离家近在咫尺,所以奥巴代亚划不来再把医生扶上马去,————奥巴代亚就把他原原本本领进了门,没有擦洗,没有修饰,没有涂圣膏,全身上下泥污狼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哈姆雷特》中的鬼魂70,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就像泥菩萨一样在客厅门口站了足足有一分半钟(奥巴代亚仍然抓着他的手)。他的后身,也就是挨摔的那部分,脏得一塌糊涂,————而其他地方则全是奥巴代亚飞溅的泥浆造成的泥点,所以您可以发誓说(毫无思想保留)71于每个泥点都发挥了作用。

    这是脱庇叔叔反败为胜打垮我父亲的良机;————因为当时谁看见了斯娄泼医生狼狈不堪的样子也不会对脱庇叔叔的观点表示异议的,“说不定他嫂子不喜欢让这么一位斯娄泼医生太靠近她的※※※※”,不过这是Argumentum ad hominem;72如果脱庇叔叔不是如此精于此道,您或许会想,他是不喜欢使用它的。————对;原因就是;————侮辱别人不是他的本性。

    斯娄泼医生在那个时候出现跟他出现的方式一样成问题;尽管只要父亲回想片刻,肯定就可以把问题解决;因为就在上一星期他通知过斯娄泼医生,说我母亲已经足月待产了;医生此后就再没听到任何消息,因而对他来说,骑马来项狄家宅,就像他现在所做的那样,看个究竟,是顺理成章的,也是非常明智的。

    然而不幸的是,父亲在调查研究中思想转错了向;他的思想就像吹毛求疵的批评家的思想一样,一心想的是拉铃声和敲门声,————度量二者的间隔,————而且对于这种事如此全神贯注,所以就没有办法考虑别的,————最伟大的数学家的常识性错误!由于在论证时不遗余力地工作,结果他们连做推论、做好事的精力都没有留下。

    拉铃声和敲门声同样强劲有力地触动了脱庇叔叔的心弦;————但它却激起了一连串全然不同的思绪;————这两种事针锋相对的震动立即把著名的工程师斯蒂文努斯一道儿带进了脱庇叔叔的脑海:————斯蒂文努斯到底和这件事儿有什么干系,————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定会解决,————但下一章还不是时候。

    第十一章

    写作,在掌握适当时(你不妨相信我认为我的写作就是这样),只不过是谈话的另一种叫法而已:因为凡是知道自己在高朋满座时该干什么的人,没有一个会贸然无所不谈的;————同样,凡是懂得得体和良好教养的准确界线的作家,没有一个会冒昧地无所不想的:您若能对读者的理解力给予最真诚的尊重,那就要友好地把这件事情一分为二,不仅给自己留一些东西去想像,也要给读者留一些东西去想像。

    就我自己而言,我将永远向读者表示这种敬意,竭尽我的全力让他的想像跟我自己的一样忙碌。

    现在轮到读者了;————我已经对斯娄泼医生被撞翻的悲惨场面以及他在后客厅的窘态做了详尽的描述;————读者的想像现在得继续跟这个描述驰骋一会儿。

    那就让读者想像,斯娄泼医生已经讲了他的故事;————用的是读者的幻想喜欢的用哪些话,哪些增强效果的手法:————让读者设想,奥巴代亚也讲了他的故事,并且带着读者认为他们两个人并排站着时能最好地对比出两个人的形象的那种装出来的忧心忡忡的眼神:————让读者想像,我父亲已经上楼去看我母亲了:————同时,为了结束这项想像工作,————让他想像医生已经洗过了,————搓过了,————安慰过了,————兴致好起来了,————穿上了奥巴代亚的一双胶底浅口帆布鞋走向门口,正做出要进去的动作。

