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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刚才单独在一起了,上校刚才的那副严厉的军官样不见了。他站了起来,走近医生。他的眼睛里闪着贪婪和期待的目光;他变得亲密起来。“银锭可能是被搬到了驳船上,但也有可能根本没有出海,这并非是不可想象的事。”医生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微微地点着头,乐呵呵地抽着索蒂略为表达友好之情递给他的那根香烟。医生对其他欧洲人态度冷漠,这诱使索蒂略打开了话匣子,他从一个臆说,推演到另一臆说,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按照他的看法,查尔斯·古尔德为把这笔巨大的财富据为己有才预谋把银锭搬到驳船上。医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镇定地低声说道:“他在那方面很有能力。”

    听到这里,米切尔船长先感到惊讶,接着被逗乐了,最后变得气愤起来,并惊呼道:“你竟然这样说查尔斯·古尔德!”他的声音中夹带着厌恶的腔调,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猜忌。他跟其他欧洲人有同样看法,医生有人格方面的问题。

    “你干吗要对这个偷手表的恶棍说这番话?”米切尔船长问道,“说这样卑鄙的谎言的目的何在?那个可恨的小偷很可能会相信你的话。”

    他轻蔑地哼了哼。医生则在黑暗中保持着沉默。

    “可我就是这么说的。”医生最后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的语气清楚地向外界表明他刚才的沉默并非是在犹豫,而是在进行反思。米切尔船长心想,自己这辈子还真没有见到过如此厚颜无耻的。

    “唉,唉!”他暗自叹息,但没有心情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这时,一阵诧异和懊悔占据了他的心头。沉重的挫折感挤压着他:不仅银锭丢失了,而且诺斯特罗莫还死了,这件事对他的感情打击很大,因为他已经习惯于依赖他的监工,就如同人们依赖他们的下属一样,因为他们喜欢下属提供的便利,对此他们产生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感激之情。当他想到德科德也被淹死了,这个悲惨结果几乎让他失去了感觉。这是对那个年轻女人多么大的打击啊!米切尔船长虽是个老单身汉,但脾气并不乖戾;相反,他喜欢看到年轻男人追求年轻女人。他觉得这很自然,很正常,非常正常。但对水手来说,这件正常事却很难;米切尔船长坚持认为,水手不能结婚,这是因为水手在道德上不能自私。根据他的解释,女人最不适合在船上生活,但把女人留在岸上也不好,一是这对女人不公平,二是她要么深受折磨,要么无所谓,这两种情况都不好。如今有几件事让他心烦,但他说不出哪件最让他心烦——其一,查尔斯·古尔德损失了大量财富;其二,诺斯特罗莫死了,这是他的沉重损失;其三,那位年轻有为的女人突然要穿丧服了。

    “是的,”此前一直陷入沉思中的医生,又开始说话了,“他很信任我。我觉得他会拥抱我。他说:‘古尔德会写信给他的那个美国旧金山的富豪合伙人,说财宝都丢失了。为什么不呢?有许多人能分担这笔损失。’”

    “但这是绝对的愚蠢!”米切尔船长大叫道。

    医生评论说,虽然索蒂略很愚蠢,但他的愚蠢拥有足够的想象力,能引导他彻底地走入歧途。医生认为自己仅是稍微帮了他一下。

    “我仅做了个暗示,”医生说,“我用暗示的方式提醒他,那笔财宝可能被埋在了地下,而没有漂浮在海上。听到这话,我的索蒂略拍了拍脑门。‘上帝啊,太对了,’他说,‘他们在出海前就把那笔财宝埋藏在海港里的某个地方了。’”

    “我的老天爷啊!”米切尔船长咕哝道,“我真不够相信有人能傻到这步天地……”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悲哀地说:“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如果驳船还漂浮在海上,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会阻止那个难以想象的笨蛋派船去扫寻整个海湾。这才是我怕得要死的真正危险。”米切尔船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样说有目的。”医生郑重地说,语速很慢。

    “你真有?”米切尔船长嘀咕道,“好吧,就算你有。我以为你就是想愚弄那家伙。或许你的目的就是这个。不管如何,我是不会这样做的,这不合我的胃口。不,不,污蔑朋友的人格,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除非是为了欺骗世界上最大的流氓。”

    米切尔船长要不是因为听到有人死了的消息而陷入沮丧中的话,他会开口痛骂可恶的蒙汉姆医生;此刻,他心灰意冷,尽管他从来不喜欢医生,懒得去关心医生说什么、做什么。

    “我感到奇怪,”他嘟囔地说,“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关在一起?或者说索蒂略根本不应该把你关起来,因为你俩在楼上似乎谈得很亲热。”

    “是的,我也感到奇怪。”医生阴沉地说。

    米切尔船长的心事沉重得只想自己孤独地待一会儿,这才最适合于维持同伴关系。对医生来说,只要有个伴就好。在米切尔船长略带轻蔑的眼光里,医生就好像是一个智力过人的卑贱海滩流浪者。在这样的心态下,米切尔船长问道——

    “那恶棍如何处置其余两个人了?”

