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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德华日记(续)

    十一月二日

    与杜维哀长谈。他和我从萝拉家里出来,陪我穿过卢森堡公园,直到奥德翁戏院。他在预备一篇关于华兹华斯[24]的博士论文,但仅由他对我所说的三言两语中,已可看出他未能把握华兹华斯诗歌的特质。其实选丁尼生[25]也许对他更为适宜。我在杜维哀身上感到一种无名的空洞与寡断。他对人对物都只看到一个表面,这也许因为他对他自己也只看到一个表面的缘故。

    “我知道,”他对我说,“您是萝拉最亲密的朋友。无疑我应该对您生一点妒意。但我不能。相反,所有她对我谈到关于您的一切使我对她更多一层了解。同时使我希望成为您的朋友。那天我问她是否我娶了她,您会对我怀恨?她回答说这还是您劝她那样做的。”(我相信当时他对我说时也就用同样呆板的语调。)“我很愿向您致谢,”又加上说,“并且希望您不认为我这个人可笑,因为我的意思实在非常诚恳。”他勉力微笑,但他的声调是颤动的,他的眼眶中噙着眼泪。

    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因为我丝毫没有受到应有的感动,因此无以唤起我情绪上的共鸣。他一定会认为我太冷淡;但他实在使我惹厌。虽然我仍不免热烈地握着他伸给我的手。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而对方无此需要,这些场面往往是最难堪的。无疑他想强求我的同情。但他如果更敏感一点,他一定会大失所望;而我已看出他对他自己的举动感到满意,以为它已在我心中起了回响。我一言不发,也许由于我的缄默使他感到局促。

    “我希望她到剑桥以后,换个新环境,可以不至于对我再有不利的比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竭力装作不懂。也许他希望我会抗议,但那只能使我们双方更陷入泥淖。他是属于那种胆怯的人,他经不起别人的缄默,他以为必须用夸大的言辞去装缀。正是那种人,他立刻就对你说:“我对您始终非常坦白。”可是天哪,重要的不在乎你坦白与否,而在乎让别人也能对你坦白。他应该知道正由于他自己的坦白才使我无从坦白。

    但如果我不能成为他的朋友,至少我相信他可以给萝拉当一个好丈夫;因为归根说,我在此所非难于他的特别是属于品质一方面。以后,我们谈到剑桥,我答应上那儿去看他们。

    萝拉何至于荒谬得对他谈起我的一切?

    女人依慕的倾向真令人可惊,她所爱的男人,十之九对她只像是一种挂衣钩,那儿她可以挂她的爱情。对萝拉,找一个替代人是多么简便的事!我知道她嫁杜维哀,实际我是第一个劝她那样做的人。但我以前总以为她会感到一点哀愁。他们的婚礼会在三天内举行。

    关于我那本再版的书有几篇书评。人们最容易对我赞许的那些品质正是那些我自己认为最可憎恶的……我是否应该让这些陈腐的东西拿来再版?这已不合我今日的趣味。但以前我没有看清这点,我不是一定说我自己变了,而是今日我才确切认清我自己;以前,我始终不知道我自己是谁。难道我永远需要另一个人作我的提词者!这一本再版的书完全是从萝拉身上结晶成的,由此,我不愿再在那书中重认我自己。

    这一种由同情而生、先于时代的预感,这一种机敏,我们是否永远不能把握呢?哪些问题该是明日的来者所最关切的呢?我为他们而写。供给那些尚在朦胧中的探索力以食粮,满足那些潜在的要求,今日的孩子会在他来日的途中遇到我,而发生惊奇。

    我多么欣喜于俄理维的种种好奇心,以及他对过去焦灼的不满……

    有时我感到,诗似乎是他唯一的爱好。而和他一比较,我不禁感到我们的诗人们能把艺术的情绪看得比一己的感触更重要的实在不多。奇怪的是当俄斯卡·莫里尼哀拿俄理维的诗给我看时,我劝后者更应听取字义的指引而不应去制服它们。如今我才感到反是他给了我一个教训。

    以前我所写的一切,今日看来,显得多么理智!可悲可厌也复可笑!