    站住!————站住,好心的斯娄泼医生!————让你的那只产科专家的手歇一下;————把它放回你的胸前安安稳稳地暖和着去吧!————你不大知道有些什么阻碍;————你很少考虑什么暗藏的原因妨碍它去做手术!————你有没有,斯娄泼医生,————你有没有拥有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的正式协议的秘密条款?————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会儿鲁西娜73的一个女儿越级抢在你的前头来接生?哎呀!千真万确。————此外还有皮隆努斯74了不起的儿子!你能做什么?————你赤手空拳而来;————你忘了带你的tire tête75,————你那新发明的产钳————你的产钩,76————你的注射器,和你所有的解救器械。————哎呀!这会儿它们都挂在你床头上两把手枪中间的一个绿色的台面呢口袋里!————拉铃;————呼唤;————打发奥巴代亚跨上套车马全速把它们取回来。

    ————赶快,奥巴代亚,我父亲说,我会给你一个克朗77;————脱庇叔叔说,我也会给他一个克朗。

    第十二章

    你的突如其来,脱庇叔叔对斯娄泼医生说(脱庇叔叔开始说话时他们仨一起在炉火旁坐下),————立刻把伟大的斯蒂文努斯带进了我的脑海,你必须知道,他是我最喜爱的一名作家。————那么,我父亲利用Ad Crumenam78论证补充说,————我就以一克朗赔二十几尼跟你打赌(奥巴代亚回来后这些钱就赏给他),这个斯蒂文努斯是名工程师还是什么的————或者直接间接地就筑城学写过点东西。

    他是写过,————脱庇叔叔答道。————我知道,我父亲说;————不过,就是要了我的魂儿,我也看不出斯娄泼医生的突如其来和筑城学的谈话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是我还是有点害怕。————咱们想谈什么就谈什么,兄弟,————或者让场面千万不要对这个话题显得格格不入,————你肯定是要引入这个话题了:我是不会的,脱庇兄弟,我父亲继续说,————我声明我是不想让我的脑袋装满帷墙和角堡的。————我敢说,你是不想的,斯娄泼医生打断他的话说,对他的双关语笑了个不亦乐乎。

    批评家丹尼斯79也不会比我父亲更加痛恨双关语,或者用双关语含沙射影;————他随时都会对双关语变得不耐烦的;————但如果在严肃的谈话中突然被一个双关语打断,他会说,这种情况就像刮一下鼻子那样糟糕;————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先生,脱庇叔叔对斯娄泼医生说,————我的项狄哥哥在这里提到的帷墙和床架没有一点关系;————虽然,我知道,杜·康日80说,“床帷,十之八九由床架得名;”————他谈到的角堡和王八生角81也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帷墙,先生,是我们在筑城学中使用的术语,指的是位于两座城堡之间连接它们的那一段墙壁或壁垒。————正因为如此,围攻城堡的人很少直接向帷墙发起进攻,因为他们容易遭到侧面攻击(其他帷幕的情况也一样,斯娄泼医生大笑着说)。不过,脱庇叔叔继续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一般喜欢在帷墙面前设置V形棱堡,只是要注意把它们延伸到壕沟或护城河那边:————一般人对堡垒知之甚少,所以把V形棱堡和半月堡混为一谈,————尽管它们有天壤之别;————差别不在它们的形状和结构上,因为我们把两者建筑得一模一样;————因为二者总是由两个墙面构成,形成一个突角,有凹槽,并不直,是新月形的。————那么差别到底在哪儿呢(我父亲问,有点儿不耐烦了)?————在它们的位置上,脱庇叔叔答道:————因为当一座V形棱堡,哥哥,屹立在帷墙前面时,它就是座V形棱堡;当一座V形棱堡耸立在棱堡前面时,它就不是V形棱堡了;————它就是半月堡;————半月堡就是半月堡,如此而已,只要它竖立在它的棱堡前面就是了;————可一旦它改变位置,到了帷墙的前面,————它就不再是半月堡了;在那种情况下半月堡就不是半月堡;————它只不过是座V形棱堡罢了。————我想,我父亲说,高深的防御学也有它的弱项,————跟其他科学一样。