    “总工程师肯定会被释放,”医生说,“索蒂略不愿跟铁路的人争吵。至少不是现在。米切尔船长,我认为你不很理解索蒂略目前的处境……”

    “我干吗为那伤脑筋?”米切尔船长吼叫道。

    “是的,你不必,”医生说,态度同样的阴沉,“我看你根本不必去伤脑筋。随便什么问题,无论你多么认真地去想,你的思考都不会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有帮助。”

    “是没有帮助,”米切尔船长说道,此时他显然处于沮丧的状态下,“一个被关在黑窟窿里的人,对谁都不会有多大的帮助。”

    “对老维奥拉而言,”医生继续说道,就好像没有听对方说话一样,“索蒂略也会释放他,其原因与释放你的是一样的。”

    “什么?你说什么?”米切尔船长惊呼道,样子就像黑暗中的猫头鹰。

    “我和老维奥拉有什么共同点?更有可能是那老家伙没有手表和项链可供扒手去偷。蒙汉姆医生,你听我说,”他气愤地说,“他会发现想摆脱我没有那么容易。听我说,我要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到底,我没有拿回手表绝不走,还包括其他的东西——你就等着瞧吧。我要说把你关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乔·米切尔可是一类不同的人,先生。我不会向侮辱和抢劫屈服的。我是一个社会名人,先生。”

    这时,米切尔船长发现通气口处的栅栏隐约可见了,黑色的栅栏后面是一片灰色。新的一天来临了,米切尔船长反倒沉默起来,仿佛想到未来就不会再有监工有价值的服务了。他靠着墙,双臂在胸前交叉。医生踏着他那独特的蹒跚步伐,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着,就好像正拖着残废的腿在逃跑。当他走到远离栅栏口的那一端,他的身影会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只听见他拐腿走路的微弱声音。他在费力地走着,支撑他不断走下去的是一股忧郁的孤独。囚禁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外面有人大喊他的名字,他似乎没有感到意外。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立即走出大门,仿佛速度慢了就出不去了;米切尔船长肩靠着墙又待了一会儿,他感到很痛苦,犹犹豫豫的,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挥动四肢做抗议。他并不十分想出去,但门外的军官又用规劝和惊诧的口气大叫了三四次他的名字,他才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索蒂略改变了从前的态度。虽然上校举止突然变得文雅起来,但有点犹犹豫豫,似乎他不是很肯定文雅的举止适合于眼前的场合。他坐在桌子背后那把大扶手椅子上,仔细地观察着米切尔船长。过了一会儿,他用谦卑的语气说——

    “我决定不再拘留你,米切尔先生。我是个宽容的人,但你要接受教训。”

    苏拉科的黎明很奇特,似乎要从遥远的西方喷薄而出,混杂着蜡烛的红色光亮,爬回高山的阴影中去。米切尔船长满脸的轻蔑和冷漠,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狠狠地盯了医生一眼。此时此刻,医生正坐在一个窗户框边,低垂着眼帘,在胡乱地想着什么——或许是在惭愧。

    索蒂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把大扶手椅子上发表评论道:“我以为,绅士都有感情,肯定会给别人恰当的回话的。”

    他等着对方回答,但米切尔船长就是不说话,这更多是因为他处于极度愤慨中,而不是有意如此。索蒂略迟疑地瞟了一眼医生。医生眼睛向上看,点了点头。于是索蒂略继续说道,但稍微加重了语气——

    “米切尔先生,这是你的手表。下次请不要对我的爱国将士做出匆忙的、不公正的评价了。”

    他靠在椅子背上,伸手把桌子上的手表轻轻地推了一下。米切尔船长掩饰不住自己的渴望,走向前,拿起手表贴近耳朵听了听,冷静地让那手表滑入自己衣兜里。

    这时索蒂略显得非常犹豫不决。他再次斜眼看了看医生,此时医生正一眨不眨低盯着他。

    这时,米切尔船长正转身要走,连头也不点,眼也不看。索蒂略匆忙说——

    “你可以在楼下等着医生,我马上也要释放他。在我眼里,你们这些外国人都不重要。”

    说完,他挤出一声怪笑。米切尔船长第一次饶有兴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将来法律会审查你的罪行。”索蒂略匆忙地说。

    “但依我看,你能自由地生活,我不会派人去监视你。米切尔先生,你听见了吗?你可以去工作了。你不值得我的关注。我要去关注最重要的事情。”

    这话惹得米切尔船长真想反驳,但他此刻的精神状况很差,一是因为他虽被释放但受到了侮辱,二是因为长时间的疲乏和焦虑,三是保护银锭的行动惨败致使他极度失望。他极想掩盖住不安,也许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多是为了眼前的局势。他敏锐地感到有什么阴谋的事正在进行之中。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故意不理睬医生。

