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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最新章节!

    他喝完了第三杯淡茶〔1〕,喝得只剩残滓儿了,然后开始吃散放在他旁边的炸面包的皮〔2〕,一面凝视着玻璃缸里黝黑的残茶水。黄色的茶水像掏厕所般地被舀了出来,茶水下面的下脚水使他想起了克朗哥斯公学那煤浆一般污浊的澡水。他刚搜寻了一番盛放当票的盒子,百无聊赖地用油腻的手拿起一张又一张蓝色的和白色的签条〔3〕,签条肮脏不堪,皱皱巴巴的,上面有笔乱涂的痕迹,写着典当人戴利或麦克沃伊的名字。

    一双半高统靴。

    一件荷兰大衣。

    三件杂物和一头白猪。〔4〕

    一条男裤。

    他将当票放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凝眸望着沾满跳蚤屎迹〔5〕的盒盖,淡漠地问道:

    ——钟走快多少?

    他母亲扶起一直躺在厨房壁炉架中间的那只破旧不堪的闹钟,指针正指在十一点三刻上,她重又将它横放在壁炉架上。

    ——钟快了一小时二十五分,她说。正确的时间现在该是十点二十分。天〔6〕,你该赶紧去上课了。

    ——将浴缸灌满水,我好洗个澡,斯蒂芬说。

    ——卡蒂,将浴缸灌满水,好让斯蒂芬洗澡。

    ——布迪〔7〕,将浴缸灌满水,好让斯蒂芬洗澡。

    ——我不行。我要去染蓝布〔8〕。你去灌吧,马吉。

    当搪瓷浴盆灌满了澡水,澡盆边上放上那只陈旧的擦澡手套时,他让母亲擦拭他的脖子,掏耳朵窝里和鼻子孔里的污垢。

    ——啊,这太糟糕了,她说,大学生还这么脏,当妈的还不得不给他擦澡。

    ——但这让你感到快乐,斯蒂芬平静地说。

    从楼上传来刺耳的口哨声,他母亲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一件湿的罩衣,说:

    ——看在上帝的情分上,赶快擦干离家。

    又响起了第二声尖厉的哨声,哨声愤怒地拖曳得很长,一位姑娘走到楼梯脚前。

    ——什么事,父亲?

    ——你那懒婊子哥哥走了没有?

    ——走了,父亲。

    ——你肯定他走了?

    ——是的,父亲。

    ——哼!

    姑娘走回来打手势让他赶快从后门溜出去。斯蒂芬笑着说:

    ——要是他认为婊子是男性的话,那他对于性别的概念就太令人奇怪了。

    ——啊,不知害臊啊,斯蒂芬,他母亲说,你涉足了那地方,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知道这把你整个儿地改变了。

    ——诸位早安,斯蒂芬说,微微一笑,亲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尖作为告别。〔9〕

    台地后面的小巷浸满了水,当他在一堆堆湿淋淋的垃圾堆之间谨慎地选择落脚地、缓缓往下走去时,听见墙里嬷嬷疯人院里一个疯嬷嬷的尖叫声。〔10〕

    ——耶稣!哦耶稣!耶稣!〔11〕

    他愤愤地甩一下脑袋,希冀将这惨叫声从耳朵里甩出去,行色匆匆地在一堆堆散发腐臭的垃圾之间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心因愤懑与不悦而隐隐作痛。他父亲的口哨声,母亲的唠叨,从围墙里传来的疯子的尖叫,现在在他看来,都在触犯他,要泯灭他青春的骄傲。他以一种憎嫌的心情将它们的余声从心中驱赶出去;当他走在大道上,感受到透过淅淅沥沥滴雨珠的树丛而洒下的晦暗的晨光,闻到从湿漉漉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来的奇异的狂野的味儿,他的灵魂便完全忘却了痛苦。

    大道上沾满雨露的树丛,正如往常一样,每每在他心里撩起对于格哈特·豪普特曼〔12〕戏剧里少女和女人的回忆;对于她们柔弱的痛苦的回忆与从湿漉漉的树枝上散发出来的清香融合成一种宁静的欢乐的情绪。他在城里的清晨的散步开始了,他预先明了当他经过费尔维沼泽地〔13〕时,他会想起纽曼遁世淡泊的、银铃般铿锵的散文,当他漫步在北滩路上,悠闲自得地瞧一眼食品店的橱窗时,他会回忆起吉多·卡瓦尔坎蒂黑色的幽默〔14〕而莞尔一笑,当他走过塔尔博特广场贝尔德〔15〕的石工活时,易卜生〔16〕精神,一种恣肆放任的充满少年美的精神,像一阵强劲的风吹拂过他的心灵,当他途经利菲河那边一家邋遢不堪的旧船具店〔17〕时,他会吟唱起本·琼森的歌,歌是这么开头的:

    我躺在那儿并不更疲惫。〔18〕

    当他的心灵疲于在亚里士多德或者圣托马斯·阿奎那〔19〕晦涩的词中探寻美的真谛时,每每转向伊丽莎白女王时代诗人的优美雅致的小曲以自娱。他的心灵,像一个对教义持怀疑态度的僧侣一样,常常将自己置于那个时代的影响之下,聆听古弦琴演奏家演奏那严肃而虚幻的音乐,或者细听下等妓女〔20〕放浪的狂笑声,直到一阵过于粗野下流的浪笑,一句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变得晦暗的描述淫荡〔21〕和虚假的贞操的话语刺伤他僧侣般的自尊而把他从藏匿的地方拖将出来。

    人们普遍认为他整天琢磨、默思的学问,使他远离年轻的伙伴而孑然索居的学问原来不过是摘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心理学和《圣托马斯哲学思想概要》〔22〕的纤巧的句子的大杂烩而已。他的思想是一片漆黑的疑惑和自我怀疑,偶尔由直感的光所照亮,在那样的时候,由于直感的光是如此的强烈,整个世界便会在他脚下倾颓、消亡,仿佛它被大火刹时吞没了似的:从那以后,他便不善言词,以漠然、无动于衷的目光来回应别人的注视,因为他觉得美的精神像一件外套一样将他紧紧地裹住了,至少在梦想虚幻之中他与高贵紧紧靠在了一起。然而,当那短暂的缄默的傲慢不再占有他的心灵时,他很高兴发现自己仍然厮身于普通的人们中间,在城市的污秽、嘈杂与怠惰之中毫无畏惧地、轻轻松松地度着时日。

    在运河〔23〕的围篱附近,他遇见了那有着一张娃娃脸的生肺病的男子〔24〕,那男子戴着一顶无檐帽,迈着细碎的步子,正沿着大桥的坡道向他走来。他巧克力色的大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上,手中提着收拢的伞,离身子大约一二巴掌远,活像拎着一根牛角叉头。〔25〕他想,准该十一点钟了,他探头伸进一家乳品店瞧时间。乳品店的钟指在四点五十分上,当他转过身子时,听见附近有一只钟用急促的准确的节奏敲打十一下,但他没有看见钟到底在哪儿。当他听到钟的敲打声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使他想起了麦卡纳〔26〕,他仿佛又看见这小胖子穿着一件射击夹克衫和马裤,蓄一绺山羊胡子,在霍普金斯父子律师事务所街角〔27〕站在风中,他仿佛听见他说:

    ——德达罗斯,你是一个自我禁锢的反社会分子。我不是。我是一个民主派:我要为在未来的欧洲合众共和国中在所有的阶级和男女性别中实现社会自由与平等而奋斗。

    十一点!不管怎么样,他赶不上上课了。今天是星期几?他在一家报摊前止步,读招贴牌上的标题。星期四。十点至十一点,英语课;十一点至十二点,法语课;十二点至一点,物理。他独自兀然幻想起英语课的情景,即使离得那么远,他仍然感到不安与无助。他看到同学的脑袋驯顺地低着,在笔记本上写着老师要求他们记下的要点,名词的定义,关键的定义和实例,生卒年月,主要作品,评论家的褒奖与贬抑。而他却不低垂头颅,因为他的思绪在教室外驰骋,不管他在审视班里不多的同学还是在望着窗外萧索的绿色的花园〔28〕,总有一股让人感到难受的地窖潮湿而腐败的气味向他袭来。除了他的脑袋之外,在他面前前排的长凳上还有另一个脑袋,兀然地昂立于其他低垂的脑袋之上,就像神父的脑袋一样,毫不谦恭地对着圣龛为他周围的谦卑的教众祈求。为什么每当他想起克兰利,他在心目中看到的只是他的脑袋和脸的形象,而不是他的全身的形象呢?即使现在,在上午灰暗的雾霭的背景上,他在他面前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幻梦中的鬼怪而已,一张断头的脸或一幅死亡的面具〔29〕,在眉毛上面冠之以坚硬的戳立的黑发,犹如套上一顶铁盔一般。那是一张神父般的脸,像神父一样苍白而无血色,像神父一样有一只阔鼻子,它的眼影与下巴的轮廓都像神父,那张脸上的长长的毫无血色的露出一丝浅笑的嘴唇也完全是神父式的:斯蒂芬很快想起他如何向克兰利坦陈日日夜夜困扰他灵魂的所有的躁动、不安与希冀,而获得的仅仅是他朋友缄默不语地倾听而已,他应该早就明了那是一张有负疚感的神父的脸,他倾听那些他并没有权力赦免的人们的忏悔,斯蒂芬再一次回忆起那张脸上女人般黑眼睛的注视。

    透过这一形象,他瞥见了一个诡谲的黝黑的臆想的洞穴,但他立刻甩掉了这一思想,他觉得进入这一洞穴的时机还没到来。他朋友的不安像夜幕一样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散发一种持久不散的、致命的氤氲,他发现自己在浏览左右一个个偶然映入眼帘的字,心中在木然地纳闷这些字如此静悄悄地丧失掉它们字面的含义,以致每一块粗俗的商店招牌上的字像符咒一般将他的心灵捆绑起来,他的灵魂猛然一缩,他沿着街巷在一大堆死亡的语言的环境中走下去时,不禁因年龄的增长而唏嘘不已。他脑袋里正渐渐丧失对语言的意识,仅仅零零碎碎感知按任意的节律组成或拆装的字本身而已:

    常春藤在墙上呻吟

    在墙上呻吟、盘绕

    常春藤在墙上呻吟

    黄色的常春藤在墙上

    常春藤,常春藤在墙上往上爬

    谁听说过这种蠢话?全能的主!谁听见过常春藤在墙上呻吟?黄色的常春藤:好极了。还有黄色的象牙。如果说象牙白的是常春藤,怎么样?

    这个词在他脑海中闪亮起来,比从大象斑驳的长牙上锯下的任何象牙更清晰、更明亮。Ivory,ivoire,avorio,ebur.〔30〕他学的最初的拉丁文例句便是:India mittit ebur〔31〕;他想起了那张学院教区长的阴险的北方人的脸〔32〕。学院教区长教他用精美雅致的英语逐字翻译奥维德的《变形记》,然而由于提到猪豕、陶器碎片和火腿脊肉而显得古里古怪。他从一位葡萄牙神父撰写的破旧不堪的书中学到了他知之甚少的关于拉丁诗的规则。

    Contrahit orator, variant in carmine vates.〔33〕

    罗马历史中所有的危机、胜利和分裂传授给他时却成了这么陈腐的一句话in tanto discrimine〔34〕,他曾试图从implere ollam denariorum〔35〕这句话一窥城中城的社会生活,学院教区长用非常洪亮的嗓音吟读这句话,仿佛正在往钱罐里丁零当啷装古罗马银币似的。他触摸他那因经年累月而变得破旧的贺拉斯的诗页〔36〕。从无冷意,即使他自己的手指头冰冷:它们是充满人情的诗页:五十年前,约翰·邓肯·英弗拉里梯和他的弟弟威廉·马尔科姆·英弗拉里梯用他们人的手指翻阅过这些诗页。是的,这些高贵的名字就签写在业已晦暗的衬页上,甚至对于他这样一个拉丁文很差的人来说,这些晦暗的诗句充满了芬芳馨香,仿佛这么些年它们一直浸泡在没药、熏衣草和马鞭草之中;然而,一想到在世界文化的盛宴上他不过是一个羞怯的过客,他一直在致力创立一种美学基础的僧侣的学问在他生活的时代的人们看来并不比纹章学和猎鹰术微妙而奇怪的陈词滥调更为高贵,他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

    他左手三一学院灰色的建筑群〔37〕,耸立在这城的无知与愚昧之上,就像一块硕大的沉闷的石头戳立在一个累赘而令人讨厌的圆圈里,这使他感到沮丧;当他慌不择路竭力使他从改革派的良知的羁绊中解脱出来时,他来到了爱尔兰民族诗人〔38〕滑稽的塑像前。

    他凝望着雕像,毫无生气的意思:因为虽然身心的怠惰就像看不见的毒虫一样爬满整个雕塑,爬在拖曳的双脚上,外套的褶痕里以及那奴颜婢膝的脑袋上,雕像似乎仍然非常谦卑地意识到它所受到的轻慢与侮辱。雕塑犹如一个法尔博格人穿着一件借来的米尔西安人的外套〔39〕;他想起了他的朋友达文〔40〕,一位来自农村的学生。这在同学间是一个滑稽的名字,但这位年轻的农民却毫不在意用这个名字,他说道:

