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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那又怎样呢?在我看来,在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着我们在梦中听到的一些话语,在噩梦中说出的一些言语的可怕的暗示。灵魂!如果有任何人曾经和自己的灵魂进行过搏斗,那就是我。而我也并不是在和一个疯子争吵。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他的神志肯定是完全清醒的——他的神志无比强烈地完全集中在他自己身上,这一点不假,然而却仍然是清醒的:我惟一的希望也就在这里——当然除了那会儿我当场把他弄死,但那样做也显然不好,因为那将不可避免地要发出一阵声响。可是他的灵魂却是发疯了。由于长时间孤独地呆在荒野中,它曾进行过深刻的反省,哦,天哪!我告诉你们,它确实是疯了。我因此也不得不——我想也由于我自身的罪孽吧——忍受一切折磨窥测了它内心深处的隐秘。天下再没有任何动人的言词,能比他最后一次真正的肺腑之言更能让人失去对人类的信心了。我看得出来,我也听得出来,他也是正在跟他自己进行斗争。我看到了一个不知节制、没有信念、无所畏惧,然而却又盲目地跟自己进行着斗争的灵魂的不可思议的奥秘。我倒始终还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可是当我最后让他伸直身子躺在那张长榻上的时候,我擦了擦额头,两条腿竟止不住抖个不停,仿佛我刚才下山时背上背着半吨重的重载。而事实上,我只不过是搀扶着他,他的一只干瘦的胳膊搂在我的脖子上,而且他的体重已经和一个小孩子差不多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开始起航,大群大群的土人像流水一样从树林后面拥了出来,其实在那树木的帷幕后面我早已明确感到了他们的存在;于是顷刻间,那空地上,那附近的山坡上,到处都布满了裸着的、呼吸着的、颤动着的、青铜色的身躯。我把船向上游开过一段,然后向下游掉转头来,这时,两千只眼睛都紧盯着那个噼噼啪啪打着水转身的凶猛的水怪,用它的可怕的尾巴拍打着水,一口一口向空中吐出阵阵黑烟。在靠近河边头一排人的前面站着三个人,他们身上从头到脚涂满红色的泥土,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当我们的船又来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转身面对河水,使劲顿脚,连连点动他们戴角的头,摇晃着红色的身子;他们向着那凶猛的水怪投来一捆黑色的羽毛、一张拖着尾巴的花纹斑驳的兽皮——那样子很像一个干枯的葫芦;他们一阵接一阵同声喊出一串串不似人语的离奇的话音;而那突然被打断的大片人群的低沉的喃喃声则像是根据某种对魔鬼的祷词作出的回答。

    “我们把库尔茨抬进了驾驶间:那里空气更好一些。他躺在长榻上,总是呆呆地朝窗外观望着。岸上是打着旋涡的人流,那个头发像钢盔、面颊呈棕色的女人快步走出,一直来到了河边。她举起手来,大声嚷了几句什么,于是那狂野的人群马上一起跟着她发出一阵语音清晰的迅速而急促的吼叫。

    “‘你能听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吗?’我问道。

    “他仍然睁着一双炯炯发光、充满怀念之情的眼睛越过我的身体朝远处观望着,脸上露出迷惘和怨恨相互交织的感情。他没有回答,可是我看见一丝微笑,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那嘴唇不要一会儿就会因抽搐而扭动了。‘我听不懂?’他喘着气慢慢说,简直仿佛有一种什么超然的力量,勉强从他的嘴里掏出了那几个字。

    “我拉了一下鸣笛的绳子,我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看到甲板上那些外来移民都已经拿出枪来,摆好架势,准备好好取乐一番了。听到那猛然发出的一声尖叫,一种难堪的恐惧马上使得岸上的那个楔形队伍开始骚动了。‘别拉!别把他们吓跑了。’甲板上不知是谁很不高兴地叫着说。我一次再次地拉响汽笛。他们马上散开,开始逃跑,他们跳跃着,弯着身子,东逃西窜,竭力逃避随着那声音飞来的恐怖。身上涂着红泥的那三个人脸朝下趴在河岸边,似乎已经中弹给打死了。只有那个既野蛮而又无比高贵的女人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她隔着那条阴森的、闪光的河流,悲伤地向我们举起裸着的双臂。