    ————至于我哥刚才谈到的角堡嘛(哈!嗬!我父亲叹了口气),脱庇叔叔继续说道,它们是外围工事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法国工程师管它们叫Ouvrage á corne,通常我们修建它们为的是掩护那些我们觉得比其余部分薄弱的地方;————由两堵肩墙82或半棱堡构成;————它们非常美观,如果你愿意散散步,我保证带你去看一座值得一去的角堡。————我承认,脱庇叔叔继续说,我们给它们加顶以后,————它们就牢固多了,但同时又花钱不少,而且占地也很多;因此,依我看,它们主要是用来掩护或保卫一座营垒的前头;否则双凹角矮堡83————凭生养我们的母亲起誓!————脱庇兄弟,我父亲说,他再也忍不住了,————你把圣人也会惹恼的;————现在你把我们搞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仅又泡进了这个老话题当中:————而且你满脑子都是这些该死的工事,尽管我老婆这会儿正处于临产的阵痛之中,————你听见她在喊叫,————你除了起用那个男接生员什么都帮不了你。————Accoucheur,84————对不起,斯娄泼医生说。————我是真心实意的,我父亲回答道,他们怎么称呼你,我无所谓,————但我希望这一整套筑城学,连同它的发明者在内,统统见鬼去;————它已经使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最后还会要掉我的命。————我不想,我不想,脱庇兄弟,让我的脑子装满坑道、雷坑、掩体、堡篮85、栅栏、V形棱堡、半月堡和诸如此类的劳什子,去当那慕尔的领主以及佛兰德斯所有市镇的主脑。

    脱庇叔叔是个能忍受各种伤痛的人;————不是由于缺乏勇气,————在这第二卷的第五章86里我就给您讲过,“他是个有勇气的人”:————我打算在这里补充一点,凡是在有适当的机会把勇气展现出或召唤来的地方,————我知道再没有一个我更愿意在其臂膀下寻求庇护的人;这种情况也不是由于他智能的麻木或迟钝引起的;————因为他觉得我父亲对他的这种侮辱是一个男人所做的最伤感情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性情和平、安静的人,————在这种性情中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因素,————一切的一切在他身上浑然一体;脱庇叔叔几乎连报复一只苍蝇的居心都没有。

    ————去————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对一只长得异常肥大的苍蝇说,因为这只苍蝇在他的鼻子周围嗡嗡地飞着,在吃饭时一直残忍地折磨着他,————经过无数次的努力,他终于在苍蝇从他身边飞过时把它抓住了;————我不会伤害你,脱庇叔叔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抓着那只苍蝇走到房间对面,————我不会伤害你头上的一根毫毛:————去,他说着便掀起窗扇伸开手,让它逃命去了;————去吧,可怜鬼,去你的吧,我干吗要伤害你呢?————这个世界大得很,你我都能容得下。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才十岁;然而是这种行为本身与那个充满怜悯之心的年纪里的我的神经更为契合,因为它立即使我的整个身心产生了一种极其愉快的感情共鸣;————是这种行为的方式和表现多么地适合我的心情;————还是在多大程度上,通过什么秘密的魔法,————被怜悯调和的声音的语调与动作的和谐会找到一条通往我心灵的路,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当时脱庇叔叔铭刻在心上的关于大慈大悲的那一课从此以后就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而尽管我不想贬低大学里Literae humaniores87的学习在这方面对我的熏陶,也不怀疑从此以后国内国外的一种昂贵的教育给了我其他的帮助;————然而我往往认为我一半的仁慈心肠都归功于那一次偶然的印象。