    ——取笑吧,斯蒂维〔41〕,正如你说的,我是木脑袋。叫我什么都行。

    当他首次听到从他朋友的嘴里吐出他教名的家常昵称时,他快乐而感动,因为他与别人,正如别人与他一样,一直都是使用正式英语说话的。每当他坐在达文在格兰瑟姆大街的卧室里,瞧着他的朋友一双双沿墙而立的做工精致的靴子而心中纳闷,给他的纯朴的朋友朗诵别人的、也即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诗歌与小曲时,他的听者粗莽的法尔博格人的心将他的心紧紧吸引过去,然后又使他的心产生反感,他的听者的心以一种平静的生而有之的凝神细听的谦卑,以一句古怪的古英语〔42〕,或者以他那对于粗鄙的身体的技能的愉悦——达文拜倒在盖尔人迈克尔·丘萨克的脚下〔43〕——而吸引他的心,然后又以粗俗的理智,迟钝的感情或者呆滞的恐怖的一瞥迅速而又遽然地使他的心产生反感,他的恐怖是植根于行将饿死的爱尔兰村民灵魂里的一种恐惧感,在爱尔兰农村对于夜间熄灯令仍然充满了恐惧。

    这位年轻的农民仍然记得他作为运动员的叔叔马特·达文〔44〕的种种敏捷而纯熟的技巧功夫,并膜拜爱尔兰种种悲哀的传说。喜欢不惜一切代价在平淡的学院生活中无端生事、搬弄是非的同学认为他是一名年轻的芬尼亚分子。他的奶妈教他学会了爱尔兰语,用爱尔兰神话断断续续的光芒培育了他那粗野的想像力。他像一个愚钝的农奴对待罗马天主教信仰一般倾心于爱尔兰神话,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从这些神话中发现哪怕一点点美,他倾心于那些古拙的故事,这些古拙的故事在不断写进的英雄史诗之中相互区分开来。〔45〕对于任何来自英国或英国文化的思想或感情,他的心灵都严加把守,一概加以摒弃:在英国以外的世界,他只知道法国的外国兵团,他甚至说起要去参加外国兵团。

    这年轻人的勃勃雄心以及他的幽默感使斯蒂芬常常称他为一只家鹅〔46〕:他这么称呼他也表达他对于他的朋友不善言词、拙于行动的一种恼怒,他朋友这种不善言词、拙于行动的气质似乎每每在斯蒂芬勇于探索的心灵与爱尔兰神秘的生活方式之间游移。

    一天晚上,这位年轻的农民的精神受到斯蒂芬激烈的或者说十分溢美的言词所刺激,从而摆脱了作为理智反叛的冷漠的沉默,这在斯蒂芬的心目前展现了一幅奇异的图景。两人正缓步当车穿越穷困的犹太人居住的黝黑的狭窄湫溢的小街而走向达文的居室。

    ——去年秋天,快要入冬时分,斯蒂维,我遇到了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你是我告诉的第一个人。我不记得〔47〕那是十月还是十一月。准是十月,因为那是在我赶来上大学新生课之前。

    斯蒂芬眯着微笑的眼睛转向他朋友的脸,他的信任使他受宠若惊,而他朋友讲话的土腔土调赢得了他的同情。

    ——那一天,我一整天没在宿舍里,呆在巴特望特〔48〕——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玩爱尔兰式棒球〔49〕,球赛是在克罗克少年队和大无畏瑟尔斯队之间进行,天,斯蒂维,那场球赛可紧张激烈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呢。我的一位堂哥,方瑟·达文,那天赤溜儿光着膀子〔50〕,为利默里克斯大人守后卫〔51〕,可一半时间跟前锋一块儿往前冲,狂呼乱喊,简直像疯了似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克罗克队有个小子对着他抡起糟糕的曲棍〔52〕,天啊,差那么一丁点儿〔53〕击着太阳穴了。哦,天,要是克罗克队那小子那次打着他了,那他就完蛋了。

    ——他逃过了那一着真该庆幸,斯蒂芬笑了笑,说,但那肯定不是你遇到的奇怪的事吧?

    ——嗯,我想你也许对那并不感兴趣,球赛后大伙儿叫啊,喊啊,结果我误了回家的火车,也找不到任何玩意儿〔54〕可以搭着回家,倒霉的是,那天在卡斯尔顿洛奇举行一个群众集会〔55〕,所有的马车都到了那里。要么在那儿过夜,要么徒步走回去。得,我决定走,走啊走,夜幕降临时,我来到巴利霍拉山,离基马洛克还有十英里〔56〕,那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路程。看不到一幢有人居住的房子,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几乎是一片漆黑。时不时地我在树丛下歇一会儿抽烟斗,〔57〕要不是夜露浓重,我早就伸胳膊伸腿地躺在树下睡觉了。在拐过路口之后,我终于瞅见一座农舍,从窗户里透出灯光来。我走上前去敲门。有一个声音在里面询问是谁,我回答道我在巴特望特打球,现在正往家走,要是能给杯水喝的话,将不胜感谢。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送来一大杯牛奶。她半裸着,头发散垂在两肩,似乎我在敲门时她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样子,从她的模样和她的眼神来看,我猜想她正在带一个孩子。她和我在门口聊了好一阵子,我觉得这挺奇怪,因为她的胸部和肩膀都裸露无遗。她问我累了没有〔58〕,愿不愿意在她那儿过夜。她说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她丈夫上午和妹妹去了昆斯顿〔59〕,给她送行。在她说话的当儿,斯蒂维,她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瞅着我的脸,她站得离我那么近,我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当我最后将杯子还给她时,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将我往门槛里拖,并说:‘进来,在这儿过夜吧。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在这屋里,除了你我之外没有别人〔60〕……’我没走进去,斯蒂维。我谢了她便又上了路,可浑身发烧。走到拐路口时,我转过身来瞧,只见她仍然伫立在门口眺望。

    达文故事的最后几句话在他的记忆中萦绕回荡,故事中那女人的身影显现出来,融合在当他坐在公学马车里驰骋过克兰时见到的站在门厅里的农村女人的身影之中,作为她的和他自己的种类的一个典型,一个贱女人,在黑暗间、秘密和孤独之中生起情来,通过一个毫无奸诈之心的女人的眼神、声音和手势,招呼一个陌生人与之上床睡觉。

    一只手按放在他手臂上,一个年轻的声音呼唤道:

    ——啊,先生,给你的姑娘买一束吧,先生!今天卖的第一束鲜花〔61〕。就买那束可爱的鲜花吧。好吗,先生?

    她在他面前挥舞的蓝蓝的鲜花和她那碧蓝的眼珠,在他看来仿佛就是无邪的象征,他停住了脚步,将这象征性的形象从心头挥去,然后他看到的只是她那褴褛的衣衫,潮湿的粗糙的头发和一张野妞儿的脸。

    ——买一束吧,先生!别忘了给你的姑娘买上一束花儿,先生!

    ——我没钱,斯蒂芬说。

    ——买吧,多可爱的花儿,买吧,先生?才一便士。

    ——难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斯蒂芬躬身对着她问道。我告诉你我没钱。我再给你说一遍。

    ——嗯,当然啦,有朝一日你会有钱的,先生,如果运气好的话,姑娘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

    ——也许,斯蒂芬说,但我认为不太可能。

    他急匆匆走开,生怕她的亲热会变成一种嘲弄,企盼在她向英国来的旅游者或三一学院学生兜售她的花儿之前,赶紧逃离开她。他迈步走在格拉夫顿〔62〕街上,而格拉夫顿街使他因贫穷而感到十分沮丧的时刻绵延了许久。在街头道路上竖着一块纪念沃尔夫·托恩的石碑〔63〕,他仍然清晰地记得他和父亲出席了那天的立碑仪式。他怀着痛苦与不屑的心情仍然记得那花里胡哨的俗气的纪念场面。四个法国代表坐在一辆大型四轮游览马车里〔64〕,一个胖墩墩的一脸微笑的年轻法国人手举着一块楔嵌在木棒上的标语牌,上面印有:Vive I’ Irlande!〔65〕

    圣斯蒂芬草地的树丛散发出雨后的馨香,从浸透了雨水的大地蒸腾而上一种死亡的气息,那是长眠的灵魂透过腐土而缓缓升腾的一缕缕袅袅的清烟。前辈对他述说的那座英雄而腐败的城市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蜷缩成一缕从大地袅袅上升的淡淡的死亡的氤氲,他知道他一踏进昏暗的学院,除了“公鹿”伊根和“伯恩查帕尔”惠利的败坏行为之外〔66〕,他将会意识到一种腐败的气息。

    上楼去上法语课已经太迟了。他穿过大厅,踅进通往梯形物理教室的走廊往左走。走廊黝黑而冷清,但并不警觉。为什么他觉得走廊并不警觉呢?难道是因为他听说过在“花花公子”惠利的时代那儿有一座秘密的楼梯吗?或者是因为耶稣会屋子享有治外法权,而他正在外国人中漫步么?托恩的爱尔兰,帕内尔的爱尔兰似乎在空间往后隐遁了。

    他打开梯形教室的门,他在从落满尘垢的窗户中漏泻进来的阴冷而灰暗的光中停住了步。有一个人影蹲在一座偌大的壁炉前,根据清瘦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他知道那是教导主任〔67〕在生火。斯蒂芬轻轻地关上了门,向壁炉〔68〕走去。

    ——早安,先生!我能帮上一手吗?

    神父猛一下抬起头来,说:

    ——待会儿,德达罗斯先生,你会看个明白。生火也讲究技巧。我们设有文科,也设有实用技术科目。这就是实用技术。

    ——我要学会它,斯蒂芬说。

    ——别用太多的煤,教导主任说,非常娴熟地忙活着,这就是诀窍之所在。

    他从法衣的侧口袋里拿出四根蜡烛头,非常熟练地将它们置放在煤中间,将废纸揉成一团。斯蒂芬默默地望着他。他这样蹲在石板上生火,忙着摆弄碎纸团和蜡烛头,看上去更像是一位谦卑的助祭,一位主的助祭,在一座空荡荡的寺庙里清理出一方祭神的地方来。他穿的褪色的破旧不堪的袈裟犹如助祭清一色的法袍〔69〕,罩蔽着这一跪着的人的身影,他穿布道法衣或饰有银铃的大祭司袈裟感到不舒服、不自在。在为主作出谦恭的服侍的过程中——如点燃祭坛上的火,对听到的一切信息保持缄默,侍候凡夫俗子,一接到任何吩咐便雷厉风行地遵行——他自己的身躯变得衰老了,显得丑陋了,缺乏圣徒般的或高级教士的那种美感。不,不啻说他自己的灵魂在那服侍的过程中变得衰老了,不再对光明与美趋之若鹜,也不再向外散发甜蜜的圣洁的芬芳了——那是一种受伤的意志,对服从的激动与爱的激动无动于衷,与精瘦的、遒劲的、日益老迈的身体作斗争,头发里现出了银丝。

    教导主任蹲下休息,瞧着木棍儿着起火来。斯蒂芬为了打破沉寂,说道:

    ——我肯定点不着火。

    ——你是一位艺术家,是吗,德达罗斯先生?教导主任说,抬起眼来,着他那浅色的眼珠。艺术家的目标就是创造美。至于什么是美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他缓缓地、枯燥乏味地摩擦着他的手,显得对这一艰涩的问题茫然无知。

    ——你能回答这一问题吗?他问道。

    ——阿奎那说,斯蒂芬回答道,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70〕

    ——譬如我们面前的这堆火,教导主任说,使我们看上去感到愉悦。这因此就美吗?

    ——只要视觉能理解它——我是说美学理解——那它就是美的。阿奎那还说,Bonum est in quod tendit appetitus。〔71〕只要火满足了动物的渴求暖和的期望,那它就是善。当然在地狱里火就是恶了。

    ——是这样的,教导主任说,你显然击中了问题的要害。

    他敏捷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将门敞开着,说:

    ——据说,通风对生火有帮助。

    当他轻微有点一颠一拐地、但步子却非常矫健地走向壁炉时,斯蒂芬发现这位耶稣会修士沉默的灵魂正透过他那一对浅色的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和依纳爵一样,他是一个跛子,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依纳爵的热情之火。甚至传闻中的耶稣会〔72〕的手腕,一种比述说神秘的微妙的智慧的寓言书籍更微妙、更神秘的手腕,也没有赋予他的灵魂以使徒般的力量。仿佛他按照吩咐的那样运用俗世的方策、学问和阴谋仅仅为了赢得上帝更大的荣耀,在运用中他既未体验到愉悦,也不对它们所包含的恶怀有嫉恨,而只是以坚定的服从〔73〕的态度以恶制恶罢了:从他所有的默默的服侍看来,他似乎压根儿不爱基督,也不爱他为之献身的目的,如果他还有爱的话。正如耶稣会创立者希望他成为的那样,Similiter atque senis baculus〔74〕,像是老人手里的棍,可以放置在墙角,遇到夜间或恶劣的气候上路可以拄杖,可以搁放在公园座椅上女人送的花束旁,也可以抡起作恐吓状。

    教导主任回到壁炉边,开始抚摸他的下巴。

    ——我们什么时候能听你谈谈美学的问题?他问道。

    ——我谈谈!斯蒂芬惊讶不已地说。要是我幸运的话,半个月才碰上有那么一点儿想法。

    ——这些问题很深奥,德达罗斯先生,教导主任说。这如同站在莫尔山〔75〕的悬崖峭壁上往深渊看。许多人下到深渊就再也没有上来。只有训练有素的潜水员才跳入深渊,在深渊探索,然后再游出水面来。

    ——如果你是指思考的话,先生,斯蒂芬说,我可以肯定只要所有的思想被它本身的规律所禁锢,那么,就不可能有自由思想。

    ——哈!