    “紧接着甲板上的那帮蠢材开始了他们的寻欢作乐的活动,但由于阵阵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棕色的河水从黑暗深处匆匆流出,以两倍于上行时的速度,把我们送往海口;库尔茨的生命也在迅速流动,从他的内心深处流出,愈流愈远,愈流愈远,直流进无情的时间的海洋。经理看来十分平静,他现在再没有什么性命交关的忧心事了。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满意的眼神同时偷看了我们两人一眼:这‘事情’的结果没法让他更满意了。我已看出,不要多久我就会成为‘不健康方法’的惟一拥护者了。那些外来移民一直对我冷眼相看。我已经是,咱们姑且这么说吧,和那个死人一伙了。说来也真奇怪,我不知怎么就接受了这个完全不曾料到的伙伴关系,而且在这个遭到这帮下流、贪婪的鬼魅袭击的神秘土地上接受了这个强加于我的噩梦。

    “库尔茨发表过不少宏论。声音!一个声音!它直到最后仍是那样的深沉。他曾经能够以宏伟辩才的帷幕掩盖住他心中的空洞无物的黑暗,而现在当他那种能力已完全消失的时候,那声音却依然存在。哦,他斗争过!现在,来往于他疲惫的头脑的废墟之上的仅只是一些阴暗的形象——一些奴颜婢膝围绕着他的辩才——永远不会消失的尊贵而崇高的辩才——旋转的财富和名声的形象。我的未婚妻、我的贸易站、我的前途、我的主意——高尚的情操有时正可以借这些题目作偶然的吐露。那个真正的库尔茨的阴魂,还曾多次跑到这虚假、空洞的皮囊的睡榻边来探望,而这皮囊的命运将是很快被埋进这原始土地上的一个土丘。这个灵魂所曾探索过的种种神秘,既引起一种魔鬼般的热爱,也引起了非尘世所有的仇恨情绪,现在这爱和恨正在进行争夺,两方都企图占有这浸透各种原始情绪,热衷于虚假的名声、不光彩的荣誉,热衷于各种徒有其表的成功和权势的灵魂。

    “有时他的孩子气简直让人觉得可厌。他梦想着当他从他打算成就一番伟大事业的某个无名的可怕的地方归来时,将会有许多帝王在车站列队迎候。‘你只要让他们看到,你有个什么办法真能给他们赚钱,那他们就会无止境地承认你的才能,’他有时会说,‘当然,你必须注意你的动机——动机要纯正——永远如此。’彼此毫无差异的一段段河道,一个又一个看来完全相同的单调的河湾,随同它们的已有几世纪之久的大片森林,从我们的船边滑过,耐心地观望着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的这条泥船上的一帮人——变革、征服、贸易、屠杀和福音的先驱。我向前望着,一边驾着船。‘关上那个窗子,’有一天库尔茨忽然说,‘看到外面的情景,让我实在受不了。’我把窗子关上。一阵沉默。‘哦,可我还会要让你心碎的!’他对着看不见的荒野叫喊着说。

    “我们的船坏了——这原是我早已料到的事——不得不在一个小岛的一角停下来进行修理。这次耽搁是让库尔茨的信心发生动摇的第一件事。有一天早晨,他给了我一包文件和照片,这些东西全用一根鞋带捆在一起。‘替我把这点东西保存着,’他说,‘那个该死的蠢材(指那个经理),只要我一转脸就能把我的箱子整个翻遍了。’那天下午我又去看他。他闭着眼睛仰身睡着,我就一声不响退了出来,但我却听到他在低声咕哝:‘活得正派,死,死……’我仔细听着。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是在睡梦中预习一次讲演,还是在念着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文句呢?他一直在给报纸写文章,并且还打算再写:‘为了向人们宣扬我的思想,这是一种责任。’

