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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沫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青衣,起老生象个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悼夏丐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象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在上海。初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使他受累。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是“抱恨终天”的事!夏先生之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国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灵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了。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嘻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绛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斛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两行热泪,一齐沉重地落在这原稿纸上。

    1946年5月1日于重庆客寓

    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青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份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①,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自管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饮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多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喝酒!”他说:“好,不要甚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象昨夜的开颜发艳,却另有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翦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踏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甯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姊姊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揭去,铸了锌版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个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但无话可说,我们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走,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的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帐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么?”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去。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经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雨伞,看他的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1948年3月28日夜于湖畔小屋

    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

    李叔同先生,即后来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的弘一法师,是中国近代文艺的先驱者。早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介绍到中国来。中国的有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是从李先生开始的。他富有文艺才能,除上述三种艺术外,又精书法,工金石(现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里有“叔同印藏”),长于文章诗词。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为他后来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艺。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中国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追慕他的文艺观,略谈如下:李先生出家之后,别的文艺都屏除,只有对书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笔法来写经文佛号,盖上精妙的图章。有少数图章是自己刻的,有许多图章是他所赞善的金石家许霏(晦庐)刻的。他在致晦庐的信中说: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谢……(见林子青编《弘一大师年谱》第205页)

    这正是李先生文艺观的自述,“先器识而后文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正是李先生的文艺观。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师范任教时的学生,曾经在五年间受他的文艺教育,现在我要回忆往昔。李先生虽然是一个演话剧,画油画、弹钢琴、作文、吟诗、填词、写字、刻图章的人,但在杭州师范的宿舍(即今贡院杭州一中)里的案头,常常放着一册《人谱》(明刘宗周著,书中列举古来许多贤人的嘉言懿行,凡数百条),这书的封面上,李先生亲手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我每次到他房间里去,总看见案头的一角放着这册书。当时我年幼无知,心里觉得奇怪,李先生专精西洋艺术,为什么看这些陈猫古老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后来李先生当了我们的级任教师,有一次叫我们几个人到他房间里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来指出一节给我们看。

    唐初,王(勃)、杨、庐、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见《人谱》卷五,这一节是节录《唐书·裴行俭传》的)

    他红着脸,吃着口(李先生是不善讲话的),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讲解给我们听,并且说明这里的“显贵”和“享爵禄”不可呆板地解释为做官,应该解释道德高尚,人格伟大的意思。“先器识而后文艺”,译为现代话,大约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更具体地说:“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可见李先生平日致力于演剧、绘画、音乐、文学等文艺修养,同时更致力于“器识”修养。他认为一个文艺家倘没有“器识”,无论技术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诫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我那时正热中于油画和钢琴技术,这一天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后来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这册《人谱》连同别的书送给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缘缘堂中,直到抗战时被炮火所毁。我避难入川,偶在成都旧摊上看到一部《人谱》,我就买了,直到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不过上面没有加红圈的“身体力行”四个字了。

    李先生因为有这样的文艺观,所以他富有爱国心,一向关心祖国。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成功的时候,李先生(那时已在杭州师范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以志庆喜: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见《弘一大师年谱》第三十九页)

    李先生这样热烈地庆喜河山的光复,后来怎么舍得抛弃这“一担好河山”而遁入空门呢?我想,这也仿佛是屈原为了楚王无道而忧国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灵山胜会”上和屈原相见,我想一定拈花相视而笑。

    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

    三月七日的《文汇报》上载着黄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我读了之后,也想“也来谈谈”。今年正是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写这篇小文来表示纪念吧。

    黄炎培先生这篇文章里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时代的爱国思想,并且附刊李叔同先生亲笔的自撰的《祖国歌》的图谱。我把这歌唱了一遍,似觉年光倒流,心情回复了少年时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师范时的学生,但在没有进杭州师范的时候,早已在小学里唱过这《祖国歌》。我的少年时代,正是中国外患日逼的时期。如黄先生文中所说:1894年甲午之战败于日本,1895年割地赔款与日本讲和,1897年德占胶州湾,1898年英占威海卫,1899年法占广州湾,1900年八国联军占北京,1901年订约赔款讲和。————我的少年时代正在这些国耻之后。那时民间曾经有“抵制美货”、“抵制日货”、“劝用国货”等运动。我在小学里唱到这《祖国歌》的时候,正是“劝用国货”的时期。我唱到“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的时候,和同学们肩了旗子排队到街上去宣传“劝用国货”时的情景,憬然在目。我们排队游行时唱着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国歌》正是其中之一。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歌的作者是谁。

    后来我小学毕业,考进了杭州师范,方才看见《祖国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爱国运动,劝用国货宣传,依旧盛行在杭州师范中。我们的教务长王更三先生是号召最力的人,常常对我们作慷慨激昂的训话,劝大家爱用国货,挽回利权。我们的音乐图画教师李叔同先生是彻底实行的人,他脱下了洋装,穿一身布衣:灰色云章布(就是和尚们穿的布)袍子,黑布马褂。然而因为他是美术家,衣服的形式很称身,色彩很调和,所以虽然布衣草裳,还是风度翩然。后来我知道他连宽紧带也不用,因为当时宽紧带是外国货。他出家后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装用的粗布,因为看见他用麻绳束袜子,又买了些宽紧带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宽紧带退还我,说:“这是外国货。”我说:“这是国货,我们已经能够自造。”他这才受了。他出家后,又有一次从温州(或闽南)写信给我,要我替他买些英国制的朱砂(vermilion),信上特别说明:此虽洋货,但为宗教文化,不妨采用。因为当时英国水彩颜料在全世界为最佳,永不退色。他只是为了写经文佛号,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国货。关于劝用国货,王更三先生现身说法,到处宣讲;李叔同先生则默默无言,身体力行。当时我们杭州师范里的爱国空气很浓重,正为了有这两位先生的缘故。王更三先生现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够回味当时的情况。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岁上————这正是欧洲大战发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粤桂战争,湘鄂战争,奉直战争,国内乌烟瘴气的期间————辞去教职,遁入空门,就变成了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剃度前夕,送我一个亲笔的自撰的诗词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缕曲》,题目是《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全文如下: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我还记得他展开这手卷来给我看的时候,特别指着这阕词,笑着对我说:“我作这阕词的时候,正是你的年纪。”当时我年幼无知,漠然无动于衷。现在回想,这暗示着:被恶劣的环境所迫而遁入空门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奥里,一点爱国热忱的星火始终没有熄灭!

    在文艺方面说,李叔同先生是中国最早提倡话剧的人,最早研究油画的人,最早研究西洋音乐的人。去年我国纪念日本的雪舟法师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艺上,我国的弘一法师和日本的雪舟法师非常相似。雪舟法师留学中国,把中国的宋元水墨画法输入日本;弘一法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输入中国。弘一法师对中国文艺界的贡献,实在不亚于雪舟法师对日本文艺界的贡献!雪舟法师在日本有许多纪念建设。我希望中国也有弘一法师的纪念建设。弘一法师的作品、纪念物,现在分散在他的许多朋友的私人家里,常常有人来信问我有没有纪念馆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师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师住居最久而就地出家的杭州,有一个纪念馆,可以永久保存关于他的文献,可以永久纪念这位爱国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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