    ——为了我的目的,按照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的一两个思想的启发,我现在可以足够工作下去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需要这些思想,只是为了我自己的需要和启示,然后按照它们的启示为我自己做些什么。要是油灯冒烟或者发出异味,我就修剪灯芯。要是光太暗淡,我就卖掉它再买一盏新灯。

    ——爱比克泰德也有一盏灯,教导主任说,他死后那盏灯卖了一个十分昂贵的价格〔76〕。就是在那盏灯下,他撰写了他的哲学论文。你知道爱比克泰德吗?

    ——他只是一位老学究而已,斯蒂芬粗鲁地说,他说灵魂就像一桶水。〔77〕

    ——他以他平易近人的方式告诉我们,教导主任继续说道,他在一座神的塑像前放了一盏铁灯,小偷偷走了铁灯〔78〕。哲学家怎么办?他想偷窃正是小偷的本性,决定第二天去买一盏陶灯,而不再买铁灯了。

    教导主任放在壁炉里的蜡烛头冒出一股融化的牛脂味儿,牛脂味儿在斯蒂芬的意识里和丁零当啷轰鸣的话语声,桶和灯,灯和桶,融合在一起了。神父的嗓音也含有一种硬邦邦的丁零当啷的调儿。斯蒂芬的思想,由于那奇异的调儿、那意象和那活像一盏没有点亮的灯或者一块悬挂着的焦距不正的反光镜的神父的脸,而本能地遽然中止了。隐藏在这张脸后面或者说这张脸里面的是什么呢?是一颗麻木不仁的迟钝的灵魂抑或是一团充满颖悟力、承载着上帝愤怒的灰暗的雷云?

    ——我是指一种不同的灯,先生,斯蒂芬说。

    ——毫无疑问,教导主任说。

    ——问题在于,斯蒂芬说,在美学讨论中,很难弄清词的使用是按文学传统还是按市井习俗。我记得纽曼有一句话,提到圣母马利亚,说她生活在所有的圣徒中间〔79〕,而市井习俗在使用这词时却说法不同。我捉摸没缠磨您吧。

    ——不,一点儿也没,教导主任礼貌地说。

    ——不,不,斯蒂芬说,微微一笑,我是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教导主任急急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指detain这个词的用法。

    他噘起下巴颏儿,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咳。

    ——再回到油灯的话题,他说,给油灯灌油也是一个很巧妙的问题。你必须选用纯净的油,在往里灌油时,必须留意别倒得太满溢出来,别倒得漏斗盛不住。

    ——什么漏斗?斯蒂芬问道。

    ——往油灯里灌油的漏斗。

    ——是吗?斯蒂芬说。那玩意儿叫漏斗?不是叫漏子吗?

    ——漏子是什么?

    ——就是那东西。就是……漏斗。

    ——在爱尔兰那叫漏子吗?教导主任问道。我一辈子从未听人说过漏子这个词。

    ——在下德拉姆孔德拉〔80〕人们叫它为漏子,斯蒂芬哈哈大笑地说,那儿的人说最标准的英语。

    ——漏子,教导主任沉思地说。这个词真有意思。我必须到词典里去找一下这个词。我必定要去看一下词典。

    他态度的谦恭礼貌听上去有点虚假,他以寓言中哥哥注视浪子弟弟的眼神瞧着这位背叛圣公会而皈依天主教会的英国人。他是那轰轰烈烈的牛津运动〔81〕的一个卑微的信徒,一个居住在爱尔兰的穷困潦倒的英国人,他似乎在所有关于阴谋、痛苦、嫉妒、倾轧和轻蔑的戏演完之后才走上耶稣会的历史舞台的——一位迟来者,一个悠然而至的精灵。他的起点在哪儿呢?他也许出生于一个严肃的持不同教见的家庭,并在这些人中间成长,他们认为只有在耶稣之中才能得到救赎,厌嫌英国国教的种种华而不实的盛典〔82〕。他觉得在教派分裂的混乱和此起彼伏的分裂教派——如六信纲修士会、特别子民会、种子与蛇浸礼会、堕落前拯救论学派〔83〕——的陈词滥调之中有保持盲目信仰的需要吗?难道他在辩论关于对受洗者行吹气礼〔84〕、行按手礼〔85〕或辩论圣灵的发出〔86〕这些问题时像在线轴上绕精细的棉线,到底时遽然发现了真正的教会吗?或者说,难道当他坐在一座铁皮顶的小教堂门旁,打着呵欠数着教徒募捐的便士时,耶稣基督像对坐在税局门旁的使徒一样抚摸了他一下,嘱咐他跟着基督走吗?

    教导主任又重复说了一遍这个词。

    ——漏子!嗯,真有趣!

    ——你刚才问我的问题,在我看来更有意思。艺术家竭力从人身上表现的美是什么呢?斯蒂芬冷冷地说。

    这微不足道的词似乎使他将似剑一般锐利的敏感的锋芒对准了这位谦逊的、高度警觉的对手。他痛苦而沮丧地意识到他正与之交谈的这个人是本·琼森的同胞。他想:

    ——我们交谈所使用的语言先是他的母语,然后才成为我的母语。然而,像家、基督、麦酒、主人这类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和从我嘴里说出来是何等不同!我在述说或写作这些词时不可能不感到精神的不安。他的语言,如此熟稔而又如此陌生,对于我,总是一种通过学习才获得的语言。我没有制造或接受它的词汇。我的良知与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他的语言的阴影之中我的灵魂感到烦躁。

    ——区别美与崇高,教导主任接着说。区别道德美与物质美的异同。探讨什么美更适宜哪一种艺术。我们也许可以讨论一下这些有趣的问题。

    教导主任的坚定的枯燥乏味的语调使斯蒂芬突然感到沮丧不堪,他缄默不语了。教导主任也沉默下来:在寂静之中从楼梯传来杂沓的皮靴声和嘈杂的人声。

    ——在追求探讨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教导主任结论性地说,有因才学疏浅而感到枯竭的危险性。首先,你必须读个学位。将那作为你的首要目标。然后,你可以渐渐地看清你的路子。我的意思是,无论从哪方面说,你可以看清生活与思想的路子。开始时,那可能很艰难。以穆南先生为例吧。他奋斗了好长时间才出人头地。但他终究出人头地了。

    ——我也许没他的才气,斯蒂芬静静地说。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教导主任机灵地说。我们对于自己的潜能总不是很清楚的。我当然不该感到灰心。Per aspera ad astra。〔87〕他急匆匆离开壁炉,走到楼梯口俯瞰文科一年级学生前来上课。

    斯蒂芬靠在壁炉边,听见他轻快地、不偏不倚地对班里的每一个学生打招呼,他甚至可以想像出来行为较为粗俗的学生脸上挂着坦率微笑的样子。一丝凄清的怜悯像一滴露水一样滴落在他多愁善感的心上,他怜恤这位骑士般的罗耀拉的忠实的信徒,这位教士界的中途的皈依者,这位教士界的中途皈依者讲话的语言比他们更为污浊,灵魂却更为坚定,这类神父他是永远不会向他忏悔的:他纳闷这个人和他的一伙同僚在一生中是如何在上帝的法庭上为懒惰的、冷漠的、谨小慎微的灵魂请求宽宥,不仅在有俗念的人们中而且在超脱尘世俗念的人们中赢得凡夫俗子的名声。

    在灰暗的布满蛛网的窗户下,坐在阴暗的梯形教室最高层学生厚重靴子的跺脚声〔88〕预示教授正在往教室走来。

    教授开始点名,应答的调儿各不相同,最后点名点到彼得·拜恩。

    ——到!

    从梯形教室的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男低音,紧接着从座位中响起抗议般的干咳声。

    教授略微停顿了一下,喊出了姓:

    ——克兰利!

    没有人回答。

    ——克兰利先生!〔89〕

    斯蒂芬一想到他朋友的学业,他的脸庞便露出了一丝微笑。

    ——到利昂伯兹顿跑马场去找吧!〔90〕有一个声音从背后座位上说。

    斯蒂芬迅即往上一瞧,只见莫伊尼汉长着大鼻子的脸在灰暗的光线勾勒下显得无动于衷。教授讲了一个公式。在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中,斯蒂芬又转过身,说:

    ——看在上帝分上,给张纸吧。

    ——你怎么这么惨?莫伊尼汉咧嘴一笑,问道。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传递下来,悄没声儿地说:

    ——在需要时,任何世俗的男女都会这样做。〔91〕

    他顺从地抄写在纸上的公式,教授曲曲扭扭的演算,力和速度的幽灵般的符号使斯蒂芬的心为之神往,并感到困顿不堪。他听说老教授是一个无神论的共济会会员。哦,这灰暗的沉闷的一天!它似乎处于一种毫无痛苦的、富有忍耐力的意识状态之中,数学家的灵魂在这种意识状态中漫游,在愈益稀薄的、愈益苍白的薄暮的一层层的光中抛扔出狭长而细瘦的光带,光带辐射出迅捷的粼粼波纹一直延伸到一个更为广阔、更为迢遥、更为不可捉摸的宇宙的最后的边际。

    ——所以,我们必须区分清楚椭圆形和椭圆球面的不同点。你们中有些先生也许对威·西·吉尔伯特先生〔92〕的作品很熟悉。在一首歌中,他唱到一个被罚打台球的台球骗子:

    在一袭假布上

    用扭曲的球棒

    击打椭圆的台球。〔93〕

    ——他是指一只形似椭圆体,有一根长轴线的球体,关于长轴线我刚论述过。

    莫伊尼汉躬身凑近斯蒂芬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以为怎么样,椭圆台球!〔94〕追求我吧,娘儿们,我是骑兵!〔95〕

    斯蒂芬同学粗莽的幽默像一阵风一般吹拂过他心灵的走廊,将挂在墙上的轻柔的神父法衣吹得飘拂起来,在一片混乱的寂静之中轻舞飞扬。从被阵风吹拂起来的祭服中浮现出一个个教职人员的人影,教导主任,一头银头发的、微胖的、脸色红润的账房先生,校长,赋写虔诚诗歌的一头软发的小神父,矮胖的活像个农民的经济学教授,高大的年轻的心理学教授,站在楼梯平台上和学生讨论一个良知的问题,活像一只长颈鹿在一群羚羊中伸长脖子在吃树叶,严肃的神情不安的班督导,胖胖的圆脑袋上长着一对淘气眼睛的意大利语教授。他们慢慢地踱着步,继而东倒西歪地奔涌而来,爬滚着,欢呼雀跃着,捋起长袍做跳背游戏,互相攥拉着,浑身因发出深沉、空洞的狂笑而颤抖不已,互相猛击着脊背,为那粗鲁的淘气而哈哈大笑,呼喊着熟稔的绰号,时而以遽然而来的自尊心呵斥粗俗的脏话,时而三三两两用手掩着嘴在窃窃私语着。

    教授走到侧墙的玻璃柜前,从架子上拿下一套线圈,用嘴吹掉尘垢,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到桌前,一边讲课,一边将一根手指搁放在线圈上。他解释说,现代线圈所用的电线是由F·W·马蒂诺最近发现的合金铂制成的。

    他在说发现者的缩写和姓名时,吐音十分清晰。莫伊尼汉在背后细声说道:

    ——好一个老淡水马丁!〔96〕

    ——去问问他,斯蒂芬以疲惫不堪的幽默感低声回答道,他是否想找一个处以电刑的替死鬼。他可以找我。

    莫伊尼汉看见教授躬身俯在线圈上,便从长凳上站起,用右手手指打榧子,却并未发出毕剥声,用顽童的哭声喊道:

    ——老师!老师!这位同学骂人,老师。

    ——合金铂,教授严肃地说,比锌白铜是更为理想的材料,因为它因温度的变化而造成的电阻变量系数更低。合金铂电线是绝缘的,绝缘的丝就绕在我手指握住的这胶木线圈架上。如果线圈上绕的线是单次的,那么就会产生一股额外的电流。线圈架在热的粗石蜡中浸泡过……

    在斯蒂芬座位下面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带有北爱尔兰〔97〕口音的声音喊道:

    ——您有可能问我们有关应用科学的问题吗?

    教授开始认真地变着戏法地解释什么叫纯科学,什么叫应用科学这两个名词。一个身材魁梧的、戴金丝边眼镜的学生一脸疑惑地望着提问题的同学。莫伊尼汉在他身后用平常的声音嗫嚅道:

    ——麦卡利斯特问这么个傻问题,不是见鬼吗?