    “他本身就是一种无法穿透的黑暗。我看着他的时候,简直像是从悬崖上观看着一个躺在那永远不见阳光的悬崖之下的人影。可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照顾他,因为我正帮着机械工人拆开漏气的汽缸,矫直连接杆,或干些其他类似的活儿。我每天都生活在一个乱七八糟的由铁锈、钢锉、螺母、螺栓、扳子、锤子、摇钻组成的地狱般的环境里——这些东西我全都非常厌恶,因为一切全都不顺手。我还常常得跑到那个小翻砂间去,我们很幸运,船上还有这套设备;除非累得两腿发颤,实在站不住了,我一直都在那堆可悲的破烂中拼命地工作。

    “有一天晚上,我拿着一根蜡烛走进屋里去,却听到他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现在是躺在这一片黑暗中等死。’不免让我大吃一惊。我把蜡烛举到离他眼前大约一英尺的地方,强使自己低声回答说:‘哦,别胡说了!’同时站在他的床边,完全呆住了。

    “当时他脸上出现的变化,哪怕与这种变化略有点近似的情况,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并且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了。哦,我并非感到悲伤。我只是完全着魔了。仿佛是一块面纱忽然被人撕开了。我在他那象牙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混合着阴沉的骄傲、无情的力量和胆怯的恐怖的表情——一种强烈的全然无望的表情。在那恍然大悟的决定性时刻,他曾细致地重温过自己的一生,连同一切欲望、诱惑和屈服吗?他耳语似的对着某一神像,某种幻影发出叫喊——他一共叫了两声,那声音只不过像喘息一样微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吹灭蜡烛,离开了那个小房间。那些外来移民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也在经理对面坐了下来,他抬起头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机智地给他来了个相应的不理。他安详地向后仰着身子,脸上带着他可以用来封住他那深不可测的下流心胸的特殊微笑。阵阵飞来的小苍蝇聚集在灯上、桌布上、我们的手上和脸上。忽然间经理的听差在门口伸进他那傲慢的黑脑袋,用一种刺耳的轻蔑的声音说:

    “‘库尔茨先生——他死了。’

    “所有的外来移民都跑出去观看。我一动没动,仍继续吃我的饭。我相信他们一定认为我像畜生一样冷漠无情。但不管怎样,我倒是吃得很少。屋里有一盏灯——你们知道,有那么一点光亮——外边到处是他妈的一团漆黑。我再也没有走近那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可是对他自己的灵魂在这个地球上所进行的一切冒险活动作出了自己的判断。那声音已经不存在了。此外又还曾有过什么呢?可是我当然知道,第二天,那些外来移民在一个满是泥浆的地洞里,埋进了个什么东西。

    “而且他们差点儿连我也给埋掉了。

    “可是,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没有马上就跟库尔茨去。我没有去。我仍然留下来要做完那个噩梦,再次表现一点我对库尔茨的忠诚。命中注定。我命中注定了的!生活实在是个滑稽可笑的玩意儿——无情的逻辑作出神秘的安排竟然只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目的。你能希望从中得到的最多也不过是对你自己的某些认识——而它又来得太晚,因而只不过是一种难以消解的悔恨。我曾经和死亡进行过搏斗。这是你所能想象到的一种最无趣味的斗争。那是在一片无法感知的灰色的空间进行的,脚下空无一物,四周一片空虚,没有观众,没有欢呼声,没有任何光荣,没有求得胜利的强烈愿望,也没有担心失败的强烈恐惧,在一种不冷不热、充满怀疑的令人作呕的气氛中,你既不十分相信自己的权力,同时也更不相信你对手的权力。如果这就是最高智慧的表现形式,那么生命必定是一个比我们某些人所设想的更为神秘得多的不解之谜。我当时等于已经得到了说出我的一切想法的最后机会,可是我十分羞愧地发现,我恐怕根本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肯定库尔茨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原因。他有他自己的话要说。而且他说出了他要说的话。因为我自己曾走到那边缘上去向外探望,所以我能更好地理解他那无力看见眼前的烛光、却又宽广得足以包容整个宇宙的呆滞的目光所包含的深意,那目光的锐利完全足以穿透一切在黑暗中跳动着的心。他总结了一切——他作出了判断:‘太可怕了!’他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不管怎样,这是某种信念的表现;这里面有热情,有信心,在他那耳语般的声音中包含有颤抖着的反抗的呼号,它具有只让人偶一瞥见的真理的可怕的面容——一种欲望和仇恨的离奇的混合。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我当时所处的困境——一种没有明确形式、充满肉体痛苦的一片灰色的幻景,和一种因看到一切事物——甚至那痛苦本身——都正趋于消灭而产生的冷漠的轻蔑。不!我所生活过来的似乎完全是他所处的困境。一点不错,他曾经跨出了他的最后一步,在我被允许收回我的犹豫不决的脚步的时候,他却跨出了那悬崖的边缘。也许整个差别就在这里;也许,一切智慧,一切真理,一切诚意,恰好全都包容在我们迈过那不可见的世界的门槛时那无比短暂的片刻之中。也许是!我常想,我的总结不应该仅是一句表示冷漠的轻蔑的言词。他的叫喊显然更好——好得多。这表明了一种肯定的态度,一种道义上的胜利,这胜利是以无数的失败、可厌的恐惧和可厌的得意心情作为代价的。可它仍然是一个胜利!这就是我直到最后,甚至不止最后,——比如很久以后在我又一次听到一个声音,不是他本人的声音,而是由一个像水晶山崖般半透明的纯洁的灵魂向我投来的宏伟辩才的回声的时候——我始终仍忠于库尔茨的原因。

