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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去,因为那个家伙没有干什么好事。”

    不用说,伦佐立刻站到了菲雷一边。他很想去见见他,但这又谈何容易。他像个粗野的山里人,奋力推开前面的人,又用胳膊拨开两边的人,终于给自己打开了一条道路,挤到了人群最前面的一排,站在那辆马车的旁边。

    菲雷的马车已经深入到人群之中,此刻,由于在这种情形下常常会遇到的不可避免的阻挡,马车停了下来。年事颇高的菲雷时而从马车这边的窗子,时而从马车那边的窗子,露出异常谦逊的、笑容可掬的、慈爱祥和的面孔;当年他就是带着这副笑容去晋见腓力四世的,而且始终把它保留了下来,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就不得不再表现一次。他也开口说话,但是,无数条嗓子汇成的喧嚣和嗡嗡声,人们向他高呼“万岁”的欢呼声,使得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能够听见他所说的很少的几句话。于是,他求助于手势,时而把手指按放在嘴唇上,亲吻一下,然后立即挥手,向车子右边和左边抛出他的飞吻,以向公众表示他的感激之情;时而他又把手伸向窗外,徐徐地挥动,请求人群稍稍让出点路来;时而他又很有礼貌地做出向下摆动的手势,请求人群略微安静些。当他的要求多少得到满足的时候,最靠近他的人终于听见了他所说的话,并且把这些话传给别人:“面包,会很富裕。我是来主持公道的。劳驾,请稍让出一条路。”

    随后,他觉得,这无数个鼎沸的声音,无数双逼人的目光和无数只贴近他的耳朵,沉重地压迫着他,令他困惫不堪,头昏脑涨。有片刻的工夫,他的身子向后仰去,倒在座位的靠背上,两只腮帮子鼓鼓的,深深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我的天哪,这么多人!”

    “菲雷万岁!您别害怕。您是位大好人。面包,面包!”

    “是的,面包,面包,”菲雷把手按在胸口,回答道,“会很富裕,我向你们保证。”

    “请让开一点,”他随即说道,“我是来捉拿他,把他打入牢狱的,让他接受罪有应得的惩罚。”但又轻声地接着说道,“如果他有罪。”他又朝车夫俯下身去,匆匆吩咐道:“彼特罗,你尽管向前进。”

    车夫也流露出一副客气、温和的神情,朝众人微笑,仿佛他也是一个大人物似的。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高贵姿态,徐徐地朝右边和左边挥动鞭子,恳请附近的人群略略往后退缩。“劳驾,诸位先生,”他说道,“请让出点路来,只需让车子过去就行啦。”

    于是,那些最活跃的热心肠人,按照如此彬彬有礼的请求,忙乎起来,帮助打开一条通道。那些站在马前面的人,用好言好语相劝,又把手放到人们的胸前,轻轻地推着,说道:“往后退一点,让出点路来,先生们。”马车两边的一些人,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好让马车顺利通过,而不致压伤众人的脚掌或者碰伤众人的面孔;否则,只会给民众造成危害,而且也会大大损害安东尼奥·菲雷的声誉。

    伦佐在那儿滞留了片刻的工夫,注视着这位雍容大雅的老人。对局势的忧心忡忡,多少困扰着这位老人,身心的疲惫,更加重了这种困扰,但他的热忱操劳,尤其是去挽救一个遭受死亡威胁的人的希望,又使这位老人显得生气勃勃。伦佐放弃了逃脱这儿的任何念头,决心要助菲雷一臂之力,在他没有完成使命之前,绝不离开他。说到做到。伦佐和其他人一起行动,开道;自然,他是那些最热心、活跃的人中的一个。