    斯蒂芬冷冷地往下瞧着那只椭圆形的脑袋,脑袋长满了蓬乱的麻线绳般颜色的头发。提问者的嗓音、口音和思想叫他感到腻味,他听任自己由着性儿对他怀有恶意,心想这学生的父亲该送他到贝尔法斯特〔98〕学习,那样还可省下一笔火车路费呢。

    那下面座位上的椭圆形脑袋并没有转过来迎接他的讽喻之箭,箭又返回它始发的弓弦:因为他刹那间看见了这位学生的苍白失色的脸。

    ——那讽喻的想法不是我的,他急急地对自己说。那是坐在后面长凳上的那位诙谐的爱尔兰人的主意。镇静点儿。你能肯定地断言你民族的灵魂和它的上帝的选民是被谁出卖的吗——是被这提问者还是被嘲笑他的人呢?镇静点儿。记得爱比克泰德吗?也许那正是他的性格,用这样的腔调在这样的时刻问这样一个问题,而且发科学这一词时顺嘴一带而过犹如发单音节词似的。

    教授讲话的嗡嗡声围着它正讲解的线圈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绕上去,在线圈增加它的电阻时,它的催眠作用也成倍地增加了。

    远处铃声响了起来,莫伊尼汉随即喊道:

    ——下课了,先生们!

    进门的大厅挤满了人,人声鼎沸。在门边的桌上放着两幅嵌放在照相框里的相片〔99〕,在照相框之间躺着一长条纸,上面爬满了不规则的飞舞的签名。麦卡纳在同学中间八面玲珑地走来走去,与人急匆匆地讲上一两句话,回击斥责的人,带领人们到签名的桌前。在内厅里,教导主任站着在和一位年轻的教授交谈,神情严肃地摸着下巴颏儿,不时点着头。

    斯蒂芬站在门口的人群前,心神不定地停下步来。克兰利黝黑的眼珠从软帽宽阔的耷拉下来的帽檐下骨碌碌瞧着他。

    ——你签名了吗?斯蒂芬问道。

    克兰利闭住他那宽宽的薄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

    ——Ego habeo〔100〕。

    ——为了什么?

    ——Quod?〔101〕

    ——为了什么?

    克兰利苍白的脸庞转过来对着斯蒂芬,平淡而痛苦地说:

    ——Per pax univeralis。〔102〕

    斯蒂芬手指着沙皇的照片,说:

    ——他的脸就像一位喝醉酒的基督。〔103〕

    他声音里所含的轻蔑和愤懑使克兰利将正在宁静地审视大厅墙壁的眼睛收了回来。

    ——你感到烦恼了?他问道。

    ——不,斯蒂芬回答说。

    ——你眼下情绪很糟糕吗?

    ——不。

    ——Credo ut vos sanguinarius mendax estis,克兰利说,quia facies vostra monstrat ut vos in damno malo humore estis。〔104〕

    莫伊尼汉在前往签名桌的路上凑着斯蒂芬的耳朵说:

    ——麦卡纳眼下情绪极佳。准备流最后一滴血。一个全新的世界。别给婊子以任何刺激品和选票。

    斯蒂芬对这种信任莞尔一笑,当莫伊尼汉走过去之后,他又转过头来面对克兰利的眼睛。

    ——也许你能告诉我,他说,为什么他这么毫无顾忌地跟我悄悄说心里话?你能吗?

    克兰利阴沉地皱起前额。他凝视着莫伊尼汉刚才俯身签名的桌子,断然地说:

    ——屁!〔105〕

    ——Quis est in malo humore,斯蒂芬说,ego aut vos?〔106〕

    克兰利没有回答斯蒂芬的奚落。他痛苦地沉浸在自己的判断之中,以同样断然的口吻重复道:

    ——一个货真价实的该死的屁货,那就是他!

    对于业已死亡的友情他总是这么说,斯蒂芬在心中纳闷他是否会有朝一日以同样的口吻说起他。这沉甸甸的笨重话语渐渐地消失,听不见了,就像石块沉入泥沼里去了。正如他以前见过的那样,他眼看着它沉入池底,感受到它的沉重,这使他沮丧不已。克兰利的话〔107〕,与达文的不同,既没有时下已很少使用的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语的短语,也没有爱尔兰习惯用法奇异的翻版。他讲话中冗长的拖音是从一座萧条颓败的海港反射回来的都柏林码头的回音,他语言的力量则是从威克洛神父讲坛反射回来的都柏林神圣的雄辩的回音。

    当麦卡纳从大厅的另一端轻快地向他们走来时,克兰利脸上的深深的皱眉渐渐消失不见了。

    ——你在这儿!麦卡纳兴高采烈地说。

    ——我在这儿!斯蒂芬说。

    ——总是迟到。难道你不能将进步的倾向〔108〕与守时结合在一起吗?

    ——这是两回事儿,斯蒂芬说。还有什么事?

    他微笑的眼睛紧盯着从鼓动家胸口口袋里冒出来的锡纸包装的牛奶巧克力。一小群人围拢来想听听这场舌战。一个瘦削的同学,一身橄榄色皮肤,长着一头长而不卷曲的黑发,将脸蛋儿塞进两人之间,张开着湿润的嘴,似乎想捕捉住每一句从眼前飞掠而过的句子似的。〔109〕克兰利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灰色的手球,将球翻来覆去仔细地揣摸。

    ——还有什么事?麦卡纳说。哇!

    他大声干笑了一下,一脸堆着微笑,捋了两下垂在他粗糙的下巴上的干草色山羊须。

    ——下一件事就是请你在呼吁书上签名。〔110〕

    ——要是我签名,你给我什么报酬?斯蒂芬问道。

    ——我还以为你是一位理想主义者,麦卡纳说。

    这位很像吉卜赛人的同学往四周瞧了瞧,用模模糊糊的呜咽般的声音对围观的人讲话。

    ——该死,那是一个奇怪的概念。我认为那是雇佣观念。

    他的声音沉寂下来。没人注意他说的话。他将橄榄色的脸转向斯蒂芬,请他再讲下去,模样儿就像一头马。

    麦卡纳开始以诵读沙皇诏书般的流利劲儿谈到斯特德〔111〕,普遍裁军、国际争端的仲裁〔112〕,谈到时代的特征、新的人类和使人类得以以尽可能小的代价让尽可能多的人们获得尽可能大的幸福的生活的新福音。

    吉卜赛学生在他一讲完便喊道:

    ——让我们为全人类兄弟情谊欢呼三次!

    ——欢呼吧,坦普尔,一位强壮而容光焕发的同学,站在他旁边,说。我请你喝酒。

    ——我信仰全人类兄弟情谊,坦普尔说,他那黝黑的、椭圆形的眼珠子往四周瞧了一下。马克思是个十足的骗子。

    克兰利一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让他说话留神点儿,脸上挂着不安的微笑,重复说道:

    ——别急,别急,别急!

    坦普尔将手臂挣脱开来,嘴角边泛着薄薄的白沫:

    ——是爱尔兰人首先创立了社会主义,在欧洲第一个鼓吹思想自由的是柯林斯。整整二百年前。他谴责教士的权术,米德尔塞克斯的哲学家。为约翰·安东尼·柯林斯欢呼三次!〔113〕

    在围观的人圈边上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了不起的人物!〔114〕

    莫伊尼汉在斯蒂芬的耳边嗫嚅道:

    ——而安东尼·柯林斯可怜的小妹妹怎么样?

    洛蒂·柯林斯丢掉了衬裤;

    能将你的借给她吗?〔115〕

    斯蒂芬哈哈笑了起来,莫伊尼汉因这效果而激动起来,又耳语道:

    ——我们可以在约翰·安东尼·柯林斯身上打五先令的赌,赌它是第一名或者第二名。〔116〕

    ——我正等着你的回答,麦卡纳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对这一套毫无兴趣,斯蒂芬困顿地说。你心里很明白。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搞?

    ——好极了!麦卡纳说,将嘴唇响亮地啧了一声。你是个反动派?

    ——难道你认为你挥舞木剑,斯蒂芬问,你就可以使我对你印象深刻吗?

    ——好一个比喻!麦卡纳率直干脆地说。请说实在点。

    斯蒂芬一脸通红,转过身子去。麦卡纳坚持他的看法,用敌视的调侃的语调说道:

    ——我想,二流诗人是不屑于考虑像普遍和平这样琐碎的问题的。

    克兰利抬起头,将手球放在两位同学之间表示调和,说:

    ——Pax super totum sanguinarium globum.〔117〕

    斯蒂芬一手推开旁观的人,气愤地往沙皇相片的方向抖一下肩膀,说:

    ——快收起你们的偶像吧。如果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耶稣,让我们拥有一个合法的耶稣吧。

    ——瞧,说得多好!吉卜赛同学对周围的同学说。那是一个很好思想。我太喜欢这想法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仿佛要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去似的,他一面摸着他的花呢帽顶,一面转身对斯蒂芬说:

    ——请原谅我,先生,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感到附近有同学在推搡他,他便对他们说:

    ——我很想知道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转身对着斯蒂芬,耳语道:

    ——你相信耶稣吗?我信仰人。当然,我并不知道你是否信仰人。我钦佩你,先生。我钦羡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人的心灵。那是你关于耶稣心灵的想法吗?

    ——说下去,坦普尔,那强壮而容光焕发的同学说,仿佛是他平常每每做的那样,又回到他最初的想法,酒正等着你呢。

    ——他以为我是个低能儿,坦普尔对斯蒂芬解释道,只因为我相信心灵的力量。

    克兰利抱住斯蒂芬和他的羡慕者的手臂,说:

    ——Nos ad manum ballum jocabimus.〔118〕

    斯蒂芬正在被攥走的当儿,瞥见了麦卡纳飞红的粗糙的脸。

    ——我的签名无关紧要,他有礼貌地说。你干你的吧。只要别干扰我就罢了。

    ——德达罗斯,麦卡纳利落地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只是你应该懂得利他主义的庄严性和个人的责任感。

    有一个声音说道:

    ——怪里怪气的思想呆在运动外面比混进运动更好一些。

    斯蒂芬辨认出了麦卡利斯特刻薄尖酸的调儿,没有往说话的方向转过身子去。克兰利手挽着斯蒂芬和坦普尔一脸肃然地穿过人群,犹如一位司仪神父在神父拥戴下走向祭台。

    坦普尔热切地躬身在克兰利的胸前,说:

    ——你听清麦卡利斯特说什么了吗?那年轻人嫉妒你。你心中清楚吗?我敢打赌克兰利心中不明白。见鬼,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当他们穿越内厅时,教导主任正在设法摆脱他一直在与之交谈的学生。他站在楼梯口,一只脚跨在梯级上,破旧的法袍撩起来,正准备以女人般的细心精巧爬楼,不断地点着头,重复地说:

    ——绝对是那样,哈克特先生!〔119〕好极了!绝对是那样!

    在大厅的中央,学院天主教教徒会会长正在用一种含有轻微愠怒的语调和一位寄宿生一本正经地谈着话。他说话时,微微皱起长着雀斑的眉毛,在语句的间断中不时咬一口一支很小的羽毛笔。

    ——我希望所有的新生都来。文科一年级生肯定会来。文科二年级生也会来。我们必须肯定所有的新生都来。

    当他们穿过门厅时,坦普尔又一次躬身俯在克兰利胸前,用一种急匆匆的耳语说:

    ——你们知道他是一个结了婚的人吗?在他皈依天主教前,他已结婚了。他在什么地方养着老婆孩子呢。见鬼,我想这是我听说的最大的怪事!呃?

    他的喁喁私语变成了一长串淘气的咯咯的笑声。当他们正走到门厅尽头时,克兰利粗莽地一把攥住他的脖子,一边猛摇他,一边说:

    ——你这该死的糟糕的笨蛋!我敢打赌,你知道不,在这整个该死的世界里,没有谁比你更混蛋的了!

    坦普尔在克兰利的手下竭力挣扎,一边仍然淘气地狂笑,而克兰利则一边粗鲁地摇晃他的身子,一边断然地重复道:

    ——你这该死的白痴!

    他们一起穿越过杂草丛生的花园。大学院长披着一件厚重的宽大的斗篷,正沿着一条小径往他们方向走来,他正一边走一边在吟诵他的日祷文。〔120〕当他漫步走到小径尽头,在拐弯之前,抬起了眼睛。学生们向他致以问候,坦普尔则习惯性地用手去乱摸帽子的顶。他们不出声儿地继续往前走去。当他们走近小巷时,斯蒂芬可以听见濡湿的球撞击在球员手中时的啪啪声和达文为每一击而发出的激动的呼喊。

    达文正坐在一只箱子上看球赛,他们三人在箱子周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坦普尔侧身走到斯蒂芬面前问道:

    ——请原谅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卢梭〔121〕是一个真挚的人吗?