    “不,他们没有把我埋葬掉,尽管我十分惊诧地模糊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仿佛穿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既无希望也无欲望的世界。我终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坟墓城,怀着无比厌恶的心情观看着所有的人匆匆从大街上跑过,目的不过是为了去彼此偷盗几个小钱,去吞下他们那点恶心的饭食,去喝下他们的几杯不卫生的啤酒,去做他们的毫无意义的愚蠢的梦。他们干扰着我的思想。他们是些捣蛋鬼,由于我感到他们肯定不可能知道我所知道的许多事情,他们对生活的知识我认为全不过是些令人恼怒的欺人之谈。他们的神态,虽说实际不过是深信一切平安无事,各干自家营生的普通人的神态,却也让我十分反感,因为那颇像是站在巨大危险面前的一头蠢猪,只由于自己根本不能理解危险的存在,还在那里洋洋自得。我并不想走过去教导他们几句,可是我真有点忍不住,想要对着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蠢材纵声大笑。我敢说,我当时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我在街上到处乱窜——有许多事情要办——常忍不住对一些十分可敬的人物嗤之以鼻。我承认我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可是在那些日子里,我的体温几乎很少有正常的时候。我亲爱的姨母一直想给我养养元气,而事实上似乎全不相干。当时的情况并不是我的元气需要养一养,反倒是我的想象力需要安抚一番。我一直保存着库尔茨给我的那捆信件,不知道到底该拿它怎么办才好。他妈妈不久前已经死去了,我听说她原来一直靠他的未婚妻照顾。一个脸刮得很光、戴一副金边眼镜的男人,有一天摆出一副官员的架势,前来拜访我,对我提出了许多问题,一开头说话老是拐弯抹角,后来更客客气气地逼问我他称之为文件的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当时很有些吃惊,因为为这个问题我已经和那个经理发生过两次争吵了。我已明确拒绝交给他那包东西中更小的一捆信件,现在对这个戴眼镜的人我也仍是这个态度。最后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我进行威胁,愤怒地争辩说,公司有权获得关于它的‘领地’的一切情报。他还说:‘由于库尔茨先生的伟大的才能,和他置身其中的那种环境的艰苦情况,他对于那个未曾经人探索过的地区的知识必然非常全面,而且具有特殊价值:因此……’我明确告诉他,库尔茨先生的知识,不管多么全面,和商业问题或者公司的管理问题完全没有关系。接着,他又提出科学研究这个大题目来。‘这将是一个无法估量的损失,如果……’等等。我把关于‘肃清野蛮习俗’问题的报告交给他,事先扯掉了最后的补充说明。他急切地接过去,可最后却带着一副轻蔑的神情对着它嗤了几下鼻子。‘我们认为我们有权得到的不是这个。’他说。‘那就不用想得到任何别的东西了,’我说,‘剩下的都是些私人信件。’他威胁着要到法院告我,然后就走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可是两天之后,另外一个人自称是库尔茨的表兄,又来找我,他急于想知道他这位亲爱的表弟临死时候的具体情况。无意之间,他让我了解到,库尔茨基本上一直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本来他很快就可以一举成名了。’那个人说,一头灰色的长头发披在一圈油光光的大衣领子上,我相信他准是一位风琴手。我没有理由怀疑他所讲的话;可是直到今天我也仍然说不清库尔茨的职业到底是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过固定的职业——他最大的才能又是什么。我曾经把他看作是一个有时给报纸写写文章的画家,或者是一位能绘画的记者,可是甚至他这位表兄(他在和我谈话时一直吸着鼻烟)也无法明确地告诉我,他过去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是一位无所不包的天才,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那位老伙计的意见。谈到这里,他在一方很大的棉布手绢上呼噜噜使劲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带着老年人的激动心情告别走了,顺便带走一些毫无价值的家人之间的信件和一些笔记。最后,一位急于想知道他的‘亲爱的同事’的命运的记者也来了。这位客人告诉我,库尔茨的正当职业,应该说是‘站在人民一边’进行政治活动。他长着一对毛乎乎笔直的眉毛,支棱着的头发剪得很短,用一副很宽的带子拴着一副眼镜,因一时谈得高兴,竟对我说库尔茨实际上根本不会写什么文章——‘可是天哪,那个人可真能讲话。他曾经让许多庞大的集会完全为他倾倒。他有信心——你瞧见没有?——他有坚强的信心。他可以让自己对什么都相信——不管什么东西都行。他完全可以在一个极端主义的党派里作一位了不得的领导人的。’‘你说什么党派?’我问道。‘任何党派都成,’那人回答说,‘他是一个——一个——极端主义者。’我是否也那样认为?我表示同意。他忽然又十分好奇地问我知道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什么力量的引诱下跑到那边去的?’‘我知道的。’我说,马上递给他那份著名的报告,希望他,如果认为合适,就拿去发表。他匆匆看了几眼,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能行。’于是就拿着这份战利品匆匆走了。