    十一月五日

    今日婚礼在夫人路的小教堂内举行。我已很久没有再上那儿去了。浮台尔—雅善斯家全体出动: 萝拉的外祖父,父亲,母亲,她两个姊妹,她的小兄弟,以及一大群姑亲表戚。杜维哀家有他三位服孝的姑母出席,我看在旧教下她们应该成为三个尼姑才对。据说三位住在一起,而杜维哀自他父母死后也和她们一同生活。经坛上坐着补习学校的学生。雅善斯家其余的亲友全挤在教堂的正中,我也在内。离我不远,我看到我的姊姊和俄理维;乔治大概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们坐在经坛上。拉贝鲁斯老人奏风琴。他那苍老面色较前显得更美,更庄严,但当年我跟他学钢琴时他那种令人起敬的炯炽的目光却已消失。我们视线相遇,我看出他向我微笑时所含的深沉的悲哀,我才决定散会后去找他。一阵挤动以后,菠莉纳身旁留出一个空位。俄理维立刻向我招呼,把他母亲往边上一挤,让我坐在他的身旁;接着就把我的手很久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我那么表示亲昵。在牧师冗长的致辞中,他一直闭着眼睛,这使我能有一个仔细观赏他的机会。他真像那波利美术馆中浮雕上的那个熟睡的牧童,我在自己书桌上还有这张照片。如果没有他手指轻微的跳动,我真会把他当做睡熟了。他的手像小鸟似的在我手中悸动着。

    那位老牧师以为理应追叙全家的历史,他先从雅善斯祖父开始。他自己和他是普法之战以前在斯特拉斯堡的同班同学,以后在神学院又成同窗。我以为他一定会缠不清这一句复杂的句子,其中他想解释他朋友虽然创办了一所补习学校,以教育青年之责自任,但同时也可以说并没有抛弃他牧师的职责。于是他又继述父代。同时他也启颂杜维哀家的门第,但他似乎对于对方的家庭所知有限。情感的真挚掩饰了演辞的贫匮,可以听到听众中用手绢擦鼻的大不乏人。我真想知道俄理维的感想。在旧教家庭中长大的他,新教的仪式一定对他很新奇,而我相信他跑到这教堂来一定还是初次。使我能认识他人情绪的某种独特的自忘力,这时不由自主地在想象中使我和俄理维应有的情绪相结合。虽然他闭着眼睛,而且也许正由于这缘故,我似乎用我的眼睛替代着他的眼睛,而第一次这四壁空空、阴沉的礼拜堂,这白壁前孑然孤立的讲坛,这些笔直的线条,四周坚冷的柱子,这一种生硬无色的建筑本身,第一次,它们对我引起了冷酷,偏执,吝啬之感。我以前不曾感到这一切,一定由于幼年起很早就已习惯了的缘故……这时我突然追忆起自己第一次宗教情绪觉醒时的热忱;记起萝拉,以及每礼拜日我们聚会的那个星期学校。那时她和我都是班长,我们天真地怀着一片赤诚,用烈火焚毁我们一切内心的不洁,驱尽魔道,回向上帝的怀抱。而我立刻慨念到俄理维不会有这种回忆,不曾经历过这种童年的贞洁,它使灵魂垂危地凌越现实的一切;但由于他对这一切漠然无关,同时也就帮助我逃避了这种境界。我热情地紧握着他留在我手中的手,但这时他突然把手缩回。他睁开眼睛对我一瞧——这时牧师正在宣说一切基督徒应尽的责任,以及对新郎新娘告诫,劝勉,督促——他带着那种孩子气的轻佻的微笑。虽然他额上始终保持着极度的庄重,却回过头来轻轻对我说:

    “我才不听那一套呢,我是旧教徒。”

    他的一切吸引着我,而使我感觉神秘。在更衣所门口,我找到了拉贝鲁斯老人。他怅然对我说,但语调并不带谴责的意思:

    “我相信您有点把我忘了。”

    我借口说抽不出空所以一直没有去看他,并答应后天上他那儿去。我想拖他上雅善斯家,因为我也是他们婚礼后的茶会中被邀请的一个,但他说他自己的心境不很好,而且也怕遇到太多的人,而遇到了又非和他们寒暄不可。

    菠莉纳把乔治带走,留下俄理维。

    “我把他交给您,”她笑着对我说;这话使俄理维听了不很舒服,把头别转了。他拉我到街上。

    “以前我不知道您和雅善斯他们有来往。”

    当我对他说我曾在他们家寄宿过两年,他显出非常惊奇。

    “您怎么会喜欢他家,而不想法找一个比较自由的寓所?”