    斯蒂芬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克兰利从脚边草地里捡起一块破碎的桶板,急速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

    ——坦普尔,我发誓你如果再跟任何别人就任何话题说一个字,我告诉你我就super spottum〔122〕杀了你。

    ——我想,他跟你一样,斯蒂芬说,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

    ——揍他,诅咒他!克兰利粗鲁地说。别跟他说话。说真的,你知道不,你跟坦普尔说话就像跟夜壶说话一个样。滚回家去吧,坦普尔。看在上帝的情分上,滚回家去吧。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说什么,克兰利,坦普尔回答道,逃离到克兰利举起的桶板打不着的地方,手指着斯蒂芬。在这学院里我看他是惟一的一个独立思考的人。

    ——学院!独立思考!克兰利喊道。滚回家去吧,揍死你,你这不可救药的该死的家伙。

    ——我确实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坦普尔说。表述得很准确。我为自己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而感到骄傲。

    他侧着身子走出小巷,一脸淘气的微笑。克兰利望着他,面容茫然,毫无表情。

    ——你瞧他!他说。你见过这么贴着墙走路的吗?

    他的话引来一阵奇怪的哈哈大笑声,大笑的学生百无聊赖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尖顶的帽子盖压在眼睛上。这么一个魁梧的男人发出这么尖利的笑声听上去就像是大象的呜咽。这学生笑得浑身颤动,为了止住他的狂笑,他双手在腹股沟上快乐地揉来揉去。

    ——林奇佯睡着呢〔123〕,克兰利说。

    作为回答,林奇伸了一个懒腰,挺起了胸膛。

    ——林奇挺起胸,斯蒂芬说,一副傲视尘世的样子。

    林奇重重地啪一声拍了一下胸口,说:

    ——哪个小子胆敢嘲弄我的块头?

    话音一落,克兰利便一把攥住他,两人厮打起来。两人因厮打一脸通红,互相松开了手,气喘吁吁。斯蒂芬向达文俯下身子去,而达文则专心致志地在看球赛,无心理会别人跟他说话。

    ——我的驯顺的小鹅怎么样?他问道。也签了名了?

    达文点点头,说:

    ——你呢,斯蒂维?

    斯蒂芬摇摇头。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斯蒂维,达文说,从嘴角拿下烟斗。总是孤独一个人。

    ——你现在既然已签了呼吁普遍和平的请愿书,斯蒂芬说,我想你将烧毁我在你房间里看到的那本小操典吧。

    见达文没有回答,斯蒂芬便引用起操典来:

    ——迈步走,芬尼亚主义者!向右转,起步走,芬尼亚主义者!芬尼亚主义者,报数,致礼,一、二!〔124〕

    ——那是另一个问题,达文说,我首先是一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但你完全脱离了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你是一个生来就对一切冷嘲热讽的人,斯蒂维。

    ——当你下次高举爱尔兰式棒球的曲棍造反,斯蒂芬说,需要不可或缺的告密者的话,请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在学院里找出好几个人来。

    ——我真难以理解你,达文说。一次,我听见你痛斥英国文学,而你现在又痛斥爱尔兰告密者。就你的姓名和你的思想而言……你还是爱尔兰人吗?

    ——跟我一起到宗谱纹章馆〔125〕去,我将让你见见我家的家谱〔126〕,斯蒂芬说。

    ——参加到我们中间来吧,达文说。你为什么不学爱尔兰语?你为什么上了第一节联盟课后就不去了呢?〔127〕

    ——你明白为什么,斯蒂芬说。

    达文猛摇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哦,哈哈,他说。是因为某一位年轻的妇女和莫兰神父调情吗〔128〕?但这全是你瞎想出来的,斯蒂维。他们在一起只是说说笑笑而已。

    斯蒂芬停顿了一下,将一只手友好地搁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还记得,他说,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光吗?我们初次相识的那天上午,你请我给你指去新生班的路,每个字的每一音节都念得很重。你还记得吗?你称呼耶稣会修士为神父,还记得吗?关于你,我总是问自己:他是不是和他说的话一样天真无邪呢?

    ——我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达文说。这你是知道的。你那天晚上在哈考特大街告诉我关于你私人生活的那些事情后,真的,斯蒂维,我吃不下饭。我感觉很糟糕。那天夜里,我未能入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呢?

    ——谢谢,斯蒂芬说。你是说我是一个魔鬼。

    ——不,达文说,但我真希望你没跟我说这些事儿。

    在斯蒂芬平静的友谊外表下面涌动起一股怒潮。

    ——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人生创造了我,他说。我只是说了一个真实的我。

    ——参加到我们中间来吧,达文重复道。在你内心深处,你是一个爱尔兰人,只是你太骄傲了。

    ——我的祖先扔掉了他们自己的语言而捡起了别人的语言,斯蒂芬说。他们让一小撮外国人奴役他们。难道你以为我会以我的身家性命去偿还他们的债务吗?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自由,达文说。

    ——从托恩的时代到帕内尔的时代〔129〕任何一个体面而真诚地为你牺牲生命、青春和爱的人,斯蒂芬说,不是被你们出卖给敌人,就是在他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遗弃他,辱骂他,抛开他去寻求新的主子。而你却邀我参加到你们的行列之中。我倒首先希望你们全完蛋。

    ——他们为理想而死,斯蒂维,达文说。我们成功的一天终究会来到的,请相信我的话。

    斯蒂芬耽于沉思之中,沉默了一会儿。

    ——灵魂,他玄奥地说,是在我跟你说起的那样的时刻诞生的。灵魂诞生的过程非常缓慢,完全在不知不觉之中,比肉体的诞生要神秘得多。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时候,便会有网笼罩在它的上面,以防它飞逸开去。你跟我谈起了民族、语言、宗教。我将要飞出这些牢笼。

    达文嗑了一下烟斗的烟灰。

    ——对我来说,这太深奥了,斯蒂维,他说。但一个人的祖国第一。爱尔兰第一,斯蒂维。然后你才是一位诗人或者神秘主义者。

    ——你知道爱尔兰是什么?斯蒂芬以一种严厉的咄咄逼人的声调问。爱尔兰不过是吞噬自己猪仔的老母猪而已。

    达文从木箱上站起来,往玩球的同学走去,悲哀地摇着脑袋。然而,不久他的悲哀情调便消失了,开始与克兰利和两位刚打完球赛的球员激烈地争论起来。他们决定进行一场四人赛,克兰利则坚持用他的球。他将球在手上弹上二三次,然后将球一刹那间重重地往小巷墙基扔去,听到球啪——的撞击声时便喊道:

    ——去你妈的灵魂!〔130〕

    斯蒂芬站在林奇一边,比分渐渐升了上去。然后,他拉了一下林奇的袖子,示意叫他走开。林奇顺从了,说:

    ——用克兰利的话说,让咱们颠儿吧。〔131〕

    斯蒂芬对这出其不意的一击笑了笑。他们重又穿过花园,走进大楼〔132〕,向通向大街的门厅走去,一位蹒跚的老人正在大厅里往告示牌上钉一份通告。

    在台阶的底部,他们停了下来,斯蒂芬从兜里拿出一包香烟,请他的伙伴抽烟。

    ——我知道你穷,他说。

    ——去你的糟糕的叫人受不了的话,林奇回答道。

    林奇又一次证明了他的文化教养〔133〕,斯蒂芬不禁又莞尔一笑。

    当你决意用糟糕这一词来咒骂时,他说,这对于欧洲文化确实是一个伟大的日子。

    他们点燃了香烟,往右边走去。过了一会儿,斯蒂芬说:

    ——亚里士多德没有给怜悯与恐惧下定义。〔134〕我给它们下了定义。我认为……

    林奇停了下来,粗鲁地说:

    ——闭嘴!我不想听!我感到恶心。昨晚,我和霍兰以及戈金斯〔135〕上街了,喝得酩酊大醉,糟透了。

    斯蒂芬继续说下去:

    ——怜悯是人类在遭受任何严重的与恒定的痛苦的情况下占据心灵并使心灵与受苦的人认同的一种感情。恐惧是人类在遭受任何严重的与恒定的痛苦的情况下占据心灵并使心灵与其神秘的原因认同的一种感情。

    ——重复讲一遍,林奇说。

    斯蒂芬慢慢地复述了一遍他下的定义。

    ——几天前,他继续说道,一位姑娘在伦敦乘上了一辆单马双轮双座的马车。她是去见她妈妈,她已好多年没见到妈妈了。在一个街角,一辆平板马车的辕杆撞在单马双轮双座马车的窗玻璃上,击出一个星形的洞。一根长长的像针一样尖利的碎玻璃直刺姑娘的心脏。她当场死亡。记者报道时称此为悲剧性死亡。其实这不是悲剧性死亡。按照我的定义,它既不是由怜悯也不是由恐惧引发的。

    ——悲剧情感事实上是一张往两面瞧的脸,往恐惧瞧又往怜悯瞧,这两面都是悲剧情感的一部分。你瞧,我使用了占据这个词。我的意思是说悲剧情感是静态的。或者说戏剧性情感是静态的。不合适的艺术所激发的情感是能动的,激发的是欲望或者厌恶。欲望催使我们去占有,去干点什么;而厌恶促使我们放弃,避免去干什么。这些是能动的情感。激发这种情感的艺术,无论是色情的或者是说教的艺术,全是不合适的艺术。审美情感(我是指这个词的一般含义)因此是静态的。心灵被这种情感所占据,然后升华而超越欲望与厌恶。

    ——你说艺术绝对不能激发欲望,林奇说。我跟你说,有一天,我在博物馆的普拉克西特利斯的维纳斯雕像〔136〕屁股上写上了我的名字。难道那不是欲望吗?

    ——我是指在正常的本性的情况下,斯蒂芬说。你曾经告诉过我,当你在那可爱的卡迈尔派修士学校读书还是个孩子的时候〔137〕,你吃过干牛粪。

    林奇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两手又开始在腹股沟上揉来揉去,只是手仍然伸在裤兜里没有拿出来。

    ——哦,我吃过!我吃过!他大声说道。

    斯蒂芬转身对着他的伙伴,好一阵子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林奇从大笑中刚缓过气来,用谦卑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在那高高的尖顶帽下那长长的、瘦削的、平坦的头颅使斯蒂芬想起一只顶饰兜状的爬行动物的形象。那眼睛的闪光与窥视也像爬行动物。然而,在那一刹那间,那谦卑而机灵的眼睛里也会闪出一星人性的光芒来,从那里人们可以窥见一颗萎顿的、尖刻的、自暴自弃的灵魂。

    ——至于那个,斯蒂芬礼貌地补充说,我们都是动物而已。我也是一头动物。

    ——你是动物,林奇说。

    ——但是我们却处于精神的世界之中,斯蒂芬接着说。不合适的审美手段所激发的欲望与厌恶感正是非审美的情感,这不仅因为它们在性质上是能动的,而且因为它们仅仅只与肉体有关。当我们的肉体面对它们畏惧的东西时,它便紧缩起来,它却会通过纯粹神经系统的反射而回应它所喜悦的东西的刺激。当我们意识到苍蝇直扑我们的眼睛时,我们的眼皮便会遽然闭上。

    ——并不总是这样的,林奇用批判性的语调说。

    ——同样,斯蒂芬说,你的肉体会回应一座裸体雕像的刺激,但那在我看来仅仅是神经系统的反射而已。艺术家所表述的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撩起能动的感情,也不可能激起纯粹是肉体的感觉。它唤醒,或者说应该唤醒,激发,或者说应该激发一种审美的静态平衡,一种理想状态的怜悯或者一种理想状态的恐惧,被激发的静态平衡一直延宕下去,以致最终我称之为美的旋律的化解。

    ——美的节奏到底是什么?林奇问道。

    ——节奏,斯蒂芬说,是在任何一个审美整体中一部分与另一部分之间、或者一个审美整体与它的一部分或数部分之间、或者任何一部分与其审美整体之间的首要的形式上的美学关系。

    ——如果那就是节奏的话,林奇说,让我来听听你对美的看法:请记住,我虽然曾经吃过牛粪,但我只崇拜美。

    斯蒂芬举起了他的帽子仿佛是向谁致敬似的。然后,脸颊有点微红,他将手放在林奇厚实的花呢袖子上。

    ——我们是正确的,他说,而其他人错了。谈论这些问题,竭力去理解它们的本质,理解了它们的本质之后,从原始的大地或从大地生长的万物,从作为我们灵魂的牢狱之门的声响、形状和色彩中,竭力渐渐地、谦恭地、恒久不变地去表述,演绎出我们所理解的美的形象来——那就是艺术。

    他们来到运河大桥〔138〕,便离开大道而来到林荫道上。〔139〕一缕粗陋的灰色的天光映照在缓缓潺流的河水之中,头上潮湿的树枝发出一股股馥香,这一切似乎与斯蒂芬的思路格格不入。

    ——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奇说,什么是艺术?艺术所表达的美是什么?

    ——那就是当我在独自思考这个问题时,斯蒂芬说,我给你的第一个定义,你这晕头晕脑的混蛋。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克兰利发脾气,大谈威克洛火腿。

    ——我记得,林奇说。他跟我们说他们只是该死的肥猪。

    ——艺术,斯蒂芬说,是人为了审美目的对可觉察的或可理解的事物的处置。你记住了猪却忘了威克洛火腿。你和克兰利真是一对叫人厌烦的宝贝儿。

    林奇对阴冷的灰暗的天空作了一个鬼脸,说:

    ——如果要我继续倾听你大谈美学,至少得再给我一支烟卷。我才不在乎美学呢。我甚至对女人也没兴趣。去你妈的,去你妈的这一切玩意儿。我只想获得一个年薪五百英镑的职位。你又不能为我谋到这样一个职位。

    斯蒂芬将烟卷盒递给他。林奇拿了盒中留下的最后一支卷烟,直截了当地说:

    ——说下去!