    “这样一来,最后我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捆信和那姑娘的一张照片了。她的样子我看着很漂亮——我是说她的表情很美。我知道人也可以有办法让阳光撒谎,可是现在你感到,不论你如何摆弄光线或摆弄她的姿态,似乎也都不可能在她的面容上装点出那么一副微妙的诚恳淳朴的神态。她似乎已准备好在思想上毫无保留、无所怀疑、彻底放弃对自己的任何考虑来安心倾听。我最后决定,我一定要去找她,亲自把那些信件和她的那张照片交给她。由于好奇吗?是的;可也许是由于别的一些感情。曾经属于库尔茨的一切:他的灵魂,他的肉体,他的贸易站,他的各种计划,他的象牙和他的前途,都经过我的手了结了。现在就剩下对他的记忆和他的未婚妻了,我愿意把这些也全交出去,交给过去,在某种意义上说,由我亲自把他尚留在我身边的一切交给实际上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命运的那最后两个字——遗忘。我无意为自己辩护。我自己究竟真需要什么,我毫无明确概念。也许那只是下意识的忠诚思想的一种冲动,或者是那隐藏在人生现实中的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必然性的具体体现。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去了。

    “我原以为对他的记忆,也一定像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慢慢聚集起来的那些对死者的记忆一样——不过是一些迅速掠过并最终归于消失的影子投在人的头脑中的一些模糊印象罢了;可是当我来到那又高又大的大门前,站在那由两排高大的房子组成的,像精心管理的墓地上的甬道一样宁静而又堂皇的街头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一个幻象,看到他躺在担架上,贪婪地张开大嘴,似乎要把整个地球连同地球上的人类一起吞下去。他当时在我眼前又活了起来;完全和他过去活着的时候一样地活着——一个无厌地贪求光辉的外貌、探索着可怕的现实的影子;一个比夜的影子更黑的影子,雍容华贵地披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辩才的外衣。这个幻景似乎和我一起走进屋里去——包括那担架、那抬担架的鬼影一般的人伕、那由一些绝对服从他的崇拜者组成的狂野的人群、那昏暗的森林、那延伸于两个迷茫的河湾之间的闪光的河道,以及那鼓声、那像心脏——被征服的黑暗的心脏——跳动般地压抑着的有规律的鼓声。这正是那荒野获得重大胜利的时刻,这是一种侵略和报复性的冲击,而我仿佛感到,为了挽救另外一个灵魂,我一定得独自把它反击回去。我对他在那边很远的地方说过的一些话的记忆,他曾讲过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词,现在,随同在我背后、在一片火光中、在容忍一切的森林里活动着的带角的形象,以其不祥的、令人可怕的纯朴又一次在我的身边震响。我记起了他那低声下气的请求,他的荒唐可悲的威胁,他的规模巨大的邪恶欲望,以及他的卑下、狂乱和暴风雨般烦乱的灵魂。过不多久,我似乎又看到了他,有一天强打起精神的愁苦神态,那一天他曾对我说:‘所有这些象牙实际都是我的,公司没有为它付一文钱,是我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去搜罗来的。我恐怕他们将来一定会把这些象牙说成是属他们所有。哼!这是一个打不清的官司。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抵抗?嗯?我只不过是要求公道罢了。’……他只不过是要求公道罢了——只不过要求公道。