    “因为我觉到某种方便。”我只能那么含糊地回答他,因为不便对他说明那时我那么地热恋着萝拉,只要能在她身旁,最坏的环境我也能忍受。

    “而这笼子的空气不使你感到窒息吗?”

    因为我没有回答,他接下去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过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落在他们那儿……但我只是午膳生。这已够瞧。”

    我只好对他解释这“笼子”的主人和他外祖父颇有交情,这才使他母亲日后把自己的孩子们也放在那儿。

    “而且,”他补充说,“我也无从比较;不用说这种花房都是相差无几的;据别人所告诉我的,我推测别处恐怕更不如。但如果我能离开这儿总是好的。当时我要不因生病而需要补习的话,我才不会跑来。而近来我上这儿来也完全出于对阿曼的友谊。”

    这时我才知道萝拉的小兄弟原来是他的同学。我告诉俄理维我对后者不很认识。

    “可是在他家中称得上最聪明最有意思的是他。”

    “你是说对你最有意思。”

    “不,不;他实在是怪特别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上他屋子去谈谈。我希望他在你面前也敢什么都说。”

    我们已走到补习学校门前。

    浮台尔—雅善斯他们用比较经济的茶会替代了向例的喜筵。浮台尔牧师的会客室与办公室中接待着大群的来客。只有几个顶知交的才许跑入牧师夫人特别预备的小客厅。但为防止混杂起见,就把会客室与小客厅之间的那道门关断了,所以当别人问阿曼从哪儿可以找到他母亲,他就回答:

    “从烟囱走。”

    客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除了杜维哀的一部分“教席”同事以外,来宾中几乎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一种极特殊的清教徒的气味,这种浊味在旧教徒或犹太人的集合中是同样的沉重,而且也许更令人窒息;但普通我们在旧教徒身上所看到的那种自得,以及在犹太人身上所见的那种自卑,在新教徒中间我认为是很难遇到的。如果犹太人的鼻子嫌太长,那末新教徒的鼻子就是堵住的;这是事实。而我自己,当我以前也在他们中间时,我就根本觉不出那种空气的特点来,一种说不上的崇高的、天国的、糊涂的气氛。

    客厅的末端放着一张桌子当做饮食柜。萝拉的姊姊蕾雪,她的妹妹莎拉,以及她们朋友中预备出嫁的几个女孩子共同照料着茶点……萝拉一看到我,就把我拖到她父亲的办公室,那儿几乎已成为新教的教士总会。隐蔽在一扇窗口边,我们的谈话可以不被旁人听到。在窗槛上当年我们曾刻过两人的名字。

    “您来看。我们的名字始终在那儿,”她对我说,“我相信别人一定没有注意到。那时您是什么年龄?”

    名字上面还刻着年月日。我一计算:

    “二十八岁。”

    “而我十六岁。一下已是十年了。”

    这不是适宜于重温旧梦的时候。我尽力规避,而她却固执地牵引着我;但突然,像是避免自己太受感动,她就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叫做斯托洛维鲁的学生。

    斯托洛维鲁是个旁听生,在当时他曾使萝拉的父母苦于应付。别人准许他随班上课,但问他愿听哪些课,或是问他预备哪种考试,他总信口回答:

    “我没有一定。”

    最初像是为避免冲突,别人都把他的骄横姑且看做是无理取闹,而他自己也只憨笑一阵了事。但不久他的谑浪变作挑衅,他的笑声也愈来愈恶毒了。我不懂何以牧师会容忍这样的学生,如果没有经济的原因在内,而也因为他对斯托洛维鲁怀着一种怜悯与爱惜,也许是一种茫然的希望,以为最后可以使他感化,我是说,使他皈依。而我更不懂何以斯托洛维鲁始终不走,他尽有别的可去的地方,因为他不至于像我似的另有情感上的原因。但也许就为和那可怜的牧师斗趣,显然他对于这位牧师的拙于自卫,节节失利,感到非常得意。

    “您还记得那天他问爸爸是否他布道的时候只在西服上罩了一件黑袍?”