    ——阿奎那说,斯蒂芬讲道,对令人愉悦的东西的颖悟就是美。

    林奇点点头。

    ——我记得,他说,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140〕。

    ——他用了visa这个词,斯蒂芬说,以涵盖所有种类的审美颖悟力,无论是通过视觉或听觉还是通过其他的理解的手段。这个词,虽然本身含义非常含混,却相当明晰地排除激发欲望与厌恶感的一切善的与恶的东西。它当然意味静态平衡,而不是能动的状态。关于真怎么样呢?真同样构造出一种静态平衡的心境。你不会在直角三角形斜边上用铅笔签上你的姓名吧。

    ——不会,林奇说,我只会在普拉克西特利斯的维纳斯的曲线上写上我的名字。

    ——因此那是静态的,斯蒂芬说。我记得,柏拉图说美是真的光芒〔141〕。我认为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但真与美确实是很相近的。由最完美的可理解事物之间的关系所满足的理智发现真:由最完美的可觉察事物之间的关系所满足的想像力发现美。发现真的第一步是理解理智的架构和范畴,是颖悟智力活动本身。亚里士多德整个哲学体系建立在他的心理学著作基础之上,亚里士多德认为同一属性不可能同时以同样的关系属于或不属于同一主体,我认为,亚里士多德整个哲学体系就构筑在这一论述上。发现美的第一步是理解想像力的架构和范畴,是颖悟审美力本身。明白了吗?

    ——但什么是美?林奇不耐烦地说。去你的定义。讲一些我们能看见和喜欢的东西!难道你和阿奎那就只能讲到这一步吗?

    ——让我们以女人来举例说明,斯蒂芬说。

    ——让我们来谈女人!林奇热切地说。

    ——希腊人,土耳其人,中国人,哥普特人〔142〕,霍屯督人〔143〕,斯蒂芬说,欣赏的女性美都不同。那似乎是一个我们无法摆脱的迷宫。不管怎么样,我认为有两条路可以从迷宫里走出来。一条路是假设:男人对女人身上钦羡的每一点都与女人所承担的物种延续繁衍的多种功能有直接关联。可能是这样。这世界甚至比像你林奇这样的人想像的还要可怕的多。我个人不喜欢这样一条出路。它引向优生学,而不是美学。它将你引导出迷宫而走进一座崭新的教室,在那座教室里麦卡恩一手按在《物种起源》上,另一只手按在《新约全书》上,对你大讲你羡慕维纳斯那动人的胁腹,因为你觉得她将为你生育壮实的后代,你羡慕她那一对丰腴的乳房,因为你觉得她将有丰沛的乳汁喂养她的、也是你的孩子。

    ——那样的话,麦卡恩便是一个糟透了的骗子,林奇斩钉截铁地说。

    ——还有另一条出路,斯蒂芬说,哈哈大笑。

    ——智慧之路?林奇问。

    ——这次假设,斯蒂芬开口道。

    一辆长长的大车装满了废铁,从帕特里克·邓恩爵士医院拐角处〔144〕辚辚奔驶而来,废铁发出刺耳的哐哐啷啷的喧闹声,淹没了斯蒂芬的声音。林奇双手掩住耳朵,嘴里不断咒骂,直到大车驶远。他突然转过身去。斯蒂芬也转过身去,等了一会儿,直到他的伙伴的气完全消了之后才开始讲话。

    ——这次假设,斯蒂芬重复说道,是另一条出路:虽然同一个客体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显得美,但所有的人在羡慕一个美丽的客体时都每每在客体之中发现愉悦、吻合所有审美颖悟力各个阶段本身的某种关系。这些可觉察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你也许通过某一种形式窥见而我却通过另一种形式窥见,但必然是美的不可或缺的特性。现在.我们可以引述一下我们的老朋友圣托马斯的思想,从中我们可以获得些许启迪。

    林奇哈哈大笑起来。

    ——听你时不时像个快乐的巡回修士引用他,他说,真叫我直乐。你是不是在暗中取笑?

    ——麦卡利斯特,斯蒂芬回答说,称我的美学理论为应用阿奎那思想。只要美学哲学的这一面开拓、发展出去,阿奎那就会将我沿着这条思路一直引导下去。当我们谈到艺术构想、艺术酝酿和艺术再现的现象时,我便需要新的术语和新的个人经验。

    ——当然啦,林奇说。虽然阿奎那的智力出众,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好心的巡回修士而已。哪一天,你会告诉我你的新的个人经验和新的术语。赶快讲完你的第一部分吧。

    ——谁知道?斯蒂芬莞尔一笑,说。也许阿奎那比你更了解我。他本人就是一位诗人。他为濯足节赋写了赞美诗。赞美诗开头说,Pangelingua gloriosi〔145〕。人们说它代表赞美诗的最高成就。那是一首复杂而令人慰藉的赞美诗。我喜欢这首赞美诗:但是没有任何一首赞美诗可以与那首忧郁而威风凛凛的列队行进时唱的福蒂纳图斯的圣歌《皇帝的旗帜》〔146〕相比。

    林奇开始用他那深沉的男低音轻轻地、肃穆地唱起来:

    Impleta sunt quoe concinit

    David fideli carmine

    Dicendo nationibus

    Regnavit a ligno Deus.〔147〕

    ——好极了!他说,让人感到满足。伟大的音乐!

    他们踅进下蒙特街〔148〕。在离街角还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位胖墩墩的年轻人,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围巾,向他们致意,停下步来。

    ——你们听说考试结果了吗?他问道。格里芬考砸锅了。〔149〕哈平和奥弗林通过了国内政府学。穆南在印度语考试中得了第五名。奥肖内西得了第十四名。爱尔兰哥们昨晚在克拉克杂货铺〔150〕请他们吃了一顿。他们全吃咖喱酱烹饪的食品。

    他那苍白的有点浮肿的脸现出一种温和的狡黠的神色,当他讲完关于考试的消息之后,那一对细小的鱼泡眼睛从视线中遽然消失,他那微细的喘息的声音顿时消逝殆尽。

    为了回答斯蒂芬的一个问题,他的眼睛和他的声音重又从藏匿之所出现了。

    ——是的,麦卡拉和我俩人,他说。他修理论数学,我修宪政史。一共有二十个科目。我还修植物学。你知道我是野外俱乐部成员。

    他以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从他们两人面前往后退去,一只肥腴的戴羊毛手套的手按放在胸口,立时从胸口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咯咯笑声。

    ——下次到野外去时,给我们带点萝卜和洋葱来,斯蒂芬干巴巴地说,好做一顿炖肉吃。

    这胖墩儿学生畅笑起来,说:

    ——在野外俱乐部我们都是有头有脸面的人。上星期六,我们去格伦马勒尔,一共七个人。

    ——跟娘儿们一起,多诺万?林奇问。

    多诺万〔151〕重又将手按放在胸口,说:

    ——我们的目的是获取知识。

    然后,他急急地说:

    ——我听说你正在写关于美学的文章。

    斯蒂芬做了一个含糊的否定的手势。

    ——歌德和莱辛〔152〕,多诺万说,在这个问题上写了许多了,古典派啦,浪漫派啦,什么的。当我读《拉奥孔》时,它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当然那书是属于唯心主义派的啰〔153〕,纯粹德国人的思想,太深奥了。

    其他两人没一个回应他。多诺万有礼貌地向他们两人告辞。

    ——我必须走了,他轻轻而亲切地说。我心中非常强烈地认为,几乎是坚信我妹妹今天要为多诺万家的正餐烙饼吃。

    ——再见,斯蒂芬对着他的背影说。别忘了为我和我的伙伴带萝卜来。

    林奇望着他的后背,嘴唇蔑视地噘起,做了一个鬼脸:

    ——想想看这糟透了吃烙饼的臭大粪居然还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他终于说道,而我却只能抽蹩脚烟卷!

    他们转身前往马里恩广场,缄默不言走了一阵。

    ——给我刚才所说的关于美的谈话作一个概括,斯蒂芬说,可觉察事物之间的最完美的关系因此必须与艺术颖悟的各个必然的阶段相吻合。当你发现这些时,你便发现了普遍美的特性。阿奎那说,ad pulcri-tudinem tria requiruntur,integritas,consonantia,claritas.〔154〕我将它译为:美需要三样特性:完整性,和谐和光彩。难道这些不正与颖悟的阶段相吻合吗?你听懂了吗?

    ——当然,我听懂了,林奇说。如果你认为我愚钝不堪,那你去追多诺万,叫他来聆听你的宏论好了。

    斯蒂芬指着一只倒扣在屠宰场伙伴脑袋上的篮子。〔155〕

    ——瞧那篮子,他说。

    ——我瞧着呢,林奇说。

    ——为了看见那篮子,斯蒂芬说,你的思想首先将篮子与它周围可见的空间分离开来。颖悟的第一阶段是颖悟所感知的物体的形状。一个审美形象不是通过空间便是通过时间呈现在我们面前。听觉感受的形象通过时间,而视觉感受的形象则通过空间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是,不管是通过时间还是通过空间,最初明白感知的审美形象是与审美形象之外的无限的空间或时间相界定的兀自独立的审美形象。你将它作为一样东西感知。你将它视为一个整体。你颖悟了它的完整性。这就是所谓的integritas(完整性)。

    ——击中要害!林奇说,哈哈大笑。说下去。

    ——然后,斯蒂芬说,你在它的形状的线条的引导下,从一个点移到另一个点;你颖悟到它的相对于它极限之内的部分而言的均衡的部分;你感受它结构的节奏。换句话说,对即时的知觉的综合之后便是对颖悟的分析。在你感知到它是一样东西之后,你现在感知到它是一件东西。你颖悟到它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可分割的,可分离的,是由各部分、各部分的结果和它们的总和所组成,是和谐的。这就是所谓的consonantia(和谐)。

    ——又击中要害!林奇俏皮地说。现在告诉我什么是claritas(光彩),然后你便赢得这支雪茄了。

    ——这个词的含义,斯蒂芬说,相当模糊。阿奎那使用一个术语,看来不太精确。它使我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它有可能使你认为他所指的是象征主义或者唯心主义〔156〕,似乎美的最高特性是从另一个世界照射来的一线光明,根据这个学派关于美的思想,物质仅仅是影子,而美的现实则仅仅是象征。〔157〕我想,他也许是想说明claritas(光彩)是在一切事物中神意的艺术的发现与代表,或者是使审美形象成为一个普遍的形象、使审美形象比它本身更加光辉灿烂的一种概括力。但这只是就字面意义本身的理解而已。我是这么理解的。当你将篮子作为一样东西而感知,然后根据它的形状加以分析再认知它为一件东西时,你完成了逻辑上和美学上允许的惟一事情——综合。你明白了只是那样东西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存在在那儿。他所谓的光彩便是经院哲学里的quidditas,即一件东西的名状〔158〕。当艺术家最初在想像中获得这一审美形象时,他便感知了最高的特性。雪莱非常出色地将那神秘的一瞬间的心理比喻为行将熄灭的炭火。〔159〕被审美形象的完整性所攫住、被审美形象的和谐所着迷的心明白地颖悟美的最高特性和审美形象的明晰的光彩的那一瞬间便是审美愉悦的辉煌的无声的静态平衡,那是一种精神状态,与意大利生理学家卢依奇·盖尔瓦尼所言的心脏状况,即心的沉醉,非常相似,他的术语与雪莱的一样的美丽。〔160〕

    斯蒂芬停顿了一下,虽然他的伙伴沉默不言,他感到他的话使他们周围笼罩上了一层由于沉迷于思想而造成的肃穆的氛围。

    ——我刚才所说的,他又开口道,是指美这一词的广义而言的,指美这一词的文学传统。在市井,它还有另一层含义。当我们根据第二层含义谈论美时,我们的判断首先受艺术本身和艺术形式所影响。很明显的是必须在艺术家本人的思想与感觉和其他人的思想与感觉之间创立形象。记住这一点,你就会发现艺术分为三种形式,三种形式递次演进。这三种形式是:抒情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史诗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和其他人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戏剧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其他人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

    ——几晚以前,你跟我谈了这个问题了,林奇说,我们开始了那闻名遐迩的讨论。

    ——我家里有一本笔记本,斯蒂芬说,在笔记本中我写下了比你的问题有趣得多的问题。〔161〕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我接触了美学理论,让我来好好给你解释一番。这里是我提出的几个问题:一把精制的椅子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如果我渴望看蒙娜丽莎这幅画像,那就是一幅好画吗?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162〕的胸像是抒情的、史诗的还是戏剧性的?粪、孩子或者虱是艺术作品吗?如果不是艺术作品,那为什么不是?

    ——真的,为什么不是?林奇说,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一个人一气之下,斯蒂芬说,将一块木头砍成奶牛的形象,那形象是艺术作品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是?