我在二楼一个红木门前按了按门铃,而当我站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他却似乎从窗子里面呆呆地望着我——用他拥抱着、同时又谴责和厌恶整个宇宙的无比广阔的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我似乎听到他在低声喊叫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我得在一个高大的会客室里等待着,这会客室有三个从顶棚直通到地面的长窗子,看上去很像三根用布幔遮着的光亮的大柱子。屋里家具的闪着金光的屈腿和椅背,在眼前呈现出一些轮廓不清的曲线。高大的大理石的壁炉,显露出纪念碑似的冷漠的白色,屋子的一角蹲着一架大而不当的钢琴;它平整的表面闪耀着黑色的光亮,那样子简直像一口深黑色的磨光的石棺。一扇高大的门打开——又关上了。我站了起来。

    “她向前走来,一身黑色的衣服,淡淡的头发,在黑暗中向我飘了过来。她仍然十分悲伤。现在离他死去的时候,或者说,自从他死的消息传来,已经是一年多了,可是她那样子却似乎将永远记住这件事,永远悲伤下去。她抓住我的双手,低声说:‘我早听说你要来了。’我注意到她已经不很年轻——我是说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她在忠诚待人、坚守信仰和忍受痛苦方面,都具有一个很成熟的人的能力。屋里显得越来越暗,仿佛那个阴郁的黄昏的凄凉光线都聚集在她的额头上了。这淡淡的头发,这苍白的脸,这纯真的眉宇,似乎被一个灰色的光环环绕着,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则透过那光环在向我观望。她的眼光是那样的朴实,深刻,诚恳,和善。她高昂着悲伤的脸,仿佛正对她自己的悲愁感到自豪,又似乎在说,我——只有我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对他进行悼念。可是,就在我们正握着手的时候,一种可怕的凄凉神态已出现在她的脸上,使我感到,她正是那种决不肯作时间玩物的那一类人物。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昨天才死去。哦,天哪!她给予我的这个印象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似乎也感觉到,他只不过是昨天才死去——不,就在刚才才死去的。我在同一瞬间看到了她和他——他的死亡和她的悲伤——我看到了他临死时她的悲伤。你们理解吗?我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我听到他们俩在一起。她刚才泣不成声地说:‘我可一直还活着。’而我的注意倾听着的耳朵,却似乎——夹杂在她的充满绝望和悔恨的语调中——清楚地听到了他发出永恒诅咒的那声总结性的叹息。我问我自己究竟到那里干什么去了,因为我心中感到无比恐怖,仿佛我无意中闯进了一个非人所宜见的充满残酷而荒唐的神秘的处所。她挥挥手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们俩都坐了下来。我把那包东西轻轻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她把她的手放在上面……‘您很了解他。’她伤心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喃喃说。

    “‘在那种地方亲密关系发展得很快,’我说,‘我对他的了解,可以说不亚于任何两个男人之间可能有的了解。’

    “‘您也非常崇拜他吧,’她说,‘了解他而不崇拜他,是根本不可能的,是不是这样?’