    人群中闪开了一条路。“往前走,往前走。”不止一个人向车夫喊道。他们或是后退几步,或是赶到前面去,为车子打开继续前进的通道。

    “往前走,快一点,小心!”主人对车夫说道。马车向前开动了。菲雷毫不吝啬地把充满智慧的微笑奉献给群众,频频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同时,他还以特别的方式,对那些为他效力的人表示感谢。伦佐就领受了他的不止一个的微笑,说实在的,伦佐是当之无愧的,他这一天为这位大人效劳的事情,恐怕连他手下最精干的侍从也难以做到。伦佐喜爱安东尼奥·菲雷的优雅大度,这位从山区来的青年人甚至觉得,他差不多就是菲雷的朋友了。

    马车一旦从原地开动,便继续缓慢地朝前驶去,自然也免不了有些停顿。它要走的路程也许只有一箭之遥,但耗费的时间却让人觉得是一次小小的旅行,即便是不像菲雷这样负有紧急使命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人群在马车的左右前后不停歇地涌动,犹如千起百伏的激浪,在一艘行驶于暴风骤雨中的船只周围奔腾翻滚一样。而乱哄哄的人声,却是比暴风骤雨更加尖锐,更加喧嚣,更加震耳欲聋。菲雷时而打量这边,时而打量那边,同时做出种种姿态和手势,努力想听明白什么,也好作出相应的回答。他很乐意和这班朋友多少交谈几句,但这委实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或许是他担任大臣这么多年以来遇到的最艰难的事情。不过,在马车的行驶途中,不时有人群重复的一两个字眼,甚至一两句话,被他听见了,就像在一片震天价响的爆竹声中,可以听见一枚威力最强的爆竹的爆炸声一样。他竭力用令人满意的方式回答这些呼喊,还不时讲些深思熟虑过的言语,他知道,这是群众较为乐意接受的,或者说是事实上必须马上回答的。他一路上不停地说道:

    “是的,先生们,面包会很富裕。我要把他打入牢狱,他必定会受到惩罚……如果他有罪。是的,是的,我会下令,面包会便宜的。正是这样。就这样。我要说,我们的皇帝陛下绝不会让他的忠心耿耿的臣民忍受饥饿的。噢,噢,请当心,别伤了自己,先生们。彼特罗,向前走,小心些。会很富裕,会很富裕。请让点儿路。面包,面包。下牢狱,下牢狱。什么?”他向一个人问道,只见那人把半个身子探进了马车的车门,大声嚷嚷,像是要表达自己的建议,或者请求,或者赞许。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听见菲雷的一声“什么?”因为有人眼看马车的轮子就要压着他的身子,便赶忙把他拽了回去。就在这样连珠炮似的问话与回答,一刻也不停歇的欢呼,反对派在这儿或那儿发出而随即又被掩盖的鼓噪声中,主要依靠这些善良的支持者的援助,菲雷终于来到了粮食大臣的府邸。

    另外一些人,我们在上文作过交代,抱着同样美好的愿望,守候在大门口,一次又一次地忙碌着,努力要清出一块空地。他们恳求、劝说和恐吓周围的人群,又动手推着、搡着和挤着,看快要达到他们希望的目的,便愈加精神昂扬,力量倍增。他们终于把拥挤的群众分成两半,并要这两部分人都往后退去,这样,在大门和停在门前的马车之间,留出了一片小小的空地。伦佐多少有点像开路先锋,又有点像护送的卫士,和马车一起来到门口,马上站在两行善良的人的一边。这两行队伍,既像是马车的侧翼,起着护卫的作用,又成为两座堤坝,阻挡着汹涌而来的人浪。伦佐用他的坚实有力的肩膀,制止着拥挤的群众,占据了一个能够看见现场的好位置。

    菲雷瞧见了那一小片空地,关闭的大门,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大门关闭,意味着眼下尚未被人攻破。不过,大门的铰链已差不多要从门柱上脱落下来,两扇门遭受打砸,已经损伤、破裂,透过很宽的门缝,可以见到一段扭曲、松弛和几乎被拔除的铁链,勉强地把两扇门扣在一起。一个好心肠的人走到那门缝前,朝里面高声嚷嚷,让他们把门打开。另一个人赶忙拉开马车的门。老人把脑袋探出门外,张望了一下,便站起身来,用右手攥住那效劳的人的胳膊,走出来,站定在马车的踏板上。