    ——那真是一个可爱的问题,林奇说,又哈哈大笑起来。那问题有一股真正的学术味儿。

    ——莱辛,斯蒂芬说,不应该以一组雕像来作例论述。那种艺术是一种低一等的艺术,这种艺术并没有我们说的相互明显区别的形式。甚至在文学这一最高的最富有精神力量的艺术中,形式也每每混淆不堪。抒情形式实际上是一瞬间感情最简洁的口头饰物,是一种有节奏的号子,正如许多世纪以前,人们呼号着激励划船或背石上山的男子汉一样。呼号的人更多地意识到的是那一瞬间的感情,而不是作为感觉这种情感的个人。当艺术家将自己作为一个史诗般事件的中心人物来延续并思考自我的时候,最简单的史诗形式便从抒情文学中产生了,这种形式一直发展下去,直到感情负荷的中心与艺术家本人和其他人成等距离状态。叙述不再纯粹是个人的了。艺术家的人格融进了叙述本身,像澎湃的海洋在人物与情节周围涌来涌去。你可以在古老的英国民谣《托平英雄》中非常轻易地看出这一点来,《托平英雄》开头用的是第一人称,而结尾时却用上了第三人称。〔163〕当在每一个人物周围涌动不已的活力使他或者她拥有了适当的无法捉摸的美学魅力时,戏剧的形式便达到了。艺术家的人格开始的时候是一种呐喊,一种韵律,一种情绪,然后成为流畅的温情脉脉的叙述,最终将它修炼到无形,用一句譬喻的话说,使它非人格化。在戏剧形式中,审美形象是从人的想像力中提炼并再释放出来的活力。美学的神秘性,正如物质创造的神秘性一样,就这样创造出来了。艺术家,正如造物的上帝一样,存在于他创造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外或之上,隐而不现,修炼得成为乌有,对一切持冷漠的态度,兀自在那儿修剪自己的指甲而已。

    ——也将指甲修剪得无影无踪,林奇说。

    从云雾密布的高空开始往下降落丝丝细雨,在雨来临之前,他们已经拐进了公爵草地而抵达国家图书馆。〔164〕

    ——在这可怜的连上帝都遗弃的岛上,林奇乖戾地问道,你侈谈美和想像是想说明什么呢?难怪艺术家在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之后,隐匿到他们的作品之中或者他们的作品之后去了。

    雨下得更骤急了。当他们穿过爱尔兰皇家学院〔165〕旁边的过道时,他们发现许多学生站在图书馆的拱廊下躲雨。克兰利背靠在一根柱子上,用一根削尖的火柴在剔牙,一边聆听着几个伙伴的谈话。有几位姑娘站在门口。林奇对斯蒂芬耳语道:

    ——你心爱的正在这儿。〔166〕

    斯蒂芬默默地在这群躲雨的学生下面的台阶上站着,任凭急骤的雨滴打在身上,眼睛不时地往她那儿瞧。她也默默地呆立在她的伙伴中间。他想起了上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以一种苦涩的心情想道,她眼下可没有什么神父可以与之调情。林奇是对的。他的心,一旦丧失了理论与勇气,便会沉沦进入一种无精打采的宁静之中。

    他听见同学们在聊天。他们谈到两位通过了医学期终考试的朋友,谈到在海轮上找份差事的可能性,谈到行医捞钱的多寡。

    ——那全是幻影而已。在爱尔兰乡间行医要好得多。

    ——海因斯在利物浦呆了两年,他也这么说。他说那可是个极可怕的鬼地方。整天接生〔167〕,没别的什么病可看。

    ——你是不是说在国内找一份差事比在像那样的繁华的城市要好得多?我知道一个朋友……

    ——海因斯是个没头脑的人。他通过考试靠死记硬背,全靠死记硬背。

    ——别管他。在一个商业大城市里有许多钱可挣。

    ——这要视医疗业务而言。

    ——Ego credo ut vita pauperum est simpliciter atrox, simpliciter sanguinarius atrox, in Liverpoolio。〔168〕

    他们的声音仿佛像是远处间断的搏动一样传到他的耳中。她正准备和伙伴们一起离开躲雨的地方。〔169〕

    急骤的阵雨渐渐停了下来,雨露像一串串宝石一般挂在四方校园树丛的叶片儿上〔170〕,黑油油的土地散发出一股股清香。当她们站在柱廊的台阶上时,紧箍在腿上的合身的靴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们沉静而快活地交谈着,一会儿望望天上的云,斜撑着雨伞以遮挡最后飘飘洒洒的雨滴,一会儿又收起了伞,端庄地撩起裙裾。

    他是不是对她的判断太苛刻了?她的生命难道仅仅像玫瑰花一样瞬息即要萎谢,她的生命难道就像鸟儿的生命一样简单而又奇异,清晨欢乐雀跃,整天躁动不安,到落日时分又疲惫不堪了?难道她的心就像鸟儿的心一样简单而又恣意任性吗?

    *  *  *

    快近黎明时分,他醒来了。哦,多么甜蜜沁人的音乐!他的灵魂沾满了晨露。在睡眠中,那苍白的微凉的熹微之光抚摸了他的四肢。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他的灵魂正沉浸在清凉的柔水之中,聆听着隐隐约约的甜蜜宜人的音乐。他的心渐渐醒来,而获得令人激动万分的清晨的知识,清晨的灵感。一种像水一样纯净、像露珠一样甜蜜温柔、像音乐一样令人感动不已的精神充溢了他的全身。它是那么轻轻地、那么沉静地被吸入全身,仿佛六翼天使正对着他呼吸!〔171〕他的灵魂正在慢慢地醒来,却惧怕完全地醒来。那正是无风的黎明时分,疯狂苏醒过来,奇异的花草对着阳光开放,虫儿默默地飞翔起来。

    心灵的沉醉!整个晚上是一个令人沉醉的夜晚。在梦中,或者在幻觉中,他体验到了六翼天使生活的魅力。那仅仅是瞬间即逝的沉醉,还是数小时、数天、数年或无限的沉醉呢?

    刹那间,从往昔无数朦胧的发生过的或可能发生的情景中往四面八方折射出灵感的瞬间来。这瞬间像一点光芒,而一层又一层朦胧模糊的、令人困惑不已的情景又轻轻地给它的余光蒙上了一层之翳。哦!在处女的想像力的子宫里,词变成了肉体。〔172〕加布里埃尔天使来到了处女的闺房。一缕白色的火焰飞掠过他的精神,火焰的余光在他的精神里变得越来越亮,而成了一线玫瑰色的激情的光芒。那玫瑰色的激情的光芒便是她那奇异的恣意任性的心,她的心是奇异的。因为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理解它,这颗心在世界诞生之前就恣意妄为了:被那激情的玫瑰般的光芒所吸引,天使们从天坠落而下。〔173〕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堕落的天使的蛊惑?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他心里闪现出诗句,嘴上便喃喃吟诵起来,他意识到诗中含有维拉涅拉诗体〔174〕的韵律。那玫瑰样的光放射出节律的光芒;生活,年华,着火,赞美,举起。那光芒将整个世界燃起,焚烧尽男人与天使的心:那玫瑰射出的光芒就是她恣意任性的心。

    你的明眸让男人的心儿着火,

    你征服了他的意志。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然后呢?节奏消失了,中止了,然后重又奏起来。然后呢?烟云,袅袅香烟从世界的祭台升起。

    在火焰之上赞美的烟霞

    从大海一圈一圈地升起。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烟雾从整个地球,从茫茫的大海升腾而起,她那赞美的烟霞。整个地球就像一只转动的摇晃的香炉,一只香球,一只椭圆球体。节奏霎时消遁了;灵感中断了。他的嘴唇反反复复地吟诵最初赋出的几行诗句;然后只是断句而已,心中充满了困惑;然后停止了。灵感辄然中断。

    烟雾弥漫的无风的时光过去了,在无色透明的窗玻璃外面清晨的微熹越来越浓重了。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微弱的钟声。一只鸟儿在嘁嘁喳喳地欢唱;两只鸟儿,三只鸟儿。钟声和鸟儿的欢唱中止了:这沉闷的白色的天光向东、向西扩展开来,笼罩了整个世界,掩盖了他心中的玫瑰色的光。

    他生怕这瞬息的意念会消失,倏然撑起身子找纸和笔。桌上既没有纸也没有笔;只有昨晚吃米饭用的汤盘和烛台〔175〕,烛柱上挂着残留的牛脂烛泪和被最后的余火烧焦的纸烛窝。他懒洋洋地将手伸到床腿,在挂在那儿的衣服的兜里乱摸。他的手指摸到一支铅笔和一只烟盒。他背靠在床上,撕开烟盒,将剩下的最后一支烟放在窗台上,开始在粗糙的硬纸板上用简洁的小字体写下维拉涅拉诗体的诗节。

    赋写完诗后,他背靠在压实了的枕头上,再一次轻轻吟诵起来。枕在脑袋下的成块儿的毛绒使他想起了她客厅沙发里的成块儿的马鬃,他每每坐在上面,他对她和对自己都闷闷不乐,对不属于租屋人的碗橱上面的圣心印记感到困惑不解,不禁有时微笑着有时严肃地问自己到这儿来干吗。〔176〕他看见她在聊天的间隙走到他跟前,请他唱一支古怪的歌儿。他看见自己坐在一架旧钢琴前,轻轻地弹奏沾满斑污的键盘,在房间里重又响起的聊天声中,为她唱一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优雅的歌,一支忧郁缠绵而甜蜜的离别哀怨的歌,阿让库尔战役胜利的歌〔177〕,绿袖姑娘幸福的歌儿,而她则靠在壁炉架上。当他吟唱,她聆听或佯装聆听时,他的心感觉十分怡然恬适,但是,一唱完那古怪而又古老的歌、重又听见房间里的聒噪时,他便会想起他自己的讽喻:在这屋子里,人们似乎过早用教名称呼年轻的男子。

    她的眸子有时候似乎以充满信任的感情停驻在他身子,然而当他用眼睛去期待这样的注目时,那眸子却不见了。她旋转着舞进了他的记忆之中,他想起了那夜的狂欢舞会,她穿着雪白的盛装,一手微微提起裙裾,洁白的小花枝在发间婀娜摇曳。她在舞圈中轻盈自如地跳着。〔178〕她向着他舞来,当她快靠近时,眼眸却微微地移向别处,脸颊上闪亮着淡淡的红晕。在勾手的间隙中〔179〕,她霎时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一团酥软极了的玩意儿。

    ——你和周围的人总是格格不入。

    ——是的。我生来就是一个过隐居生活的僧侣。

    ——我想你恐怕是一个信奉异端邪说的人吧。

    ——你害怕吗?

    她沿着勾着手的舞者跳跃着,离他而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轻盈地小心翼翼地跳着,舞着,没投进任何人的怀抱。当她跳着时,头上的洁白的小花枝也随之舞动起来,当她舞进了阴影之中时,脸颊上的红晕显得更浓了。

    僧侣!他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修道院里的俗人,一个异端的方济各会修道士,既愿意又不愿意为上帝服务,像吉拉迪诺·达·博尔戈·圣·多尼诺〔180〕一样编织一张灵巧的诡辩的网,在她耳朵里喃喃细语。

    不,这不是他的形象。这是一位年轻的神父〔181〕的形象,和这位神父一起,他上次见到了她,她以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那年轻的神父,一手玩弄着她那爱尔兰语短语词典。

    ——是的,是的,妇女也到我们这儿来上课了。我每天都能见到妇女来。妇女也支持我们的事业。她们是爱尔兰语最好的推广者。

    ——那教会呢,莫兰神父?

    ——教会也支持我们。在教会里推广爱尔兰语的工作也在进行着。别一提教会就皱眉头。

    呸!他以一种轻蔑的心情昂然离开教室完全是对的。在图书馆台阶上他没有向她打招呼也完全是对的。让她去和神父调情,让她去和那教会逗乐吧,那教会不过是基督教界的厨娘而已。

    极度的愤怒将他灵魂中最后残存的一点点兴奋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她那美好的形象被粗暴地撕得粉碎,碎片被甩扔到四面八方。她的被扭曲的形象从记忆的四面八方涌来:那衣衫褴褛的卖花姑娘,一头湿漉漉的粗糙不堪的头发,长着一张野妞儿的脸,自称是他的姑娘,请求他买一束花作为礼物,那邻居的厨娘,一边丁零当啷洗盘子,一边用乡村歌手的冗长的音调唱《在基拉尼湖畔》的头几节,那看见他破鞋底绊在科克山附近人行道铁箅子上时快活地哈哈大笑的姑娘,那从雅各布饼干厂〔182〕走出来、使他见了为之一怔的姑娘,他为她那娇小的成熟的嘴唇着迷了,她讥讽地对他喊道:

    ——您喜欢我身上飘然的头发和弯弯的眉毛吗?