    “‘他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并非很坚定地说。随后,由于看到她的祈求的眼神呆望着我,似乎正等待着更多的言词从我嘴里流出,我只得又接着说:‘了解他的人谁也不可能不——’

    “‘爱他。’她急切地替我把话说完,使我不禁惊愕地呆住了。‘太对了!太对了!可是您想一想,谁也不能像我一样了解他!我已经完全得到了他高尚的信赖。我比谁都更了解他。’

    “‘您比谁都更了解他。’我重复着她的话。也许她真是那样。可是随着我们所讲的每一句话,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只有她的光滑、白皙的额头仍然被永远不会熄灭的信念和爱的光辉所照亮。

    “‘您曾经是他的朋友,’她接着说,‘他的朋友,’她声音更大一些地重复说,‘既然他把这东西交给您,并让您来见我,那您就一定是他的朋友。我感到我可以和您谈谈,哦!我一定得畅快地说一说。我要让您——您这个曾听到他临终遗言的人——了解,我是完全对得起他的……这不是骄傲问题……是的!我是很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比地球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他自己也对我这样说过。可自从他妈妈死去以后,我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可以——’

    “我静听着。夜色越来越浓了。我甚至不能完全肯定,他给我的那包东西有没有弄错。我十分怀疑,他要我保管的会不会是另一包文件,也就是在他死后我看到经理曾在那盏油灯下仔细检查过的那包。那姑娘不停地谈着,十分肯定我对她的同情,并以此来安抚她自己的痛苦。她如饥似渴地谈着她和库尔茨订婚的事,我听说她家里的人全都不赞成。因为他太穷或别的什么原因。真的,我说不清他是否一生都十分穷苦。他使我有理由相信,主要是由于不能忍耐那比较贫困的生活,他才跑到那边去的。

    “‘……凡是听到他谈过一次话的人,谁能不和他交上朋友呢?’她继续谈着,‘他依靠他所具有的最高尚的品德把人吸引到他身边来。’她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这是一位伟大人物的天赋。’她接着说,而这时似乎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声音伴随着她那低沉的话语声,也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些充满神秘、凄凉和悲愁的声音——河水的淙淙声,在微风中摇动着的树叶的飒飒声,人群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的无法理解的叫喊的微弱回声,以及从永恒的黑暗那边飘来的耳语般的话语声。‘可是您听他讲过话!您知道!’她大声叫着说。

    “‘是的,我知道。’我说,心里出现了某种绝望的感情,但同时又对她所具有的信念,对那个伟大的、具有实际效用的幻景表示无上崇敬,那幻景正以非尘世所有的光彩照亮那片黑暗,那正为自己的胜利庆幸的黑暗,而在这黑暗面前,我完全没有能力保卫她,甚至也不能自卫。

    “‘对我来说——对咱们来说,’她显得十分慷慨地改正自己的话说,‘这是多么大的损失!’但接着她又低声说:‘对整个世界来说,也是如此。’靠着那黄昏仅剩的一点余光,我可以看到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一直不肯滴下的泪水。

    “‘我曾经非常幸福——非常幸运——非常骄傲,’她接着说,‘太幸运了。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中也太幸福了。可我现在却是非常不幸——永生的不幸。’

    “她站了起来,她的淡淡的头发似乎把黄昏的余辉全都收集起来,因而显得金光闪闪。

    “‘而所有这一切,’她悲伤地继续说,‘所有他的诺言,所有他的伟大,他的博大的思想,他的高贵的心,现在却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除了一点记忆。您和我——’

    “‘我们将会永远记得他的。’我有些犹豫地说。

    “‘不!’她大叫着说,‘这一切全都归于消失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已牺牲之后会什么都不留下,只剩下一点悲哀,这是不可能的。您知道他曾经有过多么宏伟的计划。那些计划我是知道的——我也许不完全理解——可是也有别的人知道。一定会有些什么东西遗留下来的。至少,他所讲的话并没有完全死去。’

    “‘他的话将会永远留在人世。’我说。

    “‘还有他所树立的榜样,’她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所有的人都非常推崇他,他的每个行动都闪耀着他的善良的光辉。他的榜样——’

    “‘一点不错,’我说,‘还有他的榜样。是的,他的榜样。我把那个给忘了。’