    这件事对父母和家庭教师的用处抵得上关于这个问题的整整一部巨著。

    我不能在脱庇叔叔的肖像上,用我画其他部位的画具给读者画下这一笔,————因为这样画上去的只不过是爱巴马儿的肖像;————可这是他道德性格的一部分。我父亲在我提到的这种含垢忍辱的事情中的表现则大相径庭,这一点读者肯定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天性中有一种敏锐得多的善感性,再加上脾气有点暴躁;尽管这一点从来没有让他做出一件哪怕貌似恶毒的事情来;————但是,在生活的种种小磨难以及小烦恼当中,这种性情却容易在一种滑稽风趣的牢骚中把自己表现出来:————然而,他生性坦白,豁达;————总是愿意服理;在对别人,特别是对他真心喜爱的我的脱庇叔叔发泄一点这种带刺的幽默时;————他感受到的痛苦是他给别人造成的痛苦的十倍(除了在我的黛娜姑奶奶的恋情或在涉及某个假说时)。

    哥儿俩的性格,在看待这些问题上,观点互有影响,而且在斯蒂文努斯引起的这件事情上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如果读者也养着一匹爱巴马儿,我就用不着给他讲,————一个男人的爱巴马儿是他身上的最敏感的一个部位;也不必告诉他,这些对于脱庇叔叔的爱巴马儿的无缘无故的打击他不会感觉不到。————不会的;————我前面说过,脱庇叔叔确实感觉到了,而且非常痛切地感受到了。

    请问,先生,他说了些什么?————他有怎样的反应?————哦,先生!————反应是强烈的:因为我父亲一侮辱完他的爱巴马儿,————尽管他正在跟斯娄泼医生讲话,却立即扭过头,没有一点儿情绪,抬起头瞅着我父亲的脸,满脸都是和善的表情;————对他表现得那么平静;————那么友好;————带着难以言表的温柔;————这种和善直射进我父亲的心坎儿里去了:他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话时紧紧抓住脱庇叔叔的一双手:————脱庇兄弟,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母亲传给我的这种暴躁的脾气88。————我亲爱的,亲爱的哥哥,脱庇叔叔在我父亲的搀扶下站起来答道,再别说这件事了;————就是你把它说上十次,还是热烈欢迎,哥。不过伤害任何人都不厚道,我父亲答道;但伤害了一个兄弟,如此有绅士风度,————从不惹人,————又从不生气;————就是卑鄙的表现:————天哪,这是欺软怕硬。————热烈欢迎,哥,脱庇叔叔说,————就是说它五十次也一样欢迎。————再说,我亲爱的脱庇,我父亲嚷道,要么对你逗趣儿,要么跟你取乐儿,除非我有能力(其实没有)增加这些乐趣的分量,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项狄哥哥,我的脱庇叔叔热切地盯着他的脸面,————在这一点上你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你的的确确增加了我的快乐,你到这个年纪还在给项狄家添丁。————但是,先生,斯娄泼医生说,通过这一举动,项狄先生也增添了自己的快乐。————一点儿也没有,我父亲说。

    第十三章

    我哥哥出于原则,脱庇叔叔说,确实增添了不少快乐。————用家和人兴的方法,我想,斯娄泼医生说。————啐!————我父亲说,————这根本不值一谈。

    第十四章

    上一章结束的时候,我父亲和脱庇叔叔双双站着,就像布鲁托斯和凯歇斯89在一幕戏结束时结算他们的账项一样。

    我父亲说完最后几个字后,————他坐了下来;————脱庇叔叔也是兄行弟效,只是在落座之前,他拉了一下铃,叫在外等候的特灵下士回家去取斯蒂文努斯;————脱庇叔叔的房子就在路对面。

    有些人倒想扔下斯蒂文努斯这个话题;————但脱庇叔叔心中毫无怨恨,所以他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好向我父亲表明他没有生气。

    你的突然出现,斯娄泼医生,我叔叔说,又恢复了他的谈话,立马把斯蒂文努斯带进了我的脑海(您尽管放心,我父亲在斯蒂文努斯头上再没下任何赌注)。————因为,脱庇叔叔继续说,那天下闻名的属于莫里斯王子的帆车90,设计神奇,速度飞快,我不知道究竟几分钟之内能够搭载六人行驶三十德里,————是由那位伟大的数学家和工程师斯蒂文努斯发明的。