    两侧的民众,全都跑起了脚尖,把目光投向马车。千百张面孔,千百副胡须,在半空中闪烁。众人的好奇和关注,造成了众人静默的气氛。菲雷在马车踏板上停留了片刻的工夫,用目光巡视了一下四周,就像站在布道坛上一样,向群众微微欠身,表示敬意,把左手放在胸口,用洪亮的声音说道:“面包和正义。”然后,身着长袍的他,在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神情从容、庄重地走下车来。

    此刻,里面的人打开了大门,或者说他们终于打开了大门,拔下了那条每个铁环都快要脱落的铁链,开了一条门缝,刚刚能够让他们急切地盼望的贵宾进去。

    “快点儿,快点儿,”菲雷说道,“把门开大些,好让我进去。喂,你们,好样的,让大伙儿往后退,别让他们跟着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要留住这条通道。……唉,唉,先生们,请稍候片刻。”他随即又对里面的人说道,“好生打开这扇门,让我进去。哎哟!我的腰,别夹住我的腰。好,关上大门。不好,天哪!天哪!我的长袍!我的长袍!”幸好菲雷异常敏捷地把长袍抽回来,才未被大门夹住,就像一条蛇被人追赶,慌忙收紧尾巴,往洞穴里钻去。

    两扇门又重新关上,而且又勉强地上了门闩。大门外面,那些自发地组成菲雷的护卫队的人,用他们的肩膀、胳膊和吆喝,保住了一块空地。他们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上帝,但愿菲雷尽快完成使命。

    “快点儿,快点儿,”菲雷走进柱廊,对仆人们说道。

    “愿上帝保佑您!啊,阁下!啊,阁下!阁下!”仆人们把他团团围住,气喘吁吁,大声地说道。

    “快点儿,快点儿,”菲雷重复道,“那可怜的人在哪儿?”

    粮食大臣从楼梯上走下来,一半是被他的仆人们架着,一半是自己勉强拖着步子走,脸色好像一块洗过的白布。他一见救星来了,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脉搏重新开始跳动,两条腿有了一些力气,脸上也添了些许血色。他急忙跑到菲雷跟前,说道:

    “我的一条命就在上帝和阁下的手里。可是我们怎么从这儿脱身呢?那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把这座屋子团团包围了。”

    “跟我走,先生。您得振作起精神来。外面停着我的马车。快,快点。”菲雷抬起他的手,把他带到大门口,一面仍然不停地自言自语,“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但愿上帝保佑我们。”

    大门打开了。菲雷第一个走出来,粮食大臣紧随其后,他佝偻着身子,影子似的贴着他的救星的长袍,就像幼童紧紧攥住母亲的裙子走路一样。那些在外面维护着一片空地的人,立即举起他们的双手或帽子,组织成一张丝网,形成了一片云雾,挡住了群众的危险的视线,不让他们瞧见粮食大臣。他第一个钻进了马车,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菲雷随后登上马车,车门就关上了。群众朦胧地瞧见了这一情景,晓得或者猜出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于是发出了一片欢呼的掌声或者诅咒的叫骂。

    他们现在要通过的一段路程,恐怕是最艰难、最危险的了。群众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他们的意愿,把粮食大臣打入牢狱。方才马车停在那儿的时候,许多帮助菲雷打通进来的通道的人,卖力地在人群中开出和维护着这条通道,因此,马车第二次的行程就快多了。在马车不停的行进中,人群向两侧分散,然后又合拢起来,继续追随马车前进。

    菲雷落座以后,就朝粮食大臣弯下身去,劝告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得好生隐蔽在角落里,不可让别人瞧见。当然,他的警告是多余的。相反,菲雷本人倒需要不停地亮相,把公众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正像来的时候一样,在离去的一路上,他向那些难以捉摸的民众发表讲话,这是他有生以来所作的时间上最拖拉,内容上最不连贯的一次讲话。他还不时中断自己的讲话,转过身来,急促而轻声地对粮食大臣说几个西班牙语单词。