    “‘可是我没有忘。我不能——我不能相信——现在还不能。我不能相信,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任何人都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永远,永远。’

    “她举起她的胳膊,仿佛要拉住一个正从她面前退走的人,两臂因用力前伸而失去颜色,在窗口愈来愈暗的狭窄的光亮中只看到她交抱着的一双苍白的手。永远再见不到他!我当时就非常清楚地看见他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将永远看见这个能言善辩的幽灵,同时我还会看见她,一个悲伤的、我十分熟悉的魂灵,她现在这姿态和另外一个同样也很悲伤的女人的姿态就十分相似,那女人曾浑身佩戴着全然无用的符咒,在那地狱的河流——黑暗之流的闪光中,伸出她的光着的棕色的双臂。这时她突然声音很低地说:‘他像他活着一样光辉地死去了。’

    “‘他最后的结束,’我说,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在我心中激荡,‘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愧于他的一生。’“‘可是我没有在他的身边。’她低声说。一种无限的同情立即压住了我的怒气。

    “‘一切我能够做的事情……’我咕哝着说。

    “‘啊,可是我对他的信仰超过了世上任何人,超过了他的母亲,超过了——他自己。他需要我!我!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我都将无比珍惜。’

    “我感到心里一阵冰凉。‘请不要。’我用一种压抑着的声音说。

    “‘请原谅我。我——我——多少日子以来,我都默默无声地过着悲痛的生活——默默无声……您是和他在一起的——一直到最后?我常想到他当时的孤独。没有一个像我一样理解他的人在他的身边。也许没有任何人去听着……’

    “‘一直到最后。’我回答说,声音有些发抖。‘我听到了他所说的最后一个字……’我忽然恐惧地呆住了。

    “‘说给我听听,’她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音低声请求着,‘我需要——我需要——有点什么——什么东西——让我——让我可以靠它活下去。’

    “我几乎忍不住要对她大叫一声:‘您自己听不见吗?’眼前的黑暗正以一种坚定的耳语声在我们的四周重复着他的话,而且完全像刚刚刮起的微风的第一声耳语,似乎正威胁着要越变越大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最后的一句话——依靠它活下去,’她坚持说,‘您难道不明白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我勉强打起精神来,缓慢地说:

    “‘他所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您的名字。’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紧接着我的心完全停止了跳动;一声无比欢欣而又十分可怕的喊叫,一声表明不可思议的胜利和无法诉说的痛苦的喊叫,使我的心完全停止跳动了。‘我知道——我肯定就是这样的!’……她知道。她可以肯定。我听到她在哭泣,她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我仿佛感到,不等我来得及逃出去,整个这间房子就会完全坍下来,天也会直接塌下来压在我的头上了。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不会为这点小事塌下来的。我不知道,如果我让库尔茨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那点公正,那天就会塌下来吗?他不是曾说过,他所需要的只是公正吗?可是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告诉她,那未免太阴暗了——整个儿都太阴暗……”

    马洛停止了,他形象模糊、沉默地单独坐在一边,那样子完全像入定的菩萨。有好一阵,谁也没有动。“退潮早已开始,我们都快错过时间了。”船长忽然说。我抬起头来。远处的海面横堆着一股无边的黑云,那流向世界尽头的安静的河流,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阴森地流动着——似乎一直要流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

    约瑟夫·康拉德生平简历

    一八五七年 十二月三日,约瑟夫·康拉德出生在沙俄统治下的波兰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庭。

    一八七四年 十七岁的约瑟夫逃到法国,开始航海生涯。

    一八八六年 加入英国国籍并开始担任船长。

    一八九〇年 驾船驶往非洲的刚果。

    一八九三年 在船上结识高尔斯华绥,两人成为文坛好友。

    一八九四年 结束漂流生活,在陆上定居。

    一八九七年 完成第一部代表作品《水仙号上的黑水手》。

    一九〇〇年 发表《吉姆爷》。

    一九〇二年 完成描写在神秘的刚果河上航行经历的《黑暗的心》,这是他最负盛誉的小说。

    一九一二年 发表《神秘参与者》。

    一九二四年 八月三日约瑟·康拉德在英国肯特郡家中去世,终年六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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