    你不必麻烦你的仆人,斯娄泼医生说(因为此人是个瘸子),去找斯蒂文努斯的说明,因为,我从来登经过海牙回来的途中,一直走到了斯海弗林,足足有两英里路程,专门去看了一看这种车子。

    这跟博学的佩雷斯基乌斯91做的相比就不值一提了;脱庇叔叔答道,因为他走了大约五百英里,算下来就是从巴黎到斯海弗林,又从斯海弗林回到巴黎,就是为了看看帆车,————不为别的。

    有些人被人超过就受不了啦。

    那佩雷斯基乌斯就更愚蠢了,斯娄泼医生答道。不过注意,把斯娄泼医生在这件事上的功绩化为乌有的,绝不是由于对佩雷斯基乌斯瞧不起;————而是因为佩雷斯基乌斯出于对科学的热爱,不辞辛苦、长途跋涉,————佩雷斯基乌斯就更愚蠢了,他又说:————为什么呢?————我父亲问道,他站在弟弟这一边,不仅是为了尽快地挽回他对弟弟的侮辱,因为我父亲总为此耿耿于怀;————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我父亲开始真正对这种谈话产生了兴趣;————为什么呢?————他说。为什么佩雷斯基乌斯或其他任何人为了渴求那个,或者别的一点可靠的知识而遭到责骂呢?因为,尽管我对这架四轮马车一无所知,他接着说,发明他的人一定有一种精通机械的头脑;虽然我猜不出他根据什么哲学原理造了它;————但是毫无疑问,他的机器是根据确实的原理构造的,不管是些什么原理,否则它无法达到我弟弟说的那种速度。

    它达到了那种速度,脱庇叔叔说,如果不是更快的话;因为,就像佩雷斯基乌斯谈到它的运动速度时简洁地描述它的那样,Tam citus erat, quam erat ventus;除非我把拉丁语忘了,否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它快如风。

    但是请问,斯娄泼医生,我父亲打断我叔叔的话说(虽然同时并不是没有说对不起),这辆四轮车是根据什么原理运动的?————当然是根据巧妙的原理了,斯娄泼医生答道;————而且我常常纳闷,他避开这个问题继续说,为什么居住在我们这样的大平原上的绅士,————(尤其是妻子还未超过生育年龄的绅士)没有一个没尝试过这种事的;因为利用风力不仅使女人们需要的突然造访变得迅速无比,————只要风管用的话,————而且也好务农,因为风不花钱,不吃料,不像马(它们真见鬼),花销又大,吃得又多。

    正因为如此,我父亲答道,“因为它不花钱,不吃料,”————所以这个方案不好;————不仅制造产品,而且消费产品,才使饥者得食,贸易流通,————带来了金钱,维持了我们土地的价值;————不过,我承认,如果我是一位王子,我会慷慨回报那种提供那些发明创造的科学头脑;————然而,我会严厉禁止使用这些发明创造。

    我父亲说到这里已经得心应手了,————便滔滔不绝地继续他关于贸易的长篇大论,就像脱庇叔叔先前发表他关于筑城学的宏论一样;————但是针对许多扎实的知识的损失,早上命运已经判定:那天我父亲不应当发表任何议论;————因为他张开嘴正要讲下句时,

    第十五章

    特灵下士带着斯蒂文努斯蹦了进来:————但为时已晚,————他不在的时候,那一个话题已经谈完了,现在正朝着一个新的渠道进展。

    ————你不妨把这书送回家去。特灵,脱庇叔叔对他点了点头说。

    不过,下士,我父亲打趣说,————先瞟上一眼,看你能不能在里面发现有关帆车的什么内容。

    特灵下士由于当仆人,已经学会了俯首帖耳,————从不抗命;————于是把书拿到墙边桌上去,一页一页地翻着;报告老爷,特灵说,我看不到那种东西;————可是,下士继续说,这回是他打趣儿了,我要把事情做得万无一失,报告老爷;————于是两只手翻提起两张书皮,让书页朝下吊着,当他把书皮折回时,把书又好好地抖了一下。