    “是的,先生们,面包和正义。打入城堡,打入牢狱,我派人看守。谢谢,谢谢,非常感谢。不,不会,他绝对逃脱不了。这是为了平息他们的怒气。千真万确,一定要调查,一切都会清楚的。先生们,我也爱你们。要严加惩处。我这么说,是为你们好。要规定一个公道的、正当的面包价格。对那些让你们挨饿的人,定要绳之以法。劳驾,请往后退一退。是的,是的,我是人民的朋友,一个正人君子。他定会受到惩处。不错,他是个卑鄙的小人,恶棍。请原谅,阁下。他绝没有好下场,绝没有好下场……如果他有罪。是的,是的,我要叫所有的面包铺老板都奉公守法,国王万岁!他最忠实的臣民、善良的米兰百姓万岁!他没有好下场,没有好下场。勇敢些,我们快走出险境了。”

    他们确实已经通过了民众最密集的地方,快走出险境了。菲雷趁机让自己多少喘息一下。这时,他瞧见了一队西班牙士兵,不过,这支姗姗来迟的救兵归根到底还不是完全毫无用处,他们在一些民众的支持和援助下,迫使少数闹事的人平静下来,打开了通向安全地带的通道。马车到达的时候,他们列队举枪向菲雷大臣致敬,菲雷也不断向分列左右两侧的士兵致意。一名军官走上前来向他敬礼,他用右手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对军官说:“吻阁下的手。”军官明白了这句话所包含的含义:你们为我效力,功不可没!那军官作为回答,又行了一个军礼,耸了耸肩膀。这样的场合不由得让人想起一句俗语,所谓不要武器,要长袍,即偃武修文。但菲雷当时却没有心思想起这句名言,而且,他即便引用了,也是对牛弹琴,因为军官并不懂拉丁语。

    彼特罗驾驭着马车,从排列成两行、如此毕恭毕敬地举枪致敬的西班牙士兵中间通过,他的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实下来。他驱散了惶恐失措的情绪,重新振作起了精神,这才恍然想起,他自己是什么人,他为谁驾车,于是再也不顾及什么礼貌,对已经为数不多、因而可以粗暴对待的群众大声喝道:“嗨,让开!嗨,让开!”他对马猛地抽了几鞭子,好让它们朝着城堡快快驰去。

    “站起来,请站起来。我们已经脱离险境。”菲雷对粮食大臣说道。

    那粮食大臣听到喧嚣的声音已经平息,马车也已快速奔驰,又听到菲雷说的这番话,终于放下心来。他转过身子,展开腿,站立起来。他稍稍振作了精神,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表示感激。菲雷向他平安脱险,获得解放表示慰问和庆贺,然后用手拍拍他光秃的脑袋,激动地说道:

    “啊,总督大人将会怎么说呢?他已经为那个该死的拒不投降的卡萨莱城伤透了脑筋,伯爵将会怎么说呢?他只要听到一片树叶发出比平时响一点的声音,就会惶惶然不可终日。国王陛下将会怎么说呢?他必定会用什么法子了解到这场风波的。而且,这场风波可真是结束了?上帝知道。”

    “唉,就我来说,我再也不想卷入这件事情啦。”粮食大臣说道,“我从今洗手不干了,我愿意把我的这份职权交给您,大人阁下。我只想找个深山的洞穴,在那儿当个隐士,远远地、远远地离开这群野兽般的民众。”

    “您要以最适宜的方式,为国王陛下效力。”菲雷大臣板下面孔,严肃地说道。

    “国王陛下并不希望我命丧黄泉,”粮食大臣分辩道,“我要去深山的洞穴隐居,去深山的洞穴,远远地离开那群畜生。”

    他的这一想法后来有了怎样的结果,我们的佚名作者没有交代,在把他送到城堡以后,就再也不提及他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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