    “畜生!”门刚关上,索蒂略便说。

    蒙汉姆医生从窗台滑下来,把手伸进他穿的那件沾满灰尘的灰色茄克衫的衣兜里,向屋中央走了几步。

    索蒂略也站了起来,他自上而下把医生打量了一回。

    “所以,你的同胞没有向你透露多少信息,医生先生。他们不喜欢你,对吧?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医生抬起头,用毫无生命气息的眼睛盯着索蒂略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逐字说道:“也许我在科斯塔瓦那这个地方生活了太长的时间。”

    索蒂略笑得黑胡子下露出了白牙。

    “啊哈!但你爱你自己。”索蒂略鼓励着医生。

    “如果你不去理睬他们,”医生说道,但仍然用刚才那种毫无生命气息的眼神盯着索蒂略那张漂亮的脸,“他们马上就会相互背叛的。与此同时,我可以试着去让卡洛斯先生说话吗?”

    “哈!医生先生,”索蒂略摇晃着脑袋说,“你脑子快。我俩一定能成为知心朋友。”说完,索蒂略转过身去,因为他无法忍耐这种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生命的干瞪眼,那医生的眼神就好像是无法看穿的深渊。

    即使一个人极为缺德,但他照样可以对流氓行径表示感谢,这是显然的。在索蒂略看来,蒙汉姆医生与其余欧洲人截然不同,他肯定能为捞到一笔圣托梅矿的财富而出卖同胞和他的老板查尔斯·古尔德。索蒂略并不会因此而蔑视医生,上校天生缺德,这是他基本的人格特征。这种特征很像愚蠢,或者说是道德上的愚蠢。只要能帮助他实现目标,他就绝对不会去谴责。不过,他蔑视蒙汉姆医生。他的蔑视,不仅巨大,而且完满。他全心全意地蔑视医生,因为他不想给医生任何回报。他蔑视医生,不是因为医生没有信仰和名誉,而是因为他视医生是个傻瓜。蒙汉姆医生看透了索蒂略的人格,这才能彻底地欺骗他。所以,索蒂略此时仍然认为医生是个傻瓜。

    自从上校抵达苏拉科后,他的思想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希望在蒙泰罗的政府中任职。他一直怀疑走那条道路的安全性。由于他从总工程师那里得知,黎明时分,他就要迎战佩德罗·蒙泰罗,这让他的忧虑大大增加了。将军的游击队员兄弟——喜欢做公开讲演的佩德罗——有很不错的名声。与佩德罗打交道不易。索蒂略有个初步计划,不仅要攫取财宝,还要攻占这座城镇,然后从容地进行谈判。但从总工程师那里获知的实际情况看(总工程师坦率地透露了全部情况),他觉得必须谨慎,他原来胆子就不太大,如今必须转而采取最高级别的谨慎。

    “一支军队,在佩德罗的指挥下,翻过了山,”他不断重复着,无法掩盖惊愕之情,“如果不是一个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告诉我这件事,我根本不会相信。令人震惊!”

    “一支武装力量。”总工程师文雅地纠正道。总工程师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地延后了苏拉科被军队占领的时间,让那些害怕的人有机会离开。恐慌四处蔓延,有些家庭仍然抱有一线希望,想沿着大路去洛斯哈托斯,因为原先驻扎在那里接受富恩特斯、波松指挥的武装暴乱分子为了迎接佩德罗·蒙泰罗去了林康。这次逃难很匆忙,十分冒险。据说赫尔南德斯那一伙人就在洛斯哈托斯附近的树林里拦截逃难者。总工程师知道,在他认识的人中,有许多人想这样逃难。

    考比兰神父为使那个强盗成为一个最虔诚的人所做的努力没有全白费。苏拉科的省长,在最后一刻顺从了这位神父的请求,签署了一份临时任命书,任命赫尔南德斯为将军,正式征召他去完成一项维护城镇秩序的新任务。实际上,这位省长,看到前途渺茫,根本不在乎在什么文件上签字。他签署完这份官方文件之后,立即离开了政府大楼,逃到OSN公司避难去了。虽然他希望这项措施有效,但太迟了。考比兰神父刚走不到一个小时,他害怕会发生的骚乱终于还是爆发了。由于考比兰神父早就约好与诺斯特罗莫在多明我会修道院他的单身宿舍里见面,所以他根本没有去他本应该去的地方。他出了政府大楼,径直去了他的表兄阿韦兰诺斯家通报情况,虽然他在那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但他发现去修道院宿舍的道路被切断了。诺斯特罗莫在神父的宿舍等了一会儿,看到街上的骚乱越演越烈,内心感到不安,感觉局势紧张,转而去了《波文尼尔报》的办公室,他在那里一直待到天亮。德科德在给他妹妹的信里提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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