    不过,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特灵说,报告老爷;它不是一辆车或者类似一辆车的任何东西:————请问,下士,我父亲微笑着说,那到底是什么呀?————我想,特灵答道,一边弯腰把掉下的东西捡起来,————它更像一篇布道文,————因为它开头就是一段经文,章节分明;————然后接着往下说,不像一辆车,————却像一篇布道文。

    在座的都笑了。

    我难以想像,脱庇叔叔说,像布道文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我的斯蒂文努斯文集里面。

    我想它是篇布道文,特灵答道;————但是报告各位老爷,由于它笔迹清秀,我愿意给诸位念上一页;————因为您必须知道,特灵不仅喜欢听自己谈话,同样也喜欢听自己念书。

    凡是这样神差鬼使让我碰到的事物,我父亲说,我总忍不住要深究一番;————再说因为我们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至少在奥巴代亚回来之前是这样,兄弟,如果斯娄泼医生不反对的话,你叫下士给我们念一两页,我就十分感谢了,————如果他能够念的话,因为看样子他好像乐意念。报告老爷,特灵说,我在佛兰德斯整整两场战役中都当随团牧师的执事。————他会念,脱庇叔叔说,而且像我念的一样好。————我向你们保证,当时特灵是我那个连里最好的读书人,而且要不是因为这可怜的家伙背运,他还会有用武之地的。特灵下士把手按在心口上,向他的主人谦恭地鞠了一躬;————然后把帽子放在地板上,左手拿着布道文,以便让右手空着,————他信心十足地走到屋子中央,这样一来,他既能最清楚地看到他的观众,也能被观众看得最清楚。

    第十六章

    ————如果你有什么异议,————我父亲对斯娄泼医生说。绝对没有,斯娄泼医生答道;————因为它没有显示出写的是问题的哪一个方面;————它可能是我们教会的一名牧师的作品,也可能是你们教会的,————因此我们冒的风险相等。————它两方面都没有,特灵说,因为它写的只是良心,报告各位老爷。

    特灵的推理使他的观众皆大欢喜,————只有斯娄泼医生除外,因为他转过头盯着特灵,看上去有点儿生气。

    开始吧,特灵,————念清楚些,我父亲说;————遵命,报告老爷,下士鞠躬答道,同时右手做了个微小的动作,要求大家注意听。

    第十七章

    ————然而在下士开始念之前,我先得给您描绘一下他的姿态;92————否则他会被您的想像表现为站在那里姿势很不自然,————硬撅撅的,————直挺挺的,————把体重平均分配给两条腿支撑;————他目光专注,仿佛在站岗似的;————他表情坚定,————左手捏着布道文,就像他的明火枪一样:————总而言之,您容易把特灵描绘成他站在队伍里准备战斗的模样:————其实他的姿势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

    他站在他们面前,身体摇摇晃晃,前倾得很厉害,好像与地平面构成了一个八十五度半的夹角;————我对稳健的演说家们说这个,是因为他们都清楚,这是真正有说服力的入射角;————您可以在其他任何角度谈话和讲道;————这是肯定的,————而且每天都这么做;————但效果如何,————我留给世人去判断吧!

    这个像数学一样一丝不苟的八十五度半的精确角度的必要性,————难道它没有向我们显示,顺便问一下,————艺术和科学是怎样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的吗?