    他感到不管他如何辱骂和揶揄她的形象,他的愤怒仍然含有钦羡的成分。他怀着并不是很真诚的轻蔑离开了教室,他感到在她和她一类的姑娘那闪动着长睫毛生动的阴影的黑眸子后面也许隐藏着秘密。当他在大街上漫步时,他不无酸楚地对自己说,她是她的国家女性的一个形象,她具有一颗蝙蝠般的灵魂,只有在黑暗、神秘与孤独之中才有活力,她和她那性情温和的情人既无爱又无负罪感地厮混了一阵,然后离开了他,让他独自去面对格栅后面神父的耳朵,喃喃细说无辜的罪愆。他用对她情人粗鲁的咒骂来发泄他的怒气,她情人的名字、说话的声气和模样儿都是对他受挫的孤傲的一种冒犯:他不过是一个穿着神父神袍的农民而已,一个弟弟在都柏林当警察,另一个弟弟在莫伊卡伦〔183〕当酒吧跑堂。对她的情人,对一个仅仅在主持正式的宗教仪式方面受过教育的人,她愿意坦陈出她羞涩的灵魂一切的阴蔽,而对他,一个拥有永恒想像力的教士,一个能将日常的经验演化成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光辉灿烂的东西的人,她却不愿意。

    圣体的光彩夺目的形象又一次在刹那间将酸涩的绝望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思想的呐喊在感恩的赞美诗中连续不断地升腾起来。

    我们忧郁的民谣和断续的呼号

    从感恩祈祷赞美诗中升起。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当献祭的手举起

    斟满了酒的圣餐杯。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他从起首的诗行开始大声吟诵出来,后来音乐和旋律充溢了他整个的心,使他静默地聆听起来;他艰苦地将诗行疾书抄写下来,见到书写的字感觉要好得多;然后他全身靠在枕头上。

    天大亮了。听不见任何声响:但他知道他周围的世界很快就会在喧闹、嘶喊和睡梦惺忪的祈祷声中苏醒过来。为了躲避开那个世界,他转身面向墙壁,将毯子做成僧帽一般兜在头上,呆呆地凝视破旧不堪的墙纸上怒放的鲜红大花图案〔184〕。他想藉以这猩红的光辉来重新唤起正在消退的快乐情绪,心中想像从他躺着的地方有一条一直通往天堂的玫瑰路,路上撒满了鲜红的花儿。厌倦!厌倦!他也厌倦那激情的生活了。

    一阵幽幽的暖意,一种慵懒感,从他紧紧兜着毯子的脑袋沿脊柱一直爬遍了全身。他感到这种慵懒感在他身上蛇行而下,看见自己这么模样儿躺着,不禁哑然失笑。他很快会进入梦乡。

    十年之后,他会为她再一次吟诗作赋。十年前,她将披肩像头兜一般套在脑袋上〔185〕,往夜色呼出一缕缕温暖的气息,在光滑的路上跺脚。那是最后一班马车;细高的枣红马儿似乎也明白这个,往清澈的夜空摇响铃铛给人们提个醒儿。售票员和车夫聊着天,在马车灯暗绿色的光影中不停地点头。他们站在马车的踏板上,他立在高一级的踏板上,她则站在低一级的踏板上。谈话间,她多次蹬上高一级的踏板上来,然后又蹦下去,有那么一两次她待在他的身旁忘了站下去了,后来还是踩了下去。要是她一直待在他身旁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在孩提时代的那次初悟和他现在的蠢行之间整整横隔着十年的时间。要是他把诗寄给她,她会怎么样呢?他们准会在早餐时一面笃笃敲碎煮鸡蛋一面念他的诗。实在愚蠢至极!她的兄弟们〔186〕会哈哈大笑,用壮实、坚硬的手将诗页抢来抢去阅读。她叔叔,一位和蔼的神父,会坐在椅子里,伸手拿着诗篇吟读,一面莞尔一笑,点头激赏诗的形式。

    不,不:那纯粹是一种蠢行。即使他给她寄去诗篇,她也不会拿去给别人看的。不,不:她不能。

    他开始觉得他伤害了她。他体会到她是多么纯粹而无辜,这种感觉几乎催使他对她怜悯起来,他一直没有认识到她的纯粹与无辜,只有当他自己失足犯罪才体察到,她天性无邪,在她的天性初次受到那奇异的侮辱之前,她也不会体会到她的纯粹与无辜。只有在那之后,她的灵魂才会经历他的灵魂在初次犯罪之后所体验的感觉:他一想起她那羸弱的苍白的脸色和她的眼眸由于感到女性奇异的羞耻〔187〕而变得谦卑而忧郁,他的心便会充溢一种温情脉脉的怜悯。

    当他的灵魂体验了狂想之后变得慵懒恬适,她一直在哪儿?在这些时刻里,她的灵魂也许通过一种神秘的精神生活会意识到他的赞礼吗?也许会。

    一阵欲火在他灵魂中重又点起,在他整个身子里燃烧。当她意识到他的欲念,她,他赋写的维拉涅拉诗中的妖妇,会从芬芳四溢的睡梦中醒来。她那乌黑的闪着慵懒的光的眼睛会睁开与他的眼睛对视。她的裸露的胴体,光彩、温暖、芬芳而丰腴,完全听命于他,像一团灿烂的彩云将他笼罩起来,像流动的柔水将他包裹起来:像一团雾霭,像流水,在空中围绕着流动的词儿——神秘的象征——打旋,一古脑儿涌向了他的脑海。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堕落的天使的蛊惑?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你的明眸让男人的心儿着火,

    你征服了他的意志。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在火焰之上赞美的烟霞

    从大海一圈一圈地升起。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我们忧郁的民谣和断续的呼号

    从感恩祈祷赞美诗中升起。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当献祭的手举起

    斟满了酒的圣餐杯。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你忧郁的眼神和丰腴的肢体

    仍然吸引着我渴望的注目!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  *  *

    这是些什么鸟儿?他站在图书馆台阶上,困顿不堪地倚靠在白蜡树柱杖上,瞧着鸟儿。鸟儿绕着莫尔斯沃思大街〔188〕一幢楼宇向外突兀的肩角不断地飞呀飞。三月末的暮色使鸟儿奋飞的姿影显得分外清晰可辨,它们黝黑的颤动的身影衬在薄暮的夜空上,宛若映在一块随意挂在空中的浅烟蓝色的布片上。

    他瞧着鸟儿翱翔;一只鸟儿又一只鸟儿:黑色的那么一闪,来一个大回转,扑剌扑剌扇动起翅儿。他试着在鸟儿往前直冲的颤动的身影从视线消失之前数个数儿:六只,十只,十一只:心中一个劲儿纳闷鸟儿的总数是奇数呢还是偶数。十二只,十三只:因为有两只鸟儿从高空直冲了下来。鸟儿一会儿飞高,一会儿低回,但总是以直线和曲线的队形从左往右在空中的圣庙周围盘旋。

    他聆听鸟儿的鸣声:就像裙墙壁板后面老鼠的吱吱声:只是两倍的尖利。鸟儿的啾啾声是悠长而尖利的,并不像害鸟的聒噪,有时往下降三度或四度,当鸟儿劈开长空高飞时,鸣声霎时吊高而发颤。它们的鸣叫尖利、清晰而动听,犹如从线轴上往下飒飒坠放的丝一般的线那样传了下来。

    他耳朵里一直充斥了妈妈的嘤泣声和责难,而这非人的鸣声抚慰了他的耳朵,那黝黑的孱弱的颤动的鸟影绕着浅蓝天色上一座空中的圣庙打转、扑棱、回旋,抚慰了他的眼睛,那眼睛仍时时瞥见母亲的脸容。

    为什么他站在门廊的台阶上要往天空细瞧,聆听双倍尖利的鸣声,观望鸟儿的飞翔呢?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呢?科内利斯·阿格里帕的一句话闪过他的心头,他想起斯维登堡〔189〕关于鸟儿与有智慧的生物之间存在通感的话,想起这在空中翱翔的生灵有它们自己的知识,了解时间与季节,因为它们与人不同,安于它们生命的程序之中,并没有以理性颠倒那生命的程序,各种各样无定的思想充斥了他的心田。

    正如他抬头细瞧飞翔的鸟儿一样,人类向天仰望已数千年了。在他上面的廊柱使他隐隐约约想起一座古代的庙宇,他疲惫不堪地依靠其上的白蜡树让他联想起相命者的曲棍。一种对未知的一切惧怕的感觉在他的困顿不堪的感觉的中心蠕动,那是一种对象征和预兆的恐惧,对那鹰一般的神的恐惧,他的姓名就取自那神的名字〔190〕,张开由柳树条编织的翅膀逃离了囚笼,逃离了托斯〔191〕,那写作之神,用芦苇尖儿在碑上书写,在他那狭窄的朱鹭脑袋上戴着新月牙儿。

    他一想起神的形象便不禁莞尔一笑,因为这使他想起了戴假发的酒糟鼻法官,手伸直拿着一份文件,在那上面点读,他知道他本来不会想起神的名字的,但那神的名字太像爱尔兰咒语了。那简直是一种蠢行。难道不正是为了这蠢行,他永远告别了生于其中的信仰与谨慎的殿堂,告别了他发端于其中的生活的秩序吗?

    鸟儿尖声鸣叫着回到楼宇的肩角上空,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像黑影儿一般地飞翔盘旋。这是些什么鸟儿?他想,它们准是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他也会远走高飞的,这些候鸟飞去又飞回,在人们的屋檐下筑起临时的巢,然后又离巢而去,浪迹天涯。

    低垂你们的脸庞吧,乌娜和阿利尔

    我瞧着你们的脸就像燕子

    在他去汹涌大海浪迹之前

    瞧一眼屋檐下的巢。〔192〕

    像海潮聒噪一般的一种轻柔的如水的快乐之情涌向了他的记忆,他在心中感受到大海上渐渐黯淡下来的浅蓝色的天空柔和的宁静的广袤的空间,感受到大海的寂静,感受到奔流的海水上空燕儿穿越过大海的暮色。

    一种轻柔的如水的快乐之情从词语中流过,柔和的长元音悄没声儿地撞击,然后又消逝开去,拍打着海岸,又流淌回去,永不停息地摇动浪涛尖儿上的雪白的铃儿,发出无声的韵律,无声的丁当,轻柔的、低缓的、渐渐寂静的呐喊;他感到他在低回飞翔、划破长空的鸟儿身上和在他头顶上苍白无色的天空中一直在寻觅的征兆却像小鸟轻轻地、快捷地从塔楼里飞出来一样地从他的心里飞逸出去。

    那是别离的还是孤独的象征呢?在他的记忆的耳中低吟浅唱的诗句在他记忆的眼前慢慢地唤起国家剧院开幕式的那天夜晚大厅里的情景〔193〕。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楼座上,以厌倦的眼光瞧着正厅前座的都柏林文化界,瞧着笼罩在耀眼的舞台灯光中的幕布和玩具娃娃般的人儿。一个魁伟壮实的警察在他后面大汗淋漓,似乎准备随时动手。散坐在剧场各处的同学发出一阵阵粗鲁的嘘声、唿哨声和喝倒彩声。

    ——对爱尔兰的毁谤!

    ——这是在德国炮制的!

    ——简直是亵渎!

    ——我们决不出卖我们的信仰!

    ——没一个爱尔兰妇女会那么做。

    ——我们不需要乳臭未干的佛教徒。

    从他上面的窗户里传来一声突然的急促的叭嗒声,他知道阅览室的电灯扭亮了。他踅进安详地沐浴在灯光之中的圆柱大厅,爬上楼梯,通过轧轧作响的旋转栅门走了进去。

    克兰利正坐在词典书架附近的座位上。一本厚重的书,翻在扉页,摆在他面前的木书架上。他背靠在椅子背上,像一位听忏悔的神父一般侧耳向着一位医疗系同学的脸,那同学正在给他念一本杂志棋牌栏目中的一个问题。斯蒂芬在他右边坐下,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神父怒气冲冲地啪——一声合上《碑》〔194〕,站了起来。

    克兰利茫然地无动于衷地目送他。医疗系学生以更轻柔的声音继续说道:

    ——走兵王翼进四。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狄克逊,斯蒂芬警告地说。他去告状了。

    狄克逊卷起杂志,一副庄严的样子站了起来,说:

    ——让我们的兵卒有条不紊地撤退吧。

    ——撤退别忘了带上大炮和牛,斯蒂芬接着说,指着克兰利的书名页上印着《牛病》的书。〔195〕

    他们在桌子边的过道上走时,斯蒂芬说:

    ——克兰利,我有话要跟你说。

    克兰利没有答话,也没有转过身来。他将书放在借书柜台上,走了出去,擦得锃亮的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橐橐的声音。在楼梯上,他停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瞧着狄克逊,重复说道:

    ——就走兵王翼他妈的进四。

    ——你想那么走,就那么走,狄克逊说。

    他的声调平静而平淡,仪态文质彬彬,不时炫耀一下戴在丰腴的干干净净的手指上的图章戒指。

    在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一个矮矮的人向他们走来。在他小小的帽子的帽檐下,没有修刮过的胡子拉碴的脸上堆着快乐的微笑,他们能听见他喃喃细语。那一对眼睛就像猴子般的忧郁。

    ——晚安,队长,克兰利说,停了下来。

    ——晚安,先生们,那张胡子拉碴的猴子脸说。

    ——对三月来说,天气够暖和的了,克兰利说。楼上的窗户都打开了。

    狄克逊莞尔一笑,用手转一下他的戒指。那张黑不溜秋的皱巴巴的猴子脸温和而快活地张开一张人模样的嘴:那嗓音高兴得咕噜咕噜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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