    “好家伙!他发问时是那么文静,您那位可怜的父亲就没有看出他的居心。那时大家正在吃饭,我还记得很清楚……”

    “爸爸就坦然告诉他说,法衣并不厚,他怕伤风,所以没有把西服脱去。”

    “而那时斯托洛维鲁表情多忧愁!问了他半天,他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只是,当您父亲布道时手势太重,西服的袖管就露出在法衣外面了,那给信徒们一个不很良好的印象。”

    “下一次可怜的爸爸讲经时自始至终就把两手夹着身子,而演说的效果也全毁了。”

    “第二个礼拜天,由于脱了西服,回来时就得了重伤风。啊!还有关于福音书上无花果树以及不结果的果树的辩论……‘我!我不是一株果树。我身上的只是阴影,牧师先生。我用我的阴影罩在您身上。’”

    “那也是在吃饭时候说的。”

    “自然,因为我们只在吃饭时才见到他。”

    “而他的语调是那么阴险,那时我外祖父才把他赶出门去。您记得他突然站起身来的神情,他通常吃饭时总把鼻子对牢碟子,这时伸出手臂,喊着:‘出去!’”

    “那时他显得真庞大,真有点吓人,他实在太生气了。我相信斯托洛维鲁当时的确也怕了。”

    “他把饭巾往桌上一扔,人就不见了。他跑后也没有付我们钱。此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我倒真想知道他如今在干什么。”

    “可怜的外祖父,”萝拉凄然接言道,“我觉得那天他真有点了不起。您知道,他很喜欢您。您应该上楼去,到他办事室去看他一下。我相信他见到您一定会非常高兴。”

    以上我都是立刻记下的,因为我常说感到事后要再觅得一篇对话正确的调子是非常困难的事。但从这时起,我已不十分注意萝拉的谈话。自从她把我拖到她父亲的办公室以后,我始终不见俄理维,这时我才发觉他,虽然他离我相当远。他的眼睛冒着光,神色异常兴奋。过后我才知道莎拉接连灌了他六杯香槟酒。阿曼和他在一起,两人都在人堆中追逐着莎拉以及另外一个和莎拉年龄相仿的英国女孩子,后者在雅善斯家寄宿已有一年以上。最后莎拉和她朋友从客厅的门口逃出,我看到那两个男孩子也跟着追到扶梯上。顺从萝拉的主意,我刚想出去,但她向我做了一个手势。

    “听我说,爱德华,我还想对您说……”突然她的声调变得极严肃,“我们也许会有长时间的分离。我愿意您告诉我……我愿意知道是否我还可以信赖您……像信赖一个朋友一样。”

    我再没有比那一会更想拥抱她;但我只温柔地、热情地亲着她的手,而且小声地说:

    “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而为避免使她看到我自己眼眶中涌起的眼泪,我就赶紧出去找俄理维了。

    他和阿曼并坐在扶梯上,特意在守着我的出来。他一定已有点醉意。他立起来,牵着我的手臂。

    “来吧,”他对我说,“我们上莎拉屋子抽烟去。她等着我们。”

    “等一等。我必须先去看雅善斯。但我会找不着她的房子。”

    “天晓得!你还找不到?那就是从前萝拉住过的那间房子,”阿曼喊着说,“因为那是全屋中最好的一间,所以就让给这位寄宿生住,但她缴费不多,所以就和莎拉合住。屋子中放了两张铺;其实是用不到的,装装样子就是……”

    “别听他胡扯,”俄理维把他推了一下笑着说,“他已醉昏了。”

    “你自己呢?”阿曼反诘说,“总之您一定来,对不对?我们等着您。”

    我答应上那儿去找他们。

    自从雅善斯老人把头发剪短以后,他就再不像惠特曼[26]了。他把住宅的第二层与第三层留给他女婿一家人住。从他办公室(红木,布帘,漆布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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