    连锐角和钝角都分不清的特灵下士,到底怎样把角度碰得那么精确;————不管是偶然还是天性,是良好的判断力还是模仿,等等,都应该在这本艺术和科学的百科全书上评述一番,在这本书里元老院、讲坛、法庭、咖啡馆、卧室和火炉旁,这些起作用的雄辩要件都进行了探讨。

    他站着,————我之所以重复说一遍,为的是一眼就把他的形象尽收眼底,身体摇摇晃晃,有点儿前倾,————右腿坚定不移,支撑着他全身重量的八分之七,————而他的左脚的缺陷,由于对他的姿态并无妨碍,于是便微微向前一趋,————既不是向侧面,也不是向前面,而是按照两者之间的一条线路;————弯着膝,但并不太厉害,————而是正好落入美丽线条93的范畴之内,————我补充一点,也是在科学线条的范畴之内;————因为想想看,它还有八分之一的体重要支撑呢;————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腿的位置已经固定了,————因为脚再不能向前迈,膝也不能再向下弯,不然就超出力学允许的范围,就承受不了整个身体重量的八分之一了,————也就扛不住啦。

    我把这种情况推荐给画家们:————我还需要,————向演说家们推荐吗?————我看不必了;因为,除非他们练习过这个姿势,————否则他们一定会摔个狗吃屎。

    关于特灵下士的身体和腿的情况就说到这儿。————他把布道文松松地,————并不是漫不经心地拿在左手里,举过他的腹部,稍稍离开胸口;————右臂由着性儿吊在体侧,完全按照万有引力定律,————但手掌伸开,掌心朝向观众,准备必要时添加些感情色彩。

    特灵下士的眼睛和面部肌肉与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配合得十分和谐;————他看上去坦率,————从容,————好像有点儿自信,————但没有挨着自信的边儿。

    可别让批评家问特灵下士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我已经跟他说过,必须给予说明;————反正他站在我父亲、脱庇叔叔和斯娄泼医生面前,————那样摇晃着身子,四肢形成鲜明的对照,浑身上下一派演说家的气势,————人们可以把他的形象制作成一尊雕像;————不,我怀疑学院里最老的研究人员,————或者希伯来语教授本人还能给他做多大修改。

    特灵鞠了一躬,开始朗读下面的文章:

    布道文

    《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十八节

    ————因为我们自觉良心无亏。————

    “自觉!————自觉我们良心无亏!”

    [那还用说,特灵,我父亲打断他的朗读说道,你没有把那个句子的轻重念对;因为你抽着鼻子,伙计,念的时候带着那样一种嗤笑的口气,好像牧师要辱骂使徒似的。

    他就是要辱骂的,报告老爷,特灵答道。啐!我父亲笑着说。

    先生,斯娄泼医生说,特灵无疑是对的;因为那个用恶狠狠的态度谈论使徒的作者(我发现他是个新教徒)毫无疑问是要辱骂他的,————如果对他的这种待遇还没兑现的话。但斯娄泼医生,你从何这么快就得出结论,我父亲问道,说作者属于我们的教会呢?————就我现在所看到的而言,————他属于哪一个教会都有可能:————因为,斯娄泼医生答道,如果他属于我们的教会,————他就不敢干捋虎须,————这样肆无忌惮的事情了:————如果在我们的教会里,先生,一个人要想侮辱一名使徒,————一位圣徒,————或者哪怕是圣徒剪下的指甲,————他的眼睛也会被人挖出来。————什么,被那位圣徒吗,脱庇叔叔问道。不是;斯娄泼医生答道,————他就会有古屋压顶之灾94。请问,脱庇叔叔说,宗教法庭是座古老建筑还是座现代建筑?————我对建筑一窍不通,斯娄泼医生答道。————报告各位老爷,特灵说,宗教法庭是最肮脏的地方————你就免了你的一番形容吧,特灵,我听到它的名字就恨之入骨,我父亲说。————那不要紧,斯娄泼医生说,————它有它的用处;尽管我并不大力倡导它,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倒情愿学点礼貌;而且我会告诉他,如果他那样一意孤行,他就会被投进宗教法庭吃吃苦头。那就愿上帝保佑他,脱庇叔叔说。阿门,特灵又加上一句;因为,上天知道,我有个可怜的兄弟已经在里面当了十四年的囚徒了。————这件事我以前可一点都没有听说过,脱庇叔叔急忙说:————他是怎么到那儿去的,特灵?————哦,先生!这个故事会让您伤心滴血的,————就像它成千次让我伤心滴血一样;————但这个故事太长,现在说不清;————老爷,哪天我陪您搞堡垒时,我会把它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诉您的;————不过长话短说,是这么一回事:————我兄弟汤姆去里斯本投奔一个仆人,————后来和一个犹太寡妇结了婚,她开着一爿小店,卖香肠,不知怎么回事,这就酿成了祸根,一天半夜,他正和妻子、两个小孩一块儿睡觉的时候,他被人从床上拖下来,径直被送到宗教法庭上,愿上帝保佑他,特灵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继续说,————这会儿那个可怜、诚实的家伙还关在那里;————他打娘胎出来就这么诚实,特灵补充道,(一边抽出他的手帕)。————

    ————眼泪扑簌簌儿地从特灵的两颊流下来,快得他擦都来不及擦:————随后有几分钟光景,屋子里像死一般寂静。————无疑是同情的证据!

    好了,特灵,看到这可怜的家伙的悲痛得到一点点发泄之后,我父亲说,————接着念吧,————把这个伤心故事抛到脑后:————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但请你开始再念布道文;————因为如果上面第一句像你说的那样,是句骂人的话,我倒很想知道使徒做了什么惹人恼火的事儿了。

    特灵下士擦了擦脸,一边把手帕装进口袋,一边鞠躬,————他又开始念了。]

    布道文

    《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十八节

    ————因为我们自觉良心无亏。————

    “自觉!我们自觉良心无亏!诚然,倘若今生还有什么东西一个人可以信赖,并且对它的认识能够提出最不容置疑的证据,那么,就一定非它莫属了,————不管他自觉良心无亏与否。”

    [我肯定我是对的,斯娄泼医生说。]

    “如果一个人进行思考,他就不可能对此话的真实性一无所知;————他必须对自己的欲望和思想了若指掌;————他必须记住他过去的追求,必须知道真正的动机,总的来说,这些动机又决定了他一生的所作所为。”

    [我就是单枪匹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斯娄泼医生说。]

    “在别的事情上我们也许会被一些假象所欺骗;而且,正如智慧之人所抱怨的那样,我们很难查出存在的事情,任凭我们费多少力量寻查,也很难查出眼前的事情。95但这里,思想掌握着全部的证据和事实;————意识到她编结出来的网;————知道这网的脉络与细密,以及每种激情在按善或恶在她前面已经设计好的种种图样制作时起过的一份作用。”

    [语言不错,我声明,特灵朗读得好极了,我父亲说。]

    “现在,————既然良心只不过是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和思想不可避免地对我们生活的一连串活动做出的判断,不管是赞同的还是指责的;因此从命题的条件着眼,你就会说,————显而易见,每当这种内在的证据对一个人不利,而他又进行自责时,————他必定是个有罪的人。————但是反过来,当案情报告对他有利,而且他的心又不谴责自己时;————那就如同使徒所示,不是一个自觉的问题了,————而是一个认定和事实的问题,也就是说良心无亏,那人一定也是个好人。”

    [这么说来,我看使徒就完全错了,斯娄泼医生说,而新教牧师倒成正确的了。耐心点,先生,我父亲答道,因为我认为真相很快会大白的,就是说圣保罗和新教牧师都是一个观点。————观点的接近,斯娄泼医生说,就像南极北极一样;————不过,他举起双手继续说道,这是出版自由造成的。

    在最坏的情况下,我的脱庇叔叔答道,也只不过是布道自由而已;因为看样子,那篇布道文没有刊印出来,也不可能刊印出来。

    接着往下读,特灵,我父亲说。]

    “乍一看,这好像是真实情况;而且我确信无疑:对是非的认识确实刻印在人的思想上,————所以就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的良心,由于长期的罪恶习染,也许会(如同《圣经》保证可能的那样96)不知不觉变得冷酷无情;————而且,像他身体的某些软部位那样,由于太多的压力和连续的滥用,逐渐失掉上帝和自然赋予它的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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